┏-┓ ┏-┓ ┃ ┃ ┃ ┃ ╭︿︿╮ ┃ `~⺌~` ┃ ( 书香 ) ┃ ▂▂ ▂ ┃.o○╰﹀﹀╯ ┃≡ o≡┃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由【潋滟旧梦】为您整理=(ˉ﹃ˉ)= --━┻┻┻━━━━━━━━━━━━━━━━━━━★★━━━━ 《[猫鼠]火树银花》梅心竹影 古代探案[初定]系列 也许你可以叫它借古讽今 我会影射很多实事,当然只限于我知道的 当然也不会有zz话题尽管我并不怎么担心跨省很多流弊,很多糟粕,古今中外一概如此 有时候我想,如果真的有个包青天活在当下,真的有一猫一鼠威震四方,大概许多言论都会变得很彻底虽然无论如何我都是个自干五 内容标签:七五 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展昭,白玉堂 ┃ 配角:包拯,公孙策,赵祯 ┃ 其它:猫鼠 ============================== 第一卷 千金方 第1章 一、云想衣裳花想容 人声鼎沸。 虽说不是什么大地方,毕竟政治清明,也算得上富足。平日里已经颇为热闹了,更何况今日是集市初开。这街上摩肩接踵的,本来难免叫人心里有些不舒爽。但气氛热烈,这些微不愉,也没人放在心上。几乎每个铺头都围满了人,那些叫嚷着折价促销的摊子就更加水泄不通了。 这其中有一家尤其喧闹。摊主是个正当豆蔻的少女,托腮坐着一语不发。面前那些东西都明码标价,要买的放下钱就可以拿走。奇怪的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反都在窃窃私语,议论不休。原来她摆出来的这些书画瓷器、茶叶丝绸,俱是上佳之物,标价却只有市值三分之一。识货的不敢下手生怕有诈,不识货的又嫌贵不愿花钱。人越聚越多,这少女却始终半阖着眼,周围嘈杂仿佛全未入耳。 人群中有个公子哥儿,已经在这里看了很久了。他身后那人小厮打扮,一直半躬着身子听候吩咐。这公子的眼光在丝绸上扫来扫去,又转到书画那边,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那小厮躬得久了有些疲累,悄声道:“爷,你若是看不上,咱们就往别处看看?”公子没说话,只手中折扇往后一打。那小厮赶紧缩头不敢再说。 等到人们都觉没趣,渐渐散了之后,这公子还留在摊前。没再只站着扫视,而是蹲下来,拿起一幅画细细观看。小厮连忙上前侍在一边,身子躬得更低了。 “此画姑娘从何处得来?”公子忽然开口问道。 少女抬眼瞥了一下,又重新垂下眼皮,似乎是不屑回答。公子见状也不再问,翻了一下标价,给小厮看过,起身便走。小厮如数放下银两,快步跟上。 两人走了一段,公子回头看去,只见那少女将银两收好,又回复先前的模样。公子皱紧了眉头,转身前行。 “爷觉得有问题?”小厮低声问。公子道:“少说多做,没学过吗?”小厮应道:“是。” 行了不久,公子道:“我看他们要急得狠了。你先去通报一声说我回来了,然后就自己去吧。”小厮作礼相应,急急去了。公子看看手里的画卷,抬起头来。 面前大门气派,却不是普通人家宅院,而是宜春县县衙。 方家夫人斜躺在榻上,手里执着本书。一旁丫鬟替她打着扇子。屋内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小姐还没回来?”方夫人忽然打破这沉寂。丫鬟低眉答道:“小姐出门前曾说酉时左右回。”方夫人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丫鬟道:“申时一刻。”方夫人点了点头,又重新去看书。 看不到半刻钟,外面突然传来人声。方夫人坐直身子看去,见女儿袅袅婷婷走来,急忙下榻迎上:“芸儿回来啦?今天怎样?” “卖出去了一幅。”方紫芸不在意地走过母亲,也没费神去看她一眼,“还行吧,我瞧他像识货的,不会亏待那画。” 方夫人亲手给女儿倒了杯茶,在她身边坐下:“是哪幅?”方紫芸就着母亲的手喝了一口,有些不耐烦地道:“画汴城的那幅。”她忽然停了一下,“那买画的奇奇怪怪的,居然问我从哪里得来。嘁,从哪里得来关他什么事,又不偷又不抢的。”方夫人接过丫鬟手中的扇子缓缓打着,沉吟道:“那一幅啊,来路确实有些不正,听说是京里谁家失窃流落出的。”方紫芸打了个哈欠:“那又怎样?横竖我当时是买的。再说,京城那么远。”方夫人笑道:“是是。那你这批的处理了,又该去买新的了吧?”方紫芸半躺下来:“再说吧。最近我喜欢玉石。” 她阖上眼,在母亲手上送来的凉风中渐渐入眠。远远看去,真是一幅极好的美人春睡图。 此后一连几日,方紫芸的摊子总会迎来那公子,一站就是一整天,最后买走的,都是她曾经最喜欢的物事。方紫芸渐渐开始好奇,在最后一天公子要走时,她叫住了他。 “这位公子请留步。”方紫芸站起身来。小厮愣了一下,像是要喝斥她。那公子却摇手止住,微笑道:“姑娘何事?”方紫芸道:“公子若不嫌弃,请到舍下一叙。” 小厮忍不住道:“你这小女子好不知事,我家爷……”那公子皱眉打断道:“住口。”小厮立即低下头去。方紫芸柳眉一轩:“哦?如此说来,我是不配请这位公子一行了?那好,你们请吧。” 在她为数不多的被拒绝的经历里,只要她冷冷扔下这么一句,对方就算不是立刻赔笑,多半也会软言安慰几句。因此她自顾自地收拾着摊子,等待那公子说话。谁知等她收拾完了还没等到,不禁奇怪,抬头一看,大吃一惊——那公子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走了。 “他居然……”方紫芸瞪着他离去的方向,又是委屈又是愤怒,连连顿足。一赌气,东西也不管了,径直回家。受方夫人之命暗中照应的仆从连忙上前清理。 这般模样一路行去,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她自也不加理会,只是使劲瞪着眼睛,尽力不让泪水落下。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屈辱,连平日里加倍注重的仪态都忘记了。 那公子却从她身后不远一条小巷里行出,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了好大一阵子。小厮在旁跟着一起发呆,过了一会,才听公子吩咐道:“你先回去吧,告诉他们我晚点回。”小厮问道:“若问起来爷去了哪里,小的怎么说?”公子道:“就说你管不着。还不快去。”“是。”小厮不敢再问,一溜小跑去了。 公子手中的折扇轻轻敲打着掌心,脚步尽量显得随意,不远不近地跟着方紫芸。他自以为没人注意到他的跟踪,却不知在他身后百十来步,另有一人正密切注视着他。 方紫芸越走越快,并且很快就拐入了小路。那公子跟得有些吃力,时不时停下来四处张望一番,仿佛并不惯于做这种事。等他好不容易跟到最后一个拐角的时候,却发现方紫芸已经不见了。 “这……”公子有些惊异,快步在周围行了一圈,没看见任何门户。再细细一看,方见到不远处有一条十分窄小的巷子,若不是走近,几乎要以为那只是墙体的裂缝。公子在巷口站定,看见尽头有一扇门。 “总以为有了包拯就什么都能解决。”公子折扇抵着下巴,暗自嘀咕,“这次偏不给他做,我来试试。——谁?” 他猛地转身,因为有人在后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位公子,一向少见哪。” 拍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儒士打扮。公子一怔:“一向少见?我们见过吗?”青年笑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你我纵然未曾相识,难得在此遇见,也算是一种缘分。就当作前世擦肩,今生再会,又何尝不可呢?” 公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原来如此。但不知,啊,足下,如何称呼?”青年道:“小子姓方,方子琪。琪花瑶草那个琪。不敢请问公子高姓?”公子略有些犹疑,但很快道:“呃,我……在下姓关,关益。益寿延年的益。” “哦?”方子琪笑道,“益寿延年,好名字。再加上这个关,那这寿可是被关在公子命里,是延定了。”关益微微一愣,展颜道:“方兄还会解名?”方子琪道:“哪里哪里,随口敷衍罢了。不过公子确是好名,想必也定是好命。” 两人聊了几句,便稍微熟络起来。关益起初很是不自在,但听方子琪谈吐举止颇合心意,也就渐渐放开。最后方子琪道:“关兄若是无甚急事,不如到舍下奉茶,你我促膝深谈,岂不是好?”关益抬头看了看日头,道:“方兄家住何处?”方子琪道:“不远不远,几步就是。”说罢当先引路。 关益看着他踌躇了一会,心知回去肯定要被唠叨了,况且逗留原因又不是本来意思。但一时还真不舍就此道别,遂在后跟着,暗想要走时扯个由头也不是什么难事。 沿着墙行了一程,又拐了几个弯,方子琪停下来,道:“到了。” 这里看起来是个大户人家。看门的仆从见到他们,即刻小跑进去禀报有客。方子琪领着关益穿过庭院,绕过回廊,进到偏厅,有些抱歉地道:“小可须先去问候一下家母,失陪片刻,关兄莫怪。”关益点点头,在他指的椅上坐了。方子琪退出厅外,看向他的眼神略有些奇怪。 不一时有人送了茶水上来。关益随手拿起,扑鼻便是一阵清香。抿了一口,辨出是上等的庐山云雾,脸色忽然就是一沉。 “有客?我去看看。” 厅外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关益一愣,放下茶杯,抬起眼光。 厅门被随意推开,那少女跨进门来。上身一领白底碎花窄袖短襦,下身一袭水红长裙,足下一对云锦绣花布履,腰间缎带随着她的步子在空中划着流线。乍一看去,当真有如柳枝扶风。 关益不禁有点呆了。这少女正是刚刚赌气离去被他跟丢了的方紫芸。 方紫芸猛然看到客人是他,先是一惊,又是一怒,最后回嗔作喜,心想他虽然没有及时追上,到底是舍不下巴巴地来了,或许是不好意思在街上多做拉扯,又或许想令自己意外一下,这才只是偷偷跟着。这样一想,方紫芸又有些不满,趋到他面前上下好一番打量,扬头道:“你不是不屑来吗,又在这干嘛?” 她年纪还小,身未长足,但毕竟站着。这一扬头,坐在椅上的关益只能看到她娇小圆润的下巴,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方紫芸等了半晌,见他不仅不答,也没有起身,连听到她说话了的表现都没有,不满的感觉顿时涌遍全身。可是一低头见关益两眼有点无神,又马上笑出来了。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啊?就知道盯着我看,呆子。”方紫芸娇笑着点了点关益的额头。关益全身一颤,一把拍开她的手,像是极不习惯也不喜欢这样的接触。这一拍力道不大,可方紫芸娇嫩的手背上也是立时红了一片。这下子再也没可能高兴起来了,方紫芸瞪着关益,死死咬着嘴唇,眼神里充满了愤恨。 恰在此时,方子琪问候完母亲回转偏厅,见到方紫芸在场不禁一愣:“你怎么在这里?”关益忙插口问道:“方兄,这位是……”方子琪笑道:“这是舍妹紫芸,从小娇气,是不是哪里冒犯关兄了?”说着转向方紫芸,“你干什么了?”方紫芸转而回头瞪他,半晌,一句话也不说,扭头走了。 方子琪无奈苦笑,在关益旁边那张椅子坐下,道:“舍妹任性,还请关兄包容则个。”关益脸上犹有不豫之色,没有说话,只简单地点了下头。方子琪见状,伸手给他杯中续满了茶水,笑道:“关兄莫恼,舍妹这脾气,唉,不说她了,且容小弟以茶代酒,替妹妹赔罪。” 话说到这份上,关益再怎么不悦也不好再多给脸色,遂接过杯道:“不敢,是在下唐突了。”说罢饮了一口,状似不经意地又道,“方兄此茶,真可算得上是在下见过的极品了,不知方兄何处购得,可否告知在下?”方子琪怔了一怔,笑道:“承蒙谬赞,小弟实在不怎么懂茶,从哪里购来也早忘记了。不过家中还存了一些,关兄喜欢,小弟自当奉送才是。”关益忙道:“这个却不必了。在下只是一时兴起问问,怎好让方兄割爱。” 正聊着,忽听脚步声响。两人抬头看去,竟是方紫芸又回来了。她这一去一回,已是换了一身衣服。比起方才的清雅,这身显得花团锦簇,十分富贵。头上钗钿摇曳,耳坠随着步子晃荡,腰上腕上更是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她径自走到关益面前,道:“我不欢迎你,你赶紧走。” 方子琪赶紧拉开她,低声哄劝:“关公子是愚兄客人,你别闹了好不好?”方紫芸甩开他道:“你爱请他作客,我不爱。你定要招待,就请你带出去下馆子去,别在家里碍我的眼。”方子琪道:“胡闹,哪有客人带回家又领出去的道理?”方紫芸道:“那我不管。别以为你打什么算盘我不知道,你带他出去我就当没看见。” 关益自出生以来,还没被人这样嫌弃过。别说只是突发奇想,就算是处心积虑定要了解清楚这兄妹二人,此刻也万万不会再留下去了。因此他冷笑一声,起身道:“如此告辞。”说罢拔脚便走。方子琪连忙追上拦住,好生赔礼。方紫芸却只是在厅中高声指派,叫仆从侍女将方子琪备下的茶水点心撤去,又传令厨房不许随便开灶。关益听着他二人渐渐开始正面冲突,心下愈觉烦躁,不再理会方子琪拦住自己的手臂,急急往大门走去。 岂知走不到两步,忽觉脑中昏沉,脚步也变得虚浮,两条腿直发软。毫没防备之下,一阵晕眩袭来,关益只觉面前是一团云雾,不由得侧身摔倒。 失去知觉之前,关益仿佛看到云雾中金星四溅宛如莲花开放,花心好像方紫芸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为毛lz直接发的会进入存稿箱而且一直显示不出来啊!!!jj你又抽了咩!!! 第2章 二、劝君更尽一杯酒 宜春县县衙早就炸开了锅。县令杨应时又急又怕,一迭声地吩咐衙役四下找人,一边在堂上蚂蚁一样转圈圈。上首坐的二人冷冷盯着他转,也不阻止,也不催促。 那被关益遣回来的小厮正哭丧着脸跪在其中一人面前。这人面黑如炭,额间一枚淡淡弯月印痕,一股浩然正气,不怒自威。杨应时偶尔偷偷瞟过来一眼,又立刻把眼光转开,心下嘀咕个不停:“包大人来这小地方也不知要做什么……他虽不说那位公子是什么人,不过既然他如此敬重,想必是位贵人。瞧这架势,莫非是哪位王爷的公子不成?本来就黑,这么脸色一沉,真是黑得自己都瞧不见自己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包拯身边坐的那师爷眼尖瞅见,道:“杨大人笑什么?”杨应时吓了一跳,连忙转身深深拜下去道:“回公孙先生的话,下官……下官没有笑。”公孙策淡淡地道:“杨大人不必紧张。”杨应时诺诺连声,不敢再多话,瞥见门口衙役走过,赶紧顺势上去斥责两声,骂他们寻人不力,就此躲开了。 包拯也不去管他,对小厮道:“起来吧。”小厮抹了抹脸,爬起来,想了一想,急急分辩道:“小的是要一直跟着,爷不让啊。爷还说小的管不着。”包拯道:“你是管不着,可你连劝也不劝一句?白龙鱼服,岂是闹着好玩的?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天下岂不是大乱!”小厮哭道:“爷……爷总算还会两手,小的要是偷偷跟着,非得被发现不可。至于劝说,大人,您是知道的,爷听谁劝哪?平常大事,您谏言两句,爷是听的,可这都出来了,又只是随便走走,怎么劝得动啊?” “随便走走?”公孙策插口道,“你不是说他跟着那姑娘去了么?”小厮道:“那是小的妄自揣测,作不得数的。那姑娘给爷气走,爷就把我赶回来了,我真不知他是不是跟着去了。”公孙策道:“那姑娘多大年纪?他每天都去?”小厮道:“那姑娘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爷从第一天开集去买了那副汴城图以外,后来几天都去买了些东西回来。小的看爷神态,像是其中有些什么不对,但他既然不说,小的也不敢问。” 包拯和公孙策对视了一眼,公孙策摇摇头。包拯道:“这么说来,应该不是看上那姑娘了。”公孙策道:“他一向不好女色。再说,这十三四岁未免也太小了些,就算看上,也不至于立时就……”包拯道:“那汴城图有什么古怪?”公孙策道:“我也就远远看了两眼,哪里看得出什么古怪。何况若是有古怪,怎么不跟我们说说?”包拯沉吟道:“这个就不知道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把人找回来。”公孙策叹道:“早知如此,也不该让展昭先去。”包拯道:“那倒未必,那件事也麻烦得很。我想这宜春县风评甚好,大问题应该也不至于,不过总是找到了才放心。”公孙策道:“不过晚了一二个时辰,就这般大肆声张。万一真有什么大问题,不是打草惊蛇?” 包拯站起身来,踱了两圈,道:“打草惊蛇,总比连蛇的影子都看不见要好。” 关益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张床上。这床虽然比不得他睡惯的,毕竟也是锦被檀枕,薰香缭绕。他揉了揉额头,坐起身来,向四周看去。 这间房除了这张床以外别无它物,窗台外面倒好像摆了点什么。门在床的正对面,此刻紧锁着。门上有个小孔,高度大概刚到一般成人的眼睛。床上除了被子枕头,还有一套睡衣。 看到衣服关益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着寸缕,不禁吃了一惊,急忙用被子把自己裹好,又羞又怒,暗道:“是什么人这样无礼!”想了一想,无可如何,只好把那套不知谁给他准备的丝绸睡衣穿上。这一穿又是一惊。大凡睡衣,总该是宽松的才够舒适,可这一套却是颇紧,简直像是比着他的身子定做的。穿好后低头一看,比方才更恼了。 “岂有此理!若脱身出去,定要将这人治以死罪!”关益愤愤地骂了一句,开始犹豫到底该继续穿着这套紧得过分的睡衣还是干脆赤身露体。虽然两样都颇不得体,但好在也无人得见。 正在这时,门响了一下。关益连忙裹紧被子,警觉地看过去。 门外人窸窸簌簌地摆弄了一阵,似乎在开锁。关益紧紧盯着门,一定要看清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放肆。 进来的却是个老头儿,佝偻着身子,手里提着一个篮子。关益大是奇怪,心想这老头走路也费劲,断不会是他做下的,便问道:“谁派你来的?来做什么?把我关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那老头儿并不答话,只是把篮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放在床前空地上。眼见得是一盘白切鸡,一碟盐焗花生米,一碗米饭,另有一杯清水。关益再次惊怒,顾不得这睡衣大失体统,掀被就要下床拦住这老头问个清楚。谁知脚才触到地面,就觉一阵酸软,竟是丝毫走动不得。这下怒气全然化作了恐惧,连声叫道:“喂,喂!谁关我在这里!要干什么!你叫他来!喂!” 老头儿充耳不闻,摆完碗筷,慢慢撑起身,绕到床后检查了一下木马子,提着篮子出去了。随后是喀擦一声,门重又上了锁。 关益跌坐在床上。窗外阳光明媚,他却但觉一阵寒意入骨。这把他关在这里的人究竟有何用心固然不得而知,眼下就连行动亦不得自由,想要出去是难上加难,心下不禁懊悔:“早知如此,何必非要跟来查那劳什子,又何必非得瞒着包拯?显本事么?呵,哼,这把自己显到牢狱里来啦。” 看了一眼地上的饭菜,关益怒气勃发,就想一脚踢翻。但那鸡的香气不住飘入,他也不知自己昏迷多久,腹中早饥,哪里受得了。心想就算踢翻这香味也还在,又白白地吃不成,岂不是自己找罪受。又想如今被人控制,若是要杀早便没命,想来饭菜中不会有问题。咬了咬牙,竟慢慢蹲下去,拿起筷子。 停了一时,终究是放不下身段,又颓然掷下筷子,只将那杯水饮了。看了看,又拈了几颗花生米入口。 进了些东西,初时的惊惧惶然也渐渐平复,即刻想起昏迷之前的情形来:“那屋子里没点香,我也没吃东西,就喝了几杯茶。那茶是庐山云雾,决计假不了,喝来也没异味,难道真是茶里动的手脚?可是为什么呢?关我在这里的就是那方子琪?方紫芸赶我走,莫非是在救我?她说什么‘别以为你打什么算盘我不知道,你带他出去我就当没看见’,这话是什么意思?” 想到可能是方子琪将自己关在这里,关益有些发怔:“他本来殷勤招待,若要留我,也用不着这样。我和他谈得投机,要是兴起,说不定自己就会留下来,他何必多此一举?不通,不通。那如果不是他,又是谁呢?方紫芸要是想留我,一样用不着这样,难道是他们家仆从?应该也没这个胆子和条件。又难道是外人?可我是倒在偏厅门口,离大门挺远的,出去时也没见到有人。” 想来想去,似乎还是方子琪嫌疑最大。可是方子琪明明已用言谈将他引入方家,确实不必再特地迷昏他。再说,此前二人素不相识,方子琪为何平白无故地要关押他? 关益想得入神,不知不觉竟已将那一碟花生吃完了。再伸手拈了个空时才回过神来,不禁往后缩了一下。 分析无果之后,恐惧再次袭来。关益从小生活在众星攒月之中,周围人对他非敬即爱,他自是从未受过冷遇。除去偶尔心烦意乱,也从未独自一人呆在什么地方。眼下的情况前所未有,又哪能知道该如何应对。 “包拯要是找不到我……” 关益猛然打了个冷战。 如此过了数日,关益渐渐能站起来走两步,只是最多也只能撑着床沿绕到床后木马子,还不够走到门边,更别说出去了。那老头儿每天来送饭收拾,但从不搭理他的问话,仿佛聋哑一般。关益心下焦躁,几次甚至想不顾体面,爬去门边,却又知即便爬到也够不到门栓,哪怕门没上锁也终是出不去。 这天关益正在懊悔不该贸然随方子琪而来,忽听门外响起脚步声,却不是听惯了的那老头儿。关益挺直身子,疑虑地看过去。 门开了,进来的正是方子琪。 关益一见他,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怒喝道:“你究竟想要干什么?”方子琪反手关上门,快步走到床前,将提着的一个竹篮放在地上,低声道:“关兄噤声。”脸上神色十分关切。关益一怔,心想自己难道错怪了他,不由得缓下声道:“怎么回事?”方子琪在床边坐下,道:“关兄,这地方离偏厅也不远,你响动太大,仆从们是会听到的。到时候一涌而来,你脸上须不好看。” 关益莫名其妙,但从这话中听来,似乎关押自己这回事还是他做下,故怒气又起,沉声道:“你什么意思说清楚。”方子琪道:“舍妹从小娇纵,从来没人说过她半句不是,也没人违拗过她半点,你可说是令她生气的第一人。”关益怒道:“那又怎样!”方子琪道:“不不,关兄莫误会。惹她生气,自然没什么大不了,但她从此心中念兹在兹就是你了。由怨生情,也并非奇事,只怕定要相嫁。我知她脾气,关兄是定然受不了的,所以才出此下策。” “你、你把我关在这里,是为了免得你妹妹纠缠我?”关益一脸不相信,“我明明记得昏倒之前她是要赶我走。再说,我又不是本地人,过得几天自然会走。”方子琪道:“她要是当真赶你走,又何必特地去换身衣服?” 关益一愣,想起方紫芸确实是换过衣服,才进来逐客的,便道:“那又如何?”方子琪道:“她刻意打扮了一番,进去说那番话,本来是想激你,从而引你留意。谁知你居然全没注意。”关益道:“那和你关押我有什么关系?”方子琪道:“关兄言重了。小弟怎么敢关押关兄,实在是怕舍妹纠缠,而小弟刚好又有些事情没处理完,这才请关兄在这里休息几天。”关益道:“你……”方子琪打断他道:“小弟知道,关兄过几天是要走的。但是你就这么走了,舍妹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家中该永无宁日了。所以小弟要留下关兄,先让舍妹彻底死心才行。” 关益被他说得稀里糊涂,一时也忘了生气,道:“你借故支开她和我明说,我也未必不会答应。可是你暗中下药,”他忽然想起一事,“那茶水是在她进来见到我之前就上了的,难道你能预先知道她会怎样做?”方子琪摇头道:“不是不是,茶水哪有问题。是舍妹换的那身衣服,薰了些异香,这才让关兄昏迷。她是想留你……咳,那个好好谈谈,小弟是趁她不备,把关兄带到这里,将计就计罢了。当然,小弟本该打听清楚,把关兄送回下榻之处,但正如小弟刚才所言,要让舍妹彻底死心,所以才没送走关兄。啊,对了,关兄身上无力,只是那香的作用,慢慢就会好的。” 关益虽觉这番说辞颇为牵强,但似乎没什么漏洞,怒气倒慢慢淡了一些。想了一会,顺着他话问道:“那你要怎么让她彻底死心?我事多得很,可不能耽搁久了。” 方子琪唇边牵起一丝诡异的笑容,缓缓道:“妹妹再怎么样,总不能和哥哥抢人吧?”关益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方子琪道:“关兄,你我皆非女子,那些矫揉造作拐弯抹角的话也就不必说了。男风所在多有,丝毫不足为奇,只要关兄与小弟琴瑟相谐,舍妹自然不会再来纠缠。” 这话字字如雷,劈得关益整个人都呆了,也不知是惊是怒。末了他终于回过神来,颤抖地指着方子琪:“你……你可知道我是谁?你就敢这么待我?”方子琪笑吟吟地道:“我不知道。关益这个名字,或许也不是真的,那完全没有关系。因为从今天起,你的过去都完全过去了。虽然你来得晚,只排到五百一十二,不过小弟特别地中意你,就把三十七这个号给你好了。”说着从地上竹篮里拿出一块小小的皮革,上面绣着“三十七”三字。 他将皮革小心地系到关益的睡衣领口,拍了拍手,仿佛在欣赏自己的一件新作。关益目瞪口呆地傻了半天,还没说话,就听方子琪道:“我瞧关兄身子也大好了,这就来共饮一杯,当作是我俩的洞房花烛吧。” 他从竹篮中取出一个酒壶和两个杯子,为两人分别倒了一杯酒,将其中一杯放到关益手里。关益直到握住酒杯才猛地一颤,抖手就要将酒泼出。方子琪眼疾手快一把按住,笑道:“关兄,这个可泼不得,不然你一会儿就要更疼了。放心,喝了以后,你就不会怪我了。” 关益气得浑身发抖,想要喝骂,一口气却堵在喉口怎么也骂不出来。方子琪歪头瞧了一阵,脸上始终带着笑容。 “关兄不喝,是要小弟亲自喂么?那也可以。”说着方子琪饮下自己杯中的酒,倾身向关益凑去。关益本能地缩身后退,手腕却被紧紧掐住,退不得半分。 这千钧一发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仆从的通报:“少爷,白五爷到访。” 第3章 三、满园春色关不住 关益和方子琪同时停住动作,眼光射向房门。方子琪皱皱眉头站起来,嘀咕了一句什么;关益眼中却露出极喜悦的光芒,但一瞬即逝。方子琪没有注意,低头笑道:“这可不巧了,小弟须得亲自去招待一下。关兄不要着急,小弟很快就回来。”关益道:“是什么人?”方子琪边向门口走边随口答道:“白五爷是江湖中人,关兄不一定听过,也不必问了。”说着锁上门走了。 “江湖上好像没有第二个白五爷……白老鼠,你赶紧死过来。”关益心下希望之火大盛,一时间好像身上无力的状况也减轻了。 他望了一眼地上的竹篮,掀被下床,慢慢站直。想起方子琪说过这里离偏厅不远,便屏息凝神,努力想要听外面动静。但他素未习武,耳目一如常人,无论怎么用心,也听不到一丝声响。 当下略有些急躁起来,担心方子琪请那白五爷去到府中其他地方,又或者是直接出去。即便就在偏厅,方子琪固然不会提到自己,那白五爷想必也不可能无端端问起。这样一来,关益心下又忐忑起来。 “那耗子没事怎么会来这里?如果已见过了包拯,那倒说得过去。但展昭不在,他又怎么会跟过来?”关益暗自揣测,越想越是迷糊,“难道他是自己跑来宜春,并非跟着展昭?那他就不会去见包拯,也就不会知道我失踪之事。那、那他来访,是为了私事?他与方子琪莫非有什么交情?” 窗外阳光暗了一些,似乎是云多起来了。 方子琪快步迎出院子,边走边对门口一人拱手作礼,高声笑道:“五爷这些时不见,风采依旧啊。” 那人装扮看似极为简单,一根银白缎带松松扎住长发,一根浅蓝缎带系在腰间。一身白衣白靴,就连佩剑也是通体雪白。然而细细看去,便会发现这颜色虽然单一,却不单调。白衣是上好的锦缎织就,上面金丝银线绣着行云流水图案;衣袖与衣襟的白又略有差别,显出几分参差带来的潇洒随意。此人少年行走江湖,即得了个狠辣的名头,不识得他的,还以为他是满脸横肉的凶残汉子。岂知他却是华美非凡,不枉名号中“锦毛”二字。方子琪初识他时,曾经问过:“锦毛是极好的了,却为何以鼠为号?”他但笑不答。 这时听得方子琪问候,他方自远处收回目光,回礼道:“方兄谬赞,小弟愧不敢当。” 方子琪亲热地挽住他手,拉向偏厅,笑道:“这些下人也真是的,我一时出不来,他们也不知道请五爷进去,真是该打。来来,我新得了一种上好的菊花茶,正好请五爷品品。李义山诗云‘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用在它上面是极贴切的了。还好那制茶的不太读诗,不致犯了五爷名讳。” 白玉堂微微一笑,趁他逸兴横飞时抽出手,道:“方兄精于茶道,既然说好,那自然是好的。”方子琪极快地掩饰了尴尬,笑道:“过奖过奖,只怕我说的好,却入不了五爷的眼。” 两人谈笑着进了偏厅,下人很快奉上茶来。那茶确是清香无比,内中花瓣舒展开来,仿佛活着一般,水则清澈通透,一无杂质。白玉堂举杯抿了一口,眉毛一扬:“方兄手眼通天,小弟真是佩服。”“此话怎讲?”方子琪故作讶异,放下自己的杯子。白玉堂道:“我虽不大喝茶,大体还是辨得出的。这分明是徽州贡菊,进献官家所用。我也只在初到开封,得包大人设宴时饮过一次,那是官家御赐开封府。你却从何处得来?” 方子琪拊掌笑道:“五爷果然好见识,却不知贡菊也分高下,并不是每朵徽菊,都成贡品。我这虽然也是高价购得,但比起真正进贡所用,自然是远远不如了。这只是那一带被挑选剩下的一批,五爷尽管放心。” 白玉堂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又举起茶杯,慢慢啜着。方子琪也不扰他,挥手命仆从去准备点心奉客。 过了一会,方子琪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前阵听说五爷与那御猫争执,在开封斗了一场,不知结果如何?”白玉堂道:“也没什么结果。”方子琪道:“既然还没结果,那五爷这次来宜春,又是为了……”白玉堂道:“我不耐烦跟那死猫磨叽,眼不见为净,随意走走。”方子琪笑道:“如此说来,五爷在开封是不太爽快了。不知五爷在宜春停留多久,在下也好斟酌,该怎么尽这地主之谊。” 白玉堂将杯子一放,道:“你要尽地主之谊?”方子琪道:“那是当然。”白玉堂双掌一合,压低了声音道:“那是最好不过了。不瞒方兄说,这件事还真有些开不了口。”方子琪道:“五爷不必客气,有什么事尽管说。”白玉堂道:“我有个红颜知己,早就不想风月场中消磨了,遂几番留意,暗自选定了个如意郎君。两人来往几次,那公子对她也是颇有情意,便打算替她赎身。这人呢我是没见过,只听说他为筹赎身银子,四处做些书画生意。谁知约定的时间过了,人还没回去。我那妹子着急起来,生怕出了意外,可巧撞上我,就托我顺便问问。只因我未见过,她就给了幅那公子的肖像我。喏,就是这个。方兄是此地大户之家,不知可曾见过此人?” 方子琪笑道:“这有什么开不了口的,不过是寻个人。五爷放心,这人如果在宜春,在下就是掘地三尺,也定将他找了出来。就算不在宜春,周边诸县,在下也尽力打听就是。”说着接过白玉堂递过来的画像,含笑展开。 笑容几乎立刻就僵在了脸上。这画像上的人,正是关益。 白玉堂低头把玩着茶杯,似乎没有注意他的脸色。方子琪心中千百个念头一闪而过,最终笑道:“不知这画像画得是否与那人相似?倘若容貌差了,那可不好找。”白玉堂道:“我那妹子色艺双绝,怎会画岔。”语气仿佛有些不悦,像是不满他看轻自己的红颜知己。方子琪忙道:“是是,五爷来往的人,自然不会……” 他声音越来越小,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对。白玉堂总算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手里拿着画像目光涣散,道:“方兄可是见过此人?” 方子琪啊了一声,道:“实不相瞒,小弟新近交往的一位公子,倒是与这画像颇为相似,只是不知是否是同一人。”白玉堂道:“不知我能否见见?”方子琪道:“我与他交往这好几日了,言语亲近,几乎无话不谈,他可从没说过有这样一段韵事。”白玉堂道:“他叫什么名字?”方子琪道:“他……五爷所说那位叫什么名字?”白玉堂道:“姓关,叫关益。” 方子琪手上画像一抖,道:“这,我那相好却是姓余。”白玉堂道:“纵然不是一人,但方兄既说颇为相似,说不定有些亲缘关系,还是让我见一见为好。”方子琪道:“五爷说的也是,待我去问问他。”说着略拱了拱手,出门去了。 白玉堂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约摸过了盏茶时分,方子琪才回来。其时白玉堂已经百无聊赖地在厅里转悠好几圈了,见到方子琪,立即问道:“如何?”方子琪道:“实在对不住五爷了,他这几天疲累得很,此时正睡着。我唤了他半天,好容易叫醒,却被他骂了一顿,说我扰他清梦。”白玉堂皱眉道:“那你带我进去见他一面就是。”方子琪道:“五爷也不识那人,若要确认,定须问话。不如这样,天色还早,五爷索性多留几个时辰,待他睡醒再作道理。”白玉堂微一踌躇,道:“也好。只是打扰方兄了。”方子琪笑道:“五爷说哪里话。府中新收了几个歌女,我刚刚吩咐下去,叫她们准备准备,也免得等待无聊。”白玉堂挑眉笑道:“方兄一向快活啊。”方子琪笑道:“一般一般。这里地方太小,五爷请随我去到花园中吧。” 白玉堂随方子琪离开偏厅,转入花园。只见十数名女子已分列两行,立在两侧。她们或怀抱琵琶,或手执箫笛,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方子琪作了个手势,那抱琶女子便扬起手,箫笛亦都抵在了唇边。 歌声娇媚,勾魂摄魄,随节奏舞动的身躯更是柔若无骨,仿佛要缠在人身上一样。其中一个吹箫的女子踏着步子靠近白玉堂,箫声低低的如同呜咽,腰肢款摆如同邀请。白玉堂也不看她,自顾自地打着节拍。那女子好像有些委屈,忽地一吐气,箫声骤然间高亢起来,乐曲从轻柔变得激昂,舞步也随势加快。众女都朝白玉堂行来,竟没一个去讨好方子琪的。 见白玉堂已被众女围住,方子琪缓缓站起身来,顺手折了身旁一枝杏花。花瓣白色带着红晕,开得甚是艳丽。方子琪注视了一阵子,伸指夹住一瓣,微一用力,将那瓣扯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看被环绕的白玉堂,手指慢慢将那花瓣揉成了碎片。 乐声持续着,舞步却渐渐缓了,因为众人相距太近,跳动也舒展不开。琵琶的长轮有时短暂地中断一下,这间隙便是女子手指在白玉堂臂上跳跃的时刻。箫声和笛声都越来越弱,终于消失,和它们一起落下的还有女子薄如蝉翼的纱衣。体香与周围花香混在一起,直叫人飘飘欲仙。 方子琪一步步后退,退到十余丈外,才招手唤来不远处一个小仆道:“你再去那边交待一下,无论如何不能让关公子出门。”小仆道:“是。”回身就跑。“回来!”方子琪低喝道,“他这几天吃的都不多,你告诉厨房做些清淡的,养养胃。身上药效也该退了,万一他有力气叫嚷,不管用什么方式,务必让他闭嘴。”小仆道:“是。”方子琪道:“去吧。” “这些女人的难缠我可是领教过,”方子琪喃喃道,“你好好享受吧,也不算我亏待你。至于他,还给你那妹子也无妨,只是我好容易留了他下来,总不能原封不动地又送出去。赔本买卖,我可不做。” 转念又想:“这白玉堂可不是个好惹的,若他真要关益,没找到便罢,找到了岂不是麻烦。得不偿失,不行。不如趁他此时被拖住,我且去将事办了,然后再放他出来。” 他瞅准了白玉堂仍然被包围得严严实实,遂吩咐仆从小心伺候,匆匆离开花园。 乐声全部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女子的娇喘。白玉堂抬起双眼,眼中目光如电。众女都被吓了一跳,喘息声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一停。白玉堂低笑道:“怎么,伺候五爷你们不开心?” 琵琶跌落在地上,那女子大胆地靠近了些,媚笑道:“怎么会。奴是惊喜过了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爷这么精神的,只怕咱姐妹几个伺候得不周到。”白玉堂道:“周到,怎会不周到。”说着握住她的手轻轻揉捏着。 当下便又有几女凑过来,莺声燕语叽叽喳喳个不停。这个道:“爷可真是偏心,怎么就顾着她一个?”那个道:“奴家吹箫的本事可比她好多了,爷刚也亲耳听见了嘛。”又一个道:“爷别听她们的,凡事都要自己亲身体会过了才可比较不是?” 那弹琶女子带着痛苦的呻吟夹杂在其中很有些刺耳,说笑声渐渐低了下去。白玉堂继续揉捏着她手,道:“接着说啊。”那女子眼中含泪,身子颤抖不止,道:“爷……爷请饶了奴……”白玉堂道:“我叫你们接着说。”那女子道:“是……是……”她剧痛之下怎么也说不清楚。白玉堂哼了一声,放开她手。她如蒙大赦,说惯的那些奉迎话登时流水价脱口而出。 还有几个不甚了然的,呆呆看着不知要做什么。白玉堂瞥了其中一个一眼,伸手扣住她脉门,只运了两分力,她便惊叫一声。耳听得那弹琶女子言语,立即明白过来,忙忙用了十分的柔媚,演习着风月场中最常见的论调。一时间花园里浪语四起,听得那些奉命伺候的仆从都面红耳赤,偷偷避远了些。 白玉堂立在众女中间,眼光投向方子琪刚刚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费这么大力气,官府就是麻烦。”白玉堂腹诽道,“为什么不让我直接去找?为什么不能在找到之前惊动方子琪?哼,看这情形,耽误了时候,要是他真的被……那可怪不得我。” 想到这里他忽然一笑,心道:“只怕是包大人没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这才不急。倘若事后追究,我瞧他这开封府尹最少也要卷铺盖走人。那时候,看那死猫还有什么话说!” 他这一笑宛如云开月明,众女虽没敢停下口中声音,却都蓦然觉到一阵久违的羞惭。有些人,原本是不容自己这般伺候的。 第4章 四、天下谁人不识君 方子琪匆匆奔到关益所在那暗室门口,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下心情,摒退附近伺候诸人,这才开门进去。关益正一颗心七上八下指望白玉堂来救,听得门响,急急抬头看去,却又是失望又是心惊:“你又来做什么?” 方子琪踱到床前,笑道:“这是我家,我怎么不能来?”说着凑过去抓住他手。关益用力挣开,不去答话。方子琪瞧他脸色,轻笑道:“关兄挑选小妹书画颇为在行,想必是从事这方面的吧?”关益道:“关你什么事。”方子琪道:“不关我事。只不过方才白五爷问起一个叫关益的人,我看看是不是你。” “他问起我?”关益一怔,心念百转,暗想:“这么说他见过包拯了,不是为了私事来的。那就好,那就好。奇怪,这耗子这次竟没跟着猫跑……” “是啊,问起你。”方子琪见他问了一句之后便即不发一言,以为他是担心负约,笑道,“没关系,你那相好虽然着急,却也信得过你。既然托五爷打听,自是没有另觅良人。关兄,我看你许久不归,定是书画生意也不好做。这么着吧,你好好的从了我,我替你出赎身银子,那么你接她来此同住,也未尝不可。” 关益不知白玉堂对方子琪怎么说的,听得一头雾水。但听得“相好”“赎身”等字眼,心知不是什么好话,暗骂白玉堂竟敢瞎编派,却又不能露出端倪,只得紧紧闭着嘴不说话。方子琪见状又笑:“关兄信不过小弟?看来小弟不把命根子交到关兄手上,是万万不能得关兄体谅的了。” “你要做什么?”关益恨他出言轻薄,却又怕他当真胡来,一张脸早被气红。方子琪却更加靠近了:“关兄这般脸色,想是迫不及待?” 他专门来此行事,这欲念却不是说有就能有的,故此才言语挑逗,寻些刺激。果然关益脸上潮红,衣衫凌乱,给予了他极大的便宜。方子琪愈发得趣,不再哄劝,一把握住了关益手腕,将他往怀里带去。 关益惊怒交集,一时间竟想到了宁死也不能受辱,狠命将头撞向床柱。方子琪侧身挡住,笑道:“要死还不容易?小弟待会一定让关兄死得很痛快。” 话音刚落,只听夺的一声,把关益一句喝骂截成了两半。方子琪猛然全身一颤,脸色变得惨白,眼睛使劲上翻,像是要看什么东西。顺着方子琪眼光看时,关益心下一抽,随即大喜。 一支袖箭穿过方子琪头顶发髻,将他牢牢钉在了床柱上。 白玉堂令众女语声不停,骗过那些仆从,便即脱身追往方子琪离开的方向。虽然耽搁了一阵,但他脚步极快,隐隐还能见到方子琪的背影。眼见方子琪转入偏厅后面,也就跟了进去。谁知进去就迷了方向,又不能被人发现,故走得甚慢。一连找了几十间屋子,都没找到关益。就在他火气渐盛的时候,忽听隔壁走道有脚步声。白玉堂赶过去,正好撞上方子琪扶着关益出来。 “五爷你?”方子琪显然没想到他在这里,愣了一下。白玉堂也是一愣,打着哈哈道:“方兄,你这就不对了,怎么把我一个人扔在那花园里,这岂是待客之道?还好你们家人指点了,我才寻到这里。怎么,你这相好是不是关益?” 方子琪疑虑未解,但听问到这句,立刻急道:“五爷你听我说,我绝对没有亏待关公子,这几日都是好吃好喝地待着。”白玉堂道:“这有什么好说,方兄对相好的嘛自然尽心尽力。” 关益狠狠瞪了白玉堂一眼,因不知二人此前谈话,也不好插嘴。白玉堂瞥见他一副满肚子气却一时不能发作的憋闷模样,暗自好笑,但故作不见,陪同他们向外走去。方子琪一直嘟囔着道歉,似乎是受了什么打击抑或刺激。白玉堂觉得不大对劲,看向关益,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关益却一翻白眼,也装作看不见他。 走到偏厅外面方子琪终于忍不住问道:“五爷,你刚才说有家人指点过来,却不知是哪个指点?”白玉堂道:“我怎记得。”方子琪道:“我这就唤来园中伺候的一众下人,还请五爷陪关公子离开之前指认指认。”白玉堂奇道:“是谁说的很重要?”方子琪尴尬地赔笑道:“五爷不知,那地方一向不对下人说起,他们理当不知道才是。”白玉堂挑眉笑道:“这却是为何?”方子琪道:“这、这是我家私事,五爷就不要问了吧。”说着就挥手招了个仆从去花园叫人。 那仆从答应了还没走两步,忽听一女子在旁道:“我指点的,怎么样?” 三人一齐扭头看去,见方紫芸斜靠着门框,仰脸看着他们。方子琪一怔:“你指点的?”方紫芸道:“怎样?我早说了不喜欢这个人,谁叫你留他?”方子琪眉毛一立,似要发作。方紫芸却不再搭理他,径直走到白玉堂面前,道:“我喜欢你。” 关益见到方紫芸,立即想起最初跟到方家附近的原因,还没想好接下来怎么办便听见这么一句,差点脚下绊一跤。白玉堂却不认识她,猛听这话,一时不知怎么接口。方子琪愕然半晌,决定沉默。方紫芸就那么定定看着白玉堂,也不再多说。 关益道:“如此,我先行告辞了。”说罢抬步走向大门。白玉堂即道:“既然确是此人,我也就不多打扰。方兄,你请回吧。”便跟在关益身后。方子琪哎了一声,终于还是没有出言。 方紫芸却不乐意了。她这么主动示好,这人不仅不回应,竟连搭理也没有,不由跺脚道;“喂!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关益在前将嘴一撇,走得更快了。白玉堂此刻无心逗留,反正方紫芸也未指名道姓,他只做不知,回头向方子琪抱了抱拳,自己去了。 “你!”方紫芸咬唇瞪着他二人背影,气得说不出话。方子琪冷笑一声:“你是非撞了墙才肯死心么?”方紫芸转头怒视:“什么意思?”方子琪道:“这关益能劳动白玉堂亲自上门来找,肯定不只是个书画商。”方紫芸道:“那又怎样?”方子琪道:“你连他的注意都吸引不到,还想勾引白玉堂?那不是笑话。”方紫芸怒道:“什么勾引,说得这么难听!你瞒着我偷偷藏他,难道安了什么好心思?”方子琪道:“不错,我是没安好心,却不怕你当面说。不像你,分明想勾引,却不敢承认。” 他看着妹妹涨红的脸,笑了一笑,抬头看向大门:“没到手就这样吐出去了。哼,强龙不压地头蛇,锦毛鼠再能,也不能在这挡了我的路。这关益本也不是什么上等货色,这么一闹,我还要定了!管他究竟是什么人,身上没功夫,定不是江湖中人,左不过是白玉堂隔了好几层七歪八拐的朋友,还能翻出什么浪来不成。——不过刚刚那个黑衣人,倒需多几分留神,也不知他和白玉堂有没来往。” 方紫芸听不清他在嘀咕什么,只是恨恨看着脚尖:“白玉堂是吗?哼,我也不信这个邪。” 宜春县县衙。在门口张望的公孙策望见关益和白玉堂,急忙撩起衣摆,匆匆走下台阶就要行礼。关益一手虚托,道:“进去说。”公孙策应了一声,即进去告知包拯,又看准杨应时并一众衙役不在附近,这才将关益迎进屋内。 见关益平安归来,包拯在门口倒身下拜,口中连称有罪。那小厮更是喜欢得涕泪横流,不顾身份冲过来抱着关益的腿就开哭。关益本来一肚子气,倒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待他们都静了,方道:“起来吧,里面说话。” 白玉堂冷眼瞧了一会,自顾自走到里面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咂咂嘴。众人都望着他。包拯和公孙策以为他要说什么,关益却生怕他说什么,急忙插口道:“不消问他,我自己说吧。” 他想了一会,润润嗓子,说自己如何跟踪方紫芸被方子琪搭话,如何随方子琪回家才发现他二人是兄妹,如何中了方紫芸衣上迷香昏晕过去……如何出门撞见白玉堂回来。他自然不愿提起这几日方子琪为何留他,只说是被怀疑跟踪动机故而被关押。尽管这也不能造成什么好印象,但比起真实原因,毕竟是说得出口得多。 包拯听完沉默了好一阵,道:“那方子琪既然处心挽留,为何又陪同一起出门?”关益瞟了一眼白玉堂,道:“这个以后再说,不甚重要。”包拯无奈,便道:“那当初为何要跟踪?” 关益还没答话,白玉堂忽然道:“你不是被那什么衣上迷香弄晕的。”关益一怔,道:“什么?”白玉堂道:“她衣服上如有迷香,自己怎么不倒?就算她自己不倒,那方子琪又不知她去换了衣服还会回,怎么会事先用解药?就算他兄妹二人一直都是谋划好的,又或者是后来方紫芸趁你不备递给兄长解药,那厅中尚有仆从,不见得离他们就比你离的距离远,那些仆从怎么不倒?就算是他们晕倒了你没见到,方紫芸适才当面说了不喜欢你,那神情语气绝非作伪,又迷晕你做什么?” 关益被说得有点晕,想了半天才道:“那依你看来,还是方子琪做的手脚?”白玉堂道:“多半是了。他的动机嘛——”见关益瞪着自己,眼神中含着一丝惊慌和不确定,当即哈哈一笑,改口道,“此刻倒不能确定。不过方家有问题那是肯定的了,我刚去的时候他给我饮的可是贡菊。” “他给我饮的是上等庐山云雾,”关益阴沉着脸道,“比进贡到宫中的还要好上几分。”他停了一停,又道:“我最初跟踪方紫芸,也就是因为她卖出的书画多是名家手笔,千金难求之物;绢茶也是极好的。她竟然那般贱卖,若不是不识货,就是满不在乎。但不管是否识货,却是从哪里弄来这么些极品?” 那小厮抽噎了几下,取出当日买的那幅汴城图,恭恭敬敬送到关益手里。关益摆了摆手,道:“你拿给他们。” 包拯和公孙策接过汴城图展开,只见图上绘着汴梁城门,有百姓在等着出城,纸边露出半幅銮驾的先行旗子。构图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内容也说不上特殊,只是包拯和公孙策看到角落里一方钤印时,这才大惊。 印上是“儒德”二字,乃当今天子赵祯私印,唯近臣得知。这幅汴城图,竟是御笔! 方子琪来回踱着,等待派出去的下人回话。下人终于回来的时候,他一下子冲到门口,急切问道:“怎样,他们去了哪里?”下人哭丧着脸道:“小的无能,跟丢了。” 方子琪怒斥道:“什么?怎么可能!这么点小地方你也能跟丢?”下人低着头小声道:“小的怕白五爷发现,就跟得稍微远了点。”方子琪道:“你眼睛那么好,是多远才会丢?”下人忙道:“本来是不会的。可是五爷和关公子转了个弯,小的要跟上去时,眼前忽然一花,好像是什么人很快地经过。小的回过神再看,只见到前面转角出闪过一根白色的剑穗。小的想只有五爷用白色剑穗,就快步追了过去,追到转角时那剑穗又在下一个转弯处。就这么三转两转,小的就跟丢了。”方子琪皱眉道:“若是五爷带你兜圈子那也怪不得你,可是他和关公子一起走的。那关公子可没功夫,怎么可能也那么快?”下人摇头道:“不是的,小的最后终于看见拿剑的那人,不是五爷,这才知道跟丢了的。”方子琪道:“那是谁?”下人道:“小的不认识。是个穿黑衣的。” 听了这话,方子琪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十分紧张,甚至还有几分害怕,一把抓住下人的肩喝道:“他这样引你兜圈子,不可能让你看见。你若看见,必是他有意等你。他对你说了什么?”下人惊道:“没……没说什么,就是绕到最后停下来看着我笑了笑,然后纵身一跳,就不见了。”方子琪道:“他使剑?不是袖箭?”下人道:“他确是拿着一把剑。那剑是黑的,就剑穗是白的,至于身上有没有袖箭,小的实在看不出来,他也没发过。”方子琪道:“还有呢?他还有什么特征?”下人愣愣地想了一会,道:“他笑得很好看。”方紫芸在一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下人扭头看看她,加了一句:“比小姐笑得还好看呢。” 方紫芸一怔,问道:“这人男的女的?”下人道:“仿佛是男的。”方紫芸啐道:“男的就是男的,女的就是女的,什么叫仿佛是男的?”下人道:“他在前面很远,又只见着很短时间的侧脸,小的看不太清楚。那件黑衣是男子款式,呃,鞋子也是。”方紫芸道:“头发呢?”下人道:“头发也是。” 方子琪道:“废话。最后他停下来的时候,把你带到哪里了?”下人苦着脸道:“就……就府门外面。”方子琪叹了口气,挥手道:“你下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早就该更了的…可是我病了…… 第5章 五、浪淘风簸自天涯 杨应时连连擦着汗,抖抖索索地坐在椅子边上,心想三更半夜叫自己来见肯定没好事。公孙策无奈地给他倒了杯茶,温言道:“杨大人,你不必惊疑。”杨应时连声称是,但依旧抖个不停。 “宜春县大户有哪几家?”包拯斟酌半晌才问,“他们平日是否和县衙来往密切?”杨应时一怔,不知此问何来。包拯不待他多想,又问:“除了你和这些天当值的衙役,还有多少人知道本府与公孙先生在此?” “回包大人,”杨应时小心地选择措辞,“下官决未透露风声。包大人是微服来宜春,就连当值衙役,也只知是上级官员到访,并不知是大人您。至于宜春大户,有方秦两家。方家老爷早年间走南闯北,积得家私,年纪大了才在这里安居下来。方家长子是方老爷亡妻所出,如今的方夫人乃是续弦,育有一女。这方少爷平日也不做什么正事,但也未听得有甚恶行。方小姐待字闺中,从不见客,下官也只逢年过节见上几次,虽说秀外慧中,方家下人却似乎略有抱怨。咳,这是他家务事了,下官不曾过问。他们除了年节走动拜访,平日并不刻意结交下官。秦家是开镖局子的,靠脸面吃饭,这个虽然多倚仗江湖朋友,可他家当在这里,难免还是与下官多有往来。秦家老爷已过世了,如今总镖头是秦家长子,尚未娶亲。秦家幼子年方九岁,还在念书,听说是秦老夫人不愿意两个儿子都刀尖上过日子,要送他考功名去。” 这番话倒是说得清楚明白,待得说完杨应时抖得也没那么厉害了。暗忖包大人既然问起大户,定有隐因,反正也无把柄旁落,也无利害纠葛,自是实话实说。公孙策见他平静下来,便给他换了一杯热茶。 包拯听他说得没半分犹豫,料来不是仓促间能编造得当;又见他叙说之时神色并无惊慌闪烁,也就信了。低头沉思一会,问道:“那方老爷早年间做的是什么事情?”杨应时道:“他不太愿意提起,不过言语中听来,总是经商一类。似乎北方的生意,比南方的多些。”包拯道:“现下方家是谁当家?”杨应时道:“一切应酬,都是方少爷出面,但大事情应当还是要问过方老爷。”包拯道:“你将适才提到这些人的名字都写了给我。”杨应时道:“是。” 不一时名单写就,公孙策接过展开,见杨应时银钩铁划,笑道:“杨大人一手好字。”杨应时谢道:“公孙先生过奖。” 包拯取过名单,见上头写着方秦两家七人姓名。方老爷恒刚居首,旁边是方夫人徐氏,下面赫然是方子琪、方紫芸二人。纸张左侧是秦老夫人庄氏,秦家长子明虚,幼子明涂。 杨应时见包拯对那名单翻来覆去看个不休,心下又不安起来:“莫非这两家人犯了什么事?秦家走镖总是会得罪人,但也不可能得罪京官啊。方家根本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就是想得罪只怕也没那个本事。不知包大人查问他们是要做什么?” “有劳杨大人了。”杨应时愣了一愣,才发现公孙策叫他,“夜已很深,请杨大人歇息去吧。”杨应时依言作礼辞去。 关益和白玉堂从偏室里转出来,将名单拿过扫了几遍。包拯道:“这事该怎么查?”关益道:“你是办案的,你问我?”包拯忙道:“臣……我不敢。只是眼下既不能暴露身份,便不能拿汴城图去喝问。然则莫说凭据,连个理由也没有,从何查起啊。”公孙策道:“我倒有个主意。”包拯道:“什么主意?”公孙策道:“这汴城图既然是方小姐拿来卖的,事情难免还是要着落在方小姐身上解决。方小姐虽然年纪尚轻,总算是个女人。对付女人嘛,学生可没有法子。”包拯吞声一笑,道:“我更加没有法子。”关益干脆什么也不说,只不怀好意地笑。 三人六只眼睛都看着白玉堂。白玉堂本来哈欠连天,听了这话,顿时清醒:“你们干吗这样看着我!”公孙策慢条斯理地道:“白少侠风流天下,这点手段肯定还是有的。”白玉堂道:“胡说八道!那个小丫头,我才懒得理她。”公孙策叹了口气,道:“白少侠不是官场中人,既然不愿,学生当然也不能勉强。好在展护卫大约就快到了,虽然他没什么手段,但要从小姑娘口中套点话,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只臭猫?哪个女人瞎了眼才要理他!”白玉堂几乎跳了起来,“好吧,虽然我懒得管你们的事,不过我可怜那猫要吃女人闭门羹,未免太也难堪,这就勉为其难考虑一下。” 公孙策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学生不敢强求白少侠,白少侠当真不愿,绝对不用勉为其难。”白玉堂挥手道:“别废话了。说吧,想问她点什么?” 源顺镖局门口,十几辆镖车一字排开,镖旗迎风飘扬,上面一个血红的“秦”字写得棱角分明。总镖头秦明虚来回跑着,指挥镖师们搬箱装车。 秦明涂倚在母亲怀里看着哥哥,眼中有光芒一闪一闪。秦明虚感到注视,回头朝弟弟笑了笑,走过去道:“怎么啦?”秦明涂仰头道:“我什么时候能跟你一块儿去?”庄氏轻轻拍了下他,道:“别瞎说。你好好读书,怎么能和你哥一起去走镖?”秦明涂道:“我可以在路上读书嘛。”秦明虚笑道:“走镖很危险的,你还是呆在家里,别惹妈生气。妈,我走了啊。”庄氏道:“路上小心。” 秦明虚点了点头,回身招呼众镖师道:“准备走了。”秦明涂挣开母亲,奔过去道:“哥,那你什么时候回来?”秦明虚道:“这个可说不准。此去汴梁,如若一路无事,往返也需二十来天;要是中途有什么耽搁,两三个月也不一定。”庄氏走到近前,略带忧色,道:“这次托镖的人神神秘秘,你本来不该答应的。”秦明虚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只是负责运送罢了。他不愿多说,我有什么法子?”叹了口气,低声道,“况且酬金这般优厚。明涂再过两年,就要赴试了,盘缠现今就该预备着。再过两年呢,都要说亲了,更加不能少了钱啊。”庄氏道:“你自己都还没说亲呢,倒先操起他的心来了。”秦明虚笑了笑,道:“我这营生不安稳的,哪个姑娘肯嫁?走了啊。” 镖车缓缓起动。庄氏追了两步,怔怔停下。 白玉堂抬头看着方家大门,总觉得自己是被公孙策坑了。然而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一时冲动应了下来,自然还是要好好办的,否则锦毛鼠的面子哪里搁去? “哼,我看从方子琪身上解决也不错嘛,你自己怎么不去。”白玉堂嘟囔着,虽知绝无可能让关益来诱供,背着他们抱怨两句总还是可以的。 深呼吸了几下,白玉堂上前叩门。开门的仆从认识他,笑道:“五爷来了,少爷不在。”白玉堂道:“我找你们家小姐。”仆从一愣,道:“小姐也不在。他们一起出去了。”白玉堂怔了一下,问道:“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仆从道:“这个小的不知道,少爷没说。”白玉堂又问:“就他们两个,还是带了随从?”仆从道:“是只有少爷和小姐,骑了马走的。”白玉堂道:“走多久了?”仆从道:“半个多时辰吧。”白玉堂道:“往哪边走的?”仆从伸手一指道:“那边。”白玉堂嗯了一声,当下辞别。 “那姓杨的说方小姐待字闺中从不见客,就是说本地人估计也没几个认识她的,我以前也没听方子琪提过她。无怪她出来卖字画什么的,也没引起太多议论。可是那天她那做派,哪里像个待字闺中的姑娘?”白玉堂一边寻思一边低头走着,忽然停住脚步,浑身肌肉都绷紧了。 有人在附近不即不离地跟着他。 白玉堂装作不经意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发现前方不远是一家酒楼,便信步往那边走去。感到跟着自己的那人却没有动。白玉堂加快了脚步,闪身进了酒楼,依然未觉那人跟上来。 “不是在跟着我?”白玉堂嘀咕了一句,挥手叫凑上来问这问那的小二退开。 才走了两步,白玉堂就停住了。方子琪和方紫芸正在窗边雅座,压低了声音交谈。看神情,似乎两人都很生气。 白玉堂盯着他们,慢慢靠近了一些。难道这兄妹俩出门来就是为了在酒楼里吵架?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只听方子琪道:“你到底想怎么样?白玉堂是不可能看上你的。”方紫芸道:“那是我的事!”方子琪道:“你别以为在外面我就会多给你面子。你不想让丫鬟们听见,难道反而不怕外人听见?”方紫芸道:“外面没人认得我,我怕什么?”方子琪道:“行,就算你不怕。可是我已经很明白地告诉你了,这事我帮不上忙。” 砰的一声,茶水四溅。方子琪急忙往后躲避,差点被凳子绊倒,怒道:“你做什么?”方紫芸拍着桌子叫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的!”方子琪道:“你喊什么喊,有话好好说!”方紫芸怒道:“我偏不好好说!是你不给我面子,你就别怪我把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她话没能说完,已经被方子琪捂住了嘴。酒楼里的客人见到这阵仗,本来都想看看热闹,一旦看清是方家少爷,即忙忙四散,生怕惹上麻烦。方紫芸努力挣扎,然而人小力微,怎么挣得开,过不多久,脸色涨红,已是呼吸困难。 见她不再反抗,方子琪才放开手,道:“好,现在你给我说清楚,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方紫芸好半天才喘匀气,抹去眼泪,低声道:“你以为我真喜欢白玉堂?”方子琪一愣,道:“什么意思?”方紫芸抬起头瞪着他,一字字道:“你带那个姓关的回来,我要赶他走;你带白玉堂回来,我知道不能赶他走,所以就故意示好要抢他过来。你……你这个没良心的,当真不知道我什么意思?” 方子琪一下子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方紫芸站直身子,一步步向他走去:“嗯?你不知道?我亲爱的哥哥!那时候我小,什么都不懂,所以你以为我也不会记得,是不是?我现在也不大啊,你怎么不敢碰我了呢?”方子琪后退着躲避她,脚在茶水里打着滑。方紫芸继续逼近,声音也越来越轻,却越来越厉:“我要赶走关益,你不舍得;我对白玉堂示好,你不在乎。你心里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人存在?” 被逼到墙角,方子琪退无可退,终于受不了一把握住妹妹的肩膀,狠狠地道:“你想知道原因?”方紫芸道:“是!”方子琪道:“你可别后悔。”方紫芸道:“说!”方子琪闭了闭眼,道:“你癸水来了之后,我就没碰过你了。再说,你还是处子,不是么?” 方紫芸如遭雷击,指着方子琪道:“你……原来你一直当我娈童……”方子琪摇头道:“童则童矣,娈却未必。”方紫芸怒道:“你简直禽兽不如!” 她使劲推开方子琪,回头跑出了酒楼。方子琪呆立在原地,没有去追。 白玉堂在回过神来之前已经下意识地跟了出去,刚好见到方紫芸爬上系在店门外的马开始狂奔。因为人小,她勾不住马镫,也握不紧缰绳,整个人都在马背上东摇西晃。白玉堂虽不太看得起她,却也不愿意任凭她处在这样危险的境地,遂远远跟在后面。至于不知是不是在跟踪自己的那个人,这时候也只得先抛在脑后了。 一通响鼓敲碎了县衙的宁静。杨应时忙忙令人出去察看,自己也赶紧理正仪表,步上堂去。 衙役把击鼓人带了上来。这人商贩打扮,并无特别,但他身边那人就吓人得很了。那人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大面积的烧伤,鲜红得可怕,人已是奄奄一息。另有两人,看服色是守在城门口的兵士。 “这是怎么回事?”杨应时喝问道。 那商贩叩头道:“小民是从城外回来,刚好遇见源顺镖局的出城。小民为了让他们先走,就在路旁等了一会。小民继续朝城门走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人骑马飞快地冲过来。小民差点被撞倒,很生气地回头去看,发现那人朝镖车扔了点什么东西。然后轰的一声,不知道是什么爆炸了,十几辆镖车都起了火。小民吓得呆了,看见镖师们奋力扑救……” 那两个兵士点头道:“正是如此。卑职几个兄弟们望见火光,冲过去帮忙。最后火扑灭时,只剩下这个人还有一口气。” 那奄奄一息的人口唇不停蠕动。衙役凑过去听,只听得他不停地说着一个“方”字。那商贩想起什么,补充道:“小民没太看得清楚。不过,不过那个马上的人,似乎……似乎是方少爷……” 第6章 六、日出江花红胜火 白玉堂眼看着方紫芸哭了好久,最后整理好自己,扯着缰往回走。目送她进了家门,有丫鬟出来接应,白玉堂这才转身向县衙去。一路上心情都不太好,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发现那个之前还算得上相谈甚欢的方子琪,竟会做出此等事来。就连得知方子琪试图强收关益时,他也只是更多地觉得好笑,并不太关心倘若当真被他得手会造成什么后果。但现在一想到方子琪对年幼的妹妹这般亵玩,白玉堂不免从心底觉得恶心。 所以他恍恍惚惚地走进县衙时,一刹那间竟有些感激有事能把自己的心思引开。但当他看清之后,心情就更为沉重了。 大堂上十几具尸体一字排开,几乎每一具都是焦烂的。白玉堂站在门边,瞪着那些尸体,有点发傻。正在注视衙役们检查尸体的杨应时感到有人,抬头看见是他,便也不多加理会。 一个衙役小跑过来,禀道:“杨大人,秦老夫人和二少爷来了。” 白玉堂回过头去,见一个妇人挽着一个孩子,跌跌撞撞地跑向大堂。那孩子神色有点茫然,好像是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杨应时擦擦手迎出去,正要说话,那妇人就一下子扑倒在右边第三具尸身上,放声大哭,边哭边怨:“我说不接不接,你非要接,这可怎么好呀……呜呜,你留下我们娘儿俩怎么过活啊……明虚,明虚,你告诉我啊……” 她哭得凄惨,众人都不禁心下恻然。杨应时上前一步,低声道:“老夫人,还请节哀。” 这就是杨应时之前对包拯说过的庄氏了,白玉堂想。那么那孩子自然是秦明涂无疑。白玉堂看着秦明涂呆呆地走到母亲身边,盯着那具烧焦的尸体发愣时,猛然心里一抽,想起当年大哥去世的情景来。那时自己也才像他这么大,也是盯着大哥的尸体发愣,干娘抱着自己,一个劲地擦泪:“玉堂,你难受就哭出来啊……玉堂……” “娘,哥怎么啦?”秦明涂拉着母亲衣角问,唤回了白玉堂纷乱的思绪。庄氏擦了擦眼睛,轻声道:“哥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秦明涂睁着大眼:“是死了吗?”庄氏一颤,不知怎么回答。秦明涂又道:“我在书上读到过的,可是书上没有说人死了会变黑呀。” “明涂……”庄氏一把搂住儿子,为了答话而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再次决堤。杨应时叹了口气,静静地站远了些。 “这可真是惨了……”公孙策摇摇头,“我听见他们说有人飞马冲去,往镖车扔火弹之类的东西。”包拯道:“是这样说的。那目击的商贩还说是方子琪所为——这可能么?”关益恨恨地道:“他干什么都可能。”公孙策道:“可是动机呢?方子琪为什么要这么做?”关益道:“那是你们的事。你们告诉我他为什么这么做。”公孙策摇头道:“我一时想不出来。他们都是本地大户不假,可是谋生手段不同,彼此应该没有利害冲突。再说,如果是方子琪,他为什么不等镖车走到荒山野岭,而要在城外这么近的地方动手呢?” 包拯叹道:“那商贩也没有很确定,此事不一定是方子琪做的。眼下最重要的是验尸和查勘现场,我想杨大人已经在做了——白少侠,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三人这才注意到平日挺喜欢插口的白玉堂居然一声不吭,未免有些奇怪。关益哼了一声:“方子琪是他朋友,他心里有点堵也是正常的。”显然是对白玉堂拜访方府一事耿耿于怀。 白玉堂却像没听到一样,又沉默了一会,才道:“我不知道火弹是不是方子琪投的,但有一个人肯定有问题。”“谁?”三人异口同声地问。白玉堂道:“秦夫人庄氏。” “什么?”包拯和公孙策对视一眼,满腹疑虑。白玉堂道:“她来的时候你们没看着。她可是一进大堂就直扑那具尸体,一点也没犹豫,喊着道那就是秦明虚。” 又交换了一个眼色,公孙策慢慢问道:“你的意思是,她……她知道点什么?” 白玉堂道:“那些尸体都被烧焦了,十几具摆在一起,她凭什么一眼就认定哪个是她儿子?”公孙策道:“或许是秦明虚身上有些什么特殊饰品。”白玉堂道:“那不可能。我看过去,每具都一样的,衣衫和皮肉都是焦烂,佩剑也被烧黑。如果有什么特殊饰品,我一定能看见。但我什么特征都没看出来。再说,她刚被告知长子身亡,本该又惊又怕,多半还抱着一丝侥幸。看到这些尸体,应该仔细辨认,并且由于死者面貌难辨,她该怀疑秦明虚是不是在里面才对。” 包拯接话道:“你是说,庄氏在来之前就知道秦明虚一定在那里?”白玉堂道:“也有可能是知道他一定不在那里。”公孙策道:“如果说她知道秦明虚一定不在,那她这么做作,让人以为秦明虚是真的死了,又是为了什么?难道秦明虚会接了镖,又在城门外把自己的镖毁了,与母亲合谋诈死么?”白玉堂道:“为什么不可能是真的被人毁了镖,秦明虚借机诈死?”包拯道:“时间不够。如果是这样,庄氏就不会事先知道,也就不会有这样做作。” “再说,秦明虚根本没有诈死的理由。”公孙策喘了口气,续道,“他们家镖局生意正好,又没有结仇,何必诈死?”见那三人都盯着自己,公孙策撇了撇嘴,“这几天我多找杨大人了解了一下这两家的信息。虽说江湖恩怨官府未必知道,可如果真有仇家寻衅滋扰,秦家必有防备;为了母亲和弟弟,又是和杨大人多有往来,秦明虚怎么着也不会一字不提。” “这么说,”包拯道,“我们只能假定庄氏是知道他一定在那里?那就是说,投火弹的行为是庄氏授意?”公孙策道:“如果白少侠所言确实,又排除了上面一种情况,也就只剩下这个可能了。可是庄氏为什么要杀秦明虚呢?且不说那是她亲儿子,她全家也靠秦明虚走镖养活啊。” 白玉堂忽然浑身一紧,感到那个跟踪者又出现在附近了。正要冲出去察看抑或喝斥时,一个声音从窗外轻轻飘进来。 “秦明虚不是庄氏亲儿子。” 关益包拯和公孙策同时站起,朝窗口看去,脸上带了惊喜之色。只有白玉堂终于恍然,疑虑全变了愤懑,一肚子闷气化成一句怒斥:“死猫,你竟然敢跟踪五爷!” 窗外蓝影一闪。在公孙策上前开窗时,一人迅速掠进房内,关好门,对关益深深施了一礼。关益道:“免了。”他才直起身,又向包拯弯下身去。 白玉堂等不得他礼节行个没完,不待包拯说话就跳到近前,努力摆出一副鼻孔朝天的神态,使劲戳着那人肩膀:“说话!臭猫,鬼鬼祟祟跟着五爷做什么!” 那人微微一笑,站直身子。面容虽然儒雅,却透着一股内敛的刚厉,仿佛藏在绵里的针。不过一对上白玉堂的眼睛,这张脸上立即显出从里到外的无辜。 “展某原本以为,白兄能认出在下的。” 庄氏搂着秦明涂,呆呆地坐在秀江边上。 秦明虚的尸体已经火化,撒入了江水。庄氏对杨应时言道,儿子生前常说江湖凶险,指不定哪天就命丧黄泉,如若遭遇不测,焚尸散入江中便可魂归故里。杨应时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见她精神恍惚,不忍多说;又想秦明虚本已被烧得十分厉害,后事由其母做主,外人总是插不下口去。故此拜祭过故友,便自离开。 “娘,我们什么时候回家?”秦明涂仰头问道。庄氏摸了摸他的头发,依旧注视着江水,没有答话。秦明涂见她面色哀切,大异往常,也不敢再说话。 这样坐了几个时辰,秦明涂早支持不住,伏在母亲怀中沉沉睡去。庄氏抬头看着夜空,仿佛见到一颗流星划过。 她心中烦乱,忽悲忽喜,又怕打扰了爱子美梦,无法做出太大动作。只是脑海中来来去去,自我交战不休。 “居然用火弹……这未免太冒险了些,万一伤到其他人怎么办?那些镖师死得也太冤枉……为什么这么急?宜春到汴梁那么远,何必一出城就动手……唉,早些也好,免得我又反悔……可是怎么烧成这个样子,岂不是到了阎罗王面前,也是个丑八怪?嗨,我真傻,都烧成灰了,哪还谈得上什么丑…… “明虚,明虚……你可不要怪我,你逼我的……我知道你挂念弟弟,你放心,我肯定会对他好。你为什么要逼我……像以前那样不好吗?镖车走的时候,我本来打算追上去拦下的……唉,我就是心软……可是你走得太快,我终于还是没追上…… “现在怎么办呢?家里的钱再怎么算,也只够我母子俩几年的……还要抚恤镖师家属,还要赔偿托镖人,说不定连几个月也不够……明涂还要读书,若考得出来当然好,万一考不出来,他又这么小,能干什么?天哪,天哪,我怎么竟没有把这个算清楚……不,不对,明虚说过那死鬼遗下很大一笔财产的,却不知放在哪里……我那么多次都没问出来,应该问出来再……唉,横竖没有后悔药吃,若是问了出来,我更加什么也不能做了……” 她想得越来越远,越来越乱,不知不觉东方已然发白。晨风一吹,庄氏打了个冷战,看见江边各色野花迎风招展,花瓣上的露水慢慢消失。 被蛊惑一般伸手去摸。刚触到花瓣,庄氏忽然像是被刺痛一样猛地缩回手,惊惶地环顾四周。 大片大片的野花占据了视野,其间还点缀着昨日烧剩下的纸钱。大约是之前一直心神不宁,她好像现在才注意到这些花。那样鲜艳,那样娇嫩,那样美得理所当然…… 第一缕阳光打了下来。庄氏浑身一颤。不管什么颜色的野花,仿佛突然间只剩了一种颜色。红得刺目,红得耀眼,红得像火一般。 更确切地说,是红得像血一般。 白玉堂极其有耐心地戳着展昭,试图让他改变主意。但展昭认准的事情从来都不改,因此即使不胜其烦,还是努力保持着缄默。 “臭猫,你木头啦!”白玉堂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没把展昭吓到,倒把隔壁房里的关益吓了一大跳。关益将差点打翻的茶杯放回桌上,觉得有点不对:“木头?白耗子这话什么意思?” 他好奇地凑近墙边,刚好听到展昭道:“这事真的与白兄无关,还是不要再问的好。”白玉堂怒道:“什么无关!要不是这事,你就不会跟他们不在一起;你跟他们在一起,五爷就不会被卷进来!你快老实交待,到底干什么去了?”展昭道:“无可奉告。”白玉堂气得想要一拳挥过去,忽然眼珠一转,堆起笑容道:“猫儿,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那小皇……那……咳,关益在方府的遭遇。” “岂有此理你这死耗子竟敢拿朕当交换条件!”关益在隔壁咬牙切齿,转念想起什么,又换上一副奸笑,“总有一天让你被猫啃成渣!” 只听展昭淡然道:“不用你告诉,我知道。”“什么!”白玉堂叫道,“你怎么知道!”展昭道:“白兄难道不奇怪方子琪明明蓄意扣留,却怎么会忽然放他走?”白玉堂道:“爷找他要人他敢不给!”展昭道:“是么?是方子琪主动送出来的,还是白兄偷偷溜过去想救人时刚好撞见他扶出来的?” “你……”听到这话白玉堂心知定是他让方子琪吃了什么暗亏。展昭又道:“还有,白兄难道不奇怪,方子琪并不是心甘情愿放人走,却怎么没有派人跟踪你们?”白玉堂嘴硬道:“五爷又不是聋子,他跟踪能不被发现?”展昭轻轻一笑,并不说话。 白玉堂这口闷气可就憋得狠了。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一点:“你那么早就在了,却不救他出来。这御前护卫可失职得很。”展昭道:“那倒不是。我及时阻止方子琪,完全是凑巧。”白玉堂道:“凑什么巧。”展昭道:“我本来是听了秦明涂的话之后才去方家的,正好见到他叫人缠住你,自己离开花园,顺便就跟去了。”白玉堂道:“秦明涂?说什么?” 展昭看了看外面天色,道:“昨日大人体恤,让我先休息一晚。这些事现在该去禀报了。白兄如果愿意,一起来就是。” 第7章 七、蓬门今始为君开 室中的沉默是被白玉堂打破的:“臭猫,你既要禀报,怎么半天都不吭一声?”展昭望了望面色凝重的包拯,道:“不知大人要先听何事?如果是那一件,只好请白兄暂时回避了。”白玉堂哼了一声,气鼓鼓地把头转过一边。 公孙策笑了一笑,道:“既是展护卫听到有关方秦两家事情,不如先一并解决。之前那事,慢慢再说不迟。”关益道:“不错,这个姓方的一定要先解决。还有那幅汴城图,更要查个清楚。” 他都发话了,余人自然更无异议。展昭低头理了理思路,慢慢开口。 “我查探出些许头绪,刚巧是和这秦家大少爷有些联系,故此想先去秦家一并打听了再来与大人会合。那天秦明虚不在,庄氏正在午睡,只有几个丫鬟陪着秦明涂在院中玩耍,抛掷着一个绣球。我想只剩孤儿寡母在家,即便查出什么,也难免惹人闲话,就想告辞了出来。 “还没转身,就听见秦明涂叫了起来。管家本来在同我说话,听到他呼喊,连忙跑过去。原来他们抛得太高,把那绣球扔到房顶上去了。管家叫人搬梯子,可是那绣球离房檐甚远,他虽然爬了上去,却够不到。” 听到这里,白玉堂插口道:“啊,那自然是展大人出手相助了?也不知道这燕子叼着只绣球还怎么飞。”他不满展昭不肯告诉他之前在办的事,故意说得阴阳怪气。 展昭却只微微一笑:“不错。我看他们怎么都够不着绣球,征得管家同意之后,就上去拿了。才跃下地,秦明涂就跑过来,几乎是把绣球抢过去,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破损,这才向我道谢。 “我因他抢绣球的举动略略愣了一下,旁边的管家赶紧对我解释,说这绣球是庄氏当年用过的,秦明涂特别宝贝它,自己允许的人怎么玩都行,其余的人连碰都不准碰。我感到有些奇怪,但小孩子脾气或许就是这样,自然也不与他计较。管家还说,也难怪他喜欢,这东西确实精致,方家小姐来做客的时候,也一度爱不释手呢。 “这些事情,本来听了就算。谁知管家说到方紫芸时,秦明涂脸色忽然一变,恨恨地骂了她一句什么,跑到一边去了。”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似乎在考虑措辞。白玉堂忽道:“那姓杨的说方紫芸从不见客,她反倒会去别人家做客?”公孙策道:“本地大户之间总该有些往来,那也不奇怪。” 展昭叹了口气道:“正因方紫芸极少与人交道,在家时又骄纵惯了,这次做客才闹出事来。那管家告诉我,方紫芸是随其母徐氏一起来拜访庄氏的。两个大人谈天,小姑娘听得不耐烦,自己到一边闲逛。撞见秦明涂把玩那个绣球,方紫芸看上了,一把就夺了过去。 “之前已说过秦明涂对这绣球极为宝贝的,怎么肯随便给人。两人就争执起来。庄氏脸面上过不去,就说既然她喜欢,便送了给她。秦明涂不乐意,被庄氏打了一耳光。徐氏也不好再留,就此带着女儿告辞了。” “岂有此理!”白玉堂一拍桌子,“这方紫芸简直可恶!君子不夺人所好,她怎可在别人家里这般妄为?”公孙策亦摇头道:“在家里娇惯一些也就罢了,去别人家做客……那徐氏也不说一声?”包拯道:“这也能想见。徐氏要是会管教女儿,方紫芸也就不至于这样。”关益点头道:“不错。展昭,后来怎样?” 展昭道:“这些都是管家说的。他说得兴起,我也不好打断,就任他说下去。秦明涂在不远处听见了,脸上还是一副恨恨的神情。我看见他手上的绣球,就问,既然方紫芸硬把它拿走了,怎么又还回来呢?管家言道,是过了几天之后,方少爷给送回来的。” 关益咦了一声,道:“他倒会做人。”白玉堂本想取笑他两句,忽然想起一事,失声道:“他该不会是……” 展昭苦笑了下:“白兄果然是思维敏捷。不过若不是昨日才听见了,也不会联想这么快吧?”白玉堂瞪了他一眼:“那是自然。我后来想想,‘童则童矣,娈却未必’这八个字,恐怕不止那么简单。” 包拯不明白他们说什么,问道:“你们昨天听见了什么?”关益道:“先把刚刚那个说完。”展昭道:“是。方子琪把绣球送回之后,秦明涂当然对他感激万分,两人就越走越近。管家说,秦明涂以前老想着跟着兄长一起走镖,上学也不用心,现在方子琪陪他,监督他读书,学业倒是进步了。庄氏高兴,自也不会去干涉他们。可是秦明虚知道了以后,说什么也不许他们见面。为这事他甚至还把方子琪打了一顿。” “那为什么?”公孙策奇道,“学业进步了,这当哥哥的不高兴?” 白玉堂哼了一声,道:“那多半就是因为方子琪动机不纯了。”将听到的方子琪兄妹争吵对话约略说了一遍,“你们想,他对亲生妹妹如此,却是当童子一般亵玩。秦明涂年纪比方紫芸小,又是个货真价实的男童,那还有什么说的。” 关益一口茶含在嘴里忘记下咽,感觉恶心却又吐不出来。展昭道:“管家说到这里,秦明涂突然变得非常不高兴,跑来打断了他,不许他再多说。我趁机告辞,见秦明涂脸色,似乎比之前提到方紫芸抢他绣球时还要不悦。管家送我出门,谈兴还在,但没那么高昂了。只说秦明虚不许秦明涂与方子琪相见,秦明涂很不愿意。 “我想起秦明涂打断管家时的口气,似是听不得别人说方子琪半点不好,那感情半分也不像对兄长的。当时我也不知这方少爷的古怪癖好,感觉奇怪,就顺道去方家看看。还没走到大门,听见白兄声音,然后就……” “够了。”关益终于把那口茶咽下去,听他说到这里赶紧打断,脸色非常不自然,“接下来的事就不用说了。”白玉堂本来还因鄙夷方子琪而神色愤愤,见到关益神情忍不住嗤笑出来。 包拯与公孙策不知道关益在方府到底出了什么事,见他三人神色古怪,也不敢多问。公孙策来回看着他们,想起白玉堂刚刚复述的对话,心里一动,想到了什么,但也再不敢接着想下去了。 关益急于转移话题,匆忙间只想起一件事,问道:“你昨天说秦明虚不是庄氏亲子,这消息从何而来?” 展昭道:“方子琪派去跟踪的人被我引开,最后是绕了个圈子回到方府门口的。我看见那人回报完毕之后,方紫芸离开,方子琪一个人在那里发呆。就在这个时候,秦明虚登门拜访,方子琪叫人请进。 “原来我离开秦家之后不久秦明虚就回去了,刚好听到丫鬟们在议论我。(白玉堂非常夸张地翻了个白眼,展昭假装没有看见。)秦明虚听说管家对我说了那绣球的事情,又见秦明涂因此情绪低落,非常生气,以为我是方子琪派去故意刺激秦明涂的,所以跑去方家兴师问罪。但方子琪根本没正面见过我,此事原本也与他无关,自然不肯承认。秦明虚骂方子琪居心不良;方子琪却说他又不是秦明涂亲兄,焉知如此关怀介意是不是另有所图。两人越吵越僵,几乎动手。总算秦明虚碍着是在方府,没有当真打起来。 “最后秦明虚拂袖而去,方子琪也心烦意乱。偏巧这时方紫芸又来缠他,定要他介绍白兄给自己认识。” 白玉堂没想到突然说到自己身上,怔了一下。展昭含笑看他,结束了讲述。 “这么看来,秦明涂倒是很喜欢方子琪的。”白玉堂撑着下巴,仰脖干了一杯,“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研讨去?”展昭替他把酒杯斟满,一本正经地道:“展某只是觉得要为跟踪白兄那么久给个说法。”白玉堂立即坐直,盯着展昭:“什么说法?”展昭为自己也倒了一杯,道:“情非得已,还请见谅。”说着举杯致意。 白玉堂差点被他气笑了:“你这算什么说法?”展昭叹了一声,道:“我也知道这算不上什么说法,所以才专门请白兄来喝一杯,算是赔罪。”白玉堂两眼望天:“你向我赔罪,就在这种地方?”随手往后一指。展昭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地方不好么?民生百态,一目了然啊。”白玉堂道:“你有没想过我可能不接受你这所谓赔罪?”展昭笑道:“白兄没有嫌弃这里简陋即刻一走了之,大约是已经接受了。” “死猫,你脸皮何时变得这么厚?”白玉堂咬牙道。展昭漫不经心地点了点他的手背:“白兄当心。再用点力,这桌子要垮了——” 砰的一声大响,随后是碗盘摔碎汤水四溅的声音。展白二人同时转头看去,只见丈许远处一张桌子被人掀翻,那人正醉醺醺地冲小二发脾气。因为喝得太多,口齿也不太清楚:“怎、怎么,你怕老子给不起钱!”小二赔笑道:“小的不敢,不敢。不过大爷你再喝下去,只怕找不到回家路了。”那人扬手就是一耳光,将小二抽得连转两圈:“混帐!老子找得到找不到,干你屁事?” 小二踩在碎了的碗盘上,差点摔下去。心里愤愤,却也不敢再说。掌柜的见状忙去扶他,又唤人打扫。那人犹在大声嚷嚷:“你、你干、干什么!想把老子扫地出门?哼、哼哼,什么找不到回家路……” 白玉堂拍案而起,喝道:“你吵吵什么?店家招你惹你了你又打又砸的?”那人听见呼喝,踉跄两步,走到白玉堂近前,斜着眼道:“老子打你了?砸你了?要你多话!”白玉堂大怒,就要发作,却被展昭一把拦住。看见展昭眼色,白玉堂甩手坐下,仍是满腹闷火。 那人见白玉堂退开,反倒得寸进尺起来,又凑近了些许:“哟嗬,怎么不说话了?生得这么俊俏,莫不是哪家小倌儿……不如来陪爷喝一杯……” 他离得近了,口中酒臭熏得白玉堂几欲作呕。又听他出言无状,哪里还忍得住,当下提起酒壶,冷笑道:“好,爷陪你喝一杯。”说着手上暗劲潜运,一股酒箭自壶嘴激射而出,直直冲入那人嘴里。那人大叫一声,后退三步,一手捂住嘴。半晌放下来时,嘴上已是鲜血淋漓,掌中握了两枚断齿。 白玉堂随手将酒壶抛开,站起身来:“猫儿,你给说法也好赔罪也罢,就这样吧,爷不奉陪了。”把几两碎银往掌柜台上一扔,转身便走。展昭两步赶上,低声道:“等等。”白玉堂停步却不回头,强压不悦道:“怎么?”展昭道:“当时我离得较远,一时没认出来也不奇怪。可你应该记得的。” 白玉堂一愕,仔细看那人时,果觉有些面熟。想了好一阵子,恍然道:“是那个报案的商贩。我到的时候他已经退到一边去了,这时又换了身打扮……哼,那又怎样?” 他话音未落,那人忽然大哭起来,把掌柜小二等人都吓了一跳。只听他哭道:“回家的路啊!我哪里还有家可回啊!呜呜呜……方少爷,你赔我的家……” 展昭上前把他扶起,温言问道:“兄台高姓?家住何处?”那人抽噎了两下,开口想要答话,却猛地一阵反胃,把方才进的酒菜全数呕了出来。展昭险险避过,还是不免沾染上些味道。白玉堂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又站住,皱眉道:“不管你要问他什么,先弄干净了再说。” 展昭和白玉堂并肩走在小路上。那醉汉被白玉堂扔进澡堂喝了一刻钟水以后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此刻正在前引路。他看起来为之前的事情有些抱歉,还有些害怕,但他什么都没有表示,槁木般的脸上显露出他已心如死灰。 “我姓王,叫王浑河。”他略有些呆板地道,“二位想知道方少爷做了什么……其实那又何必。不过……总之……我已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就当行个方便。” 展昭和白玉堂对视一眼,没有说话。王浑河的背略驼,大约是常常要对人低声下气的缘故。看他脸也只三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却灰白了一半。脚步毫不拖沓,倒是个干净利落的人。 三人来到一座残破的小茅屋前。王浑河推开小院的破门,苦笑着看着地上的碎砖,道:“几天之前,这屋子还好好的,小人妻女也还好好的。只因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城门口目睹了源顺镖局的镖车被烧,更不该和守城兵士大哥们一起去报案。那天回家之后的当晚,就有人寻到我家里,将我妻女一刀一个刺死。你们看,这血迹还在……他向我刺来时,我奋起反抗,将他蒙面黑布扯下,真真切切就是方家少爷。他定是恨我在杨大人面前说马上纵火的是他,所以前来报复……” 说到后来,他声音已然哽咽。展昭和白玉堂看着墙上已变暗的血迹,都不禁心下恻然。又听王浑河道:“推搡中我头撞到墙,当即晕过去。想是他以为我死了,又因动静太大怕惹来邻里,就急急退去。天可怜见,我竟得不死……可那又有什么用?我就算去找杨大人告状,无凭无据,他咬死不认,我也没有法子……” 他抽泣起来。五大三粗的一条汉子,显得分外可怜。展昭凝目瞧他后脑,果然有一块肿起,伤得不轻。 “你不必沮丧。此等枉死,纵然杨大人不能审,也自有人替你做主。” 王浑河抬起泪眼看着展昭,半信半疑;眉间那股心死的灰败之象却慢慢消失了。 第8章 八、窗含西岭千秋雪 听完王浑河的叙述,包拯和公孙策都皱起了眉头。关益来回看着他们,心下很是不耐烦:“叫你们查那汴城图,你们尽盯着这个干什么?那源顺镖局的事情,不是有杨应时负责么?” 公孙策沉吟道:“你说方子琪蒙面去杀你,被你看到脸之后,反而就这样走了?”王浑河不明白他的意思,愣愣地看着他。白玉堂不愉道:“先生不相信他?”公孙策道:“那倒不是,只是不太明白。杀人灭口也好,徇私报复也罢,就算不毁尸灭迹,总该做得干净,怎么会在他撞晕之后不检查一下就走?随便换个人做这事,最简单的是一把火连房子带人烧了;即使没时间放火,至少也会在他身上补上几刀以防万一。方子琪做得这般拖泥带水,实在可疑。” 包拯接口道:“正是如此。况且不管是灭口还是报复,以方子琪在本地的势力,根本没有必要亲自动手,他完全可以派人去做这件事。就算是事关机密,难道连一个亲信之人也没有?至少向源顺镖局投掷火弹这种事,他总不会从头到尾只有自己一个人吧?” 王浑河脑子有点转不过来,期期艾艾地道:“那难道不是么?可是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方少爷啊。方家只有他一个青年男子,他又无孪生兄弟。”公孙策道:“你确定看到了正脸?”王浑河道:“是。”公孙策道:“你说他可能是因为恨你在杨大人面前说纵火的是他,因而报复。那么那日纵火的究竟是不是他,你可有看清楚?”王浑河道:“那日投火弹的我确实没有看到脸,不过看身材打扮,都和方少爷九分相似。还有那匹马是方府的,这个我认得真切。再说,如果不是他,他又为什么要来杀我妻女报复呢?” “你先下去吧。”关益不愿意听他们一直讨论方子琪,开口道。王浑河一愣,想要看清这发话的公子是什么人,已经被几个衙役带了出去。 公孙策看关益神色知他不悦,想了想,劝道:“那汴城图如何流入方紫芸之手,和方家背后到底有什么势力定然脱不了关系。源顺镖局自家做生意,与他又无利害冲突,他却公然纵火相阻。虽然这事尚无确切证据不能定论,但看杨大人等反应,似乎也不觉得有何出奇。可见就算这件事不是方子琪所作,但依他家势力,即便做了也满不在乎。我想,从源顺镖局的案子,说不定能顺藤摸瓜,查出背后究竟。况且汴城图一事既不能公开办理,那么假借办此案暗中查探,抑或是个办法。” 关益叹了口气,道:“你说这些,我也明白。办案这种事情,我是比不上你们。只不过实在听着闹心,你们不必在我面前办理。展护卫,你陪我出去走走。”展昭应了,让到一边,为他开门。 白玉堂站起身,几步跨到面前。展昭一怔,笑道:“白兄可要一起?”关益撇嘴道:“我看最好不要。不然一路听你们两个斗嘴,我更是要头疼死了。”白玉堂白了他们一眼,道:“嘁,五爷才不稀罕陪你们,我自己出去晃悠不行吗?”又凑到展昭耳边,“看着你对他恭恭敬敬有礼有节的,我才头疼死了呢。”说着大笑退开,当先抢出门去了。 “白耗子!你不要仗着我一直容许你胡闹放肆就得寸进尺!”关益差点被他衣袖扫到,气急败坏地在后面大叫。白玉堂头也不回,只挥了挥手,意示听到了。 展昭注视着他的背影,忽然心里一动。 杨应时以涉嫌纵火为由将方子琪一道铁链锁到了县衙,开堂审问。方子琪本来摸不着头脑,一听经过,顿时大急:“杨大人,草民一向奉公守法,您是知道的。草民与秦明虚虽然小有恩怨,但绝不至于到这个地步。”杨应时将惊堂木一拍,喝道:“我还没说话,你哪来这许多废话?你与秦明虚有何恩怨?” “这……”方子琪自知与杨应时甚少往来,虽从未缺少礼数,却也没怎么特别奉承,因此一时半会难以抉择,不知如何回答为好。杨应时见他支支吾吾,越发恼火,怒道:“这什么这?有话速速从实讲来,说不定尚可酌情轻判。”他知包拯在后堂听审,万万不敢表现得有半分差池。这几句话说得声色俱厉,把上任以来的威风一次抖了个干净。 方子琪也有些着恼,毕竟不敢表现出来,只得赔着小心道:“杨大人明鉴,草民因喜爱秦家二子明涂聪明可爱,故时有示好之举。秦明虚不知何故,却不许我与他弟弟来往。这就是那小小恩怨了。”杨应时道:“是么?秦明虚现下死无对证,你这番话如何查实?”方子琪道:“大人不信,传唤秦明涂不就可以知道?”杨应时道:“秦明涂年纪尚小,说话不足为证。况且他新有丧兄之痛,更加会语无伦次。你与秦明涂交好,庄氏知情否?”方子琪道:“草民自知名声不算太好,故此没让秦老夫人得知。” 杨应时道:“此事暂且放在一边。现有商贩王浑河指认,说你对他指你纵火一事怀恨在心,向他报复,将他妻女杀死,可有此事?”方子琪大惊呼道:“冤枉!说什么我在镖车纵火,这事直到方才大人说起我才知道,事先决不知情,怎么可能向谁报复。王浑河这个名字,草民也是此刻才知。”杨应时摆了摆手,传道:“带王浑河。” 白玉堂轻轻巧巧地翻过方府院墙,直奔上次找关益时到过的地方。这次来得稍晚,太阳已转了过去,那偏厅后面一片阴暗。 “那回找了几十间屋子,光顾着找他去了没注意别的。现在想起来,好像每间都是空的……这怎么会?”白玉堂一路边看边嘀咕。这些房间布置得虽然谈不上多富丽堂皇,总也算得上舒适,而且干净整洁,不像是没人住的。这般找到上次撞见关益的走道时,听得边上一间房里传来嬉笑之声。细听那声音,却是方紫芸。 白玉堂尽管还算洁身自好,不曾胡乱将就,但风流场中也去得多了,这声音一听便知道是什么事,不禁有些赧然:“这个丫头这么小就乱来一气,简直是胡作非为……莫不是被她哥哥伤得傻了?” 他虽然不喜方紫芸,但窃听人家闺中秘事总是不妥之极,当下就要避开去别处查探。忽觉有些不对——怎么只有方紫芸一个人的声音? 只听方紫芸百般挑逗,种种言语连白玉堂都感到脸热心跳起来。但是她身边那人就是不为所动,一点反应都没有。白玉堂大是好奇,心道:“这丫头又不是貌若无盐,这般投怀送抱,就算不要,也不至于和根木头一样毫无反应——就连退开的反应都没有,岂不是奇怪?终不成她当真对着一根木头?” 想着便运息调元,将杂念压下,凑到窗缝中去看,果见方紫芸在榻上做出风情万种之姿。只是她发育未足,未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她身边确有一人。这人上身赤裸,背对着窗户,一丝肌肉牵动也无。奇怪的是,方紫芸再怎么挑弄,竟始终没有伸手去碰他的身躯。 白玉堂凝目瞧那人颈项,见到上面微有跳动,知道不是死人。又见他瘦削白净,当不是练武之人,本该做不到这般把持得住的。 那人慢慢站了起来,像是要离开这张床榻。方紫芸随即停下,悠悠叹了口气:“你好了?”那人嗯了一声,没多说话。方紫芸道:“那么我要的东西呢?”那人抬起手臂,交了什么给她。方紫芸低头看了一遍,轻轻一笑:“义父果然是信人,这样的极品也能弄到。”那人又嗯了一声,依旧没多说话。方紫芸抬头看他,娇声问道:“那你呢?真的不用……”说着试探性地伸手去抚弄。那人猛地往后一缩,尖声道:“小姐不要这样!” 这声一出,白玉堂大吃一惊,也顿时明白过来他怎会如此坐怀不乱。这男人作雌声,分明是个宦官。可是宦官怎么会远离京师呢? 方紫芸咯咯一笑,低头翻弄了一阵,问道:“义父有没有说,他下次什么时候来看我?”那宦官道:“快了吧。”他压低声音,“你知道么,官家此刻不在宫中。薛老爷正好趁此机会,再多克扣一些。你放心,决不会短了你的。”方紫芸道:“我要真正的独山玉。”那宦官道:“我会准确转达。薛老爷再来时,就会带给你。好了,我也该走了。”说着就向旁跨了一步,大概是取衣服。 白玉堂慢慢退离窗户,纵身上了房梁,隐在阴影之中。过不了一会,那宦官收拾好,打开房门,径自去了。方紫芸缓缓走出,整理了一下衣衫,快步离开了这片密室。 “薛老爷……”白玉堂暗自嘀咕着这个名字,一边悄步蹑在方紫芸身后。迅速地想了一遍,不记得朝中有哪个重臣姓薛。但从“官家不在宫中,趁此机会克扣”这话,可知这薛老爷是负责有关宫中用品补给的。然则那汴城图,说不定就是此人偷天换日。 “可是那图除了是御笔之外,根本是一钱不值啊。”白玉堂努力回想了下,还是嗤之以鼻,“从构图到笔法,虽然不生涩,但比起大家之作,差得远了去了。那姓薛的如果不知道是御笔,就没有这个必要把它弄出来;如果知道呢,又不该有这个胆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不觉已跟着方紫芸走到了院中。阳光一照,白玉堂猛地惊觉,缩身拉开了距离。正在想是折返继续查看别的,还是就这样跟着方紫芸时,一个丫鬟匆匆跑来,对方紫芸道:“小姐不好了,少爷怕是回不来了。” “他又怎么了?”方紫芸随手扯了一根草叶,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丫鬟道:“源顺镖局的镖车失了火,杨大人怀疑是少爷干的。”方紫芸道:“这我知道。他走的时候那些衙役已经说过了。这也不至于回不来了啊。”丫鬟跺脚道:“可是去了才知道,还有个人控告少爷杀了他妻女……” “什么?”方紫芸失声叫道,“他杀了人?”丫鬟被她吓了一跳,连连点头,话也说不清楚了,好不容易才把打探回来的消息讲了个大概。 方紫芸听完,皱眉沉思了一阵,道:“老爷和夫人知道这事吗?”丫鬟道:“还不知道。我偷听他们说话,赶来告诉小姐的。他们还在商量谁去和老爷夫人说。” “秦明虚的死还不见得和他有关,但这姓王的口口声声说他杀了自己妻女,只怕难以脱罪。那人说是什么时候出的事?”方紫芸边踱步边问。丫鬟想了想,道:“说就是源顺镖局出事当天晚上。” 方紫芸面色一沉,似乎在回想什么。许久,才喃喃地道:“晚上?那我就不知道了。但无论如何,他总是方家香火所续,不管是不是他做下,都得救了出来。”丫鬟急道:“可杀人是死罪啊!”方紫芸冷笑一声:“死罪?就凭杨应时?他敢!”说着左足用力在地上一顿,往后边去了。 白玉堂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没有再跟着,而是转身跃出墙外,径回县衙。 “白兄辛苦了。”展昭给白玉堂倒了杯茶,递到面前。白玉堂随手接过饮了,往椅中一躺:“我是答应过公孙先生,帮忙从方紫芸那里套话,这才去方府查探。可不是替你跑腿,用不着谢我。” 展昭忍笑接过空杯放回几上,道:“展某知道,因此也并没有多谢白兄。” 白玉堂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半天才气鼓鼓地一扭头,四仰八叉地倒在椅子上。展昭看他这样,便故意叹了口气,道:“展某方才陪同官——关公子出去,倒是见到了些新奇玩艺。不过看白兄也不像有兴趣的样子,那……”他说到这里,偷眼看白玉堂,见他竟然真的一动不动,不禁略有些讶异,也就停下不说。 “你们俩别闹了,这些说话自己慢慢讲不迟。”公孙策哭笑不得,看那两个都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只好挺身而出。展昭微微一赧,收了戏容。白玉堂虽没坐好,手脚倒也摆规矩了些。 关益咳了两声,道:“如今京中姓薛的重臣确实没有,采买的人员里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但听方紫芸言语,似乎这人地位也不低,想来不是一个普通的采买。”包拯道:“不错。方紫芸竟然斩钉截铁地认为杨大人不敢判方子琪死罪,这薛老爷绝不可小觑。”关益道:“我是想不起来会是谁,你们觉得呢?” 各人仔细回想,都不记得哪一个姓薛的人能有这般本事。公孙策忽然心头一跳,低呼道:“莫非是他?” 包拯也突然抬头,几乎在同一时间道:“难道是他?” 关益听了这两句,来回看看他俩,猛地一拍桌子,道:“只能是他!可是我不信……”包拯道:“也可能是方紫芸想象得太过了,说不定他并没有那么大权力。”公孙策道:“事实上就是没有啊。除非他背后还有别人。” 他们这哑谜一打,白玉堂再怎么想装聋作哑也抵不住自己好奇心了,终于坐起来问:“你们到底在说谁?” 包拯与公孙策对视一眼,道:“薛奎。”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资料:《宋史·薛奎传》 为免误会提前表示这里指向的并不是薛奎本人。 第9章 九、竹外桃花三两枝 一顶小轿在方府门外停下,轿中钻出一个中年男人。这男人锦衣华袍,风度翩翩,只是眉宇间总有一层俗气。那俗气又不似是铜臭气,而像是一股淡淡的功利市侩。 他整了整衣襟,举手叩门。 方紫芸闻听传报急急迎出,一见那男人就笑开了花:“义父!阮贵人昨日才走,我以为你至少要十天半月才来呢!”那男人抚弄着她的头发,笑道:“我和他前脚后脚的离京,没隔多久。本来是没打算来的,又怕官家不日回去,心想还是过来看看你。你爹娘呢?”方紫芸道:“在里面呢。” 两人边说边向内走去,大门在他们身后关紧。 墙头伏着的白玉堂捅了捅身边的展昭:“喂,你认不认识他?”展昭摇头道:“从没见过。”白玉堂道:“那巧得很了,我刚好认识。” 展昭讶然转头。 “当真是薛锦谦?”公孙策揉着眉心,像是极为头痛。白玉堂道:“我绝对没有看错,肯定是他。”包拯道:“果然是他。但怎么会……” 展昭瞟了一眼得意洋洋的白玉堂,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开口:“这人既是薛大人嗣子,理当是品行端方之人。”公孙策道:“不错。当年薛大人屡荐贤臣,对朝廷立功极大,余荫自然延至如今。薛大人无子,薛锦谦是他从子,继承他家产,按说该是个正人君子。可从方紫芸言语中看,又完全不像。” 关益皱眉道:“薛奎当年作为,包拯你如今还比不上。这薛锦谦承他香火,行事一向低调,我在京中几乎没听过他的事迹。”包拯道:“我也很少听到。若论提及率,他还不如薛大人那几个女儿。”公孙策道:“所以我才想问,白少侠是怎么认识他的?” 四人都看向白玉堂。白玉堂撇嘴道:“我可不知道他是薛奎嗣子。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偎红倚翠,快活得很。之后又见过几次,他也从来没提过自己身份。我见他虽然生活放荡,但行为通常规矩得很,不像庞家那几个仗势欺人,还以为就是普通富家老爷。” 展昭盯了他一眼,口中却道:“如此说来,他倒还不算如何胡作非为。但如真是他给了方紫芸那些书画……”公孙策道:“书画倒也罢了。你们想,他姐夫是什么人?一个王拱辰,一个欧阳修,都是名士。莫说书画,丝绸茶叶瓷器玉石,哪样弄不到手?”包拯道:“若说君贶和永叔,弄到那些东西自然不奇怪。但他们也不可能得到那汴城图。那图在宫中所作,内侍和宫女才可能接近。” 关益点头道:“正是。当时画完也就没管,自然有人收拾,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流出宫外去。我已想了一夜,想不出哪个宫女内侍这么大胆。”白玉堂道:“我们刚刚听见方紫芸对薛锦谦说什么阮贵人昨日才走,多半就是昨天那个宦官。” 正在这时,杨应时敲了敲门,低声道:“衙役回报,又有陌生马车入城。”公孙策扬声道:“知道了。无论车马轿船,但凡入城,务必盯紧。”杨应时答应了,自去吩咐不提。 “我不去了,要去猫你自己去。”白玉堂打了个哈欠,显然已经对于跑去跟踪每一个外来载人工具感到厌倦,“再说,既然已经看到了薛锦谦,还继续跟什么?” 展昭做了个无意义的表情,道:“那你歇会。”说着提剑出门。只几个起落,已不见人影。 关益看着他去的方向,悠悠叹了一声,道:“轻功好就是好啊。”白玉堂狠狠瞪了他一眼,忽然笑道:“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不用了。”关益在他的目光中打了个冷战,“我还想多活几年。” 一阵静默,几人都不说话了。 “我在想,”包拯略有些唐突地打破了沉默,“昨晚才开始布置,今天一早就见到薛锦谦进了方府。他来得也太快了些。”公孙策道:“他知道官家不在京中,但不知道官家几时回去,所以即使有那个阮贵人,他还是自己走了这一趟——说起来这个阮贵人是什么人?”关益摇头道:“得宠的内侍里没有姓阮的,白玉堂也未看清那宦官面貌身材,不知是什么人。说不定是假姓。”包拯道:“那么薛锦谦为何走这一趟呢?总得有个目的?”公孙策道:“这大概就要再次劳烦白少侠了。” “又是我?那猫已经回——”白玉堂跳了起来大叫,叫到一半想起来展昭不在,硬生生改了口,“我不想去方府。” 公孙策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道:“不需要去方府。方子琪现收押在监,方家肯定有所动作。我想,薛锦谦会来县衙的。”白玉堂道:“那、那也不行。我跟他又不是完全陌生,又不是特别熟悉,这不尴不尬的我怎么去问?” 公孙策还没答话,门轻轻一响,展昭已经回来。看到几人询问的眼神,他摇头道:“没什么,谁家女儿归宁的。”公孙策哦了一声,道:“我们正说到想劳请白少侠——” 展昭似乎没注意公孙策的话,而是直接转向白玉堂问道:“我刚听到你最后一句话了,你到底怎么认识薛锦谦的?” 白玉堂一下子有些噎住的样子,面上神色转了好几次,才匆忙道:“那什么……我去问他……”说着就向门口退去,像是非常不愿意告诉展昭答案。在人们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退到门口,闪电般纵跃而去。 关益愣愣地盯了那方向许久,又叹了一声:“轻功好就是好啊。”瞥了一眼展昭,急忙加上一句,“不用教我!” 包拯眼看白玉堂去远,叹了口气,道:“展护卫,你前日说道那事查出些头绪,与秦明虚有关,是指什么?”公孙策道:“正是。我看你和白少侠天天在一起,也不得空问。现在他自行避开,正好详细说说。” 展昭应了一声,无视了关益嘴角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属下奉命留在岳州,暗中查访滕宗谅大人。”展昭缓缓开口道,“公孙先生曾说,他因在泾州任时过用公款,才被贬至巴陵。”公孙策道:“不错,因此那天我们见到有马车在知州衙门长时间逗留,又见他们说话鬼鬼祟祟,才让你去查探。”包拯道:“官家想是担心他又挪用公款。”关益道:“我瞧他是个不知改过的,下次再贬远点。” 展昭不禁吞声一笑,道:“但是属下在岳州查访的那几天,并未查到滕大人染指公款,倒是听百姓们说了他许多好话。不久之前,范仲淹大人还为他重修岳阳楼一事撰文作记。”关益皱眉道:“有这等事?范仲淹写了什么?”展昭告了得罪,回房取来一张纸,道:“属下抄录《岳阳楼记》在此,请过目。” 关益接过那纸抖开,扫了一遍,眉心越锁越紧。看完后顺手递与包拯。包拯与公孙策对视一眼,低头默读。 “‘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希文这评语很高啊。”公孙策边读边嘀咕,“……‘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大人,你看他这是在指谁?”包拯道:“不知道。不过……‘心旷神怡,宠辱偕忘’……宠辱……偕忘……”公孙策道:“‘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这……‘微斯人,吾谁与归’……这未免……” “够了!”关益怒容满面,拍案而起,把那三人都吓了一跳,“哼,‘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好骈句!好文采!朕有什么需要他‘忧’的?他又有什么资格来‘忧民’!简直是犯上!” 他甩着袖子在室内大步踏着,连压低声音也忘了。展昭接到公孙策眼色,早有防备,在他站起时便已掠到门口,一指将守卫的衙役点晕,又将门关上,自己守在门外。关益全未注意他的动作,只是自己大口喷着气。 “臣想希文并不是有犯上之意。”包拯小心翼翼地开口。关益“朕”字都出了口,他也就不敢再以“我”自称。关益瞪了他一眼,气咻咻地道:“你看清楚,他在为滕宗谅开脱!一个在泾州费了数十万钱的人,如今重修岳阳楼,焉知不是又一次大肆搜刮!什么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简直笑话!而范仲淹后面又在写些什么?忧谗畏讥!同朝官员谗过他讥过他吗?宠辱偕忘!朕辱他了吗?还‘微斯人’!天下只有他一个是清醒的不成!却将朕置于何地!” “希文写的自然是臣子,官家怎可将自己与他相提并论?”包拯道,语气中多了几分笃定,“子京为办学遭贬,心中未必没有悔过之意。重修岳阳楼是否劳民伤财,照展护卫所言,似乎也尚待商榷。况且希文一向表现如何,官家心中清楚。他忧国忧民,难道不正是臣子本分?” “包拯,你是帮定他了是不是!”关益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公孙策看包拯脖子一梗就要再说,连忙拦住:“且住且住,这地方不可过火。容学生说一句,虽然范大人颇有为滕子京开脱之意,但他也须自重身份,不可能信口开河。当年滕子京遭贬,乃是王拱辰一力进谏……”“那又如何?”关益质问道,“王拱辰可没冤枉他!”公孙策道:“但其中或许有更多内情呢?别忘了,王拱辰正是薛锦谦的姐夫。” 此言一出,关益和包拯都安静了。过了好一阵子,包拯唤了展昭进门,问道:“你且直接说,查到和秦明虚有什么关系。”展昭道:“那几天都有马车在知州衙门前逗留。那马车正是源顺镖局送的镖,我们看到的那辆,押镖的是秦明虚本人。” 白玉堂百无聊赖地在方府附近转悠着。其实他本来没有打算来,只是对展昭脱口而出了“我去问他”四个字之后,不由自主地老是想着这句承诺,恍恍惚惚间就走到这里来了。直到看见方府大门他才回过神,赶紧缩回了脚步。他并不想回忆起方紫芸和那宦官在房中的情景。 这般不知不觉就晃悠到了较偏僻的府后,没有行人,目之所及不过是一条十分窄小的巷子。白玉堂好奇地走近,看见尽头有一扇门。照自己对方府构造的印象,这门后多半是下人居所。白玉堂对下人生活没有兴趣,眼神发空地望了那门一会,就要走开。却在这时,听见里面传来人声。 “你何时救我哥哥?”一名女子娇声问道,夹杂着轻笑,正是方紫芸。白玉堂一怔,心道:“她在下人屋里做什么?啐,理她作甚……不对,她在叫谁救方子琪?” 又听一男子声音道:“不急不急。好容易你哥哥不在,管他干什么?芸儿,你伺候我舒服了,救他出来不就是一句话的事?”这声音白玉堂也认得,是薛锦谦。 只听方紫芸吃吃笑了一阵,道:“那不行,你得先救他出来。”薛锦谦佯怒道:“你求我办事,还要限制我?”方紫芸道:“那当然。怎么说他也是我方家独子,岂能任凭那县令折腾!”薛锦谦道:“那是你方家的,又不是我薛家的。”方紫芸沉了声音,道:“你说什么?”薛锦谦笑道:“你别生气啊。我跟你说,这次来宜春,除了看你之外,还有一件事。这事给别人我不放心,要亲自来。”方紫芸道:“什么事?”薛锦谦道:“我要找秦明虚,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总托镖送去岳州。”方紫芸奇道:“托镖去岳州怎么了?”薛锦谦道:“这你不用管。不过我说什么都还是记挂着你,怎么也要先来……啊?” “啪”的一声,似乎是方紫芸打开了薛锦谦的手。听得方紫芸很明显地讥笑道:“你找秦明虚,可来晚了。”“来晚了?”薛锦谦一惊,“什么意思?他才又出镖?”方紫芸道:“几天前,他本来是要出镖来着,可惜被人一把火烧死了。你以为我哥哥为什么被关起来?就因为有人举证是他放的火!” “什么!”薛锦谦大吃一惊,“我还以为是他自己行止不端到连杨应时也看不过眼……不行,我现在就去县衙要人,这事一定要问清楚。”说着就听衣物窸窣,和方紫芸一句被关门声切断的呼唤。 白玉堂在巷子里呆站了半天,又开始发愁:“他就这样冲去县衙要人,不被公孙挖苦死才怪……这场好戏可不能错过。可是猫儿见到他,又要问我们是怎么认识的,这多麻烦……回不回去呢……哼,死猫为什么要问,就算他还记着,爷就是不想告诉他,他能把我怎么样!不管了,回去!” 他说走就走,没留神这巷子实在太过窄小,竟不小心在墙砖上磕了一下。虽没伤到,但忍不住低呼了一声。正巧那门打开,一个丫鬟端着马桶出来,冷不丁看见陌生人,吓得尖声一叫,马桶跌落,眼见着里面的秽物就要四溅。 白玉堂大惊失色,连声告罪也来不及说,将轻功发挥到了极致,险险避开。那丫鬟眼前一花,已没了人影,还以为白日见鬼,吓得跑回府中,砰地关上门,连马桶也不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资料:《宋史·滕宗谅传》。滕宗谅,即滕子京,泾州任时挪用军费办学,遭王拱辰弹劾,贬至岳州。王拱辰与欧阳修为连襟,均为薛奎女婿。薛奎无子,从子为嗣,嗣子薛锦谦史无可考,纯虚构。 岳阳楼记不用我说明了吧…… 另,《岳阳楼记》作于庆历九年秋,其时包拯应该还木有当上开封府尹……不过…情节需要,54吧 第10章 十、曾经沧海难为水 薛锦谦急怒交加地赶到县衙,直接冲进了大堂。衙役们见他气势汹汹,又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态,一时都被吓得怔了怔。等到反应过来冲去拦的时候,他已经成功地把杨应时闹出来了。 “你是什么人?”杨应时没好气地问,挥手示意衙役退后。 薛锦谦深呼吸了几下,收拾了风度,才亮出身份。杨应时一愣,道:“原来是薛大人的公子,失礼了。不知有何贵干?”薛锦谦道:“好说。我听说方家少爷被收押,特来问个明白。”杨应时道:“他涉嫌纵火杀人,有人当面指证,故此收监。不知你要问什么?” 这话虽然算不上不客气,但究竟不如何尊敬。薛锦谦皱了皱眉头,道:“杨大人,我姐夫王君贶你可知道?”杨应时道:“自然有所耳闻。”薛锦谦道:“你知道就好。我现今正替他查一件事情,这事与杨大人无关,就不必告知了。但此事牵涉到秦明虚,刚刚方小姐才告诉我秦明虚已死。我要找方子琪问个清楚。”杨应时道:“本县本来就在审理此案,到时自会给你一个答复。你虽是薛大人嗣子,王大人与欧阳大人内弟,毕竟没有官职,只是一介草民,岂可擅闯我县衙门重地?左右,与我拿下!” “你敢!”薛锦谦喝道,强压下内心不满与些许不确定,“我是没有官职,可此事关系重大,你不知详情就随便拿人,出了问题可担当得起吗!” 杨应时本因方子琪拒不认罪、王浑河又一力指认而头痛不已,既怕失去民望,又担心给包拯留下无能的印象,这才口气不善。但薛锦谦这番说话,又让他忐忑起来。得罪薛锦谦事小,可若被王拱辰或欧阳修见怪,岂不是大麻烦?尤其是王拱辰,滕宗谅那般要职尚且被他参得一贬再贬,他要收拾自己简直比捏死蚂蚁还容易。毕竟离京甚远,朝中微妙形势他并不知悉。思潮翻涌间,决定还是不要轻易开罪薛锦谦的好,故换上一副笑脸道:“是下官的不是了。既然薛公子要问方子琪,我这就提审。” “不必了。”薛锦谦道,“此事不宜宣之于众,我告诉你有这么一件事,已是替你在我姐夫面前大大地担了干系。你将方子琪交与我,我带回方府去细细查问;问清之后,再还给你。” “这……”杨应时迟疑了,“他身上案子未结,怎么能由你一句话就放走呢?虽然方家是本地大户,我也并非不信任薛公子,但这县衙内外人多口杂,这样一来,我如何向宜春众百姓交代?更如何向秦老夫人和二公子交代?” 这话在情在理,薛锦谦不能辩驳。想了一想,便道:“那好,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审他。结果只有一个,要么是他干的,要么不是他干的,你没理由委决不下。这一场问清楚了,我总可以带他回去查问了吧?” 杨应时还没想明白,薛锦谦已转身对傻在门口的衙役道:“没听见吗?还不去提嫌犯?” 方子琪在监牢里呆了几天,已经颇显憔悴,见到杨应时自然没有好脸色。杨应时叹了口气,挥手命他坐下。 “坐?杨大人急糊涂了吧?草民可是嫌犯。”方子琪冷笑一声,语气极尽刻薄之能事。杨应时脸一板,道:“这是本县体恤,哪来那么多废话。源顺镖局一案,你到底如何参与,从实招来!” 方子琪整理好自己时瞥见了薛锦谦,心下一喜,答话时声气也硬了些:“我从未参与,谈什么如何参与!那王浑河认定了是我,可那也只是他一面之词,怎么就作得数?”杨应时道:“案发时你在什么地方?谁人可以作证?”方子琪道:“我跟你说过八百回了。那时候我和舍妹口角了几句,她一怒之下冲出酒楼,掌柜小二都见到了的,你也已经问过他们了。那之后我傻了一阵,自己也不知道走到哪里,回过神后就回家了。”杨应时道:“你离开酒楼和回家之间没有人陪伴你,那段时间足够你快马出城纵火。”方子琪怒道:“你非要这么说,那就由你说好了!” 杨应时被他噎得一呆,瞟了眼薛锦谦,自己也知道这般言语定不了罪,遂道:“那么王浑河指认你杀他妻女一事……”方子琪打断他道:“你来来回回只会说这几句么!我要是真报复,为什么杀他妻女不杀他?我要是存心杀他,他能活到现在?我就算一时着急没能杀了他,还能让他见到我的脸?我又不是傻子!再说我比你是比不上,究竟家中也有众多护院,我犯得着亲自动手!” 他越说越气,再也坐不住,在堂上大步走着。杨应时道:“你气也没用。王浑河神智清楚,语气真挚,绝非作伪。你又不曾欺负他,他没事诬陷你干什么?” “那个王浑河,确实是说的真话,也就是他所看到的东西。但他看到的是不是事实,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三人都往门口看去。刚刚说话的人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正是白玉堂。 “五爷!”方子琪又是一喜。白玉堂却没理他,也没理薛锦谦,只是对杨应时道:“方子琪自述与秦明虚小小恩怨,皆因秦明涂而起,可有此事?”杨应时道:“不错。”白玉堂道:“那你问过秦明涂没有?”杨应时道:“问过,确是秦明虚不许他与方子琪来往。但他年纪太小,其他的事情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庄氏还在悲痛之中,我也不好多打扰。” “悲痛?”另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不见得。” 杨应时见是展昭,连忙站起身来。虽然朝廷重文轻武,毕竟展昭是四品京官,他一个小小县令怎敢在其面前大喇喇地坐着。薛锦谦注意到他的举动,顿时起疑,但他从未见过展昭,一时也联想不到那里去,只是偷眼看着白玉堂。 展昭也看了一眼白玉堂,见他不准备说话,只好自己续道:“白兄说过案发之后的情景。庄氏进门就直扑面目全非的尸体,说那就是秦明虚,此举相当不合常理。况且之后就匆匆将尸体火化,一日也没有停过,未免太过仓促。庄氏说那是秦明虚遗愿,然而秦明虚的意思是命丧他乡,才撒灰入江以便魂归故里。如今他死在家乡,却为什么不入土为安,反倒要顺水漂走?” 杨应时当日也曾奇怪过,只是不便多问。此时重提,方有醍醐灌顶之感:“这……难道是说和庄氏有关?不错,秦明虚本来不是庄氏亲子,只是他们母子一向感情甚笃,怎么也不会……” “庄氏的问题先放着,”白玉堂突兀地插口道,“我本来是来回答你之前的问题的。”说着不满地瞪了一眼展昭,像是怪他打断自己话题,“方子琪没有足够动机去杀王浑河妻女,也完全没有必要亲自去杀,杀的过程也是漏洞百出,非常之不谨慎。但王浑河又不像说谎。这就只有一个可能,凶手刻意嫁祸,扮成方子琪不说,还故意给王浑河看见,要把这笔帐算给方子琪。” 杨应时连连点头,却又立即摇头道:“庄氏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算她不知何故要杀秦明虚,肯定也是雇人去杀。她又不知秦明涂与方子琪有何来往,没道理无端端把方子琪牵扯进来。” 这话不错,一时堂上没人说话。展昭看了一眼薛锦谦,问道:“杨大人,这位是?”薛锦谦把视线从白玉堂身上移开,道:“在下姓薛,草字锦谦。不敢请教足下高姓?”白玉堂抢着道:“许久不见,你还是这么厉害啊。他就姓高。” 薛锦谦笑道:“这么巧?我看五爷刚才一直没搭理我,连看也没看上一眼,还以为五爷贵人多忘事,早就不认得我了。”白玉堂也笑道:“那怎么会。只不过刚才是就着杨大人的话进来的,自然要先说完,才好叙旧。薛老哥怎么到宜春来啦?”薛锦谦道:“啊,我有个朋友在宜春,最近无事,来探探她。”他不知道白玉堂之前听到了多少,遂含糊其辞道:“她是这方子琪的旧识,所以我来县衙问问,嗯,问问。” 白玉堂像是没看见他眉间一点尴尬之色,拉着他道:“依我看这事与方子琪没什么关系,你那朋友也不用担心。既然他乡偶遇,少不得去喝一杯,来来我请客。”薛锦谦哎了一声,匆忙间想不出借口推托,这么一顿已经被拉了出去。 杨应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双目无神地看向展昭。展昭收回钉在白玉堂背影上的目光,道:“杨大人既已提审,不如继续。如要传唤庄氏,展某可以代劳。” “不敢不敢。”杨应时连声道,暗暗擦了擦掌心的汗。 秦明虚江湖上的朋友这两天陆续赶到不少,源顺镖局门口一时车马往来不绝。杨应时遵公孙策之命,吩咐盯紧一切外来车马轿船;此时薛锦谦虽然已到,这命令却还没来得及撤下。故此人人都被盘查过一番,脸上都带着烦躁之色,那股悲痛之情自然淡了许多。 在这些拜祭的客人之中,有两个儒生打扮的人,旁边跟着一个小厮。三人随着人群往镖局里走。管家正忙得团团转,哪里能顾及到每个人,他们轻轻松松地就混了进去。 这两个儒生打扮的不是别人,正是关益和公孙策。 “要不是包拯容貌特征太过明显,”关益嘀咕道,“我才不这么体恤他呢。”公孙策知他还为《岳阳楼记》一事和包拯怄气,劝道:“话也不是这么说。这丧事也是体察民情的绝好时机,亲自来看看或许会有收获。”关益道:“是啊是啊,只不过这里都是一群舞刀弄枪的武人,偏偏他们两个都要在县衙盯着,我有点……呃,担心。”公孙策道:“薛锦谦是方紫芸义父,方子琪是方紫芸亲兄,汴城图来源由他俩入手再好不过。唉,展护卫倒是能完全制住方子琪,我却担心白少侠玩不过薛锦谦。”关益道:“那只耗子还有玩不过的人?别瞎扯了……” 两人压低了声音,又刻意避开众人,倒是没被人听见。只是这样一来很容易引起旁人注意。当下便有一人朝他们走来,作礼道:“不知二位与秦总镖头如何称呼?” “啊,”公孙策反应极快,“我们是受杨大人之托,特来拜祭的。杨大人这几日忙着审案,不能亲自到来,故此托我们致意,还请见谅。”那人哦了一声,又攀谈了几句,也就自己去了。 关益斜眼看着他道:“扯起理由来这么顺畅,想必平日多有经验吧?”公孙策道:“多半是用来应付白少侠的,免得他找展护卫找得整个府里鸡犬不宁。”关益嗤地一笑,随即想起此情此境不该笑,立刻用手挡住。这一挡,眼睛顺势瞟见了庄氏。 庄氏一身缟素,布边露出生麻线头;神情哀婉,跪坐在蒲团上。秦明涂依在她身边,也是一身粗麻素衣,边上却是齐整的。他年纪尚小,虽然悲伤,却并不太懂兄长死亡的意思,因此没有像母亲那样哀痛。管家和丫鬟招呼客人,没人去打扰他母子两个。 关益看着看着,脸色就沉了下来。公孙策注意到,顺着他眼光一看,也是一愣:“她怎么服了斩衰?这是不合礼制的啊。”关益冷着脸道:“秦明涂服了齐衰,这倒是对的,可见不是她不知礼节。”公孙策道:“或许他们走镖的不太注重这些,悲伤之中着错也有可能。”关益道:“是么?” 却在这时,有个汉子跌跌撞撞地冲到灵桌前,又哭又笑,指着秦明虚灵位叫道:“你这臭小子,就这么走了?啊?弟兄们还没来得及喝你一杯喜酒!你还说托哥儿几个给你留意着呢!哈,哈哈,我上个月才见到位姑娘,贤良淑德,正是你良配,老林叫我记得告诉你。你就这样走了?”他忽然转过身,冲着庄氏大叫,“他人呢?人呢!才死三天,你就把他烧了?啊?” 庄氏被他吓得向后一歪,手臂无力地撑在地上。好几个人上来拦住那汉子,纷纷劝慰,那汉子却不罢休,对着庄氏的方向又踢又蹬:“秦伯走的时候你就没留下棺材,这次又没有!你究竟是何居心?是何居心!” 众人推推搡搡地总算把那汉子弄出了灵堂,又去安慰已伤心欲绝的庄氏。关益回身使了个眼色,小厮会意,挤进人堆,很快就不见了。 公孙策注视着庄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身上那不合礼制的丧服,公孙策总觉得她的哀伤中参杂着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时也说不出来,但就是感到不对劲。公孙策又看了看秦明涂,见他已经明显表示出对周围人太多的不耐烦,只是害怕母亲责备,才没有吵闹。 “难道她当真不是不知礼节,而是刻意如此?”公孙策忽然想起白玉堂所说方家兄妹的不伦关系,不由得联想道,“秦明虚非她亲子……她如此服丧,哪里是为儿子,分明是为丈夫!” 关益听见公孙策半掩在吸气中的低声惊呼,脸色愈发阴沉。 作者有话要说: 注:斩衰,五服中最重一种,子为父服,妻为夫服。齐衰,次之,弟为兄服。 第11章 十一、枯松倒挂倚绝壁 杨应时再也问不出方子琪什么,只得暂时将他押还监牢。方子琪临出门时颇为怨恨地横了他一眼,道:“杨大人,家严家慈你可曾难为?”杨应时道:“本县从不牵连无辜。”方子琪道:“芸儿呢?”杨应时道:“一样。”方子琪点头道:“很好。但你不给薛老爷面子,只怕这辈子也就只能做个县令了” 展昭在旁凉凉地道:“为官但求问心无愧,为人同样如此。杨大人倘若只知迎奉,连这县令也做不来。”方子琪冷笑了一声,道:“杨大人对你尊敬得很哪,这么说你也是个官了?我瞧你是刚入仕途没多久,还嫩着。” 杨应时不敢透露展昭身份,虽然下意识地喝止了方子琪的无礼,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挥手命衙役带人下去。展昭却似忽然来了兴趣一般,上前拦住了。 杨应时一愣,听得展昭道:“杨大人可是审完了?”杨应时道:“是。”展昭道:“如此在下倒是想请教方少爷几个问题。”杨应时忙道:“是是,请便。”屏退衙役,自己也退下了。 方子琪冷眼看着他们,心里有些不确定起来。但一想到薛锦谦,立刻又挺直了腰板,便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抱臂站着。 展昭取出那幅汴城图在方子琪眼前晃了晃,问道:“你可见过?”方子琪道:“见过有什么奇怪?这是关公子从舍妹手中买的,我自然见——咦,怎么在你这里?”想了一想悟道,“你同五爷似乎熟识,那就没什么了。”展昭笑了一笑,不置可否,收起汴城图,又问:“那你还记得它是怎么到令妹手中的么?” 方子琪疑云大起,皱眉道:“这关我什么事,又关你什么事?”展昭道:“源顺镖局一案疑点颇多,虽然我看来与你无关,毕竟是有人一力指证;要令你脱离关系,还得费一番手脚。”方子琪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告诉你这图的事情,你就帮我洗脱关系?我凭什么信你有这个本事?” 展昭依旧微笑着,不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左手,指间赫然夹着一支袖箭。 白玉堂拖着薛锦谦到了一间酒楼雅间,还不忘问他可要招姑娘作陪。薛锦谦此刻心里急得像火一样,哪有兴致,偏偏死活挣脱不了,只好堆起一脸假笑,借口这几天身体不爽。白玉堂笑道:“薛老哥这是替小弟节省?”薛锦谦打了两个哈哈,含糊了过去。 小二很快上了酒菜。白玉堂拿着筷子点了点,笑道:“还记得上次酒令没行完,继续可好?”薛锦谦强笑道:“酒令啊?我可是万万比不上五爷,认罚就是。”说着连饮三杯。白玉堂陪了一杯,又道:“话可不是这么说。未曾试过就认罚,岂不是显得小弟蛮不讲理?”薛锦谦赔笑道:“今天实在是不行了。五爷若真有兴,回京一定相请,如何?”说着就站起身要走。 白玉堂沉下脸色道:“你从刚见面起就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这才三杯就要走,是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薛锦谦忙道:“哪有此事。只是我有事在身,不能久耽,否则又何以离京来此?”白玉堂缓了神色道:“哦?什么事情,可有小弟帮得上忙的地方?” 倘若白玉堂是在离开县衙之后才拉了他走,薛锦谦说不定便告诉他了。但他眼见白玉堂直入县衙,对县令固然是谈不上有礼,说话内容更是直接牵连秦明虚命案,他就是再傻也不会轻易多说,故此摇头笑道:“小事一桩,就不劳动五爷了。” 白玉堂瞥了他一眼,道:“你专程离京,又说不能久耽,却是小事一桩?只怕是信我不过,不肯相告吧?”薛锦谦道:“那怎么会。这样吧,待我办完事,若五爷还在宜春,一定立即回请赔罪。”白玉堂不情不愿地道:“那好吧。不过我就要去岳州,你要回请,不如回京路过时再聚。”薛锦谦一愣,顺口问道:“去岳州?”白玉堂道:“是啊。我有个朋友托镖去岳州,半路给人劫了。我正好经过,听说这事,反正闲得无聊,就替他来找镖局。谁知道才到宜春,就听见有人报案,说那镖局的总镖头死了。你看这事多闹心。” 薛锦谦赶来宜春正是为了查知源顺镖局保往岳州的镖,此时听白玉堂这么说,哪里还走得开,忙问:“因此你也顺手替杨大人查查此案?”白玉堂打了个哈欠道:“正是。我本来不打算和官府一起办事,但这案子都已经报到县衙了,我又不能中途给截下来。正好上次在开封府还偷了块令牌,不然你以为杨应时为什么对我那么客气。”薛锦谦失笑道:“五爷闹开封一事天下皆知,杨大人竟会相信那令牌?”白玉堂不屑地道:“有什么不信?正因为他知道爷看不起官府,才信我不会假冒官府名头。”薛锦谦笑道:“高明。然则方才那位高兄又是何人?”“高兄?”白玉堂略略一怔,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展昭,“洪州府的人,也才认识的。为了什么来宜春我就没问了,反正来了之后撞上这案子,也一样顺手查查。”薛锦谦道:“原来如此。那五爷那位失了镖的朋友,不知托的是什么镖?”白玉堂看了他一眼,笑道:“这说起来就长了。薛老哥既然有事在身,连酒也不肯喝,自然更加无暇听小弟多言,以后再说吧。”说着挟起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 “这……”薛锦谦沉吟半晌,道,“我那只是小事,五爷这朋友的事情既然牵涉到命案,当然重要得多了。不如还是说说看,可有我能出力的地方?”又赔笑着坐下,自罚了一杯。 白玉堂故作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咦,小弟倒不知薛老哥原来是如此急人之所难的。这案子有县令亲办,想必也不会多麻烦,薛老哥还是自己事情要紧。”薛锦谦尴尬地笑了笑:“五爷这话就见外了不是,说出来也有个商量么。还是五爷反倒不信任我了?” 事出突然,他实在是用了十二分的精神来掩饰,拼命要显得是真关心白玉堂的朋友,而不是自己要从中打探消息。因此又是赔笑又是挤兑,夹杂着劝酒,生怕白玉堂起疑,却不知白玉堂肚中正暗暗好笑。饮了几巡,白玉堂才慢慢道:“既是薛老哥这般热心,小弟也不瞒你了。”他压低了声音,“我那朋友失的镖来头可大,听说是与范仲淹和欧阳修有关。”薛锦谦一惊,手上筷子不由颤了几颤。 小厮从人群里挤回关益身边,低声禀报着情况。关益听完,冷笑一声,对公孙策道:“如此看来,庄氏是有动机有能力有条件做下此案了。”公孙策道:“但最重要的还是找到动手的那个人。”关益道:“不必。我看她虽然做了,但不见得抗得住。以你三寸不烂之舌之力,完全可以直接说得她认罪。”公孙策失笑道:“学生愧不敢当。” 两人正说着,忽见昏昏欲睡的秦明涂一下子精神起来,跳起身奔向一人。那人蹲下和他说了几句话,似是抚慰。又向灵桌上了香,对庄氏致意,这才退到一边。秦明涂还是跟在他身边,说个不停。 关益皱眉道:“这人看起来好生眼熟。”公孙策一怔,问道:“是最近才见过的?”关益道:“不错……啊,是方府的人。方子琪现在还是疑犯没放出去,他们派人来致哀也没什么。但怎么会只派个下人来?”公孙策看了一阵,道:“只怕也不是普通下人。看秦明涂那亲热样,想必是方子琪亲信。”关益哼了一声。公孙策便也不敢多说,只暗自盘算如何向庄氏套话。 天色渐晚,人们也慢慢散去。关益觉得腹中有些饥了,道:“我先回去,你找机会问她。”公孙策道:“是。”关益便领了小厮径自出门。 秦明涂已被那方家下人哄出去了,灵堂中只留庄氏一人。公孙策想了想,走到近前,低声道:“秦夫人。”庄氏抬起头来,见是陌生人,不由奇怪,问道:“您是……”公孙策道:“我来拿酬金。”庄氏大惊道:“酬金我早就付过了。”公孙策道:“是么?可是他并没有收到啊。” 庄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心下起疑,道:“他几时和文弱书生打起交道来了?阁下究竟是何人?”公孙策淡淡一笑:“夫人既然不肯兑现承诺,小可只好去县衙分说了。”说罢转身就走。庄氏惊疑不定,连忙拦住道:“先生息怒。请到后堂奉茶。” 入了后堂,庄氏便收起了那副哀伤神气,沉着脸道:“我信得过他一向干脆利落,这才放心交给他做。怎么如今要以此要挟我一个寡居妇人不成?”公孙策道:“我只是个办事的,不知道内情。”庄氏道:“奇怪,他不是只信得过自己么,怎会派个不知内情的办事。你到底是什么人?”公孙策点头道:“夫人果然缜密。不错,我和这事没关系。我是秦老爷旧友,听说秦大公子过世,特来问个明白。” 庄氏脸色瞬息万变,道:“你是老爷旧友?我却没见过你。”公孙策冷笑道:“我当年与秦老爷把盏言欢时,夫人还不知在哪里呢。” 他既知秦明虚不是庄氏亲子,自然认为庄氏是续弦,故有此冒险一试。谁知这庄氏却是秦老爷第一任夫人。嫁过来没多久,秦老爷门下最得宠的徒儿父母出了意外,就此拜入秦家,是为秦明虚。后来秦明涂出世,兄弟二人相处和睦。秦老爷临终时,秦明虚还允诺待幼弟成年便全数交付家产,决不侵吞秦家分毫。庄氏本与秦明虚是青梅竹马,谁知父母之命难违,阴差阳错嫁了他父亲。这中间种种曲折,公孙策哪里知道,只不过听了小厮从那汉子口中打探来的只言片语,说秦老爷过世与庄氏有关,出言试探罢了。秦家种种人情往来,庄氏莫不知道得一清二楚,这句试探当即露出马脚。 见庄氏眼神不对,公孙策也知出了问题,竟丝毫不乱,只是面无表情。庄氏倒被他镇住了,小心揣测再三,问道:“然则先生要问什么?”公孙策暗中松了口气,道:“我来问秦大公子究竟如何过世的。方才夫人虽然没说详情,却也表明了夫人与秦公子之死有关。” 他不待庄氏说话,又道:“秦老爷当年便没入土为安,如今秦公子又是只有灵位而已,只怕两人情况有相似之处吧。当年我不在,不知夫人如何服丧;但眼下这丧服……夫人莫非以为没人看得出来?” 庄氏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定格成一种绝望:“不错,我原本就是希望有人看得出来,然后助我彻底解脱的。” 关益带着小厮出了源顺镖局,辨明方向,回向宜春县衙。小厮有了上次教训,半步也不敢离开,紧紧跟着。没走多久,背后有个人匆匆经过,撞了关益一下。关益抬头看时,见那人似是急着赶路,只匆匆抱歉地笑了笑,便也没多理会。小厮倒是狠狠白了那人一眼。 没走两步,关益忽觉眼前发花,站立不稳,心中一惊,忙伸手去抓小厮。谁知一抓却抓了个空。勉力睁眼去看,只见小厮已经摔倒在地不省人事。 “什……”关益一句呼喝没说完,实在支持不住,向一边软倒。却听脚步声响,有人自后接住了他。关益努力想要看清是谁,却终于不能够。 方子琪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当真能走了,带着一丝怀疑地看向展昭。展昭压低了声音道:“薛老爷来的时候已吩咐过多加照顾,你不必担心。”方子琪顿时放下心来,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轻松和释然,也不致谢,就此离去。 展昭看着他的背影皱起了眉头。 “猫儿!”白玉堂从窗中跳进来,一点也没犹豫地朝展昭扑过去。展昭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一步卸去冲力,接稳了问:“怎么——” 他没问完,因为即刻发现白玉堂扑过来的目的主要是掐他脖子。 “咳咳白兄你想干什么放开我好好说行不行……”展昭夸张地用口型道。自然得到了白玉堂不客气的一记瞪视:“不行!我那是看在包大人面子上去套话,可没答应问到了什么就一定要告诉你们。你若不老实讲你之前做什么去了,爷跟薛锦谦的这场周旋就当没发生过。”说着稍稍放松了一些,好让展昭讲话。 眼下房中只有他们两人,展昭说了也没别人知道。况且就算给他们知道了,也不见得就会见怪。但展昭从来不喜欢被人威胁,哪怕那人是白玉堂。 所以他只是笑了笑,问道:“你放不放开?”白玉堂道:“不放!”展昭叹了口气,右手骈指如电,点中了白玉堂胁下。白玉堂本有防备,无奈展昭实在太快,怎么也来不及抵挡,顿时放开了手抱紧自己笑成一团。 “你这死猫……哈哈哈……瘟……哈……猫快住手!”白玉堂连笑带喘地骂道,“住……手不然……” 展昭忍住了笑继续不停手地呵他痒。他认穴既准,指力又奇,一股韧劲在附近游走不休。白玉堂几次想拍开他未果,就连摆出“我真生气了”的表情也做不到。 正闹着,忽见公孙策大步冲进来,一眼看见没有外人,沉声喝问道:“官家回了没有?” 两人同时停下动作,对望一眼,一齐摇头。展昭道:“官家不是和你在一起么?”白玉堂道:“我回来的时候看见包大人还一个人在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公孙策脸色大变,摇摇欲坠。 第12章 十二、我辈岂是蓬蒿人 宜春县衙再次炸开了锅。上次还有小厮提供线索,言道关益可能是跟踪方紫芸而去,这次连小厮一起不见。当时镖局外面人来人往混乱得一塌糊涂,根本没人注意到其中两个被谁带走,更不用提带走他们的是什么人了。杨应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闭了城门,不准任何人进出,再详细盘查守门兵士。幸好公孙策三言两语攻破庄氏心防之后,终是不放心关益而没有即刻详问,故此离开镖局的时间与关益也相隔不是太远。 很快兵士那边的盘查情况报了上来。这段时间内没有车马轿船出入;因为临近日落,行人也不多,并且多半是入城的。出城的只有几个妇孺,男丁则全不合关益容貌身形特征。如此看来,关益应该还在宜春。众人皆松了口气。 “我看还是方子琪干的。”白玉堂道,不由瞥了一眼展昭,“定是他贼心不死。”展昭摇头道:“动机或许存在,但他不得空啊。你回来的时候还看到他才走,怎么也不够时间让他去吩咐。”白玉堂道:“若是他手下人留心讨好呢?”公孙策道:“这也不是不可能。但他现在命案嫌疑没脱,手下人怎敢随便讨好?难道不怕反倒添麻烦?”展昭道:“不错。而且刚刚我已经去方家看过了,官……公子不在那里。” 白玉堂知道展昭意思。他既说看过了,自然是每间屋子都详细检查过,并且留意到所有可能异常的变化。府中平白多了两人,绝不可能毫无异样痕迹,况且时间紧急,也不似上次还有空掩盖。然而若不是方子琪,还有谁会处心积虑带走关益呢? “难道是什么人发现了……”公孙策低声道。 四人彼此眼光相对,心下都起了疑。杨应时不敢离开,也不敢问,背后一阵阵地冒冷汗。 “如果真是还在宜春,”包拯终于开口道,面色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阴沉,“掘地三尺也必须找出来。不择手段。” 展昭心下一惊。他从不知道包拯也会有如此狠厉的神色,更想不到他竟也会说出“不择手段”四字。公孙策显然也颤了一下。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杨应时开始一点点地尽力后靠,生怕他们注意到自己还在。 “不择手段的话,又要‘麻烦’我了是不是?”只有白玉堂还笑得出来,而且笑得颇为不怀好意。包拯看了他一眼,不由也略微放松了下,道:“白少侠乐意帮忙自然再好不过,不过本府这话是对展护卫说的。”他回复了严肃,盯着展昭,“你一向手下留有三分余地,但这事——从重处理。如果还像上次一样,只是当成普通人一般的心怀不轨,那还好说;如果就是认准了他,但凡牵涉其中的,必要时格杀勿论!” 杨应时就算再迟钝,听到包拯说得这么严重,也有三分了悟了。但仍是不敢相信,忍不住颤着声音问道:“那关……关公子是……” 公孙策的眼光随着包拯的语气一同转厉,这一眼剜得杨应时浑身一抖:“杨大人,有些事情,最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要装不知道。” “属下这就去办。”展昭没理会公孙策和杨应时,对包拯行了一礼。又看向白玉堂,见他只挑了挑眉毛,便略一点头,径自出门。 白玉堂望了一眼包拯,道:“这次找回来,该回京去了吧?”包拯叹了口气,道:“想不回去也不行了,已经过了预期的时间。”公孙策摇头道:“太师的奏章大概已经摞了山高了,八王爷那边也难得交待。”包拯愁眉苦脸,看起来已经在打腹稿。 “哦,那也不一定。”白玉堂道,“这位薛老爷,可算得上是个十足草包,已经拖累了一大群人。我猜八王爷到时候不见得有空搭理你们。” 包拯猛地抬起头来:“他不会把永叔君贶全卷进来了吧?” 白玉堂撇了撇嘴。公孙策急道:“他对你说了什么?”白玉堂打了个哈欠道:“你急什么。放心,我保证在回京之前告诉你们,不过我可懒得说两遍。所以,我现在先发发慈悲,去帮那只不会‘彻底地’找人的笨猫吧。”话音未落,人已在三丈开外。 “他居然对我们卖关子!”公孙策瞪着白玉堂背影,颇有些愤愤,“包拯,我们破那些毫无头绪的案子的时候,这白五爷还在吃奶吧!” 包拯心头的阴云几乎要被公孙策这句话驱散了,嘴角抽动了一下:“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只不过是找个理由说服自己继续跟着展护卫到处跑罢了。” 白玉堂找到展昭时,展昭正在源顺镖局后门外不远的阴暗角落里伫立着。他整个人一动不动,收敛真气到与夜色融为一体。若不是白玉堂太敏锐,恐怕从他鼻子底下走过去也发现不了他。 “你傻站在这里干什么?”白玉堂站到他身边,用气声问。他一身白衣过于耀眼,反倒将展昭衬得更加不引人注意了。 展昭极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做声。白玉堂奇怪地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秦明涂和方紫芸正在门口轻声交谈。 白玉堂一愣。这两人关系可不大好,还有过正面冲突,怎么此时看起来相谈甚欢?白玉堂记得那冲突,换了他,那是要记一辈子仇的,难不成秦明涂这般大量? 忽然展昭身形一晃,正正挡在了他面前。白玉堂才要反对,就发现方紫芸直起身子,转向这边,急忙缩头蜷肢,借着墙壁和展昭的掩护躲过了那漫不经心的一扫。 过了一会儿,觉得方紫芸应该已经看向其他地方了,这才小心地探头去看。只见秦明涂指挥几个家丁抬出一顶软轿,吩咐了几句;方紫芸掀开轿帘看了看,点点头,又说了几句什么,就此带着软轿离开。 展昭一句话不说,猫一般蹑在后面。白玉堂下意识地跟了两步,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懊恼地抓抓头,放缓了脚步。 忽觉身上一暖,却是展昭除下外衣披在他身上。虽然不能将腿脚也完全遮住,好歹大半个身子不再那么夺目了。白玉堂套好袖子束紧衣带,抬头见软轿已行了数丈,忙加紧跟上。 “我出来的时候想起没在方府看到这位方小姐,”展昭估摸着这距离决不会被那些人听见,遂简单向白玉堂解释道,“略觉奇怪,就又去了次方府。结果发现那位薛老爷也正在找她,她丫鬟说小姐在秦家代老爷夫人吊唁,我就找过来了。” 白玉堂瞥了一眼身后挂着白灯笼的镖局:“她父亲尚在,怎轮得到她一个未出阁姑娘抛头露面,何况逝者是一个成年男子?就算她去,也不该在这时辰,秦家可是一早就开了灵堂。” “正是如此。”展昭道,“尤其是我发现她在后门外面和秦明涂说话,而不是在灵堂中与庄氏说,这就更可疑了。你来之前,我只听到了只言片语。如果没有料错,那软轿中就该是官家。” 白玉堂皱眉道:“她明明一点也不喜欢‘关公子’,这是要干什么?”展昭叹道:“因此我才没有直接去截下来。你看这条路是回向方府的,她到得地方,自然会显露目的。” 软轿一路抬向方府后面,从白玉堂曾听见方紫芸与薛锦谦谈话的那条小巷子进了府。白玉堂想起那跌落马桶的丫鬟,狠狠打了个颤,才悄步跟紧。展昭以为他冷,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攀上墙头,见他们将软轿抬进下人居所附近的一间小屋。那屋子看起来破败不堪,又在极偏僻的角落里,平日里应该不会有人过去的。 抬轿的人退下了。方紫芸慢慢走进屋子。不一会,传来泼水的声音,随后是关益惊怒交集的喝骂:“你做什么?”这声出来,展昭和白玉堂算是彻底放下了心。 方紫芸撑着下巴坐在桌边,等关益手忙脚乱地爬出轿子,才凉凉地道:“我哥哥念念不忘于你,故此我要看看你究竟有什么好。”关益怒道:“他发他的疯,关我什么事?”方紫芸微微一笑:“哦,不能这么说。我清楚他的脾气。虽则上次白玉堂找上门来,他不得不放你走,但心里总是咽不下这口气。我知道他一日不得手就一日不肯干休,白玉堂总不能一辈子陪在你身边。所以我接了你来,求个干脆利落。”她端起茶杯,“对了,为了不让你那个小厮多话,我把他留在别处了,你不必找他。” 关益怒极反笑,心里已经起了杀意:“原来你派人暗中跟踪我,那么自然知道我是从县衙出来的了。”方紫芸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杨应时才不敢找我麻烦。”关益冷笑道:“是么?你是什么来头?”方紫芸道:“唉,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也没多少话好听了。”说着竟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来。关益一惊,但想这十三四少女能有多大力气,便也不如何慌乱。 忽听门外脚步声响。方紫芸露出笑容,站起来娇声叫道:“义父。” 进来的果然是薛锦谦。他听白玉堂扯了一通,说秦明虚保往岳州的镖与范仲淹和欧阳修有关,心下已是信了八九分,只是不敢擅作主张,总要回京与人商量。见天色已晚,想也不急在一时,便来寻方紫芸。听丫鬟说方紫芸去了秦家吊唁,早就等得不耐烦,适才闻报她回来,当即赶了过来,也不再多搭理刚回家的方子琪了。 “这是……”薛锦谦见到关益一怔。方紫芸偎过去笑道:“这就是最近让我哥哥心心念念的那位公子了。义父,你说怎生才能让我哥哥不再纠缠他?”薛锦谦道:“既不能让你哥哥自己断了念想,唯有你帮忙了。怪道你大晚上的出去。”方紫芸瞟了一眼关益,嗔道:“可他说他是县衙的人呢,万一杨大人找上门来……”薛锦谦哈哈一笑:“傻丫头,杨应时怎敢对你胡来。” 他二人一搭一唱,显然是对关益示强了。关益强抑怒火,冷冷地道:“朝中大员自己得势倒也不奇,我倒不知他内弟也能偌大威风。”薛锦谦咦了一声,得意笑道:“你倒也知道我姐夫,那就乖乖认命好了。我姐夫虽然没有兵权,可是一张嘴就能说得人连降三级,杨应时敢得罪他?” 关益那句“他内弟”中的“他”,原是泛指欧阳修与王拱辰二人,但薛锦谦这话明明指的是王拱辰屡次进谏求贬滕宗谅一事,竟与欧阳修没什么关系。如此一想,自然对王拱辰愈发不满。 回过神来时,却听方紫芸笑道:“义父,你说我们将关公子怎么办的好呢?”薛锦谦抚弄着她的纤腰,道:“我瞧你哥哥不过是看上他那张脸,你可以给他妆扮得更漂亮些。”方紫芸道:“妆扮?我那些香粉胭脂都好贵的呢,你不是说从宫内贡品克扣的么?”薛锦谦道:“那不要紧,用完了我再给你弄些来。”方紫芸摇头笑道:“不好不好,不如用个永远不用重新打扮的法子。” 她笑着拔出匕首,在关益面前比了一比:“关公子,你是想我画朵花儿,还是画只雀儿?” 关益拍案怒道:“放肆!”一手要将匕首打落。薛锦谦早有防备,一把捏住他手腕,啧啧笑道:“细腻滑嫩,是个养尊处优的,说不定你哥哥不止看上脸了。”关益用力一挣,竟挣不脱。 方紫芸凑近了些,笑道:“若是女子,只怕算得上是肤如凝脂了。多好的一张画布,不可糟蹋。” 她的匕首眼看就要落在关益脸上。 一块圆石忽地从窗外飞入,狠狠地打在了方紫芸手腕上。她痛呼一声,连退三步,捧着手腕落下泪来。掷石之人下手毫不容情,她手腕已然被打断。薛锦谦吓了一跳,急忙撇下关益,心疼地去检查一番,喝道:“什么人!” 关益趁此机会奔向门边,被跟着石头进来的白玉堂挡在身后。薛锦谦见到是他不禁一愣,皱眉道:“五爷,我一向不干涉你,你怎么总阻我事?”白玉堂哼了一声:“爷可懒得阻你事。只不过你这个义女,爷看着讨厌。既然她有爹生没娘教,爷只好勉为其难,替方家老爷夫人管管。” “你是什么东西!”方紫芸尖叫道,“本姑娘轮得到你管!”白玉堂嫌恶地瞟了她一眼,回身扶住关益,低声道:“猫儿回去报信了,包大人这就带人过来。你要不要……” 关益知道他要问什么,略点了点头。恰在此时,方府前面传来一阵骚乱,随后两列兵士小步跑入肃立两侧,包拯大步走进,展昭跟在后面。杨应时小跑着才能跟上他们,公孙策却没有过来。方子琪一头雾水又极度紧张地走在最后。 薛锦谦和方紫芸都张大了嘴望着这阵仗。 包拯快步走到关益面前。白玉堂飘身立到展昭身侧,经过包拯时简单点了下头。包拯见关益已整好衣服,当即双膝跪下:“臣救驾来迟,请官家降罪。”展昭与白玉堂随后行下礼去。杨应时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关益摆了摆手,道:“包卿不必苛责自己。平身。” 这一刻,他已经从那个会慌乱会说笑会害怕的关益回复成波澜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赵祯。 第13章 十三、斜风细雨不须归 白玉堂一觉醒来时,展昭正坐在他身边发呆,看上去一夜都没睡。白玉堂奇怪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包大人开堂审案你没去?”展昭道:“包大人没开堂。”白玉堂翻身下床道:“那他们打算干什么?”展昭道:“水在那边我帮你打好了——目前还不清楚接下来要干什么。公孙先生和庄氏谈了一晚,最后庄氏是哭着出来的,好像秦明虚之死确实是她主谋。具体怎么回事我没问,不过这案子就此移交给杨大人了。官家正在和包大人商量如何处置方家和薛锦谦。” “那有什么商量,大概诛九族都不为过吧。”白玉堂捞起毛巾,发现水温刚好,心里一动。 展昭站起来,边整理床铺边道:“方家兄妹对官家屡次无礼,甚至要伤害官家。虽说并不知他身份,但判个死罪是不为过。只是薛锦谦牵涉到朝中几位要员,一时还不好判定分寸。”白玉堂道:“你说王拱辰欧阳修?”展昭道:“还有滕宗谅。当年官家本没打算把他一下子贬到岳州的,是王拱辰再三进谏才致于此。你听到薛锦谦说要查托去岳州的镖,包大人便想会不会是王拱辰依旧不肯放过滕宗谅。”白玉堂道:“他没告诉我那是什么镖,不过听他言语,是和王拱辰脱不了关系。” 展昭掸了掸衣袖,道:“现在全宜春都知道圣驾在此,这是瞒不住了,应该这两日就要启程回京。不过方紫芸极少出府,她义父到底是什么身份,也就没多少人清楚。薛锦谦被收押之事,一时半会还传不到京里。”白玉堂把毛巾拧干,瞪着展昭道:“本来是暗查的,现在被折腾成这样。五爷之前和薛锦谦费了那么多口舌,岂不是白费?你得赔我。” 他脸上的水还没擦,连眼神也被映得水润起来。展昭心中一荡,笑道:“不错,看起来是白辛苦你了。”忽然脸一板,“要我怎么赔你暂且不说,只是你能那样套他话,想必之前在风流场中有过不少交道吧?” “啊?呃,呵呵,哈哈,哪有此事……”白玉堂一把将毛巾摔到脸上,“你想多了。”“是吗?”展昭凉凉地追问。白玉堂猛力点头:“是啊是啊。”从手指缝中偷看,发现展昭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赶紧又把毛巾捂紧,“他那个人又没品位又没才学,我才不耐烦和他多打交道呢。” 他忽然一呆,觉得自己这话好像有点问题。还没想清楚哪里有问题,已经听见展昭靠近了些,声音里居然带了一丝危险的意思:“哦,这样。那么白兄平日是和哪些有品位有才学的公子们打交道呢?” 白玉堂下意识地把毛巾又捂紧了一分,哼哼道:“爷自从认识了你,多半都在想着怎么煞你威风,哪有空……哎?”他一下子拿下毛巾,腰板突然挺直,“不对,死猫你审犯人啊!五爷和谁打交道,关你什么事!” 这质问中的愤愤然很快就消失在了展昭再也憋不住的一阵大笑里,白玉堂这才发现自己被他耍了,气得顺手将毛巾一甩:“展昭!没得消遣爷!”展昭努力忍笑道:“不敢不敢。原来五爷一直以来多半都在想着展某,展某受宠若惊还来不及,怎谈得上消遣。”“你还说!”白玉堂扔下毛巾,跳过去就是一掌。展昭借力飘开,笑道:“别闹,出去吃饭了。被人看见可不太像话。”白玉堂追上去道:“敢管的没心情,有心情的不敢管,我才不怕被看见!” 两人一先一后奔出了门外,然后一起停下。 庄氏正倚坐在不远处的回廊栏杆上,看上去憔悴不堪。 “她怎么在这里?”白玉堂悄声问,“已经认罪,不是应该收押吗?”展昭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走到近前,只见庄氏呆呆地看着地面,似乎对周遭状况浑然不知,也漠不关心。白玉堂正要开口问,忽觉有人从后接近。急转身看时,却是公孙策。 “她的情况比较复杂。”公孙策简单地道,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两人称谢接过,不由都扭头去看了看外面的庄氏。公孙策关上房门,阻断了他们的视线。 展昭放下茶杯,抬头看向公孙策:“官家已做出决定了?” 公孙策在他对面坐下,道:“初步定了,明日就返京。对外只说薛锦谦盗取宫中物事——也就是那汴城图了——与方紫芸,故此要带回京处理。方紫芸作为接受人,自然也免不了一同去。现在庄氏认罪,方子琪的杀人罪名可以清了,但官家当然不可能就这样饶过他。”他微微咳了一声,“说方子琪身为方家管事人,却不约束幼妹,有失职之过,一并带回。方家老爷夫人因年事已高,着在家中闭门思过。这样做主要是为了把薛锦谦来宜春的真实目的掩饰起来,免得惊动王拱辰。” “还掩饰了方子琪真正的罪名。”白玉堂撇嘴道,被公孙策和展昭同时瞪了一眼。 白玉堂耸耸肩,又道:“那庄氏是怎么回事?” 公孙策叹了口气:“我好像误打误撞击中了她的弱点,不然恐怕她不会认得这么干脆。她说她本来与秦明虚是青梅竹马,但是父母之命不可违抗,才嫁给了秦老爷。这秦明虚本是秦老爷徒弟,因为失去双亲,又见师父迟迟未娶,怕他百年之后没人孝敬,才改姓拜入秦老爷膝下。庄氏下嫁一事自然对两人都打击极大了。 “这桩婚事既成事实,庄氏也就绝了那不伦的念头。秦明涂出世以后,更是专心相夫教子起来。谁知秦明虚视此事为夺妻之恨,又因觊觎镖局,竟暗中下药毒杀了秦老爷。庄氏孤儿寡母不敢反抗,只得忍辱从他。后来机缘巧合,在秦明虚江湖上朋友中识得一个杀手。庄氏本想这种事自家关了门外人不知也就罢了,但秦明虚数次醉酒,对她极度侮辱,骂她不贞,又骂秦明涂是孽种,故此才狠下心来。 “这次她服了斩衰,其实是为当年枉死的秦老爷而服。虽说不合礼制,但……不必苛求了吧。我诈称是秦老爷旧友,不知如何竟让她卸下防备。想必是没了顾虑,也没了其他依靠。” 展昭听着也只能跟着叹气,白玉堂却皱起眉头:“那个杀手是什么人?”公孙策道:“她没说。杨大人正是需要查这一点。只是觉得其情可悯,因此没有收监。” 白玉堂依旧觉得有地方不对,一时又想不出来,只得闭了嘴。展昭道:“这么说,宜春方秦两家大户算是都败落了。”公孙策道:“方家算是绝了后,秦家幼子孤身无依,也不知是因谁而致……” 三人嗟叹了一阵,公孙策才道:“这件事情暂时到此为止了。既交了给杨大人,我们也不用再操心。现在,”他转向展昭,“官家的意思是要有人去岳州,赶在王拱辰发现之前去查源顺镖局的那些镖的来历,还有王拱辰要查这件事的目的。” 展昭即刻道:“我随时可以上路。只是官家身边没人保护……”公孙策道:“这个不用担心。官家既然显了身份,这一路回去自然是各处州府小心照应。”展昭道:“那么我去收拾一下东西。”公孙策道:“不急。你明日随我们一起离开宜春,半路再折返岳州。”展昭一愣,很快明白过来:“是。” 两人说话都没看白玉堂,白玉堂不高兴了:“喂,你们当我是死人还是怎么?”公孙策奇道:“咦,白少侠既不是开封府人,也不是皇家差人,学生怎能安排白少侠行程?”白玉堂叫道:“合着我这几天给你们跑腿是自找的?”公孙策道:“学生知道白少侠帮忙多半是看在展护卫份上,这报酬嘛,不妨找展护卫要去。”展昭应道:“本该如此。不知白兄想要展某如何补偿?” 白玉堂感到心中一股无名火腾地窜了起来,却说不上来为了什么。过了半晌,狠狠白了他们一眼,自顾自出门去了。展昭一怔,道了声失陪,匆匆追了出去。 公孙策看着他二人背影若有所思。 展昭找白玉堂用的时间比之前白玉堂找自己要长得多,因为对于白玉堂去了哪里他完全没有头绪。但毕竟是找到了。彼时白玉堂正一碗接一碗地往喉咙里倒酒,看上去打算把自己灌死。 “白兄,”展昭拦住了他,“你喝太猛了。” 白玉堂哼了一声,手一抖,半碗都洒在了衣襟上。展昭见他听而不闻,只得替他拿下碗,放到一边。白玉堂乜斜了他一眼,大着舌头道:“你……你多管什么闲事……” 展昭本来对他忽然生气摸不着头脑,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开罪了他,可听到这句话,心里一阵不是滋味:“什么叫多管闲事?我是怕你喝伤了身子。”白玉堂不理他,伸手摸索着又满了一碗,举起来往嘴边送。 “白兄!”展昭又去拦。这次白玉堂有了防备,一手挡住,脖一仰大半碗又下了肚。 展昭也有些火了:“白玉堂,你不要太任性!” “你说什么?”白玉堂啪地将碗一摔,拍桌站了起来,还有些摇晃,“我任性?我又不是你们府里人,又不是什么……什么差人,你管得着么!”他边说边推搡着展昭,把展昭推得差点撞上栏杆。 展昭一把抓住他手腕,心想原来他为这个生气,便道:“公孙先生确是不能安排你,那是怕束缚了你,你生什么气?莫非一定要他叫你和我一起去么?”白玉堂哈哈一笑,用力挣开:“展昭,你没事吧?什么叫一定要他叫我和你一起去?五爷我为什么就得跟你一起去?你可不要对自己太有信心!”展昭道:“你既然不想和我一起去,那更不必生气了啊。”白玉堂冷笑道:“少废话,爷现在不想看到你,你没事就请吧。”说着甩袖勾过另一只酒坛,拍开封泥,连碗也懒得用了。 展昭深呼吸了几下,再次伸手去拦。白玉堂一掌劈开,怒道:“你这死猫,有完没完!”展昭口气也不是很好:“大清早还挺好的你现在发什么疯?别乱喝了!回头醉得一塌糊涂的好看么?” 白玉堂仰天大笑了一阵,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就在展昭忍不住要问他笑什么时,他却忽地停住,盯着展昭道:“我问你,你本来想怎么补偿我的?”展昭一呆,道:“我本来是问你想要怎样的。再说,你早上不还说白费一番唇舌,叫我赔你么?” 白玉堂面无表情地听完,眼神冷得像冰。沉默了好一会儿,方转身离开,倒是没有再拿酒坛了。 展昭踌躇了一下,看他意思明显是不想再多说,心知追上去也徒然自讨没趣,只得站在原地看着。到得那白色背影彻底消失时,心头没来由猛地一痛,却始终想不明白白玉堂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赵祯起驾,展昭控马随侍在侧。杨应时率本县大小官员伏地相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向城门行去。 包拯与公孙策坐在后面一辆马车里,薛锦谦和方家兄妹被锁在最后一辆车中。周围侍卫目不斜视,没一个人敢好奇究竟出了什么事。 “白少侠去哪里了?”包拯没见到白玉堂,不由有些奇怪。公孙策摇头道:“不知道。昨天出了县衙就没回来。展护卫去找过,但他最后是一个人回来的。问他也不说。”包拯奇道:“他二人吵架了么?”公孙策道:“不像啊,”他探头出窗看看展昭背影,“他们通常不是打架的么?”包拯也掀帘看了一眼,捋了捋胡子:“年轻人心思就是麻烦。” 展昭几乎全副心神都放在赵祯安全之上,并没有听到身后不远处的这番议论。另外一极小部分的思绪,还纠缠在白玉堂突然离去之事上。但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仅仅是觉得心里不知如何堵得慌。 这般行了两三日,展昭心情才逐渐回复正常。接近洪州府时,公孙策叫住展昭,道:“差不多了,你这就折向岳州吧。”展昭点头应了,向赵祯辞别之后,拉缰往西奔去。 奔了一程回头看时,只见着阳光耀眼,和那人白衣一样夺目。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完 方家兄妹、秦家命案、薛锦谦及欧阳修王拱辰诸事,后面案子中会继续交代。千金方一卷,本来是想讽刺富二代[干爹0.0],却不知变成这样,算不算达到目的…… 第二卷 寸草心 第14章 一、红豆生南国 小镇唯一的酒馆也只是几间平房,多半是方便做工的人买点酒带了路上喝。只为暖胃,或者刺激,因此那酒也就谈不上有多醇,冲鼻的一股烈味罢了。酒馆老板贾三早已习惯往来的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偶尔会迎来几个妇人,骂骂咧咧地把自家醉得跟泥一样的男人弄回去。然后第二天这些男人又出现在这里,说些粗俗的笑话,全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贾三挺喜欢这种日子的。沾满了烟火气,让他知道身边都是活生生的、可爱的人们。有时候还会加入到那些短暂却富含意味的谈天中去,当然也免不了小小地打个折扣。不过男人们很快就会借口拿多了下酒菜,把些肥鸡鲜鱼落在他这里,算是补偿。他也就笑呵呵地接过,腌了留着给这群人下次来用。 但是今天与往常大大的不同。这小地方的小破烂酒馆门口,居然出现了一位贵公子。这贵公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既没骑马,也没背包袱,看上去浑身上下也就那身锦衣值钱。可略略用心一看,就会发现竟是凛然不可直视之人,决不是以前曾有过的那种靠一身漂亮衣服招摇撞骗赊账跑单的家伙。 贾三微微瞪大了眼睛。直到贵公子走进酒馆坐下,他还没完全意识到这是他今天开门的第一位客人。 “有酒吗?”贵公子开口问。声音清冽,让人好像饮下一口美酒——肯定不是贾三卖的那种酒。 没听见回答,贵公子微微蹙眉,忽然笑道:“这酒馆不卖酒,莫不是有什么其他见不得人的勾当?” 贾三回过神来,一迭声地道:“有有。客官稍待。”连忙小跑着去柜台取酒。不知怎么,他说话也变得文绉绉起来,而且倒酒之前把碗和自己的手都洗了好几遍。 贵公子接过酒碗,微闻了闻,一饮而尽。贾三再次愣了神。这公子手指修长,指甲浑圆,平日必是个讲究的,却不知如何跑到这里来要些劣酒喝?但看他饮酒姿态放旷中带着优雅,贾三觉得自己卖的一定是最最上等的女儿红,或者汾酒,或者……其他管他什么好酒才对。 然后贾三忽然发现少了点什么,陪笑道:“客官,空腹饮酒易醉,不如来点小菜?”贵公子点点头,算是答应。贾三便一溜小跑去后面吩咐。 才捧了一碟花生米出来,贾三就听见门外马蹄声响。镇上的人从不骑马,定是又来了外客。贾三放下花生抬头看去,见那人长得瘦瘦小小,相貌平庸,一双眸子倒是炯炯有神。他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一抛,大踏步走进。 贾三连忙迎上去。那人随便挥了挥手,转动脑袋在屋内一打量,忽然跳了起来,冲过去拍那贵公子大笑道:“老五,你怎么在这里!” 贾三吓了一跳。这人这么莽撞,一身污渍却去贸然拍人家,那贵公子不生气才怪。岂知贵公子听了这声也跳了起来,也大笑道:“二哥!你来得刚好,小弟我正愁没钱付账!” 两人相对大笑,拥抱了一会,勾肩搭背地坐下。贾三看傻了眼,半晌才醒神,默默地退到外面去系那匹马。 等到这喧闹的一天快要过去,贾三还在回忆早上那贵公子。他和他二哥像是很久没见了,两人聊了个把时辰,连吃了些什么都不太清楚。后来他们走时,贾三居然有种冲动:不收那二哥递给他的铜钱,权当自己请客。 “你是个生意人,”贾三严厉地对自己道,“这种冲动还是少有的好。”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正要上板儿的时候又来了一位客人,这客人又勾起了他请客的冲动。 “客官你……”贾三打量着对方一袭朴实蓝衣,“这是赶了一天的路了吧?快进来歇歇。”说着把板儿放到一边。那客人自己拴好马,才应邀入内,对他笑道:“多谢了。” 贾三立刻觉得呼吸一滞。他从来没想过有人能这样笑,好像春风拂面,令他遍体舒泰。若非亲眼所见,而是别人告诉,他肯定会认为那人在胡说八道。 “这么晚了打搅,真是不好意思。”他听见那客人这么带着歉意对他道。赶紧摆摆手,张罗着上了些清淡小菜。匆忙中整就,也不是很精致,不免有点抱歉。但那客人丝毫没介意,谢过之后就吃起来。贾三瞧着他吃饭,不觉出了神,竟没意识到这样盯着人家是不礼貌的。 那客人虽是脾气好,可被盯久了,终于也忍不住问道:“敢问店家,在下脸上是否有些不对?”贾三吓了一跳,忙道:“没有没有,是小的失礼了。”讪讪地转过头去,不敢再看他。这么一转头,却发现旁边一张桌子底下落了枚石子,也不知是几时落下的。那石子又白又圆,甚是奇异,决不是周围山路上常见的那种。 贾三捡起那石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没看出有什么特别;就算白了些圆了些,也就是枚石子罢了。心想或许是被什么人无意带到这里的吧,便随手向门外一抛。 忽然眼前一花,那石子居然已到了那客人手里。贾三一惊,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只见那客人甚为激动,握着石子抬头看向他问道:“曾有位白衣公子来过,是不是?”贾三想了想,忆起早间那贵公子确是一身白衣,也确是坐在这张桌边,便点了点头。那客人几步跨到他面前,激动得连声音都颤了:“他……他何时来的?往哪里去了?” 贾三有些被吓到,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道:“那位公子是一大早就来了的,在小店呆了个把时辰。”那客人眉头一皱,环顾了一下店里摆设:“他在这里呆了一个多时辰?那怎么呆得住?”意甚不信。贾三忙道:“小的也不知道。那公子和他二哥谈谈说说,就个把时辰了。”客人眉头皱得更紧:“二哥?”贾三点头道:“是啊。”遂将那二哥形容描述一遍。客人这才吁了口气,喃喃道:“原来他匆匆离开,是约了韩二爷……”贾三耳尖听见,道:“不是的。那位公子先来的,他二哥后来才到。看两人见面,都没想到对方在这里。” 客人哦了一声,脸色复又沉下来。过了片刻,问道:“那他们可是一起走的?往哪边走了?”贾三道:“是一起走的。”想了想,指向东方,“出了门是往那边走的。后来怎样,小的可就不知道了。”客人扭头朝那个方向看了看,点点头道:“多谢了。有劳店家,在下告辞。”说完摸出钱来结了帐,出门上马朝东而去。握着那枚石子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过。 贾三下意识地跟了两步,心头一片茫然,连“客官慢走,下次再来”也忘了喊。 贾三原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这几人,结果第二天就又看见了那白衣贵公子。这次贵公子还是一个人来的,看样子已经和他二哥分手了。贾三满脸堆笑地迎过去,却见他神色颇有不愉,似乎心烦意乱。贾三不敢问,上了酒菜就躲到了柜台后面,不时偷偷地瞟他一眼,心里简直要好奇死了。 “老板!”贵公子忽然扬声叫道。贾三连忙趋到近前:“客官有何吩咐?”贵公子皱眉问道:“从洪州府到岳州,是不是一定经过这里?”贾三点头道:“是。”贵公子又问:“洪州府到这里要多久?”贾三一愣,扳着手指算了半天,道:“若是骑马,又没绕路,最多也只一天。”贵公子眉心深锁,嘀咕了几句什么,贾三却没听清,似乎是“怎么还没到”之类。 正要回去柜台时,又听那贵公子道:“我昨日掉了枚石子在这里的,你可曾见到?”贾三道:“可是一枚白白圆圆的?”贵公子道:“正是。你扔了?”贾三忙道:“没有没有。是一位客人看见拿走了。”贵公子霍然站起:“客人?”贾三道:“是啊。啊,那客人还问起过客官你呢。” 贵公子嘴角挑起一丝浅笑,慢慢坐下来,道:“是么,他问我什么?”贾三道:“问客官你几时来的,去了哪里。小的见到客官往东走了,便指与他,他也就往那边去了。”贵公子哦了一声。 正在这时,一个人在门口探进头来,问道:“贾三哥在吗?”贾三抬起头来,见到来人,脸色立刻变了。 来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妇,一看见贾三,眼睛里顿时放出了光,跨过门槛走进。贾三却像是非常不愿意看到她一样,一脸的不悦和尴尬,也顾不上贵公子还有没有什么要问他,直接走回了柜台。 那少妇疾步跟到柜台前,低声地说着什么,贾三脸上的神情由不耐变成惊讶,最后变成决绝,很重地摇了摇头。 少妇绝望地转身,发现此刻店里只有那贵公子一个客人,但一看便知不是本地人,也就咽下了话语。她停了停,忽然又转过身去,再次哀哀恳求,贾三却只是摇头不允。少妇情急之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贾三忙把她拉起,但还是没答应她的要求。 “有趣……”贵公子冷眼看着,心道,“我本以为那死猫还没到,原来已经到了。他既然问起我,自然是往东去找……但我折返来时怎么没见着他?难道被二哥撞上了?哼,管他呢,倒是眼下这事看起来……” 他边转着念头边看着柜台那里两人相持不下。忽听后面传来一声脆生生的“爹爹”,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笑着从里面跑出,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一见到这小丫头,贾三和那少妇的脸色全都变了。贾三狠狠瞪了少妇一眼,阻止了她上前的脚步,然后蹲下来对小丫头笑道:“爹爹在呢,芊芊有事吗?”小丫头芊芊张开双臂扑入父亲怀中,道:“芊芊今天捉到了一只好大的蛐蛐儿,一定能打赢你!”说着就举起右手,把提着的一个小竹笼送到贾三眼前。那里面果然有一只很大的蛐蛐儿,正起劲地啃着笼壁。 贾三抱起女儿,边笑边往后面走。芊芊吱吱喳喳说个不停,根本没有注意到少妇。 少妇也没有追进去,只是看着芊芊的小辫子消失,终于流下泪来。 “那是你女儿?”正伤心时,忽听一个声音问。少妇忙擦去眼泪转过头来,摇了摇头。 问话的正是那贵公子。他见少妇看到芊芊那般伤心,故有此一问,哪知她竟否认了,自己便也不由一怔:“那你哭什么?”少妇咬了咬下唇,仍是摇了摇头,一句话也不肯说。不待他再问,她已又泪光莹然地向后瞥了一眼,随后匆匆奔了出去。 换了别人,未必就会那么感兴趣,最多随便猜测一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但这贵公子却不是别人。锦毛鼠白玉堂的好奇心被勾起了,哪有那么容易放过。 因此等贾三哄好女儿再出来时,只看见桌上的酒钱,那两人都不见了。 第15章 二、庭前花不扫 却说展昭离了贾三酒馆,望东直奔来寻白玉堂。他自己也不知怎就心急如焚,生怕那二鼠韩彰是出来捉这小耗子回陷空岛的,因此快马加鞭一路催赶过去。照贾三所言,白玉堂与韩彰已走了三个多时辰,也不知是往哪里去。但这条道并没有岔路,是直直出镇的,一口气奔下来竟是连个人影也没见着。直到天全黑月亮升起,被一条河阻住了去路才停下来。这时候方发现早已身在一片林子当中,莫说白玉堂,就是真耗子也没一只。 展昭叹了口气,心知定是错过了。皇命在身,也不好回头去找,只得下了马,随便找了棵树,准备在上面将就一晚。 自入了开封府,他已经很久没试过这样露宿了。出差办案有地方官府接待,沿途也各有照应,何况屈指数来,需要他亲自去缉拿的犯人也实在没几个。有时候想起从前的江湖生活,已是恍若隔世。就算识了白玉堂,知道内心那股豪情还没有磨灭,也仅仅是知道而已。在白玉堂面前偶尔放松一下,露出一副老江湖嘴脸,两人谈笑一阵也就过了,旁人眼中他还是那个持重有礼的御猫。并且近来即使在白玉堂面前,他也很少回复成旧时的南侠了。 然而现在晚风轻吹,带来新鲜树枝的清香和叶子的低吟,不时有几声柔和的鸣唱,大约是夜归的鸟儿寻窝。这样的寂静中,展昭反倒更强烈地忆起那些刀尖舔血的日子,甚至感觉到连头发根处都充满了当年的热血。阖上眼倚在树杈之间,感受着粗糙的树皮和细嫩的树叶,浑身的肌肉都处于极度放松的状态——却也是随时都会绷紧任何一块来爆发力量的状态、随时准备迎敌的状态。 叶子边缘扫过掌心,带来一阵麻痒。他忽然更确切地想起白玉堂。想起白玉堂有一天很早就潜进他的房间,他明明立即就醒了却还是装睡着,想看看这家伙要干什么。然后白玉堂蹲在他床前,极其有耐心地盯了他几乎有一炷香时间,直到他要忍不住睁眼询问之前的那一刹那,才显露了目的。白玉堂以一种鹰看见羊时俯冲的速度点住了他身上六大要穴,随后用一根细小而柔嫩的树枝在他掌心搔弄。锦毛鼠一向对力量把握得很准,所以他只能拼命忍着不要笑出来,也不要被逗弄得哭出来。 就好像现在这样。他微笑着加重了力道,让那片叶子刺入皮肤更深,于是又感受到相同程度的麻痒。这种感觉竟然让他很安心,当然,是比起从前那些不得不如此露宿的时候。 他就这样握着一片叶子睡着了。叶中嫩绿的汁液慢慢渗出,染上了那枚同样在他掌心的白白圆圆的石子。 没有很久展昭就醒了。这时天刚刚亮,可以看清枝丫间的浮尘,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一把晨光。 他并不是自己醒的。这么快醒完全是因为听到了不远处的脚步声。树下的马似乎还在安静地睡着,但耳尖却在不停地抖动。 展昭轻轻地滑下树来,靠在树后,张目望去。 来的是一个老妇和一个男童。那老妇看上去六十有余,男童才只三四岁。只听男童咯咯笑着,跌跌撞撞地在林中草地上奔跑。老妇紧紧地跟在后面,双手一直伸着,随时准备去扶。 “千千,快回来!”老妇喘着叫道。男童千千回头看了一眼,拍着手跑得更快了,像是非常得意。老妇没办法,只好又跟紧一点,手也离得更近一点。但她毕竟年老体衰,腿脚不大灵便。千千却偏偏一下子往左,一下子往右,扭动得甚是欢快,使得她很难一直照应周全。 千千似乎是很久没有奔跑了。虽然已呼吸得很粗重,却还是努力地迈着双腿。老妇吃力地跟着,脸上神情越来越紧张。忽然千千一个趔趄,好像是被草叶绊到。老妇大吃一惊,急忙快跑两步,却还是没来得及拉住。眼看千千就要跌倒。 “千千!”老妇惊叫了一声,忽觉眼前一花。千千竟没有跌倒在地,反而扑倒在一个年轻男子怀里。这男子也不知几时来的,正抱着千千轻声安慰。 这男子当然就是展昭。展昭虽然不想随便过问人家事情,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在自己面前摔倒,因此一见千千脚步不稳就掠了过去。他轻拍着千千的背,让他平静下来,然后抬头看着那老妇笑了笑。 他本以为老妇会致谢,至少也该对他笑笑。谁知那老妇脸色大变,冲过来恶狠狠地低呼道:“你放手!”她一把拉起千千,翻过他的身子,几乎要哭了出来。 展昭一愣。低头一看,才发现千千根本不是平静下来,而是晕了过去。正惊异时,老妇干枯的手爪就狠狠地掐住了他的手腕:“你、你害死我们家千千,我跟你没完!” “老人家,这孩子只是奔跑时气息太促,一时喘不过来才会晕厥的,没有死啊。”展昭无奈而耐心地解释。老妇根本不理会他,只是抱着千千大哭。展昭叹了一声,抚按住千千背心灵台穴,将一股浅浅的内息输了过去,意图使千千醒来。但才一运劲,就觉千千体内一股大力汹涌奔至相抗。展昭吃了一惊,急忙撤掌,一时说不出话来。 但这一撞之下,千千自己也受到震动,竟悠悠醒了过来,随后低低地咳了两声,然后哇地哭了出来。老妇被吓了一跳,赶紧收声看他,见他哭得厉害,急忙又哄又拍,掐着展昭的手自然早就放开了。 “你怎么把他弄醒的?”老妇哄好了千千,才看向展昭,声音里满是怀疑和防备。显然之前曾有过类似情况,而她只能等千千自己醒来。展昭苦笑了下,不知怎么解释。微一沉吟,执起千千的小手,搭上了他的脉门。 这一搭脉,展昭更是惊异万分。千千体内这股内息雄厚已极,却不各安其分,而是在奇经八脉中四处游走,丹田和十二正经内反倒是空空荡荡。想是呆得久了,竟被它自行撞出一套规矩,平日不碰倒也无事,但受到一点外力冲撞就立时发作。方才千千在他怀里一扑便至晕厥,想必就是为此了。但这三四岁幼童绝不可能自行练出这么一股内息,定是他人强行注入。是什么人和一个孩子这么过不去呢? 那老妇见展昭把着千千的脉不出声,还以为他是郎中,眼中发了光道:“我们找过好多郎中,没一个治得好千千。你能把他弄醒,肯定也能治,你、求求你救他,老婆子求你!”说着就双膝下跪。展昭赶紧把她扶起,道:“在下不是郎中……”还没想好怎么说,那老妇已经又一把掐住了他手腕,使劲地把他往回拖,好像完全没听到他的话。 展昭若要挣开自然容易,但千千情形确实奇诡,如不导出内息随时可能丧命,他决不可见死不救。故此虽还有几分疑虑,但还是随着老妇到了他们家中。 “这孩子在家里病得久了,”老妇唠唠叨叨地说着,不知是说给展昭听还是自言自语,“早就想跑出去玩。今天一个不留神,唉……” 展昭没有答话。千千好奇地躲在老妇身后打量着他,偷偷地伸出小手去摸他巨阙剑上的穗子。展昭低头对千千笑了一下,千千却像受惊的小鸟一般立刻缩回了手。 千千的家在附近一个小村落里面,一眼望过去统共也就十来户人家。他们家在最外面一户,几间砖房还挺有气派的。只是无论院子里还是屋内,都像是很久没打扫过了,落叶灰尘到处都是,与屋子外貌一点也不符。 “谁都没心情打理那些个。”老妇见展昭注视着地上的一片杂乱,尴尬了一下,讷讷解释着。 展昭踏进院子就知屋里没人,不由奇怪,问道:“老人家,是只您祖孙二人吗?”老妇道:“嗨,不是的。老头子死得早,那没办法。儿子出去做工去了,儿媳……哎,大概是去镇上买什么东西了吧。”边说边抖抖索索地倒了杯茶递过来,“先生你请用。乡下人家没什么好茶,将就些吧。”展昭谢了接过。 正在想如何解释千千体内情况,忽听老妇一声怒吼:“你死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千千早上醒来不见你,借口找你跑出去了?要不是老娘发现得早,千千还不知道摔在哪里呢!” 展昭被她吼得一愣一愣。转头看时,见老妇正叉着腰冲院门外指天画地地数落。门外少妇低着头乖乖挨训,扶着篱笆不敢进来。待老妇骂完了,才怯怯分辩道:“我去找贾三哥了……” 老妇一听,更是跳起脚来怒骂:“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男人前脚出门做工,你后脚去找贾三?天气都凉了你思什么春哪!”连珠炮般又刻薄又恶毒,只听得展昭微微皱眉。 “我是求他救千千……”少妇稍稍提高了点声音,委屈得眼圈都红了,“您忘了,好几个郎中都说……”老妇恍然截口道:“是了是了!他说什么?”少妇低声道:“他不答应。”“他怎么能不答应呢!”老妇气急又叫起来,“这是一条命啊!” 她跺着脚转了一圈,这才发现展昭正刻意不看她们,不觉又尴尬了一下,走过去陪笑解释道:“嗨,这就是我儿媳兰花了,原来她去镇上寻医来着。兰花,”她没好气地回头招呼少妇,“千千刚才撞到的这位先生,竟能将千千很快弄醒……你也别跟贾三那个没良心的多啰嗦,这位先生定有法子救千千。” 兰花本来就因为被贾三拒绝而满腹伤心,刚才又被婆婆没来由地骂了一顿,正抹泪时听到这句,惊喜得声音都颤了:“真的?”她奔进院子,在展昭面前停下,“先生若能救千千,小女子全家上下永感大德,求求先生了!”说着就跪下要磕头。 展昭被她们一口一个先生叫得头皮发麻,见兰花下跪赶紧又扶起来,叹道:“我真不是郎中。不过令郎的病因,我方才把脉时倒是知道一二……” 老妇和兰花都睁大眼睛听着,千千依在母亲怀里玩着手指。展昭看了一眼千千,问道:“除了你们家里人以外,还有什么人近距离接触过这孩子?”老妇抢着答道:“我们家四代单传就得了千千这么个独苗苗,姑娘家姑婆家好多亲戚来走动的时候都会一直呆在他附近的。”展昭皱眉道:“有外人吗?”老妇想了想,摇摇头。 兰花在旁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却欲言又止。展昭注意到她眼神中有些不对,又见她偷偷瞟着老妇,大约是不敢当着婆婆面说,手上却不由自主地收紧。千千被她弄痛了,不满地叫了一声。老妇也跟着叫了一声,终于碍着展昭就在眼前而没有骂出来。兰花赶紧放开千千,低声道:“我去做饭。”匆匆步入了厨房。 千千踉跄了一下,被展昭一手托住。这一托又觉出了问题:那股内息既不存于丹田与十二正经,手脚便该无力,故此虽能如常人般跑跳,却终是吃力而易跌倒;可是此番千千在清醒时与他肢体接触,原来手脚非但不是无力,反倒结实强壮超出同龄孩子甚远。难道千千体内丹田与正经中并不是表面上的空荡,而是“大盈若冲”么? 还未理出头绪,忽觉周遭气息微微一颤。展昭立时浑身一紧,心知有高手在附近潜伏,不知已呆了多久。转念间却想,既已潜伏许久,怎又会如此不小心泄露形迹,莫非是呆不住了故意的? 展昭放松下来,藏起嘴角浅笑,故意沉吟道:“既是没有外人接触过,那么在尊亲之中,可有习武之人?” 老妇还没答话,就听一个懒洋洋地声音从头顶传来:“老婆婆,这人问起话来没完没了,通常却没一个问题有用的。你要想孙儿病好,最好别听他啰嗦。” 老妇瞪大了眼,看着白衣青年从院外树上一跃而下,斜斜滑到面前,宛如天降。千千小小地“哇”了一声,跑了两步又退回展昭身边,竟是不敢靠近。 展昭摊开双手,道:“好吧,我问的都没用,不如白兄指教一下?” 这句话太深奥了,千千听不懂,只知道这是一个问题。他好奇地打量着,等待应该同样深奥的回答。谁知被问的人根本没有回答的意思,却走到他面前蹲下,对他道:“你叫千千,是不是?” 千千眨了眨眼,忽地扭身跑开,躲到内室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盈若冲,取字面曲意,故加引号以示误用 第16章 三、行到水穷处 展昭看着白玉堂被千千毫没预兆地晾在一边发窘,不由好笑,咳了一声,安慰他道:“白兄,你平日冷厉惯了,小孩子害怕你也不奇怪。” 白玉堂装作没有听见,也不理他,站起身对依然目瞪口呆的老妇道:“此地还属洪州治下么?”老妇怔了一怔,答道:“是。我们该分宁县老爷管,林子外那条河就是修河。”白玉堂道:“此去岳州需要多久?”老妇又是一怔,道:“老婆子没出过远门,这个却不清楚了。”白玉堂嗯了一声,忽然放缓了声音,笑道:“冒昧打扰,实在不该,还请婆婆见谅。”老妇忙摆手道:“公子不必客气。”心里本来隐隐存在的不悦却一下子消失了,顺口又道,“原来二位相识。不知千千的病,公子有何看法?” 白玉堂瞥了一眼展昭。展昭移开目光,心想他既还在莫名其妙地和自己过不去,当然也不必非得求他搭理,遂抱臂站在一边不再出声。白玉堂暗地里啐了一声,对老妇道:“我方才说他问的没用,那倒也不尽然。只不过他问你家亲戚,实在是问得早了。首先你得告诉我,千千这病是几时得的?” 老妇想了半天,道:“大半年了。哦,对了,是今年三月,我们见林子里桃花开得好,就抱他去玩。他爹娘年轻小两口也还贪玩,在修河边捉鱼,我就抱着他在树下坐着。他们动作大了些儿,有水溅到千千身上,我还把他们骂了一顿呢。那之后千千就一直病殃殃的。我们都以为是伤风着凉,请了好多郎中开药,却没一个好的,反倒越来越重。”言语中已经哽咽起来。 展昭微微摇头。白玉堂眼尖看见了,转念又问:“那前后千千就没和什么人接触过?”老妇道:“之前没有,之后就只有郎中们了。”白玉堂道:“你们前后请了多少郎中?”老妇想了想道:“总有十好几个了。”白玉堂道:“你还能找到他们吗?”老妇道:“有几个是镇上的,另有些走方郎中,那就找不到了。”白玉堂点头道:“好,你将镇上那几个郎中的姓名住址写下来,我现在去那修河边看看。是在河的哪一段?”老妇指了方向道:“那边不远,具体我也不记得了。” 许是请过郎中太多,她已经顾不上这些问题是为了什么,但凡有一线治愈千千的希望,就得抓死不放,故此答得颇为详尽。也不知为何,对面前这两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竟生出一股强烈的信任来,急急就进屋去写镇上郎中的地址。提起笔来时,正听见白玉堂问:“你不去?” 这话自然是在问展昭。展昭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牵了马径自走向院外。 “猫儿!”白玉堂两三步追上,扯住叫道,“做什么不理人?” “哦,”展昭等到离得远了,那老妇不可能再听到,才冷冷道,“我以为白五爷脾气还没发完,不敢打扰。”白玉堂跳到他面前挡住去路,嘟囔道:“我没有发脾气……”展昭盯了他一眼,道:“奇怪,是哪个不辞而别,又说不乐意见我?”白玉堂叫道:“我几时说过不乐意见你了?”展昭道:“‘少废话,爷现在不想看到你,你没事就请吧’,这话可不是我说的。”白玉堂一呆,道:“我那是……我那是气头上说的,怎能作数?”展昭道:“咦,你刚刚不是还说没有发脾气么,哪里来的气头上?” 白玉堂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才要翻脸,瞥见展昭神色,又泄气了,转身道:“好吧,我实话跟你说,那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总之官家起驾之后,我跟在你们车队后面来着。望见你离开他们,心想大概是要去岳州……我本来真的打算回陷空岛去的!但是不知怎么就……哼,爷大概上辈子欠你的!那酒馆老板说你问起过我,我知道你到了……”他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只是没回头看,“臭……猫儿,我见到那个兰花奇奇怪怪才跟过来的,可不是故意来找你!” 展昭一直板着脸,决定不能总是惯着这惹事的白老鼠;但听他嘴硬,又实在觉得好笑,遂努力沉着声音道:“所以我方才和你说话,你也只当听不见。”白玉堂背着身子没看见他嘴角极力克制的抽搐,自顾自嘀咕道:“那臭小子居然不理我,这么丢脸的事怎么能让你看见。你那时候一定不在……” 他声音太小了。饶是展昭耳力极好,也要贴近才能听见。以前从不知道白玉堂也会这样自欺欺人,心下早就软了。虽然还是不明白那天白玉堂为何生气离开,但既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也不必再多理会。 白玉堂嘀咕了半天没听见反应,不由偏头偷看。这一偏头不禁吓了一跳,赶紧退后三步叫道:“死猫你凑这么近干嘛!”展昭无辜地道:“你说话声音那么小,不凑近我怎么听得见?”白玉堂瞪着他道:“我又没说给你听!”展昭道:“噢?原来我又不小心会错意了。为免你我彼此麻烦,我还是速速赶去岳州的好。至于千千这事,你既管了,当然不会半路撒手,我放心得很。”说着就翻身上马。 “猫儿!”白玉堂见他抖缰要走,急忙出声相阻,“我不是那个意思……喂,你怎么变得这么开不起玩笑?展昭!给爷停下来!” 他几声也叫不停展昭,心下忽然一颤,竟有一股隐隐的惧意升起。明明想转身就走不去追赶,却怎么也不敢就此离开——好像展昭是真的不高兴了,若是不追上去,会不会从此就没了这个朋友? 根本不等想清楚,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猛然凌空翻身,在树上一蹬,如一只大鸟般直扑过去。 马在前面跑得也不怎么快,白玉堂几个纵跃已然追上。人尚在半空,一手在马臀上一按,另一手就去拉缰。展昭看也不看伸手一格,轻叱道:“放手!”白玉堂却已攀上马颈,笑道:“不放!——啊!” 他忘了自己毕竟身体悬空,这声“不放”出来,真气已是泄了。奔跑中马臀上下抖动,按住的那只掌不得力,这边拉缰的手又被格开。几下里一凑合,不由自主就往下坠去,纵是立即伸腿要点地,也因被马拖住而无法踩实,眼看就要结结实实地摔下地去。 忽觉身子一轻,眼前一花,竟已安安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自然是展昭反应极快,一手将他拉了上来。白玉堂吁了口气,哼了一声,想要讥刺他几句,不知如何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展昭两手从白玉堂胁下穿过控着缰绳,见他已坐稳,便加快了速度。白玉堂伏在马颈上,身子随着奔驰起伏,脑中一时有些空白。马背上位置不大,马鞍的前端正顶住白玉堂尾椎,弄得他甚是疼痛,不得不往后靠了靠。这一靠却恰似被展昭抱了个满怀,饶是他百无禁忌也有些不自在起来。偏生展昭跟没感觉一样,策马时还身子前倾,贴得更紧了。 “猫儿……”白玉堂轻呼了一声,也不知是提醒他注意还是怎样。展昭专心掌着方向,听见呼唤,随口应道:“嗯?” 他没张口,这是纯鼻音出来的回应,不可避免地带了一丝腻。加之呼吸的热气时不时喷在颈间,白玉堂只觉晕晕乎乎,浑不知身处何地了。 马是杨应时所备,固然比不得京中良驹,便是比陷空岛的上等马也还稍逊一筹,故此跑不了多久就慢了下来。展昭也知这马驮了两人实在是难为它,并不催促,放松了缰绳。不一时马闻见水气,又发力奔了一程,到得修河边上停了下来,探头去饮水。展昭翻身下马,瞥见白玉堂还趴在上面发呆,也不管他,径自走向河边。 江湖中人人都知白玉堂行事率性,天王老子也吓不住他,却没几个知道这白五爷幼时被他爱开玩笑的四哥蒋平放水里浸过,从此一生怕水。眼下这马低头喝水,发呆中的白玉堂因为失了依靠,才晃晃脑袋醒过神来,乍一凝神就瞧见面前白花花一片波光荡漾,吓得身子一歪。他本来坐在展昭身前,自然没有勾住马镫,这一歪就只好跌落下马。脚下是河边软泥,踩上去不禁一滑,手臂风车般转着要去抓缰绳。 忽然耳中风声一响,却是展昭抢来扶稳,摇头叹道:“怎么你一路走一路摔跟头?”白玉堂一窘,甩开他道:“多事!”展昭嗤地一笑,一手凑向白玉堂口边,顿时掌中捧着的水洒了白玉堂一脸,只得一半入了他嘴。白玉堂被凉水激得一颤,咽了才反应过来:“臭猫!你不用拿马喝的水给我吧!” “我在它上游取的。”展昭白了他一眼,“你要吵架也好打架也好,先解了渴意养好精神再说。”白玉堂避开他眼光,看向上游:“你怎么觉得我找你不是吵架就是打架?就不能有点别的?”展昭捧水洗了把脸,扬眉道:“比如什么?” “比如……”白玉堂顺着上游看过去,忽然眼睛一亮,“看桃花。” 这个天气怎会有桃花?展昭望向他指的地方,只见那里赫然是一片桃树,想必就是千千父母当时捉鱼的地方。不待他说话,白玉堂已然掠了过去。 两人到那桃树下时,才发现这边的水只是汇入修河的一条小溪。再看时,那溪水弯弯曲曲,源头是在石头后面,看不见了。 “你听那老婆婆说千千或许是伤风时,为何摇头?”白玉堂抬头看着枯黄了叶子的桃树问道。展昭道:“他的病定是人为,怎么可能是伤风。”将千千体内情形约略说了一遍。白玉堂越听越奇,道:“可是千千是在这里受了水的凉气,那时候旁边应该没有别人。”展昭道:“或许初时是伤风,但被郎中们治过之后就不一定了。”白玉堂道:“我本也怀疑那些郎中有问题,因此才叫她写下姓名。但若是那些走方郎中做的,却又如何查得到?”展昭道:“这人这么做自然是有原因的。千千日夜被这股内息折磨却能不死,可见要么是此人下手极有分寸,要么是其后时不时来察看过。即便不来察看,他处心积虑做成这样,定然要时时了解千千的情况。”白玉堂道:“因此这人就算不在镇上,也不会离他们家太远。”展昭道:“不错。无端端和一个孩子过不去的高手,想来也不会太多。” 白玉堂沉吟一阵,道:“也未见得是无端端。我说那个兰花有些奇怪,说不定是她那里起的因头。”展昭道:“兰花如何奇怪了?”白玉堂道:“她不是说过去找什么贾三?那就是那个酒馆的老板了。我正是见到她去找,才会跟着她过来的。”他不想再提自己为何回去酒馆打听消息,只说了兰花见到小女孩芊芊时的神情。 “那老婆婆言语中似乎有些怀疑兰花和贾三曾有私情。”白玉堂道,看着展昭简单地点了下头,“可是我问她芊芊是不是她女儿,她又说不是。至于贾三是否有妻室,那我就不知道了。” 展昭也抬头看那些枯黄的桃叶,道:“这两个孩子起了同一个名字……就算那小丫头不是她女儿,大概多少也有点关系。”白玉堂道:“贾三定然知道这关系,而且看起来不愿意提起。我观他神色,对待兰花也不像是对旧情人。”展昭很同意这句话,道:“这种关系你察言观色必能知道十之八九,你既说不是,多半便不是了。” “我怎么觉得你在取笑我?”白玉堂斜眼看他,很是不满。展昭道:“哪有此事。” 话音未落,忽见那溪水中有一丝异色。两人急去看时,均愣了一下。 日光下看得清楚,从石头后顺水漂来又被冲淡的,竟是血丝。 第17章 四、美人卷珠帘 顺着溪水绕了好久,路越来越窄,两边的山壁几乎要合在一起。最后水流隐入了石壁之中再也见不到了,眼前却猛地一亮,原来已到了一个山谷的入口。只见谷中绿树红花,竟是春意盎然,全不似外边寒秋时节。 既有血丝流出,总该有人或动物受伤才是。但谷中静悄悄的,别说人声,连鸟叫都没有。这时才发现确实安静得过分,耳边除了彼此的呼吸声再无他响,引得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将呼吸压抑住了。 展昭小心翼翼地探头看去。这谷底并不甚大,放眼看去最多也就方圆五十里左右。满谷都是杂草灌木,最高的已长到了胸口,显然并没有人打理,看起来也不似有野兽踩踏。 白玉堂更急一点,吸了口气,跃起身来,将脚撑在入口两旁的山壁上。这样极目远眺,已能清楚地看到对面的山壁。眼光四围一扫,没见到一个活物,只得悻悻跳下地,摇了摇头。 “这地方简直……”他嘟囔道,“死气沉沉的。”展昭伸手触了触草叶,疑虑也加重了:“但那血是哪里来的呢?总不会我们两个都看错了?”白玉堂哼了一声,道:“管那么多?走吧。”说着就转身。 他本已站在了山谷里面,这一转身动作又稍微大了点,发带顺势扬起,挂在了一株草上。白玉堂感觉头发被扯住了,遂回头看去,差点惊叫出声——因为他的回头,发带将那株草牵到了一旁,草丛中赫然现出两个人来。 展昭也吃了一惊,忙替他将发带解下,去看那两人。只见这两人盘膝而坐,满头满身都是草叶,若非白玉堂碰巧扯开他们身边的草,单凭跃起那匆匆一扫确难发现。左边那男子四十来岁,少了一条左臂;右边那女子年逾花甲,头发已是灰白。两人手掌相抵,不知是练功还是疗伤,总之气息全闭,只有顶门心持续冒出的极淡白气才能显示他们还活着。 白玉堂瞪大了眼,悄声道:“喂……”展昭道:“嘘。”他知这两人此时必定又盲又聋,决不会知道外界发生何事,但万一不小心碰到或是说话气流激荡其身周,则难免导致走火入魔,实是凶险万分。白玉堂拉了拉展昭衣襟,以口型道:“还不快走,等在这里打扰他们吗?” 一句话还没“说”完,那两人忽然同时发力,大喝一声,乍然凌空而起,却还保持着盘膝的姿势。独臂男子挥出左袖,老妪则拍出左掌,掌袖相击发出一声闷响。这一招交换过后,又各自蜷身后跃,在草叶尖上借一借力,随即扑向对方。独臂男子衣袖卷向老妪腋下,老妪铁掌则拍向男子面门,竟都是杀着。原来二人既非练功亦非疗伤,却是在性命相搏。 展昭与白玉堂退到谷口,看得已有些目瞪口呆。这死气沉沉的山谷里,居然有这么两个异人在作生死搏斗,本来就是件奇事;再者他们都跳起身来,展昭已看得清楚,两人身上都没有伤口,也没有包扎痕迹,然则那血又是哪里来的?白玉堂本想一走了之,可越看越是惊异——这两人的武功家数都眼熟得很,偏生怎么也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忽然那老妪招式一转,改用掌缘。本来掌法要从掌心激发内力方能伤人,掌缘是薄弱部分,但她这么一变,独臂男子竟步步后退,仿佛无力招架。白玉堂看了一阵,心中一动:“以掌作刀?” 但见独臂男子退到山壁边上无可再退,猛地在壁上蹬了几步,身形向老妪直扑而下,衣袖如行云流水般挥洒出去,其间夹杂着一阵极细小的嗤嗤声。 展昭善使袖箭,白玉堂常用石子,两人都是行家,当下听出这衣袖的攻势中还夹杂着暗器,不禁齐齐惊呼道:“当心!”却看那老妪向后一个空翻,掌缘顺势翻过,当真如刀锋一般把击来的暗器砸开。有几枚飞向白玉堂,唰地钉在了石壁上,却是有刃钱镖,边缘隐隐泛蓝,定是淬了剧毒。白玉堂大吃一惊,脱口叫道:“二哥!” 方才“当心”两字没引起那两人任何注意,这声“二哥”却让他们同时停了手。老妪疑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白玉堂,回头看那独臂男子。独臂男子也皱眉扫视着展白二人,哑声道:“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极为凝涩,像是很久都没有说过话了。白玉堂对那老妪低头行了一礼,道:“前辈以手掌使的刀法,和这位前辈使的毒镖,都极似晚辈一位至交的功夫。不知二位……与韩彰如何称呼?”他抬起头来,目光炯炯。 老妪眼中精光一闪,却不说话。独臂男子扯开一个诡异的笑容,道:“远来是客,且进来奉杯水酒,慢慢再说。”说着回身撩开草叶。 几杯酒饮过,话也说多了些。这独臂男子姓贾名儒,人却长得横眉怒目,半点也不儒雅。又介绍道老妪没有姓氏,只有个小名叫珠儿——老妪自然也有年轻的时候,少女时的名字,总不会因为年纪长了就改。两人是嫡亲母子,方才打斗,其实是练到一定程度的例行比试。至于溪水中的血迹,却是比试之前在鸡颈上割了口子,用以计时。这鸡此刻已经褪毛去内脏炖在锅里了。 白玉堂看看四周,笑道:“若非前辈引路,实在看不出来这山壁上还隐有门户。二位隐居在此想必已有很多年了?”贾儒道:“也没很多,算来不超过十年。不过这中间从未见过外客。”白玉堂哦了一声,又道:“晚辈听说过的隐者,多半是自耕自种的,可是这谷中非但没有作物,连鸟兽也没有,却不知……”贾儒笑道:“能让你听说的,那就算不得是隐者了。至于食物,我们与镇上商户有约定,他们会按时送来。我们练功不能受半点干扰,故此清剿鸟兽,就是鱼虾,也早被我凿了支流,引到谷外去了。”白玉堂惶恐道:“如此方才真是冒犯了。”贾儒道:“那也未必。近年来比试时越来越收不住手,今天若不是你打断,恐怕有一个要血溅当场。以此说来,还要多谢你才是。” “习武之人必有分寸掌握,”展昭终于开口问道,“不知二位何以要在例行比试时以命相搏?”贾儒道:“这也不是我们愿意的。这门内功霸道无比,主导之下招招要人性命,所以才需要这么一个安静的地方习练。我与老母早已心意相通,又功力相若,才好彼此印证,否则早就练不下去了。”展昭张了张口,转念又问:“竟没有调理中和之法么?”贾儒道:“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展昭低首道:“在下失礼。” 白玉堂踌躇再三,还是问道:“然则何以二位招式与我二哥那般相似?但他的功夫又并非霸道到定要人性命。”贾儒道:“你方说你二哥名叫韩彰?”白玉堂道:“是。”贾儒道:“我门中曾有个弃徒叫韩彰,却不知是不是他。当年父亲在世时收了十好几个弟子,韩彰是最小的一个。他资质不错,进境颇快,很得父亲喜爱。但后来他练功走了歧路,父亲再三劝导不听,一怒之下逐出师门。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父亲去世后本该我执掌门户,但……总之我与母亲隐居到此,才开始练这门内功。韩彰并未得授,他的功夫不霸道,那是理所当然。” 虽不知是否不实,有不尽之处是一定的了。然而人家门户内事,也轮不到外人议论。白玉堂吁了口气,道:“二哥从未提过他的师门,原来还有被逐一事。咦,那……”他想起韩彰就在附近,因为自己要回去打听展昭消息而匆匆分手,也没问韩彰来此做什么。正要脱口说出,忽见着展昭眼色,眉头一皱,又吞了回去。 便在这时闻见一阵香气,是鸡炖好了。珠儿慢慢起身,一句话不说,走去端汤。贾儒坐在一旁,居然也没露出任何要去帮忙的意思。只见她蹒跚着走到厨房门口,抬了一下手,才进去灭了灶里的火。 贾儒十年不离此谷,自然不闻外边事情,对展昭和白玉堂的名字,当然也就没有听见过。只听说还是赵祯做着皇帝时,略点了点头。三人谈谈说说,不觉就是一日。珠儿却没再陪着,用过饭就自回房去了。 到得展白二人想起该走的时候,已是月上柳梢。贾儒十分过意不去,说本不该怠慢客人,无奈谷中十年来只得他母子二人,食水倒是不差两口,床却只有两张。珠儿年已六旬自然不能让出卧床,贾儒那张床却是配合他练功需要的,旁人随便睡了只怕会影响内息。展昭当即笑道:“餐风露宿也常有的,还计较这些个。又未下雨,谷中又无蛇虫,我们在草丛中过一宿便了。”白玉堂道:“明日若比前辈醒得早,也不好再扰清梦,不如现在就算是告辞了。”贾儒道:“如此委屈二位了。” 两人在谷底转了一圈,在正中心选了块地方躺下来。虽无蛇虫,草叶蹭在身上却是痒得很,一时半会哪里睡得着。白玉堂翻了个身,嘟囔道:“你出的真好主意。山谷外边睡树睡石,哪个不比草丛里好?整晚不睡才是常有的,偏偏在这活受罪。”展昭仰面看着夜空,忍笑道:“你不觉得我们从来没这样看过星星,是件很遗憾的事么?” “展小猫!”白玉堂呼地坐起身,瞪着展昭,“看星星?你疯了吧!爷又不是十二三的小丫头!”展昭懒懒地抬起手臂把他压了回去:“好,你不是,我是,行了吧?”白玉堂皱眉盯着他的侧脸,又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嘀咕道:“挺正常的啊……” 展昭用两根手指拨开他,道:“别闹了。你仔细看看。”白玉堂瞪着他道:“仔细看什么?看你啊!”展昭道:“你乐意看我,也由得你。”白玉堂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老实说,究竟留下来做什么?” “我问你,”展昭也翻了个身,直视白玉堂眼睛,“这地方既没有外人来,他们为何不干脆就在谷中搭建窝棚?好,那石洞多半是天然生成的,可是那暗门一定不是。他们为何费尽心思把洞口隐藏起来?”白玉堂道:“他们乐意,行不行?”展昭无奈,道:“那好。这两人既是母子,那位老婆婆总可称一声贾夫人,可是贾儒却只说她叫珠儿。天下间可有儿子对外客介绍自己母亲小名的?”白玉堂一怔,道:“你是说他们并非母子?”展昭道:“那也未必。但这位婆婆说不定与贾儒之父有什么矛盾。”白玉堂道:“那是他们的事,你管呢?”展昭道:“贾儒所说的师门弃徒如真是你二哥,他这次过来会不会就是为了寻找他们?”白玉堂道:“我没问他。你日间打断我原来是怕他们起疑……但这些事,你还是可以出谷去说……” “有一件不能。”展昭道,“你可曾注意到那位珠婆婆进厨房端汤时的动作?”白玉堂道:“她进门的时候抬了一下手,就好像掀帘子一样——啊,是了。”他叫起来,又忽地压低了声音,“那道门根本没有帘子,她这个动作想必是多年来的习惯。”展昭道:“不错。我猜那道门直到至少几日之前还是有帘子的,而门帘这种东西,有它不多没它不少,何以突然间取下?”白玉堂撇嘴道:“也许是拿去洗了。”展昭道:“那石洞就那么点大,你见着晾哪里了?” 白玉堂没话说了。过了一阵,才道:“我却在奇怪另一件事。他说和镇上商户有约定,让他们按时送食物来。他在谷中专心练功,自然没有钱买,那这约定是怎么回事?如果是替镇上人办事以作报酬,他就不可能不出谷;如果是恃强威逼……”展昭接口道:“食物是赖以生存之物,别人威逼他还差不多。”白玉堂道:“所以你根本没打算睡,而是想晚上溜进去看?我说猫儿,这地方四面都是山石,可不是房梁,任你会飞檐走壁也看不到吧?”展昭道:“所以我才要你仔细看看啊。” 白玉堂顺着他的眼光看向对面山壁,只见壁上磷光点点,在黑夜中清晰地显出一幅美人图来。图上美人懒起倦妆,斜倚楼头,正掀开一面珠帘向下张望。 第18章 五、朱颜与玄鬓 “你何时见到它的?”白玉堂张大了嘴,实在不乐意承认自己不如这猫仔细。展昭道:“刚刚。”白玉堂走到近前,仰头看那图:“刚刚是什么时候?”展昭道:“我打算辞别的时候,瞥眼看见磷光才改口。”白玉堂皱了皱鼻子,道:“贼猫眼,就是半夜里才看得清楚。”展昭笑道:“夜视么,耗子原也不输与——有人!” 他一把拉低白玉堂,隐在草丛之内。谷口外果然有两条人影,一前一后掠过,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山谷。展昭吁了口气,白玉堂却一愣,忽地冲了出去。 “白兄!”展昭及时吞下呼唤追出去,只见白玉堂已放慢了脚步,不远不近地蹑在那两人身后。展昭两步追上,正要问话,就看清了前面那人背影。虽然算不上特别熟,无奈特征太过显著,那必是韩彰无疑。 展昭悄没声地掠上树梢张目远望,见最前面那人似乎并不知韩彰在后面,只是一个劲地向前。那人背影略略眼熟,应该最近见过的,却无论如何认不出是谁。想来不过是路人,也就没放在心上。却不知韩彰为何要跟踪他? 白玉堂在地上追了一程,渐觉无聊,也跳了上树,找根枝丫坐了下来。展昭本已奔前三丈,忽然不见白玉堂,又退回来道:“哎,你不管了,又跟出来作甚?”白玉堂随手折了根细枝,道:“嗤,你不了解二哥。你看着,我这句话说完之前,他一准停下来,因为他压根就追不上前面那个人。” “压根”二字出口时,韩彰身形已明显减慢;说到“前面”时,韩彰已停下步子,犹犹豫豫;到得“那个人”话音落地,韩彰大大地叹了口气,叉腰转身往回走。 白玉堂咬着树枝,得意地一挑眉,满脸写着三个大字“我说吧”。展昭强忍着笑意,低声道:“那你可要去招呼他?”白玉堂向后一靠,跷起脚道:“随便咯。他要是那么大双眼睛看不到我,我也不必费事招呼他。” 展昭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白玉堂奇道:“咦,你没事叹什么气?”展昭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啊,你年龄和几位哥哥也差蛮远了。”白玉堂道:“是啊。长兄如父么,他们以后生了儿子也不见得相待好过我。”展昭道:“我要是拉扯大了这么个牙尖嘴利背后取笑自己的儿子,肯定是上辈子烧错了高香拜错了菩萨。”白玉堂眯起眼睛,咬牙笑道:“原来你为他们难过啊。那好办,五爷我从此专门闹腾你,对哥哥呢就一门心思孝敬。”展昭微微一笑,道:“展某随时恭候,随时奉陪。” 白玉堂本是随口一说,听了这回答,反倒心里一动,全敛了嘲意。看展昭时,也没见他有多认真,似乎也只是顺口应他的玩笑。不知怎么略有些不痛快起来,恰好咬得麻了,便将口中细枝往下一吐。 韩彰恰巧走到树下。本来全未注意头顶,被这树枝一砸,当即跳起来叫道:“什么人!”抬头便是一掌拍去。白玉堂居高临下,避过掌风后足尖顺势在韩彰掌心一点。韩彰只觉得手心一麻,整条手臂都酸软无力,眼前人影却已不见,不禁又惊又怒,喝道:“何方鼠辈缩头缩尾!” “啧啧,这话我怎么这么听不惯呢。”白玉堂故意放粗了喉咙,在韩彰身后阴阳怪气地道。韩彰一个急转身,怒道:“我管你听不听得惯!”白玉堂身法快过他百倍,早就又绕到了他身后,抓住他头发轻轻一扯。 展昭看不过去了,一跃而下,伸臂去格白玉堂。白玉堂咦了一声,笑道:“来得正好!”飘身退开丈许,又合身扑入,半掌半拳,击向展昭肩头。展昭侧身闪过,清啸一声,五指成爪,去抓击来的拳头。 他二人身形如电,倏忽间已交换十来招。韩彰揉了揉被扯痛的发根,早认出来,跌足道:“老五,原来是你,开什么玩笑。喂,你俩这时候发什么疯,别打了!” “二哥,我要和猫儿打架,那是比天要下雨还没法子的事,你不妨慢慢看。”白玉堂一个蹿高,佩剑画影已然出鞘。展昭一个旋身,巨阙也悄然拔出,却剑交左手,右手剑鞘反而迎了上去。只听一声轻响,画影刺入巨阙剑鞘,竟是严丝合缝。展昭顺手一抖,白玉堂拿捏不住,剑柄脱手,匆忙间抢进几步,打横拍向展昭手肘。展昭曲臂避开,一手点向白玉堂颈侧。 韩彰在旁团团转,心知没法劝停,又不想他们继续打,只急得抓耳挠腮。正在此时,月光被云遮住,林中忽地一暗。展昭与白玉堂猛然分开,双双扑向三丈外的树梢。听得呼喝连声,随后被乍然截断。韩彰一愣,急赶去看时,月亮正好重现,清辉下只见巨阙与画影均指住一人要穴。这人黑衣蒙面,看身形正是他方才追踪的那人。 “阁下暗夜之中从旁窥伺许久,不知是何用意?”展昭淡淡开口。那人哼了一声,不予理会。白玉堂剑尖一颤,笑道:“我倒要看看这小子是哪路神仙。”说着就去挑他的面巾。 那人动弹不得,无法闪避,更加无法反抗。哧的一声,面巾落下,露出他的脸来。也不知是否长期被遮住,他的皮肤好像格外苍白,被月光一照更是惨白如死人一般。白玉堂略吃了一惊,本来要说什么也忘记了。 展昭皱起眉头,回身看向韩彰,以眼神询问。韩彰微一迟疑,摇了摇头,显然不便明讲。展昭收起巨阙,沉声道:“阁下究竟何人?”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道:“奇怪,这林子是你家的不成?你走得,我走不得?大半夜的听到打斗声一时好奇过来看看,也是什么大罪?”他好似染了风寒,声音嘶哑,十分难听。白玉堂听得后背发麻,整个人都难受起来。展昭道:“我们打斗之前你就已经在这里了,谈什么一时好奇过来看看?”那人冷笑道:“你们打斗之前我本来就刚好走到这里,有什么奇怪?” “笑话,你方才明明奔在那么前面,怎么可能忽然走到这里?”白玉堂忍不住斥道。那人斜睨他一眼,道:“我爱怎么走就怎么走,刚刚奔在前面现在就不能折回来了吗?我倒想问你们这位朋友跟踪我三个时辰是想干什么呢!”韩彰喷了口气,转过身去。 展昭拉了拉白玉堂,对那人道:“想必中间有些误会,兄台不妨直说。”白玉堂不情不愿地将画影还鞘,也转过身去。那人拍了拍衣袖,两眼一翻:“我不计较你们跟踪已不错了,你倒想管我的事,真是天大的笑话。没空多跟你们废话,不奉陪了。”话音未落,已一个翻身倒纵出去,眨眼就不见了。 毫没来由自然不能再追上去相阻,展昭叹了口气,依旧觉得此人背影十分眼熟。却听白玉堂没好气地道:“官大人这回失了威风,有没有很不舒服啊?”展昭一愣,道:“白兄何出此言?”白玉堂霍地转身盯着他道:“五爷听见动静,见你眼色中有意揪他出来,因为信任你才出手的。你倒好,三两句就把人放走了。”展昭道:“这和你刚才那句话有什么关系……”白玉堂打断他道:“我还以为是什么疑犯,你要追捕呢。又或者即便本来不是,你架子一摆他也说不定会交代点什么。早知是这样,我就该真和你打一架。” 展昭已经完全不懂他的逻辑,只知道他现在很不高兴,只得道:“我确实是看他背影觉得眼熟,但主要是因为韩二哥方才在跟踪他啊。我以为他什么地方冒犯了陷空岛呢。”白玉堂脸色顿和,撇嘴道:“是么?” “咳,是我的问题。”一直没被搭理的韩彰只好自己站出来,“老五,你走得急,我没来得及告诉你。”白玉堂想起贾儒的话,忙道:“对了二哥,你是没说你突然跑这里来做什么。”韩彰道:“我这不正要和你说嘛。”白玉堂道:“来来我们过去说。” 他哥两个搂着肩膀走到对面树下去了。展昭一个人抱着剑在原地瞪着他们,一时间脑海中思潮迭起,却总也理不清究竟在想些什么。 既然没有被邀请加入谈话,展昭也不打算去听,遂避得远远的。谁知没过一会,就听白玉堂大叫一声:“什么!” 展昭愕然看过去,见韩彰明显被吓了一大跳,往后连退了三步。白玉堂没理会,跳起身就向林子外面奔去,奔出十几丈才远远丢来一句:“猫!”展昭一怔,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跟了上去。韩彰回过神时,两人已经都在百丈开外,背影只剩了两个小点。他自知追不上,干脆也不费神,慢吞吞地朝那个方向走去。 “白兄你……”展昭费了很大劲才追上白玉堂,不禁有些奇怪。白玉堂却是全力向前,连说话的精力都分不出来。展昭便也不再问,凝目望向前方。这条路正是去往千千家里的,现在已快到了,远远看见院子里似乎聚了一群人。 白玉堂将轻功发挥到了极致,整个人化成一道模糊的白影,直直冲入院子,大喝一声:“住手!”展昭随后跟进,瞬间瞪大了双眼。 院子正中,一个道士抓着一个小姑娘的头,把她按跪在地上,一手举着一把利剑。老妇在一边紧张地注视着。兰花抱着千千,默默低头垂泪,不敢直视小姑娘,也不敢离开。在他们附近,酒馆老板贾三正拼命地想要挣脱一个男人的束缚,冲到小姑娘身边,无奈力气比不过,怎么也挣不开。那小姑娘不过六七岁,一动不动,看上去已经昏死了。另有三四个人聚在一旁指指点点,想必是他们邻居。 人们的动作都被白玉堂这声断喝打断,所有人都朝他看了过来。老妇见到展白二人,先是一愣,随后又漠然移开了目光。那道士却很不满意,戟指喝道:“呔,你们哪里来的,捣什么乱!” “你捣什么乱!”白玉堂一把拧住他的手腕,怒道,“你要把这小丫头怎么样?”道士被拧得痛呼一声,叫道:“我在救人!”白玉堂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放屁!你拿剑要砍她,反倒说是救人?”道士趔趄两步,捂住脸道:“我救的是这家儿子!只有这丫头能救!” “爷!爷你行行好,求求你救救芊芊!”贾三认出了白玉堂,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一挣,甩开了那男人,冲到他面前跪下连连磕头。那男人吼了一声,冲上来像是要揍贾三。白玉堂一步挡在贾三身前,一双眼狠狠剜了过去:“你敢上前半步,爷剁了你喂狗!”那男人被他的气势慑住,一时真不敢妄动。 兰花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不顾还抱着千千,也跟着跪了下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千千受到母亲的压迫,难受得哼了两声。老妇赶紧推开兰花,接过千千轻声抚慰。 展昭扫视了众人一眼,沉声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们就别多管闲事了!”老妇的态度已和昨日迥然不同,上前来要赶人走,经过道士时还赔笑了一下,“我们家千千只有这样才能病好,我这也是没办法。你们昨天一去不回,我再等不得了。兰花去求这个没良心的求了一天一夜,有什么用?还不是得我儿子出手。”她抱着千千转向那男人,“宝根,你快把他拉开。” 贾三伏在地上抽泣,露出背后破烂的衣衫和红肿的伤痕,看来是被宝根狠狠打过一顿。听了这话,他撑起身子,费力地膝行到女儿身边,扑住她哭道:“你们要她的命,先杀了我吧!” 芊芊趴的位置离白玉堂有些远。贾三这一移过去,宝根立刻就敢动了,三步蹿上前揪起他冷笑道:“我倒是没看出来你对这丫头片子还挺好的。”说着用力把他推到一边,扬手就要再打。 兰花在一边痛哭失声,泪水顺着散乱的黑发流入衣领。老妇站在她身前,不耐烦地拿脚踢着她。道士抖擞精神,拾起利剑,走到完全失去父亲庇护的芊芊身边,抬头看了看天色,掐指算着什么。 “你们这是把五爷的话当耳边风?”白玉堂冷冷地看着道士,倏然扬起左手,白色石子击在宝根背心。宝根惨叫一声,跌了出去。道士被吓得一颤,颈上已横了画影。 老妇下意识地朝儿子奔了两步又停下,不敢再靠近。白玉堂抬起下巴,一字字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第19章 六、感时花溅泪 一时之间,几乎所有人都为白玉堂所慑,没人敢开口。院子里只闻秋风瑟瑟,没有人声。正在此时,伏在地上的芊芊哼了一声,悠悠醒转过来。 贾三感到怀中动弹,急忙把芊芊抱起来,柔声问道:“没事吗?”芊芊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迟疑着道:“爹爹,芊芊身上真的不痛呢,这样就取完了吗?”贾三忍住眼泪,哽咽着不知说什么好。芊芊抬手摸摸他的脸,奇道:“爹爹,你哭什么?” 展昭看了一眼白玉堂,走到芊芊近前蹲下,轻声问:“芊芊为什么睡在这里?”芊芊的大眼睛转到展昭脸上,见他温柔笑着,颇为可亲,便答道:“我不知道呀。他们说要救弟弟,要我帮忙,然后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只记得爹爹朝他们大吼大叫……噢,他们还说我不会痛的……” “弟弟?”白玉堂锐利的眼光扫向兰花,“我问过她是不是你女儿,你说不是。你儿子怎么会是她弟弟?”兰花缩起身子,偷偷看了看在地上辗转呻吟的宝根,又看了看芊芊,终于闭起眼道:“她……” “你住嘴。”老妇突然喝道,又瞪向白玉堂,“这是我们家事,你为何要插手?”白玉堂道:“我昨日叫你写郎中姓名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老妇道:“谁叫你们一去不回?这位道长昨天刚刚赶到,正好作法。我家千千既已有救,你们就不要多话了。”白玉堂冷笑着看向那道士,道:“不知道长作的什么法?” 道士颈上要脉处于画影刃下,不敢乱动,只得道:“那小孩病入膏肓,只有血脉相连之人心上热血入药可治。贫道烧过符纸,正要下剑,就……就被少侠拦住了。”白玉堂瞥了一眼老妇,道:“要血脉相连?这老太婆如此宝贝她孙子,你怎么不取她的?”道士忙摇头道:“不可不可。一来这老……老人家年事已高,血气不足,就算用了也无济于事。二来,要血脉完全相同才行,因此即便是亲生父母也不能用,何况是祖母。” 白玉堂怀疑地看着他,见他神情并不似是捏造,想来是他自己所笃信之事,遂道:“但为什么又找上这小姑娘?她……她就算是那兰花的女儿,其父也是贾三,依旧不是完全相同。” “放屁!”宝根在地上喘了半天终于能说话了,听见这话不禁怒骂出声,“贾三是什么东西,敢碰我家兰花?那丫头是我女儿!” 贾三几乎在他开口同时去掩芊芊的耳朵,神情极为慌乱,显然是不愿女儿听见。芊芊倒没注意,只是对巨阙剑穗兴趣浓厚,一直把玩着。 白玉堂扬起眉毛,道:“你女儿却去叫别人爹爹?”宝根呸了一声,踉跄着站起身来,道:“关你什么事!” 兰花却忽然奔到他面前,痛哭着捶打着他:“你不要再说了!是我不好,是我命苦,你何必迁怒于女儿,定要置她死地?”宝根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迁怒?现在是要救儿子!谈什么迁怒?再说,你以为我看不见你跟那姓贾的眉来眼去?这丫头留在世上,总有一天你会跟他勾搭成奸!” 兰花捂住脸颊摔倒一边。贾三霍然站起,颤抖着指着宝根:“你……你胡说八道!芊芊到我家以后,我恨不得一世都不要再见到你们!我只求芊芊平安无事,别的什么都不要!你今日强行抢了她来,说要救你们儿子,我这个做父亲的实在不能保护女儿,惟有陪她一死!”宝根冷笑道:“你威胁我?”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颗石子迎面飞来,砰地打掉了他半口牙齿。白玉堂一手扶起贾三,道:“你好好说。他们的女儿,为何交你抚养?”贾三恨恨瞪着宝根,道:“他们想要儿子。” 老妇颤巍巍地走去给宝根擦血,听了这句不由冷笑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要儿子是什么大罪?我们家没那条件,养不起丫头片子。”说着瞪了兰花一眼,“偏偏这个死贱人肚子不争气,一连三胎都是丫头。头两个先天不足生下来就死了,最后这个养了三个月,怎么想都是赔钱货。” 兰花哭着打断她道:“那也是亲生骨肉,怎好叫我扔她出去喂狗!若不是遇上贾三哥,只怕、只怕芊芊早就命丧荒林……”她跌跌撞撞地扑跪在芊芊身前,“孩儿,娘对不起你……” “是啊是啊,还好遇到贾三,”老妇哼了一声道,“把这丫头留了下来。不然今日又上哪去取那心血做药?” 展昭把剑穗解下,由得芊芊继续玩,自己站起身来。他手背上青筋已在微微跳动,犹在强忍怒气,尽力保持声音平稳:“你们为了要儿子,把女儿弃之山林,如今儿子有难,又要这女儿舍命相救。你们到底有没有把她当人看过?”宝根被打了两次不敢再发狠,却还是嘴硬道:“丫头是老子生的,自然要她怎样就该怎样。别说只是要心血救儿子,就算要她全身血肉,那也是她报父母生恩应做之事!” 只听啪的一声,展昭自己都愣了一下,还以为是终于克制不住出手了,然后才发现是白玉堂迅捷无伦地打了老妇一个耳光:“这个当儿子的有爹生没娘教,五爷先教训他娘,别的等会再说。”说着反手又是一个耳光。他习武之人手上本来劲大,这两下若不是顾及人命收着几分,老妇早已一命呜呼。饶是如此,她年老力衰终是经不得,两颊登时高高肿起。 宝根看得眼睛都红了,怒骂道:“你非得多管闲事,打我好了!做什么打我娘?”白玉堂冷笑道:“哎哟,没看出来,你倒有孝心。你可别忘了,你娘当年未嫁之时,也是你口中的丫头,若是她爹娘当年扔她出去喂狗,今日你在何处?你老婆嫁过来之前一样是丫头片子,若你岳家当年扔她出去喂狗,你这一双儿女又从何而来?似你这般蠢才,打你还脏了五爷的手。” 要在往日,这句话之后就是一剑了结,故此展昭赶紧后退一步相阻。白玉堂瞥了他一眼道:“猫儿,你不用紧张。我连手都怕脏,何况是剑。”说着叹了口气,“若非二哥无意中提及,此刻芊芊已经死了,那小子也得不了救——”他火气又上来了,“你这贼道士,谁告诉你取什么心头热血?他体内内息鼓荡,分明是受了武功高手的暗伤,饮血有个……什么用!” 兰花蓦然抬起泪眼,抽泣着道:“内伤?那是什么?”展昭道:“在下昨日一再问及何人与千千接触过,就是因为他体内真气充盈为祸。此中缘由,你们未曾习武,即便解释了也是不明,故此没有多说。我与白兄去那河边察看,也不过是想知道当时所谓风寒情境。谁知不过一日,你们就……”兰花看看婆婆与丈夫,两人都是惊疑不定,没个开口的样子,只好自己继续问道:“千千染病以来除了家人与郎中,再没别人接触过,怎么会……”白玉堂瞪了一眼老妇,道:“叫你写的郎中名字在哪里?趁五爷还没完全被你们气死,赶紧拿来,或许有救。否则你们就等着杀了孙女,再送孙子去阴曹地府和他姐姐作伴吧。” 老妇赶紧爬起身,努力睁着肿成一条缝的眼睛,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颤抖着递到白玉堂跟前。白玉堂接来抖开一瞥,见上面写着五六个姓名,便道:“好,猫儿你在这等着,我这就去镇上问问。”展昭道:“还是我去……”白玉堂横了他一眼:“你去?你君子守礼,三敲四叩,再逐次解释一番,只怕问到明年去了。少跟爷废话,在这呆着。”他收回画影,顺手闭了道士穴道,“还有,问问这个贼道士,哪里来的烂方子。”说罢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韩彰刚好走进院子,奇道:“哎,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白玉堂道:“二哥你来得正好。我知道让这笨猫问话一定是事倍功半,不如你帮帮他。”韩彰道:“问话?问什么话?” 他说着已走到院子中心,一眼见到千千。千千久病无人陪伴,好容易见到一个和自己年龄相近的姐姐,又本就弄不明白大人在吵吵些什么,早就跑过去和她一起。芊芊却是隐隐知道自己到这里来的原因,也看见父亲为此伤心恼怒,对这个弟弟并无好感。但毕竟小孩儿心思,被他在旁缠了一会,也就放开心怀了。此刻两姐弟正专心致志地研究那剑穗的打结方式,千方百计地要把它拆开。 “怎会这样的?”韩彰脱口而出,极是诧异,三两步冲到近前,执起千千手腕把脉。白玉堂本已踏出院子,听见这话心知有变,急忙退了回来。 展昭也即蹲下,问道:“韩二哥莫非对这股内息缘由知道一二?”韩彰睁大眼睛再三细探,又轻轻扒开千千眼皮看了看,喃喃道:“十有八九是了。”白玉堂急道:“二哥!你能不能一次说清楚?”韩彰啊了一声,道:“这小孩体内虽然怪异,但一时三刻并无性命之虞。老五,我且和你说完之前的事。”他抬眼看看,又道,“展小猫,你也一起过来。” “我这次离岛,本来是追查一件事。”韩彰看离千千家人远了才开口,“数月前厨房小李回老家省亲,顺便想接母亲到陷空岛上安养,却发现他母亲已经病入膏肓。因为他母亲独居,身边并无其他亲人,邻居又没能联系上他,故此他也一直不知道。邻居有几个也曾帮忙相请郎中,但无一奏效,小李一急之下背了母亲连夜赶回陷空岛求大嫂医治,无奈实在耽搁太久,加之舟车劳顿,终于回天乏术。” 白玉堂耐着性子听完,问道:“你们怀疑是有人暗中加害?”韩彰道:“本来只是觉得事有蹊跷。老太太一向健壮,去年还能下田干活,怎么忽然就一病不起,又无人能治?大嫂后来细细检查,说她是受了暗伤,被人注入内息折磨致死。我们听了之后都很觉奇怪。若果是暗伤,这手法倒是奇异的很,老太太却在哪里结下这样厉害的仇家?故此追到这一带查访。”展昭隐隐觉得不妙,道:“那……”韩彰道:“这种事情我原不及老四仔细,本该他来查的。只不过……只不过……听大嫂描述,我总觉得造成暗伤的那股内息,运转方式熟悉得很。唉,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也许只是巧合。不过那小孩子的情形,和小李母亲初发病时颇为近似……” “什么?”展昭和白玉堂一起叫了出来。白玉堂抢着道:“你说李家老太的情形和千千很像?”韩彰道:“如果大嫂推断不错,应该是。”展昭道:“你说你很熟悉李老太体内那股内息?”韩彰道:“只是感觉,不能确定。”白玉堂道:“然则千千体内情形缘由,你也不陌生了?”韩彰道:“可以这么说。” 展昭与白玉堂对视一眼,都不说话了。韩彰来回看着他二人,心下疑虑顿起,问道:“怎么?你们知道些什么?” 白玉堂扭脸不去看他眼睛,道:“二哥你……你认识贾儒其人么?”韩彰奇道:“贾儒?那是谁?”白玉堂一愣,霍然转过目光:“那……一位小名珠儿的老婆婆呢?”韩彰皱眉道:“珠儿?珠儿……” 他忽然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抬起手做了一个掀帘的动作。 “你果然曾是他们门下?”展白二人几乎同时问道。韩彰顿足叹道:“原来真是他们……他们毕竟还是练了……”他忽然转头盯着千千,“既然这样,我知道怎么救他了。当然是越早越好,最好现在就开始。只不过,”他迟疑了一下,“要与他血脉完全相同之人在旁协助,才可导出内息。而那人,或许会有性命之虞。” 第20章 七、会当凌绝顶 这句话传到众人耳里,贾三当即就呆住了。兰花一时看看儿子,一时看看女儿,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宝根和老妇想要去把芊芊拖过来,又怕白玉堂再打,只好缩在一边不动。 “或许会有性命之虞是什么意思?”最终贾三颤声问道,“什么叫或许?芊芊……芊芊要做什么?”韩彰道:“她不用做什么,一直握着这小孩的手就行。如果他们都能安静下来,那就不会有问题。但只要有一个乱动了一下,小丫头就会气血倒涌,我也不敢保证能压制得住。” 如果是少年少女,这要求决不在话下。可是芊芊才六七岁,正是活蹦乱跳的年龄,就算女孩儿家斯文一些,终究不会完全不“乱动”。更何况千千刚刚三岁多一点,根本没可能懂得什么叫做“不乱动”。要这两个孩子安安静静地等待韩彰导息完毕,简直比登天还难。因此几个大人面面相觑,尤其贾三更是急得满脸通红。 “你们练武功的,不是可以让人不动么?”兰花瞟见傻呆呆僵在原地的道士,满怀希望地问。韩彰摇头道:“点穴当然能让他们不动,但穴道被封,气血如何流动?更别提导出体外了。”兰花失望地垂下眼睑,看着两个孩儿又伤心起来。 那道士僵立许久,渐渐难以支撑住身体,眼看着就要保持着这个姿势摔下去。展昭一手解开他穴道,一手扶住,问道:“你且实说,是哪里来的方子?”道士双腿发软,死命支撑着身体,苦着脸道:“嗨,我有个朋友在镇上作郎中的,也被他们请来给这孩子看过。我朋友说这小孩就是感了风寒,开过药就走了。后来听说孩子身体好转,朋友自然也高兴。谁知道过了两个月,忽然又恶化起来,这家人就再去找我朋友。我朋友奇怪,这次却再也治不好了。他们问遍了镇上所有的郎中,始终不好,就一直缠着我朋友闹,说他既然治得好第一次怎会治不好第二次。” 听到这里,白玉堂忍不住插口道:“你那朋友定是不堪其烦,才找你出了这么个馊主意。”道士摇头道:“倒不是他找我,是我去拜访他时听他说起……唉,一时糊涂,就想了这办法。我想这小孩是他们独生儿子,哪有什么血脉完全相同之人可以用?更别说取其心血做药了。就算他们赶着再怀一个,那也来不及。反正是真治不好,又不是存心不治,这般糊弄了好歹让他们饶过我朋友。谁知道……” “谁知道他们还真找了个亲生姐姐来逼你作法?”白玉堂抢着道。道士叹了口气,道:“可不是。把这小姑娘领到我面前时我都傻了。我倒是可以找空子一走了之,我那朋友可就倒霉了。正进退不得,还好二位救下,这真是两个孩子的福气。” 这样说来,他本意倒是好的。白玉堂嘴一撇,忽道:“那五爷拦下你时,你怎么还嘴硬?”道士不敢看他眼光,嘟囔道:“那时候不知二位来历,也不知事情将会怎样,我、我担心……” 这番话出来,老妇和宝根本来还怀疑展白二人冤枉道士的,此时也不由得信了。兰花和贾三确知芊芊可以不死,自然是心下大慰,可一想到韩彰所述,又都发起愁来。 韩彰蹲在芊芊面前查看一番,招手道:“你俩过来。”展昭与白玉堂依言走近,听得他道:“要这俩孩子气血不阻又保持不动,眼下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你俩一人抱一个。不仅要抱稳了,必要时还得帮着运气。好了,你俩谁抱谁?” “二哥你不是在耍我们?”白玉堂挑起眉毛,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什么叫帮着运气?”韩彰敲了他一下,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多话。”又转身问众人道,“一切顺利自然是好,若有差错,这女孩子就有生命危险,你们真同意我救?”老妇抢着问道:“那我孙儿呢?若有差错,会不会有生命危险?”韩彰看了她一眼,道:“那倒是不会。不过此后内息发作起来随时毙命,天王老子也救不了。” 老妇本来想说只要千千不会有事其他的都无所谓,听了这话又讪讪地闭了嘴。白玉堂知她心思,厌恶地翻了个白眼。 “既然不救一定是死,救了还有可能两全,还请壮士救我孩儿。”兰花伏拜下去,哀哀恳求。韩彰对她摆了摆手,回头问道:“你俩还没决定好?” 展昭耸了耸肩,道:“我随意。”白玉堂来回看了两个孩子一会,走到芊芊身后。芊芊仰头看了看他,也不反抗,任他抱着,手上的剑穗已经拆开了一半。 展昭可就没这么好运。千千久病在家,最讨厌的就是安安静静地呆着,不然前日早上也不会趁母亲不在偷跑出去。何况这会儿正和姐姐玩得起劲,展昭这双手一搂,他不仅动起来不方便,也离姐姐远了,如何愿意,当即蹬腿大哭起来。老妇和兰花同时上前两步,彼此看看,又都停住了。 展昭自幼习武,与他相处的多半是长辈;后来江湖上朋友也是个个豪情万丈,决不做扭捏之态,即便女子也都爽快得很。仔细想起来,唯一偶尔需要他哄的,可能只有面前这只白老鼠。但白玉堂究竟不是小孩,至少还讲道理。似这般要安慰一个不管不顾一味大哭的小孩儿,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白玉堂在对面看着他手足无措,自然是相当不客气。虽然碍着眼前情势没有笑出声,眼中却显露了十足十的嘲弄之意。展昭懊恼地抬起头来,正好看见白玉堂玩味的眼光,就连他怀里的芊芊,好像也被逗笑了。 正在心里毫不客气地大肆取笑之际,忽然后脑一痛,却是又挨了韩彰一个爆栗:“赶紧想办法,别发呆!”白玉堂捂着脑袋叫出来:“二哥!我又没孩子,想什么办法!你还带过珍儿呢,你怎么不想?”韩彰道:“我还带过你呢!你——”“我想我想,你别说了。”白玉堂赶紧打断他,皱着脸看向注意力已被吸引过来哭声减弱的千千。 展昭奇怪地看看白玉堂,心里忽然一动:“嗯?韩二哥想必知道他小时候许多光荣事迹……找个时间问问。”他这样想着,唇边就露出浅笑来。白玉堂眼尖看见,却以为他在嘲笑自己,板起脸道:“死猫,你笑什么?”谁知展昭还没说话,千千倒被这声镇住了,抽噎着擦了擦鼻子,一副可怜巴巴的委屈相。 “行了,把他俩手握一起。”韩彰见千千安静下来,当即发令。芊芊看了看他,主动伸出手来,与弟弟四手相握。千千被姐姐一握,心下一喜,彻底破涕为笑了。 韩彰在四人中间盘膝坐下,一手抚按住千千脑门,一手托住千千胁下,屏息凝神,运起功来。 千千只觉得浑身麻痒,忍不住扭动,却好似身在水中,无论怎么扭动,都脱不开那股迫人的压力,不禁又急又惊。正惶恐处,忽觉手上一紧,似乎有人要拉他上岸;可是他大喜若狂地要跟上去时,又觉身体沉甸甸的,那人根本拉他不动,反倒要被他拉下水了。他一急之下,用力扯紧,只盼那人再大些力气。 白玉堂抱着芊芊,眼看她像是要抓不住的样子,当即一手包住两个孩子的拳头,微微施压。抬眼一看,千千正满面通红,拼命想要挣开,只是被展昭抱定了动弹不得,才未脱出芊芊手掌。韩彰则是面色凝重,好像情况比他预计的更糟。 千千家人和贾三俱都不懂,在旁看得干着急。尽管如此,见到千千脸上异常的红色一丝一丝变淡,也知应该是有了效果。贾三却比他们更多一层担忧,只因这异常的红色,现在已通过手心,慢慢转移到了芊芊脸上。 那股内息经韩彰引导,要流入芊芊体内运行一周天,方能重回千千身上经脉正道。芊芊经脉内从来都是空空荡荡,本该极易接受,但这股内息并非千千自己练成,而是旁人注入,是以很难配合她的气血流动。亏得二人血脉相连,才勉强得以缓慢进行,否则早在试图引导冲破掌上穴道时,就倒卷反噬了。 如此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太阳已经很是耀眼了,照得几人额上汗水分外清晰。千千已经完全无法动弹,任人摆布,展昭却没敢有丝毫放松。此时大半内息都已存留在芊芊体内,芊芊脸上的红色也浓得如同极度充血。她虽然年纪大些,究竟难以自控,无论如何承受不住,一直在轻轻颤抖。白玉堂抱紧了她,说什么也不能让她的手放开。 正在这紧要关头,忽闻一人怒喝自外传来:“你们两个竟坏我事!”随之而来的是猛烈的一掌。韩彰心下一惊,勉力维持。却听啪的一声,是此刻负担最轻的展昭头也不回抽掌相击,刚好拦下。 那人冷笑一声,又是一掌迎头痛击。展昭仰身避过,右手一抖,袖箭激射而出。那人全没料到他袖中暗器,大惊后跃,毕竟晚了一步,被射中小腹,噌噌连退十几步,摔倒在地。宝根和贾三同时向他扑过去,把他死死按在地上,为了各自儿女,竟同仇敌忾起来。那人虽然功夫高明,无奈要害流血不止,一时难以挣脱。 然而芊芊已经受到震荡。本就极难捱的了,这下更是完全无法抵挡,无论白玉堂如何努力压制,她还是控制不了自己。那股内息由此挣脱束缚,猛然间席卷而回,迅猛之极地冲入千千体内。千千本已半晕,幼小身躯承受不了突如其来的这股猛劲,登时哇地呕出一口血。 韩彰大惊撤手,只见两个孩子都已面色苍白,晕迷过去。白玉堂怒气勃发,一个倒翻,画影已抵在了那人颈间。兰花冲到孩子近前,一时看看儿子,一时看看女儿,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展昭面色阴沉,也走到那人面前。此人正是贾儒,此刻已点了小腹周围穴道止住流血,但还没敢把袖箭拔出来。 “在下本来还敬你是前辈,原来竟是奸恶之徒。”展昭冷冷地道,握住了白玉堂颤抖不已的手,免得他一个不留神就这样刺下去,“你和这孩子有何深仇大恨,定要他性命不可?” 贾儒哼了一声,两手一振,把宝根和贾三都摔出了丈许远。白玉堂冷笑道:“好本事。”画影又压下了一分,剑尖已划破了他颈上肌肤。 “我……”贾儒努力收缩着喉头肌肉,勉强开口,但语气仍是不屑,“身为人子,自当尽孝,关你们什么事?” 展昭和白玉堂对视一眼,同声讶道:“尽孝?”贾儒扭过脸去,显然懒得重复。白玉堂惊异之下微松了剑,道:“你尽孝,又关这孩子什么事?” “三师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韩彰不知何时走到近前,声音神情都是前所未有的冷漠。见惯了他的直爽,白玉堂几乎有那么一刹那觉得不认识了。韩彰对展昭简单地点了点头,道:“他们没事,歇一会就好。”说着挑起一个讥讽的笑容,“还要多谢三师兄那一掌,生生将剩下半个时辰化作一眨眼间事。” 贾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面上的不屑已换成了愤恨:“原来你毕竟没死,居然还记得本门运功法门。”韩彰冷笑道:“三师兄还在生,小弟若先死了,怎对得起先师?”贾儒慢慢爬起身来,倏地向后滑出三丈,厉声道:“如今我大功已成,你还有什么话说?”韩彰道:“我无话可说,唯有代先师清理门户!” 他话音未落,已着地滚出,径攻贾儒下三路。贾儒腹上袖箭还在,不敢大动,只一双脚钉定在地,上身左袖右掌风声激烈,将韩彰整个人都笼罩其中。观其架势,无疑便是当日和珠儿习练的功夫——所谓出手便要人命的功夫。 “武学之道,但求登峰造极而已,有什么不对?”袖风中贾儒长声大笑,“老头子冥顽不灵,是他活该!” 他扬起铁袖当空击下。若击实了,韩彰势必脑浆迸裂命丧当场。展昭与白玉堂双双跃起,一左一右如飞鸟般迅捷无伦地扑近。 第21章 八、白发三千丈 日渐中天,院子里安静极了。邻居们早就跑得不见踪影,千千一家几口也躲进了屋子,道士更是已趁空溜走,只有贾三感激他们相救女儿,尽管害怕,也硬撑着陪在一边。芊芊还未完全醒转,被抱到了距离较远的角落里。而交战的四人,此刻虽身形穿插来去,却已不闻声息。然而即便是贾三也看得出来,这样的无声恶战,比之雷霆大响凶险更甚。 展昭正与贾儒正面相斗,其时来不及出剑,只得双掌硬接。白玉堂游走在二人身周,觑空进袭,整个人化作一道白影。韩彰则肩背不离地面,激战中一手居然在贾儒脚下周围挖开了地面。以三敌一,本该赢面甚大,但贾儒数十年来苦练初成果然厉害,看起来若非腹上中箭,早就胜了。 “凭你们这点小小能耐,也敢与日月争辉?”贾儒大笑道,“小师弟,你还是没改了偷鸡摸狗的德行,这时候挖地道作甚?想让我摔下去?” 也不见他蹲身弯膝,竟直直冲天而起,当即离了韩彰左右。这一瞬空档,韩彰还只一呆,展昭和白玉堂却毫没犹豫,同时拔剑出鞘,立时逼近。他二人兵器一入手,直如蛟龙得水,巨阙矫夭奔腾,画影腾挪飞舞,一青一白两道剑光登时交织成一片密网,将贾儒从头到脚笼罩其中。此时韩彰就算想再上前相助,也已下不去手。 贾儒心下略吃了一惊,稍敛狂态,手上也加重了力道。多年苦练掌缘如铁,虽还不敢轻易去撩利剑锋刃,毕竟也不甚惧;左袖真气鼓荡,那布料却是软的,没甚着力处,一时难以削断。如此一来二去,堪堪还扯了个平手。 忽听白玉堂轻笑一声,道:“猫儿,你也该活络点,别怕伤着他。”展昭道:“你曾说没见过我当年狠处,不如这会给你看看吧。” 一句话未完,巨阙上招式突变,剑光暴涨,趁着画影纠缠贾儒右掌之时,倏地由他左袖袖口钻了进去。这一招端的阴狠,贾儒若要发力,随便一绞袖子就要断裂,相当于重新失了这条臂膀;若不发力,巨阙剑尖瞬间就会刺到肩头。匆忙间贾儒只得全力后跃,要将袖子抽出。但展昭傍身之技燕子飞岂同小可,本就是轻巧灵便腾挪于方寸之间的,自然紧随而上丝毫不缓。况且白玉堂正正守在他身后,这一后跃,刚好将背心送到他掌上。白玉堂却是个从来不知道留情的,掌中带爪一击而中,生生在贾儒背上撕开两道血痕。贾儒倒抽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滞了一下,随即肩头剧痛,究竟没能避开。 韩彰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半晌,居然挠头问道:“为什么我退下来,你们反倒赢得快了?”白玉堂失笑道:“二哥你这是在乱想什么,左不过是我与猫儿近来相处久了些罢了。”韩彰不甚明白,但也没再多说,心里犹在嘀咕:“近来相处久了些?那说什么也久不过我们哥俩啊,怎不见你方才与我配合默契点……” 白玉堂没多理会韩彰,转头去看贾儒。贾儒手上给肩膀止血,眼睛却瞪着他们,显然是死活不信自己竟输了。白玉堂还剑入鞘,道:“其实你功夫本身倒是很好的,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吗?”语气竟如师长教导小孩儿一般。展昭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顺着他意接口道:“想来是在谷中久了,忘了和人拼斗时要注意些什么。轻敌这种事,本是万万不该做的。” 贾儒被他俩说得恼羞成怒,偏偏一时之间无可辩驳,一腔怒火都发泄到了韩彰身上:“小师弟,多年不见,你真打算这么对待我?”韩彰看了他一眼,道:“我是不该这么对待你,至少也要先说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然这里有人得聒噪死我(白玉堂不服气地冲他做了个鬼脸)。展小猫,这是我门户内事,说与你知倒没什么大不了,但你可别一心只念着要把他送往官府去。”展昭摇头道:“分宁县衙吗?未曾听得有何清明处,只怕送了去也是白送,反倒令其多伤人命。” 贾三见胜负已分,本拟来致谢之后就带女儿回去的,听到这句不由得插口道:“周主簿走了之后,县老爷确是比从前懈怠多了。”展昭闻言看向他,问道:“哪个周主簿?”贾三道:“周主簿名叫周敦实,在分宁时比县老爷还得我们爱戴呢。不过两年前听说是调去南安了。”展昭哦了一声,没有再问。 韩彰走到芊芊身边,翻开她眼皮看了看,道:“没有大碍了,回去多休息,七天之内不宜剧动。”贾三连声称是,想了想依旧担心,又问:“那……他们家儿子若又有事……”韩彰扭头看了看紧闭的屋门和开着一条缝的窗,道:“那小孩经此一轮,内息可逐渐化为己用。但他年纪太小,又无人指导,还是容易走火入魔。不过若真出了那等事,也等不到他们找上你,你女儿不会再因此有甚闪失,尽可放心。” 他说话的时候屋里已有了响动,话音落时,屋门终于打开,兰花挣开宝根的钳制,颤抖着问道:“请问壮士,如何才能彻底治好千千?”老妇在她肩膀上方探出头,眼光中参杂着关切和怀疑,宝根则阴沉地站在旁边。 韩彰来回看了他们三人一阵,道:“既是本门运功方式,我自然能调理好他,但你们未必放心。”兰花犹疑道:“壮士倘若无事……”韩彰道:“我虽没什么大事,至多也不过能耽搁数日,这内功却最少也要三五年。”兰花还在踌躇,宝根已怒道:“你还多说些什么?孩子这么小,你莫非打算让他跟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走?他们说得吓人,可谁知道安的什么心思!” “我们走吧。”韩彰虽然理解他当父亲的不放心,毕竟这话不甚中听,也不打算多耽。展昭叹了一声,一手扯起贾儒,跟着韩彰走向院门。白玉堂走在最后,经过贾三时稍缓了缓,对他低声道:“这一家子也不是什么善与之辈,你爱惜女儿,还是离他们越远越好。那小孩儿体内留存了内息,是福是祸眼下难料,纵然到出了问题时找到小丫头也无补于事,却难保他们不会迁怒。你不如带着女儿离开此地便了。”贾三悚然一惊,连连应了,道:“有此一劫,我万不能再冒险留在附近。这就带芊芊投兄长去。不知几位爷如何称呼,小人必定供奉延生牌位,日夜为几位祷祝。”白玉堂哈哈一笑,道:“这等妇人之态,也不必作了。你去投你兄长,若还开酒馆,他日有缘,爷还去照顾你生意。”说着拍了拍他肩膀,长身纵起,去追展昭。 贾儒腹上袖箭还没拔出,肩头中剑,背后中爪,三处伤势都不甚重,但已足够让他无法脱逃。因此一路上横眉怒目,只是瞪着韩彰。韩彰恍若不觉,只顾自己走路,却是脸色阴沉,一语不发。展昭也不知说什么好,直到感到白玉堂自后赶上,才稍松了口气。 四人直走到修河边上。望着滚滚河水,韩彰蹲下来拣了颗石子,随手掷向河心,怔怔出了会神,才开口道:“师娘身体康健?”贾儒哼了一声,道:“总算当年没被气死。”韩彰霍然转头盯着他,冷笑道:“我听老五说,你名叫贾儒?先师姓氏莫非辱没了你?”贾儒也冷笑道:“你若以为是我辱没了他,那也由得你。”韩彰道:“你不遵父命偷练秘笈,落得断臂亡命,本来就是咎由自取。”贾儒仰天长笑道:“不遵父命?呸!我能叫他一声父亲,已足够对得起他了。当年他如何对待我与母亲,你又不是没看到。哦,或者是你还小,不记得,也或者是被他花言巧语蒙骗过了。”韩彰怒道:“不错,师父对师娘不够关切,可那是他夫妻间事,轮不到你我插口。但他对你如何不好了?大师兄天资聪颖,进展奇速,你一句不喜欢他,就断了他执掌门户的念想;二师兄与六师姐两情相悦却不敢叫师父知道,你酒后多话泄露了,害得他们被罚面壁三年,又有谁敢寻你出气?你却怎么报答的?”他咬牙一字字重复道,“你怎么报答的?你潜进师父房间盗取秘笈也就罢了,却偏偏在练功紧要关头惊了师父,致他半身几近瘫痪!” 贾儒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大声道:“他既然对我那么好,为何不早日传我?他生怕我拿去交给母亲,从此就控制不住我娘儿俩罢了!”韩彰也大声道:“你只听师娘说师父不好说了许多年,你可曾听师父说过她半句不好?一面之词即足以令你犯上不成?”“放肆!”贾儒喝道,“你编排我母,莫非就不是犯上?” 他过于激动,伤口中又涌出血来。韩彰狠狠瞪着他,眼中如要喷出火来:“编排?最毒妇人心果然不假!你母子心生怨怼偷了秘笈便走也就算了,自己没寻得正道走火入魔,又来求师父救命。命保住了,却断了一臂,原以为你会收敛,谁知道你变本加厉,竟狠心放火,怪他没保全你身子!我当日正在师父府中,本想求情要重投门下,不料遇上此事,好在侥幸逃得性命。我可看得清楚,放火的是你,挥剑弑夫的却是你母亲。哼,我今日还叫她一声师娘,也不过是念在昔日情分。凭她当时功夫,若不是师父为救你累去了八九成功力,她如何能得手!” 两人互相怒视,谁也不服气谁的说法。展昭和白玉堂靠在树下,听得唏嘘不已。白玉堂摇头道:“那珠婆婆一直没开口说话,看起来还慈眉善目,想不到曾作出这等事来。啊,也说不定是她强练秘笈,以致失语。”展昭道:“我原不明他为何要伤千千,更何况又去伤那毫没干系的李老太。但既是照秘笈强练,说不定是不知正途,只为了印证功夫进展。”白玉堂道:“难怪他说什么尽孝,多半是他娘的意思。”展昭道:“为一己私利多伤无辜,这等孝心,不要也罢。” 话语传到贾儒耳里,登时引起他一阵战栗,也不知是气得发抖还是惊得发抖。正僵持时,忽觉头顶树叶微颤。展昭与白玉堂当即飘身退开,抬头看去,只见一花甲老妪单腿立在枝上,随风上下颤动,身子好像全没分量一般。贾儒见到她不禁一呆,问道:“娘,你怎么出来了?” 珠儿瞥了他的伤口一眼,虽没说话,意思却十分明显:“你不中用,自然只有我出来。”贾儒被这一眼看得羞惭万分,默默站到了一旁。 韩彰也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树梢,吃惊地长大了嘴。嗫嚅了半天,那声“师娘”还是没叫出来。却不像是因为怨她,更像是没想到她如今已是这般模样。珠儿看了看韩彰,微微一笑,跃下地来。 “你知不知道我为何杀他?”她忽然开口。韩彰呆滞地摇了摇头。白玉堂却忍不住道:“啊,原来你能说话的。” 珠儿缓缓转头望了眼白玉堂,又望了眼展昭,道:“我自然能说话的。强练秘笈,并没让我失语,只是毁了我另一方面。你二哥想必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韩彰终于回过神,点了点头,道:“不错,你当年容貌清丽,身段婀娜,纵然我年纪还小,也印象十分深刻。我在师父门下十余年,你却似青春永驻,丝毫没变过。”珠儿笑道:“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我人至中年,体态仍如少女,自是比平常人对容貌更加珍惜。”她这一笑果然如娇花初绽,宛然是石壁上美人形容。 “可是他一心练武,就算我终日调脂弄粉,却又妆扮给谁看?”珠儿敛了笑容,慢慢盘腿坐下,“他固然爱我容貌,却也仅此而已。他会说我无论怎样都好看,却从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我也开始努力练武,想要和他多些话讲。我自知年纪长了,从头做起万万来不及,这才去打那秘笈的主意。谁知无论是我还是孩子,都不能令他有半分松口……” 她仰起脸来,露出一丝惨笑:“后来秘笈偷到了,他却意外岔了气。我只想早日练成,也好叫他刮目相看,谁知没多久我就发现容貌起了变化……你三师兄走火入魔,我没奈何去求他相救。他看见我容貌尽毁,竟然翻脸无情,一纸休书当场一挥而就!” 不知何时阳光被云挡了,修河边一片阴暗。 作者有话要说: 注:周敦实,即周敦颐,因避宋英宗旧名讳而改名。曾于分宁(今修水)县任主簿,1044年调往南安。此时英宗还是个小孩儿,尚未立嗣,故周敦实当还用原名。据《宋史·周敦颐传》 第22章 九、醒时同交欢 半晌沉默,是白玉堂打破了寂静:“如此说来,你因情生恨,这才狠手弑夫?”珠儿摇头道:“也不算是。我拿着休书自然伤心欲绝,但这孩子还在养伤,又不能当晚就一走了之。我佩剑是他定情时所赠,当时就只知道愣愣地看着它出神……剑刃上还有他亲手刻着的我的名字……” 她停下来,仿佛思绪已飘回遥远的过去。贾儒恨声道:“老头子念叨我们贪欲太重,说什么武学本该循序渐进。哼,说得好听,他自己还不是一心扑在上面,这才不顾我们娘俩?见到母亲容颜毁去,他更是有了借口赶她出门,从此便可无牵无挂专心研习。可笑他拿回秘笈,随手翻阅了几页,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到我们的情状,他竟不敢练,还要将它烧毁。我自然不干,就争抢起来。” “争抢间打翻了烛台。”珠儿叹道,“他们一个真气耗去大半,一个刚断了一臂,都没法控制火势。我若及时扑救,倒也无事,只不过正在伤神,竟想就此一家三口葬在一处也罢。这么一犹豫,火卷上了床头帘子,我也没办法了。” 贾儒喘了口气,道:“我手臂虽断,腿脚还是好的,不像他全身乏力,故此逃了出来。他们还在房里纠缠不休,任我怎么呼唤,也不应声。” 珠儿又叹了一声,道:“我手中有剑,神思恍惚间好像看见房梁砸下来,顺手就提剑去挡。他以为我要对他不利,反应过于激烈,倒唤醒了我。我一凝神,见着他须发都被火烧了,困在床上爬不起身,甚是狰狞。心中想:‘你嫌我如今丑陋,却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手上一紧,又感到了那封休书。” “火很快就蔓延到了其他房间。”贾儒木然道,“母亲回过神之后也往外逃,老头子急了,尽全力扑向她,要她带自己一起走。母亲手中的剑尚未还鞘,这一扑,刚好扑到剑上。”他冷笑一声,“是他亲手送给妻子的剑,又因为休妻而死在这剑上,也算是报应不爽了。” 珠儿闭上了眼,似乎有一滴泪流入皱纹:“整个府邸都烧着了。那时正当半夜,我们想只怕没人能逃出来。当下也不多作停留,携了秘笈就开始寻找清幽之所以便修炼。兜兜转转间未曾听得门下弟子消息,以为果然都在火中殒命,也就不再多想。终于寻到此地,才过了十年安顿日子。” “但你们因为秘笈滥伤无辜,总是不该。”展昭沉声道。贾儒看了他一眼,道:“有得必有失,也顾不了这许多。”言语中对自己拿千千和李老太等人练掌毫没愧意。展昭眼中怒意一闪,一时也不知如何表达。 白玉堂却没想这些,而是看向韩彰:“二哥,你当年可曾听说这秘笈?”韩彰一愣,道:“听是听说过,但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白玉堂道:“那秘笈是一直在你师门中了?”韩彰道:“应该是吧。”白玉堂道:“这就奇怪了,既然这位前辈翻了几页就要毁去,也不欲练它,为何不早早毁去呢?如果在秘笈被盗之前毁了,后面的事岂非都没有了?他之前又为何不看呢?”韩彰道:“师父曾说这秘笈要功夫有一定火候才能习练,大约是自知尚未达到吧。但看见……出事后,想必觉得不对,故此起意烧毁。” 这似乎很有道理,白玉堂点了点头。展昭却道:“未必。若真是上层功夫,他又自知尚未有足够火候,对这师门秘笈就该有敬畏之心。就算怀疑其贻害匪浅,总也要参详再三,看究竟是秘笈本身的问题,还是习练者自己不得其道而已,断不会随手翻阅几下就决定毁去的。” 白玉堂眼睛一亮,问韩彰道:“秘笈被盗之前,有什么大事发生吗?”韩彰蹙眉想了半天,道:“没什么大事吧……也就是大师兄听说不可能接掌门户的缘由后愤愤不平一怒而去(说着横了贾儒一眼),二师兄和六师姐被罚面壁三年,再就是我被逐出师门了……”白玉堂道:“你其他师兄师姐呢?”韩彰道:“出师了啊。有的自己闯荡去了,也有跟着认识的叔伯们一起的,还有的去了镖局。剩下还有许多未曾正式拜师的,只怕已葬身火场。”展昭道:“如此说来,令师亡故之前,身边略亲密的也只剩下妻儿了么?” 珠儿和贾儒都是一呆,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白玉堂又问:“二哥你可还记得,这些事情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韩彰又想了半天,摇摇头,意示不记得了。贾儒却忽然道:“若说大师兄离开之前,好像只有哪个镖头常与老头子来往。对了,他们还常论及秘笈的事。也正因为他们谈得多了,我才好不容易探听出秘笈下落的。”展昭道:“镖头?可知姓甚名谁,哪家镖局?”贾儒沉吟道:“这个不太记得了,我当时也不在意到底是谁。”珠儿道:“我记起你说的是谁了。嗯,是源顺镖局当家的秦总镖头。” “你说什么?源顺镖局?”展昭和白玉堂齐声惊问。珠儿一怔,回忆再三,点头道:“不错,是源顺镖局。确是姓秦的,叫什么我记不太清了。” 韩彰皱眉看向展白二人:“你们认得源顺镖局?”白玉堂道:“怎么?”韩彰道:“上个月他们镖头秦明虚押镖途径陷空岛被劫,是大哥出面给要回来的,两人还笑谈了很久。不过老四说这秦明虚总有点怪怪的,我们哥仨也就不怎么搭理他。”他迟疑了一下,又道,“我昨天跟踪的那人……看来就是秦明虚。我就是想知道老四说的对不对……” “秦明虚?”展昭和白玉堂再次齐声叫道,把韩彰吓了一跳。白玉堂道:“你说你昨天跟踪后来被我们截下的那个是秦明虚?”韩彰道:“我上月才见过啊,他在岛上很住了几日呢。虽然面貌完全不对,但大半夜的,说不定是易了容没瞧出来。身形是极似的。”白玉堂顿足道:“那怎么可能!”韩彰道:“为什么不可能?你信不过我眼睛?”白玉堂道:“我信得过你眼睛,只不过我更信得过我自己眼睛。秦明虚几天前押镖上路时遭人投火弹暗算,已经死了!” 韩彰跳起来叫道:“你说什么?秦明虚已经死了?我见到的莫非是鬼不成?”白玉堂撇嘴道:“所以说你认错了啊。连疑凶都已认罪了,还会有假不成?”韩彰连连摇头,说什么也不信。白玉堂又好气又好笑,道:“又不是我一个人见来。猫儿,你不也看到……猫儿?” 展昭正盯着河水发呆,嘴唇轻轻蠕动,也不知在嘀咕些什么。听见呼唤,他回过神来,却没接口,转而道:“那位前辈临终前遣散所有亲人,其中必有缘故。他逐韩二哥出门墙、罚弟子面壁、不许大弟子接掌、甚至休妻,说不定都与这缘故有关。”他停顿了一下,好像吞下了一些话,才重新开口,“展某公事在身,已耽搁了许多时候,实在不能再逗留了,这就告辞。他日得空,必去陷空岛拜访韩二哥。”说罢一抱拳,转身便行,一手却拉住了白玉堂。 “死猫你走便走拉爷作甚!爷和二哥还有许多话要说呢!”白玉堂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跳脚大叫,偏偏就是没挣出来。 韩彰一头雾水地被留在河边,半晌醒过神时,才发现珠儿和贾儒也不知何时已离去了。 自林中寻回了马,展昭便一言不发地牵缰走着,明显是在想事情。白玉堂在旁边盯着他看了好久,终于道:“喂,你是不是有话没说?”展昭道:“嗯。”白玉堂道:“你信二哥的话?昨天那个人是秦明虚?”展昭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我是一直觉得那人背影眼熟来着,他这么一提,确是秦明虚身形。”白玉堂瞪着他道:“你疯了?秦明虚死了,我亲眼看见的!”展昭道:“你并没亲眼看见他死,你只是亲眼看见庄氏扑在其中一具尸体上说那是秦明虚罢了。事实上你根本没见过秦明虚长什么样子,不是么?”白玉堂道:“哦,是啊,你倒是见过秦明虚长什么样子。二哥说也许是半夜易容没看出来,那也不错。可是庄氏已经承认了。”展昭道:“她承认什么了?她最多承认是自己找人向秦明虚投掷火弹,但并不等于她以为的那具尸体确实就是秦明虚。” 白玉堂不说话了。过了半晌,方问道:“你怀疑秦明虚诈死?理由呢?当时我言道庄氏有问题,公孙先生说……”展昭道:“我记得先生的话。但秦明虚境况究竟如何,先生并不清楚。”他叹了口气,又道,“还有一件事。先生说过秦家大大小小事件,庄氏都知道,那么当年与韩二哥师尊来往的若真是秦老镖头,庄氏也一定知道那位前辈。”白玉堂道:“那又怎样——你怀疑庄氏找的那个杀手,是二哥同门?”展昭耸耸肩道:“猜猜而已。说不定到了岳州,会有些新的发现。” 一路行去,周遭渐渐热闹起来,也不知是到了哪个镇子。白玉堂本想去买匹马,无奈没一匹看得上眼。 当晚投宿客栈时,白玉堂还在为某些事情闷闷不乐,却不大理得清楚。展昭也不管他,自顾自地思量着到岳州还需要多久,以及如何混入知州衙门而不暴露身份。 最后白玉堂好像终于想明白了一样,跳起身来道:“不对啊!我本来没打算和你一起走啊!”展昭莫名其妙地转头,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怎么了?”白玉堂不客气地瞪他:“没怎么,只不过我之前说过不和你一起走的。现下天色已晚,这客栈又小没第二间上房,我就勉强住一晚好了。明天一早各走各路。” 展昭略略吃惊,道:“你还在为那天的事情……”白玉堂打断他道:“不是,那天事情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所以不用理它。但是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嗯,就是这样。”展昭道:“那么你打算去哪里呢?”白玉堂两眼望天,道:“去哪里都无所谓。”展昭道:“既然去哪里都无所谓,为什么偏偏就是不肯和我一起走呢?”白玉堂转下眼光,再次瞪他:“你管我!”说着一头倒在床上,嘟囔道,“我先睡了。” 展昭站起来灭了灯,走到床前。细细端详了白玉堂好一阵,不由又回想起那日他忽然离去时自己心里没来由的痛楚。他遮住了月光,影子正好投在白玉堂身上,重叠出一个有些可笑的人像来。微微侧头,影子唇所在的位置移到了白玉堂眉心,好像这样就能抚平那里的一道竖纹。 “臭猫,老盯着爷作甚?”白玉堂没好气地撇嘴。展昭轻轻一笑,道:“还记得你问我打算怎么补偿你么?我现在想到了。”“嗯?”白玉堂睁开眼睛,“什么?”展昭道:“就是拉你陪我一起去岳州。” 白玉堂噌地坐起来,差点直接撞上因弯腰而凑近的展昭的额头:“你有没有搞错?这也叫补偿?”展昭一本正经地点头:“是啊,至少这算是个理由嘛——关于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走的理由。”白玉堂瞪大眼睛:“为什么?”展昭道:“因为我要你和我一起走,这理由够好吗?” 他就那样直直看入白玉堂的眼睛,目光深邃如同沉静的湖水。白玉堂也盯着他一动不动,不知是因为惊愕,还是因为本能般害怕水而忘记挣扎。 良久,白玉堂忽然一弯唇角,道:“够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完 第三卷 谁与归 第23章 一、无言独上西楼 酒楼本来就是个喧嚣世俗的地方,灯红酒绿,无数人醉生梦死。猜拳声酒令声喝骂声不绝于耳,客人们自然乐在其中,掌柜的更是喜见生意蒸蒸日上。但作为小二的金易就会十分头痛,因为每个人都在将他呼来喝去,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是清醒的。 所以也不能怪他注意到那个一袭儒服的半老书生。说是书生,只不过是作书生打扮而已,年纪看上去却至少也过了半百。这书生也不唤人服侍,独自一人上了顶楼,手指上勾着的那一小壶酒晃晃悠悠。 金易忙中偷闲,好奇起来,偷偷地跟在后面,心想即便是被掌柜的发现了,也可借口说是等这书生点菜落单。那书生也不知道有没有看见他,反正只顾着自个儿靠在顶楼的栏杆上,看一眼外面,叹一口气,抿一口酒。 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呢?金易缩在楼梯下面,踮着脚往那个方向迅速一瞥。 这酒楼在洞庭湖边。放眼望去,八百里水波荡漾,真个是浩浩汤汤,横无际涯。书生看着看着,忽然长笑一声,拍着栏杆道:“希文,希文,你看这阴风怒号,浊浪排空,可还有渔歌互答之日么?” 金易奇怪地探头,只见天朗气清,哪有半分阴暗?却不知这书生说话是个什么意思。又见他一壶酒喝完,随手一甩,竟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声音哽成了呜咽,边咳边指天画地,直如癫狂。金易怔了一怔,摇头小声道:“原来是个疯子。” 那书生耳朵尖,居然听见了,猛地转身直直瞪视着他,嘶声道:“你说我是疯子?”不待金易答话,又大笑道,“不错,我是疯子,你也是疯子。世间众生,又有哪个不是疯子?” 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金易真个被吓到了,不敢再多待,急急忙忙地跑了下楼。 书生慢慢地停了笑,转身重又面对着洞庭湖。许久,喟然长叹。 展昭和白玉堂走进巴陵郡地界的时候,日正中天。依展昭的性子,因为之前已耽搁了不少时候,现在应该是即刻要前往知州衙门的。但白玉堂却不同意。 “倘若那个人真的是秦明虚,他很有可能就在附近。王拱辰和范仲淹的消息不知道有多灵通,滕宗谅说不定已得知会有人来查他。你我是外地人,又身在明处,你这样贸然过去,岂不是自讨苦吃?” 展昭不得不承认这话有道理。既然杨应时可以派人盯上刚刚入城的薛锦谦,那么事先得到消息的话,滕宗谅注意到自己也不是件难事。这次亦不同于上次暗访,那很有可能就是秦明虚的人已正面见过自己二人,比当时兵士们毫无目的地寻找薛锦谦要容易多了。更何况——展昭瞟了眼身边的白玉堂,暗自苦笑:“若只有我一个倒也无妨。这只耗子招摇惯了,要想不被人注意,简直比登天还难。” 白玉堂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腹诽,只是兴致勃勃地拖着他一路打听着往洞庭湖去。展昭想起《岳阳楼记》,心里一动,便也没有反对。 前朝杜甫有诗云道:“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寥寥十字便勾勒出洞庭水波壮阔的景象。白玉堂行至湖边,但觉豁然开朗,比之东海之滨也不遑多让。胸中一口浊气至此方长长呼出,叹道:“我曾于钱塘江观潮,那时想这水流奔腾,气势如虎,方是男儿本色,而湖泊再大,又怎么会有那样一泻千里的壮丽。今日才知湖水也可以遍生豪气,撼天动地。前人会说‘江湖’二字,大抵就是为此了。”展昭微微一笑,道:“想不到你也会触景生情起来。”白玉堂横他一眼,游目远望,却只见到满眼云烟,不由嘀咕道:“不知那岳阳楼在何处?” 身后贸然插进一个声音,十足狂傲:“江湖固然壮阔,又怎比江山秀丽。我看君山才是洞庭第一景。” 展昭和白玉堂同时转身看去,只见一个青年书生醉意满面,正挥手指点,显然刚才这话就是他说的。他身边同伴一脸尴尬,也只能努力搀扶着他,试图把他弄走。 但酒醉之人往往力气大得出奇。这同伴本来瘦小,哪里支持得住,不一会儿就被挣开。青年醉眼朦胧,踉跄着走到湖边,哈哈笑道:“江湖、江湖,那是没志气的人才追求的东西!把江湖两个字挂在口上,就自以为豪气干云,其实、其实比谁都懦弱,比谁都没用!我等为人,该当放眼江山才是!哈哈,唔——” “放眼江山”这几个字岂是一介草民能随便说的,同伴吓得赶紧上来捂他嘴。青年后半句被憋了回去,十分不爽,用力拍开同伴的手,大声笑道:“你让我说完!让我说完!唉,只可惜、可惜……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哈哈!耻圣明……” 这人出口侮辱江湖,白玉堂便已经相当不悦,只不过看他手无缚鸡之力,又不甚清醒,才一时压下了不去理会。但孟浩然这句诗出来,白五爷可就大大的不高兴,冷笑道:“那么想济的话,游也游了过去,却扯什么无舟楫的借口?只怕是本事不济,生怕淹死罢了。”青年乜斜着眼睛,指着他道:“哈哈,这么说,你是游了过去的了?”白玉堂哼了一声,道:“你说那圣明?他就派了大舫来接,爷也不稀罕上去。” “你、你大不敬!”青年歪歪斜斜地冲到他面前,伸指去戳他额头。白玉堂旋身闪开,不耐烦再理。青年却不放过,这一指定要戳到才算消停,遂费劲地跟在后面。同伴急得直跺脚,拉也拉不住,劝也劝不听,只得一个劲地道歉。 展昭自然知道白玉堂对官场的看法。他肯随自己来岳州办皇差,那已是给了自己和开封府天大的面子,怎么可能指望他对一个求仕不得又瞧不起江湖人的书生假以辞色。但是眼下还是莫节外生枝的好,因此见白玉堂走了开去,便伸手钳住青年手腕。他手劲何等厉害,一钳之下,青年登时手腕剧痛,连酒也醒了几分。 “阁下虽无大不敬,却有逾矩之嫌,还是安分点的好。”展昭放松了力道,沉着脸道。青年打了个冷战,呆呆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同伴趁机把他拉离湖边。 展昭又冷冷盯了青年一眼,走去白玉堂身边,道:“走吧。”白玉堂撇嘴嘟囔道:“好大官威。”随他走上码头,去寻舟子问岳阳楼所在。 那青年愣了半晌,忽地掉头冲进旁边一家酒楼,看上去是要再去醉个痛快。进了酒楼没两步,一头撞上一个半老书生,差点把人家从楼梯上撞下来。跟着赶进的同伴又气又急,大声招呼小二道:“金易!别呆着,打盆水来泼死他!” “我不坐船!”白玉堂坚决地把脚钉在地上,不管展昭怎么推拉也不动。展昭颇为无奈,重申了好几次坐船会比沿着湖岸找要快,但白玉堂就是不听。舟子抓着竹篙,愣愣地看着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看了一炷香时分,终于忍不住小声道:“二位客官,要不分开走?” “分开走就分开走。”白玉堂拔脚转身,抬腿就走。展昭本来在推他,这下子力道猛然落了个空,登时身子一歪往前倒去。若是平常自然无碍,可是这码头本就地方狭小,青石又是滑溜之极,饶是他反应迅速,终于不免抓不住着力点,摔入了水中。 白玉堂听见落水声愕然回头,刚好见着湿透的展昭狼狈万分地钻出水来,忍不住放声大笑。展昭白了他一眼,手掌撑住石头,要跃上岸来。正要发力,忽觉腿上一软,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去,当即脸色大变。 嬉笑的白玉堂尚未注意到异常,犹自取笑道:“猫儿,你几时学起四哥来啦?好好的路不走,偏要往水里钻。钻得好也就罢了,落成这般模样,好看么?”他弯了眉眼,等展昭回话好反唇相讥,岂知等了好久也没听见声,这才睁眼细看,不由大惊。 水波仍在一圈圈漾开,正中心只剩了几个泡泡,哪里有展昭的半个影子? 一惊之下四处张望,方才还在旁边的舟子也不见了,湖面上只有那条船随波摇晃。 “猫儿!猫儿!”白玉堂着急起来,连声呼唤。呼声在湖面上远远传送出去,却听不见一丝回应。几次想闭了眼跳下去找,始终没敢,遂抄起船上的竹篙插入水中试探。谁知敲打好久,还是只能感觉到码头的青石,莫说人体,连鱼也没一条。 白玉堂愣了半晌,忽见旁边有家酒楼,不及细思,直接从外面掠上,翻入顶楼放眼张望。洞庭湖水极为清澈,近码头处虽因长期有人活动而略微混浊,依旧能看得见底。他看得清楚,码头附近展昭落水的地方,确实没有人。再看远一点的湖面,望出去几十丈也仍是不见人影。岸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倒有不少,可展昭却绝对不在其中。 展昭和那舟子,好像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白玉堂睁大了眼,又是迷惑又是惊惶,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心神一乱,也就没注意到有人上楼。 上楼的是小二金易。那半老书生走了之后,那狂傲青年就占了他的位子,赶走同伴,一个人上来顶楼,刚才又要了一壶酒。金易正是送酒来的。一踏上最高一层,就见青年已然醉倒桌边,栏杆旁边却多了一个人,不禁吓得大叫一声。 白玉堂被这声唤醒,转身问道:“你瞎叫什么?”金易颤颤巍巍地走近两步,哆嗦着道:“小……小人没看见客官上……上来……”白玉堂哂了一声,重又扭过身去,试图理清思路。 金易见他虽然目光冷厉,举动却不吓人,也就稍稍放大了点胆子,挪着小碎步把酒壶送去青年桌上。白玉堂听见酒壶轻磕桌面的声音,忽道:“小二,这人你认识吗?”金易赔笑着趋到他身后,道:“认识认识。这书生姓高,叫什么小的倒忘了。只是听说他打小儿聪颖,能过目成诵,倒背如流,十三岁上就去应试,满拟中个状元。谁知道一连考了四次,连个州试都没中过。这不,今年州试才过没多久,又被淘汰下来,故此极为消沉,日日买醉。我们这里人都知道他一心为官,才学据说也是好的,不知怎么就是中不了,也为他可惜,暗地里都唤他作‘恨天高’。” 白玉堂只不过问了一句,却不料金易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心下有些生厌,便挥手命他下去。金易也不知道如何得罪了面前这位,只好又讪笑着退下。白玉堂看看高生,忍不住摇了摇头,暗道:“做官有个什么好,这般执着。似那猫儿还可守一方安宁,这书生连自己都看护不好,却要守谁去?真是可笑。” 想起展昭,又觉心中难受起来。虽知展昭本事,也不信他当真会出事——死也要见尸不是——可是眼下地利人和失尽,真不知究竟会是什么状况。轻叹一声,白玉堂翻身跃下酒楼,奔向岸边人多之处。 “猫儿,可别真给五爷叫成了死猫!”白玉堂深深望了一眼码头,电光石火间已拿定了主意。 第24章 二、忽有扁舟急桨 岳州人都知道,若是哪一日手头紧缺周转不来,去到洞庭湖边街口那家恒通典,一定可以解决。虽说天下做生意再没有个愿意赔本的,恒通典也不似别家那样脸厚心黑,首先利息就比人家少两厘,再者万一到期赎不了当,还可以看交情,通融一两日。因此多数人都喜欢照顾他家生意。只不过恒通典有个规矩:来当东西,甭管是物还是人,都得当家的看着顺眼才行,否则任是价值连城,也一概不收。 但是近几年,恒通典没那么亨通了。街口正对面新开了家当铺,名唤永福居,利息极低,当价极高,还极乐于开长期的当票。到期不能赎当的,居然也不变卖,就留在库中按零利放着。一来二去,老主顾们固然是转到了永福居,新客人这么两相一比,自然也投奔了去。恒通典看不惯这种无耻手法,更加不肯因此改了自家规矩。如此一来,几乎是门可罗雀了。大掌柜蔡铎整日价愁眉苦脸,偶尔也好奇永福居这般做法,究竟如何能维持下去,但这念头也不过是稍纵即逝,没心思多理会。 白玉堂寻到这里的时候,正好看见永福居当家的王明翘着腿坐在门口,用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鼻孔冲着对面恒通典大门喝茶。看见白玉堂走来,也不起身,只是扭脸冲自家伙计抬了抬下巴。伙计立即跑出来,对白玉堂堆起笑。 白玉堂也不进门,就站在伙计面前,摘下腰间一块玉佩,问那伙计道:“这玉当得多少钱?”伙计双手接过赔笑道:“小的进去给爷问问掌柜的,爷进来喝杯茶?”白玉堂道:“不必了,你去问,爷就这儿等着。” “慢着。”王明站了起来。伙计连忙停下,静候吩咐。王明拿过玉佩,翻来覆去看了一阵,眼里渐渐有些发光,抬头对白玉堂道:“五千两。” 白玉堂不置可否,伸手取回玉佩,眼角瞥见王明嘴巴抽动了一下。转过头,见蔡铎坐在恒通典柜台后面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头,扬声冲那边道:“恒通典家的当多少钱?” 蔡铎正昏昏欲睡,听见有人叫自家招牌,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看看铺里昏暗无光,心知客人也不愿进来,忙自己迎了出去。王明哼了一声,重又坐下,只当没看见他。 白玉堂两只手指拈着玉佩,在蔡铎面前晃晃,问道:“当多少?”蔡铎揉揉眼睛,细看一番,道:“两千两。” 王明差点笑出声来,赶紧低头叼住茶杯掩饰。白玉堂扬起眉毛道:“人家出五千两,你如何只出两千?”蔡铎道:“客官此玉名贵是名贵,做工也好,只是随身带了太久,沾染了些酒气和血腥气,故此最多也只值四千五六百两。我们行规,当价不过原价一半,两千是很高的价了。至于(他鼻孔里哼了两声)出五千两,恕小人不知他脖子上面那个东西是干什么的。” 两家争抢生意积怨已久,基本互不往来。好容易对面说话,顺口这一刺又何必吝惜。王明当下就沉了脸,冷笑道:“奇怪,在下倒不知蔡掌柜鼻子上面那个东西是怎么长的。这玉随了这位爷这么久,遍体都是英侠气概,加上竟然一丝裂纹也无,可见这位爷不仅功夫高,也对它看重的。如此贵重之物,上万两如何不值?我出五千,那还少了!” 白玉堂止住二人,道:“那么利息和当期呢?”王明抢着道:“月利一分二厘,当期悉随尊便。”蔡铎道:“月利三分,最长半年。”白玉堂道:“如此说来……”王明又抢着道:“如此说来,爷您要当他那儿,半年后就是两千三百六十两;当我这儿,就算是一年,也只是五千七百二十两。您看,当期是他两倍,当金是他两倍还多,这利息也就只是两倍而已。哪边划算,再清楚不过了。”白玉堂道:“若我赎不出当呢?”王明再次抢道:“我们给您留着啊,不计利息的,您随时来取!”蔡铎道:“最多留两日,迟则变卖。” 王明极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偷偷瞟着那玉佩,心里盘算着这次定能到手。谁知白玉堂来回打量了他们两眼,对蔡铎道:“好,你开当票去。” “什么?”王明霍地站起身,嘴巴张大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爷,您没弄错吧?这这……”白玉堂脸一板,道:“笑话,这有什么可弄错的?”王明吃吃地道:“可、可为什么呢?小铺哪里不如他了?”白玉堂道:“没哪里不如,只不过爷看着你讨厌。”说着拍了拍蔡铎的肩,“还不进去开票?” 蔡铎这才醒过神来,喜上眉梢,连忙小跑进了柜台。王明在后面气得嘴歪眼斜,狠狠地啐了一口。 麻利地开好当票,蔡铎暗自庆幸了下竟没手生,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给了有一撇没一撇拨弄着茶叶的白玉堂。白玉堂随手接过,看也没看,轻轻一握,当票立时化成了碎片。 “爷你……”蔡铎呆住了,不明白这是哪一出。白玉堂站起身来,将玉佩挂回腰间,道:“爷不缺钱,犯不着当它。”他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确定外面没人偷听,才续道:“你是大掌柜,当家的是谁?” 蔡铎收起了恭敬的神色,冷冷地道:“原来爷是来找碴的。怪不得对面那么好的条件也不要。”白玉堂嗤了一声:“哈,找你们碴用得着这么麻烦,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蔡铎一怔,道:“那么你究竟是什么意思?”白玉堂道:“我问你当家的是谁,你有什么不敢说?莫非做了什么对不住当家的勾当?”蔡铎一拍桌子,大声道:“谁说我对不住当家的?我有什么不敢说?哼,虽然我们当家的只是挂个名,并不理事,甚至从没来过,可我和老二老三全家都感他恩惠,心甘情愿替他办事!说出来也不怕吓着你,我们当家的就是陷空岛卢家庄卢方老爷,人称钻天鼠的,侠肝义胆天下皆知,我姓蔡的再没出息,也断不会对不住他!” 他犹自气咻咻的,白玉堂却已忍不住笑了出来:“卢方老爷么,还真吓不着我。我吓着他倒是真的。呵,早知道你是这么个脾性,我倒也不必不放心。” 蔡铎以为他言语中对卢方不敬,正要喝斥,忽然眼前多了件东西。仔细一看,是个小小的烟花筒,筒上刻着只小鼠,正是陷空岛的标记。蔡铎吓了一跳,结巴着问:“您……”白玉堂回身拎起茶杯一饮而尽,笑道:“好说,在下白玉堂。” “五爷您放心,这几个都是百里挑一的游水好手,洞庭湖里头出生边上长大,再没个闪失的。”蔡铎指点着面前几个伙计,“莫说找个人,就是块石头,也定找了出来。”白玉堂围着他们踱了一圈,点头道:“口风如何?”蔡铎拍着胸脯道:“那嘴就跟拿线缝上了似的,五爷您不抽线头,保准不会张开。”白玉堂道:“好。我看你当着对面那般条件也不失了自己原则,是条汉子,大哥提起时也常赞的。如今已过了小半个时辰,再不去,只怕真迟了。”蔡铎道:“如果人在洞庭,小半个时辰水路定是走不远,就怕改了陆路。”白玉堂摇头道:“若上了岸,我也不用担心了。那死猫就只是水里功夫不行。”蔡铎道:“是是。哎,你们快去。”心下忍不住嘀咕:“死猫?五爷要找的当真是个人么……” 几个伙计领命而出,一溜小跑到了湖边,扎进了水里。如今已是深秋,湖水冰冷刺骨,白玉堂看着不禁打了个寒颤。 蔡铎跟在后面,指挥着将自家平日里消遣用的一条渔船放了下湖,对白玉堂道:“五爷,依您说来,那位爷骤然失踪,对方实在了得。我们这几个伙计找是找得到,可是找到了也没法帮手弄出来不是?因此还得劳烦五爷大驾,跟着一起去才是。”白玉堂苦着脸道:“你去,有消息回来通知我,不行么?”蔡铎赔笑道:“本来是行的。但这划船不比跑马,它慢啊,万一又生变故,岂不是白费功夫?再者说,若真是在湖心,这洞庭方圆八百里,五爷就算生了翅膀能飞,中间也是要歇息下的……” 白玉堂看了看那渔船,比之前那舟子所撑的还小,看上去一碰就翻。然而实在担心展昭,也知越快越好,不能再耽搁了。牙一咬,暗道:“猫儿,五爷若真为此折在这湖里,做鬼也缠你一世!” 蔡铎看白玉堂脸色,也知他不愿上船,但不知他怕水怕到何等地步,遂在旁好心劝道:“五爷放心,小的在湖边已有二三十年,驾船绝对没问题。别看这船小,可稳着呢。那几个伙计就在船边,就算真有个闪失,也定保得五爷安然无恙。” 他不说还好,一提“闪失”二字,白玉堂立时面色煞白,急急向前行去,口中道:“不必说了,快着点。哎,你划你的船,没事千万别跟我说话。” 渔船在蔡铎手下稳稳地向前航去,几个伙计游在四周。其中小陈水性最好,一马当先四下查探;小郑最会憋气,潜入深水寻找踪迹;小朱力气最大,守在船边专盯着白玉堂;剩下两三个来回传递消息。湖水不似海水汹涌澎湃,竹篙撑的自然也没有乘风破浪之感。但这般布署之下,隐隐有阵仗之势,殊不下于海之凶险。 蔡铎感觉到白玉堂浑身紧张,有意令其放松,笑道:“五爷,等着也是等着,不如小的出条谜语您猜猜?”白玉堂两眼发直瞪着水面,随口应道:“啊。”蔡铎就当他允了,道:“您听好,谜面是这样的:在娘家绿叶婆娑,在婆家青少黄多;休提起,提起来、泪洒江河。” 言语入耳,再不留心也听了个清楚。白玉堂不由被吸引住了:“这分明说的是谁家苦命女儿,怎说是个谜语?”他自来不挂怀小女儿家事,虽也曾为兰花唏嘘感叹,究竟没怎么放在心上。忽然遇见这样谜面,便一心往那从未深究方面想,猜是哪个女子。但想蔡铎经历和自己相差太远,要是两人都知道的女子,除非是普天下众所周知之人,想来想去,只得当今御妹赵灵一个。但赵灵年方十五,尚未出阁,却又谈不上“在婆家”;而且就算嫁了,以她公主之尊,自也不可能“泪洒江河”。 心思转到谜语上来,果然一时间忘记了身处水上,紧绷的肌肉倒松弛了。蔡铎目的已经达到,也就不催他,安心撑船随在小陈身后。 白玉堂想了半天想不出来,抬头正要发问,忽见前面一叶扁舟疾速横过,后面划了一条长长的白线。白玉堂长年习武耳聪目明,虽然隔得不近,这一瞥眼间却也看清上面只得两人:一人作艄公打扮,头戴斗笠,手执木桨,将小船划得如飞一般;另一人卧在舟中,只勉强看得见背部,身形瞧来依稀便是展昭。 “追上去!”白玉堂不及细思连忙发令。蔡铎一个激灵,赶紧转了方向。小陈和小郑听见有异,冒出头来看看,也往那边拼力游去。白玉堂心下焦灼,顾不得许多便站直了身子,只是还没敢跃起来。那扁舟已然划出去甚远,但他这么一站直,依然看得清楚。舟中人一袭蓝衣,手边露出一截剑穗,看形状颜色正是巨阙上的。 蔡铎没命价撑着船。然而此时已经离岸很远,竹篙根本撑不到湖底,速度十分有限。小朱吼了一声,奋力在船舷上推着,意图令其快一些。可他身在水中无从借力,怎么也推不动,反倒扰了蔡铎方向。 眼见得两船相距越来越远,白玉堂也越来越心焦。尤其见那人一动不动,生怕展昭已遭了什么不测,心下越发如烧了火一般。正没理会处,忽见小陈猛地划了几下水,一下子冲出好几丈远,心里一动,叫道:“小陈,你再往前面去几丈!” 小陈依言埋头猛冲,不一会已堪堪处在两船中央。白玉堂吸了口气,夺过蔡铎手中竹篙,在船头一点,如一只大鸟般疾扑过去。小陈看准了他来势,在他气竭时递肩向上一托。白玉堂足尖点上小陈肩头,凌空翻了几个筋斗,稳稳落在那扁舟之上。他轻功绝佳,此次又带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小舟虽然晃了晃,毕竟没翻。白玉堂立即运指如飞,点了艄公身上几处大穴,然后去扶舟中那人。 蔡铎和几个伙计都看呆了。正要喝彩时,却见白玉堂身子一僵,缓缓软倒。 第25章 三、惆怅此情难寄 展昭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梦里一片沉寂,周身都不着力,唯一有感觉的是手中的剑,于是只好死命抓紧。眼前是无法穿透的黑色,未知带来的恐惧将整个人淹没。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好似有个声音在耳边叫着什么,一点白光在极远处忽明忽灭。渐渐的光越来越亮,声音却越来越小,挣扎着反对这种变化,却又不明白为什么…… 猛然间那道白光在眼前炸开,耳朵里一阵嗡鸣。 展昭微微睁开眼,等适应了光线,才又睁大了些。模糊的形象慢慢聚焦,看清了自己正半躺半坐在墙边,面前是一架屏风。手上稍稍一紧,感到巨阙还在,当下放心不少。再一吸气,内息运转无碍,更是安心多了。 低头看到皱得不成样子的衣襟,纷乱的记忆瞬间涌进脑海:似乎是不慎跌入洞庭湖,那耗子肆无忌惮地嘲笑自己;正要用力跃上岸时,感觉腿上被什么人抱住急往下扯,瞥眼间只看见就是那个舟子。事出突然,这舟子又水性极好,他匆忙间无法挣脱,口也眨眼就没入了水下无法出声。只片刻工夫,舟子已将他拖入码头下方,在那青石上按了几下,那里就现出个洞口来。他听到白玉堂在岸上着急呼唤,甚至那入水敲打的竹篙就在面前不到一尺处划过,无奈闭气晚了一步,已呛入好几口水,终是不能令绵软的四肢聚起半分力量。 展昭轻轻地将方才那口气呼出,记起那洞内通道是斜向上的。虽然被拖进去不久就因溺水而失去意识,但想来离出得水面不会太远,否则此刻焉能还在世上。湿透的衣服已经干了,说明昏迷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可见对方就算不是一定要他死,至少也不是很想他活着。 透过凌乱的头发看去,只见这间屋子方圆不过三四丈,屏风应该是在正中间的。四面都有窗户,窗外绿树连绵,却只看得到树冠,不知是在什么楼上。 刚扶着墙想要站起,忽然听见一个突兀的男声:“醒了?”原来屏风那边有人,大约是一直没动,他此刻尚虚,竟未察觉到。 展昭没有说话,只是等着。他觉得这声音略有些耳熟,但不知这人是否刻意放粗了嗓门,一时想不起是谁。 那人等了一阵没听见回应,朝这边走来,似要查看。刚露出半截靴尖,又缩了回去,走到屏风中间,从缝中窥视。展昭立即垂下手装作晕迷,依旧不出一声。那人咂了两下嘴,走回之前的位置;不一会儿,又走到屏风边看,像是不能确定展昭此时的情形。 耳听得他来回走了几遍,终于忍不住走过了屏风,极警惕地站在面前丈许远处。展昭将眼睁开一线,看见一双做工精致的八成新小牛皮靴,靴面却被磨出了好几个毛岔,显然这人并不怎么在乎它。顺着往上,束腿上沾满了已干的泥泞,膝盖下方有个破洞。再往上,便看不见了。 那人又等了一会,慢慢蹲下身来,伸手去撩开挡在展昭面前的头发。展昭闭上眼,感到这人仔细地观察了自己一阵,又将手往鼻子下伸来。心念一动,屏住了呼吸。 那人一探没觉到气息,大吃一惊,连忙去摸他脉搏,匆忙间搭了好几次才搭准。感到脉搏还算有力,微微一愣,已知不妙。才要退开,展昭手腕一翻,已扣住了他脉门。他半身立时酸软,急提劲要挣开时,只觉身子一僵,原来展昭另一只手已霎时间封了他五六处大穴。 见这人跌坐在地动弹不得,展昭才抬起头来,看向他的脸。这张脸苍白如纸,正是上次树林中韩彰跟踪的那人。此刻他直直盯着展昭,目光中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意味。 想起韩彰的话,展昭迟疑了一下,还是摸向他颌下。指尖来回轻触几次,果然觉到那里有一道细缝。小心地探入一撕,这层面具应手而落,露出下面这人的真面目来。 尽管已听说过,猛然看了个确实,展昭还是吃了一吓。 这人两颊如刀削一般,线条分明,神情冷厉,分明是本该已被庄氏设计而死的秦明虚。 白玉堂眼睁睁地看着舟中人翻身坐起,肺都要气炸了:巨阙上那剑穗展昭解下来给芊芊玩去了,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怎么竟一时大意,看不出其中有诈。面前这人一脸阴婺,眼神中带着一丝值得玩味的讥讽。只见他伸指弹了几下,便解开了艄公的穴道,命其继续。又回头看了一眼刚反应过来正大声吩咐追赶的蔡铎,冷笑一声,挥手掷了个什么东西入水。砰的一声大响,湖中水被炸起三丈多高,艄公趁势一撑,扁舟飞一般射了出去。待到水面重新平静,蔡铎已被甩得不见人影。 这一番折腾只弄得白玉堂恶心欲呕,无奈气血被封,想吐也吐不出来。也暗暗运气尝试自行冲脉,丹田却始终空荡荡的,只得暂且作罢。 “你不必白费心思,”那人忽然开口,声音好像破铁一样,“我这是独门手法,你解不开的。” 白玉堂听得一阵难受,哼了一声,也不理会。那人却好似突然来了兴趣,蹲下来对着白玉堂左看右看,摇头道:“奇怪,看你便像个有钱的,却不像个值钱的,也不知道他要你干什么。”白玉堂冲口怒道:“胡说八道!有本事的解开爷穴道再打过!”那人哈哈一笑:“手下败将何足言勇?输便是输,你可别怪我用计。这种伎俩你能上当,只能说明你脑子有问题。”“呸!”白玉堂怒视着他,“这也叫计?最多不过是小人之术!”那人悠然道:“韩非子有云,兵不厌诈。只要能赢便是了,管他君子小人?你定要说我是小人,那么你比小人还不如,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你……”白玉堂心知若不是身在水上,又太关心展昭安危,本来不至于这么容易被制。但眼下事实既成,这番缘由又万万不能说,就算气得说不出话,也只好认了。那人见他语塞,更是得意,把玩着一个小球,仰头看天,意示不屑。 艄公在旁笑道:“我说吴老二,从来不见你和人谈笑的,今天怎么转了性子?”那人脸一板,道:“还不是你划得太慢?你若能快点到地方,我怎至于如此无聊?还有吴老二也是你叫的?”艄公吓得头一缩,连连赔笑致歉,不敢再多话。 白玉堂冷眼看着,心里怒气已慢慢平复下来。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眼前晃悠,仔细一看,是那人手中抛着的小球。那小球通体黑色,直径不足半寸,看上去是铁铸的,中间隐隐有道红线,顶上还有一截伸出来。 “这东西长得……”白玉堂皱眉想道,“似乎是……啊!二哥有次兴起,给我讲过火药有许多种,其中有种差不多就是这样……莫非真是火弹?他刚才扔的是不是这个东西——” 正胡思乱想间,忽觉小舟轻轻一晃便停下了,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地方。那姓吴的一手将白玉堂扯起,挟着他跨过船舷上岸。艄公荡了一桨,自己划开。 岸上不远便是一幢楼,三层三檐,黄瓦红墙,与前方两座亭子成品字形,既精巧又宏伟,直叫人叹为观止。然而这般好景致,竟一个游人也没有,不免有些怪异。 走近了方见到楼下有几个人来回巡视,面色不善,显然是不许人随便近前。那几人看到这姓吴的,都赔笑着打招呼道:“二哥好。”却全似没看见白玉堂。姓吴的冷着脸点了点头,带着白玉堂径往楼上去。白玉堂两腿不能动弹,被这姓吴的如拎小鸡一般提在手中,脚尖离地足有三四寸,心下不禁羞恼,又忍不住有几分佩服。 直上到三楼,入目便是一架屏风,将屋子隔成两半。靠门这半边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壶酒,桌边两张椅子,却不见人。这姓吴的将白玉堂往其中一张椅子上一扔,对屏风那边道:“老大,人带来了。” 那边窸窸窣窣响了一阵,才听得人答道:“好,我一会就过去。”停了一停,又道,“吴良,你把门关好。” 吴良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照吩咐做了。那人又道:“把他穴道解开。”吴良一愣,道:“为什么?”那人似有些不耐烦,道:“不为什么。”吴良哼了一声:“我好不容易才制住他,要放你自己放。”说罢抱臂走到窗前,意甚不满。 那人走到屏风旁边就站住了,皱眉对吴良道:“叫你解你就解,哪里来那么多话?”吴良抬头瞪了他一眼,道:“你说得轻巧,岂不知纵虎容易,再缚就难了?”那人眉头皱得更紧,道:“笑话,你说他是虎?我看就是只老鼠!都到了这里还怕他飞上天去不成?传出去没得污了我的名头。”吴良气结,冷笑道:“我辛辛苦苦给你办事,什么都捞不着,就落得一个污了你的名头?”那人眉头已经皱得快要夹死苍蝇了,急道:“我是你大哥,你怎不听我吩咐?”吴良仰头笑道:“我乐意时你便是我大哥,不乐意时你便做我仆从我也不要。秦明虚,你莫忘了,你的镖局子已经垮啦!这次的报酬只怕你还拿不出来呢!” “秦明虚”三字入耳,白玉堂猛地一惊,无奈头转不过去也看不到。秦明虚自己也是一惊,当下便有些口不择言:“吴良!你是打算反水?”吴良本来已经不满,听了这一喝更是不悦,回身就向门走去。 白玉堂听秦明虚呼吸不稳,声音也是越来越焦急,略觉奇怪,眼珠一转,忽然笑道:“你既是他大哥,自然本事大过他了。若要解我穴道,自己来就是啊。”吴良一手放在门把上,冷笑道:“正是。你好本事,你自己去解。”秦明虚脚动了一下,像是要去拦他,却又缩了回来,道:“你不解,我便抬他去找珠姨了。” “你说什么!”吴良大吃一惊,差点扑了过来。秦明虚退后一步,连连眨眼,道:“还不解开?”吴良急于听下去,头也不回反手弹出,白玉堂被封穴道立时解了。 “你!”秦明虚脸色大变,又气又急,“我是叫你……你……竟是什么也不记得!”但吴良根本没听见这话,只顾同时急急问道:“你说什么?她在哪——”一句话没说完,就觉脑后受了重重一击,自然是满腹不爽的白玉堂毫不客气地顺手抓过酒壶将他打晕了。 秦明虚如被霜打的茄子一般垂下头来,连连跺脚。白玉堂揉了揉酸麻的四肢,抬眼就看见秦明虚背后一脸无奈神情的展昭。 “我说这家伙怎么吞吞吐吐的……”白玉堂瞪着展昭。展昭叹了口气,拍拍秦明虚的肩膀,道:“虽然我看不见你是怎么挤眉弄眼的,但也想得到……记得下次找个聪明点的办事。” 秦明虚恨恨地踢了一下晕过去的吴良,什么也没说。白玉堂眨了眨眼,问道:“你本来和他约定,说解开穴道的时候,他应该做什么?”秦明虚摇了摇头,忽又挺直了身子,道:“我落入你们手中,是我技不如人;有此……同伴,是我识人不清。因此我谁也不怪,你们爱怎样便怎样。只是休想从我口中掏出一个字来。” “你没事吗?”展昭问白玉堂道。白玉堂横了他一眼:“你没被人扒了皮,我怎么会先出事!”展昭一笑,道:“那么走吧。”白玉堂道:“我走不动。”展昭道:“你有力气打晕人,没力气走路?”白玉堂道:“你若也被点上穴道扔船里晃上个把时辰,就不会问出这种问题了。”展昭道:“好吧,那么我背你走如何?”白玉堂嗤地一笑,啐道:“你不会去雇顶轿子来?”展昭道:“我在湖中过了一道,那些散碎银子都掉出去了。”白玉堂抬起下巴,冲吴良点了点:“你去他怀中摸摸看,我想雇顶轿子的钱还是有的。” 两人一搭一唱,竟像是没听见秦明虚的话,倒弄得秦明虚满腹疑虑起来。正要开口问时,却见展昭放开自己,果然去吴良怀中摸出几两银子,拉了白玉堂开门。 “你们……”秦明虚忍不住出声。展昭啊了一声,回过头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应该问你点什么?”秦明虚昂首道:“你们要问便问,但我是不会答的。”展昭道:“那倒没什么。我只不过是想问,这是什么地方。你既然不答,我下去问别人也是一样。” 秦明虚愕然,道:“这里是岳阳楼,你下去就能看见匾额。”他眼睛里写满了戒备,“但你真的只想问这个?” “多谢。”展昭居然还拱手作了一礼,“我是没什么可问你的了。” “我倒是有个问题。”白玉堂也回过头来,扫了一眼地上趴着的吴良,才对上秦明虚立即又满怀了戒备的双眼,“就你这种技不如人、识人不清的货色,究竟是怎么把源顺镖局维持了这么久的?” 两人相视一笑,扬长而去,徒留秦明虚一张脸涨得猪肝也似,恨不得将吴良直接一脚踹进洞庭湖里。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个故事叫做……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x一样的队友=。= 第26章 四、饮酒那得留残 展昭在一楼停下,并没出去。见白玉堂还有些步履不稳,问他道:“你如何来的?” 白玉堂简单地提了提蔡铎,又问:“我到的时候你制住他多久了?”展昭道:“也没多久。我本来想问他到底想做什么,还没想好怎么问,就听见有人上来了。”白玉堂撇嘴道:“你声音也真够小的,就那么点地方我竟没听见。”展昭道:“我发现你情况不对,只跟他说了放人二字,此后一直没出声。”白玉堂哦了一声,抬头看看,道:“你猜那家伙醒了没?” 展昭也抬头看看,悄没声地折返二楼,从窗口借力攀上房梁,躲在檐下听楼上动静。白玉堂跟着跃上,轻声笑道:“猫儿,上房本事真不赖,想是平日爬惯了?”展昭斜了他一眼,低声道:“嘘,他醒了。” 果然听得头顶一阵响动,大约是吴良揉着脑袋爬起身来。随后是秦明虚没好气的声音:“怎么没敲死你?”吴良呆了一会,急急反问:“她在哪?”秦明虚道:“刚才那两个人知道,可惜却被你放走了。”吴良怒道:“不是你叫我解穴的……么……”他好像终于记起原本的约定,也记起了当时秦明虚脸上不同寻常刻意做出的奇怪表情,不禁泄了气,声音也低了下来。秦明虚冷笑道:“是啊,我叫你解穴,我他妈有这么蠢让你解穴!”吴良道:“别说这个了,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吧。”秦明虚道:“我能怎么办,回去向滕大人请罪呗。”吴良道:“我呢?”秦明虚道:“我管你呢。” 一时的沉默。 就在展昭和白玉堂听见秦明虚的脚步声已到达楼梯口的时候,吴良忽然道:“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条命。”秦明虚猛然刹住脚步,道:“你真以为那种烂计划能杀得死我?”吴良道:“计划固然满是纰漏,我手段却不是假的。你要不要现在试试?”秦明虚道:“怎么,你还打算炸了岳阳楼不成?”吴良道:“岳阳楼我是不敢炸,但下到洞庭湖就想必没什么大问题。” 又是一时的沉默。 最后秦明虚哼了一声,道:“若非那贱女人是明涂的娘亲,我早就甩掉她了,还等得到她来对付我?不过这个情我勉强承了你的,就替你在滕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吧。”说罢掉头离去。 吴良冷笑了几声,饱含着讥讽意味。但此时秦明虚已经下楼,很难说有没有听见。 展昭和白玉堂目送秦明虚大步走上码头,跳上停在那里的一只小船。随后又见吴良也下了楼。正好那几个巡视的人走过,又都赔笑着问候。吴良摆了摆手,问道:“方才那两个人往哪边走了?”几人面面相觑,都道:“方才只有老大出来,并没看见别人。” “什么?”吴良猛地回身瞪视楼内,嘴角慢慢泛起一丝狞笑,“秦明虚啊秦明虚,走镖走了这么多年,连这些儿江湖经验都没有,当真难为你撑着。” 蔡铎在洞庭湖上寻找了整整三个时辰,眼见着天都要黑了,才不得不暂时放弃,耷拉着脑袋往回走。恰在这时,有个伙计飞奔而来,喘着气叫道:“大掌柜,对面的要烧铺子!” “你说什么?”蔡铎一只脚还在船上没醒过神。伙计抚着胸口咳了两声,又说了一遍。蔡铎也顾不上白玉堂下落未明了,拔脚就往铺里奔,远远的就看见一群人举着火把围在门口,心里一急,差点绊一跤。 好容易奔到三四丈远近,喝骂已经出口:“王明!你想干什么!” 王明好整以暇地掸掸袖子,回头看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蔡铎,哈哈一笑,道:“哟,我还以为蔡大掌柜缩着不敢见人呢,原来是真不在里头。”蔡铎怒道:“你究竟想干什么?”王明懒懒地道:“不干什么。有只野猫叼了块玉佩,蹿进你家去了。那玉佩当期马上就到,客人来赎,我可不能交不出,因此要进去找找。你家伙计忒不通情理,说什么也不让。哎,这都两个多时辰了,我都饿了,也懒得再耗下去。” 蔡铎还没开口,自家一个缩在门后的小伙计便叫道:“胡说八道!你们家东西自然是锁在库房里,野猫怎么能叼得到?就算可以,那东西也不能吃,野猫叼来做什么?更何况我们铺里从来没进过什么野猫!大掌柜,他就是想要白——天那位爷的玉佩!” 这小伙计平素就机灵讨喜的,只是毕竟年纪小,看见对方人多有些害怕。这会儿看见大掌柜回来,立刻就有了靠山一般,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口齿倒也清晰。蔡铎虽然又气又急,总笃定着王明不敢当真放火,因此一见铺子确实没事,心思又悠悠转到白玉堂身上,并没多想。被这小伙计一提,记起白玉堂进门时王明眼中的愤恨,不禁心下一凛,暗道定是如此。 王明在恒通典外头吵嚷了一下午,其实早知蔡铎不在,伙计们不敢擅作主张,也没怎么逼迫,只是恫吓他们取乐。这会儿猛然间被当面拆穿用心,自然是恼羞成怒,骂道:“小兔崽子,你他妈找死呢!”一挥手,几条大汉将火把往旁边人手里一塞,撸起袖子就气势汹汹地冲进门去。小伙计吓得转身就跑,却被桌子阻住,被逮了出来。 蔡铎赶紧上前叫道:“你跟一孩子置什么气?我老实跟你讲,那位爷的玉佩没当,拿走了,就算你拆了我铺子也找不到。”王明哼了一声:“我说了,我找我家的玉佩,管你那位爷当了没有。你倒是让不让开?”蔡铎轩眉道:“笑话,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凭什么要无缘无故让你搜我们铺子?”王明道:“什么无缘无故,我不都把缘故说清楚了吗?你让不让开!”说着又一挥手,那几条大汉放开小伙计,满面阴沉地围住蔡铎,大有他不让开就打残他的架势。 蔡铎自知不是这群人对手,愤愤道:“你已抢了我多少生意还不知足?怎么就定要那玉佩不可?”王明笑道:“你们说说这个人,真是不知事。我都说了找我家客人的东西,他偏要东拉西扯。”蓦地脸一板,“蔡掌柜,我不跟你们的伙计为难,那是给你面子。但你现下不给我面子,也就怪不得我翻脸不认人——”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猛然听得背后一声巨响,一声惨叫,吓了一跳,急忙转身看去。只见永福居门面没事,后边库房那里却起了黑烟,明显是被人炸了。一个伙计满脸擦伤,额头上破了个大洞,一瘸一拐地跳到门口,指着里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明大惊失色,直直冲了进去。大汉们你看我我看你,发了一阵呆,哄地一下全数跟入,火把跌了一地。蔡铎愣愣地看着这剧变,感到脚尖灼热,才一下子回神,忙叫伙计们灭火,心下颇是奇怪。 却听身后一人笑道:“怎么样猫儿,我顺手摸来这东西还管用吧?”另一人也笑道:“虽比不上你二哥制的,也算是差强人意了。” 蔡铎大喜回头,见门内不知何时立了两人,其中一人正是白玉堂。 恒通典提早一个时辰关了门。伙计们都回家去了,蔡铎叫妻子整治了一桌酒菜招待客人。酒过三巡,话也就多起来。蔡铎感念卢方曾大力助己,不停询问其近况。白玉堂虽离岛不算很久,平日却没特别留意卢方,只说身体很好,别的就说不上了。展昭见出尴尬,忙将话题引开。 很轻易地就引到了王明身上。蔡铎不识展昭,但看白玉堂与他举止亲厚,自然是有问必答,道:“永福居就是这两年开的。那王明不知什么来头,分明是赔本的买卖,居然一直做得下去。”展昭问道:“按期赎当的客人占多少?”蔡铎道:“我们也去打听过。因为他当价出得高,所以就算利息很低,要还的也不算少。我们这行客人不外乎就那几种,要么是揭不开锅,要么是急需用钱。前者是很难还上的了,后者呢当的多是些值钱的东西,如是当了去做正事,倒还有赎得出的,但好多是当了去赌的,这就没个准了。具体情况虽不知道,但日日看着,恐怕赎当出来的最多不过两成。其余的多成了死当。”白玉堂道:“你这里呢?”蔡铎道:“我本身给开的当价低,利息也只是照行规,最后要还,其实多不了多少。来我这里也有还不上的,但最终赎出当的总有个六七成。” 展昭给三人续满了酒,又问:“依你说,他那里成了死当的,通常值得多少?”蔡铎一面称谢一面回想,道:“这种出价高、当期长又自动续当的,最受赌徒们欢迎。一传十十传百,就是本来可以直接下注的什么镯子扳指,也都先去他那兑了银子。输了的固然赎不出当,赢了的也没心思,庄家更不会去提醒。我看他那里留存的多该是这些东西。哦,对了,也有去当字画的,价值几何就不清楚了。”他喝了一口酒,满脸疑虑,“他留在库里不变卖,究竟是哪里来的钱一直开给客人呢?” 白玉堂拈起一颗花生,慢慢搓着外皮,道:“我瞧他刚才那举火架势,没准赌场也是他家的。”蔡铎摇头道:“这倒不是。岳州赌场多多少少都和一个人有关,却绝不是他。”白玉堂道:“哦?那是个什么人?”蔡铎道:“我不好赌,也不大清楚。手底下有几个伙计偶尔玩玩,据说是姓孙的,从来不露面,也没人知道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更别提长什么样了。”白玉堂道:“或许王明和这姓孙的有关系呢?”蔡铎道:“这姓孙的有个规矩,就是只管赌场,别的行业一概不准理。王明如和他有这层关系,也不会开当铺了。” 展昭听得有些出神,忽道:“却不知滕大人是否知道永福居的奇怪之处?”蔡铎笑道:“滕大人怎么会知道这些。他衙门里做事的人至少也是衣食无忧了,怎会需要当东西。若是有赌徒,更加不敢叫滕大人知道。客人自己赎不出当,也不可能怪到当铺头上,再说他条件已经这般优厚,根本不会有人状告他。”白玉堂道:“其他同行呢?还有你,也不曾去说过?”蔡铎道:“洞庭湖边就我们两家,其他同行离得远,影响不大。至于我,说他什么呢?就算我疑心他家银子来路不正,也没证据啊,终不成就这么空口白牙去击鼓?那不被扔出来才怪呢。” 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些勉强之意,显然是不愿意再讨论王明了。展昭沉默了一阵,忽然举杯一饮而尽,笑道:“白兄,你那块玉佩可否借来一用?”白玉堂道:“你想当给王明?”展昭道:“他为这玉佩不惜要放火,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白玉堂解下玉佩晃了晃,道:“借给你当倒是无妨,但你若赎不出来,怎么向我交代?”展昭抬眼看他,一本正经地道:“那就只好真的让猫去叼出来了。” 白玉堂一怔,随即大笑。忽然顿住,皱眉道:“那姓秦的你不管了?”展昭道:“管,当然管。只不过他既与滕大人有关,早晚也跑不了的。”说罢摇了摇酒壶,却已涓滴未剩。 “你知道么,”白玉堂也将杯中酒饮尽,“我开始真的对这件事感兴趣了。” 第27章 五、尽入渔樵闲话 王明在库里耽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把损失清点出了个大概,只差没哭出来。他也疑心是蔡铎捣鬼,但想蔡铎分明已被自己逼到那步田地,如果有这手段,早就该使了,也等不到今日。况且他熟知蔡铎脾性,很有几分清高,胆子偏又不大,做这种事,只怕既是不屑,也是不敢。然则究竟是谁炸了他库房呢? 正咬牙切齿时,伙计们堪堪打扫完毕,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火弹的残壳。王明接来一看,只见这残壳只剩了三分之一大小,外侧边缘处刻着一个“天”字。想必是火弹主人的标记。 “天?”王明喃喃念叨了几遍,双目望着头顶出神,一时想不起哪个人名中有这个字,也想不起会是哪个帮派或组织。忽然打了一个冷战:“莫非……” 突听前面有响动。伙计匆匆跑进,报道:“有客人。”王明不耐烦地挥手道:“叫他明天再来。这都什么时辰了,何况现在哪有心情。”伙计依言回报,不一会儿又进来道:“他不走,说有急用。”王明皱起了眉头,刚想叫人去赶,忽又转了念头,道:“你们接着整理,我去看看。”说罢走到前面。 那客人一身黑衣,长发遮面,正在喝茶。王明刹住脚步,暗暗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冷面道:“客官,小铺已经打烊了……”那客人头也不抬,道:“这话方才你们伙计已说过了,却不知为何又进去报给你?”王明干笑了两声,道:“客官既是有急用,小的又怎能坐视不理。”那客人道:“哦?你倒颇有侠义心肠。只不过我这件东西……”王明立即接口道:“客官放心,小铺一向公道合理。”客人摇头道:“不是价钱。是这东西,唉,本不该离身的,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也怕娘子知道了骂,所以偷偷拿出来,还特意走了这么远,选了这么个时间……” 王明本来只是勉强耐着性子,听他这么说,好奇心倒被勾起来了。那客人又愁眉苦脸地嘀咕了一阵,才不情不愿地从衣内掏出一件东西来。王明不禁踮起脚尖去看,无奈那东西太小,被握在他手里怎么也看不清楚。 客人踌躇再三,迟迟下不了决心。王明有些不愉,冷下脸道:“客官既然不舍得,大约也不是很急用,不如别耽误小铺夜间休息了吧。”客人忙道:“不不……唉,我就是不知万一被发现,该如何向娘子交待。”王明撇了撇嘴,道:“贱内若是知道有人对妻子如此在意,一定羡慕得很。”语气中大有讥讽之意。 客人似乎没听出来,不过终于伸出手来,问他道:“我急需八百两,却也不知这值不值。如果你不接,我也只好找别家了。只是我娘子要是找了过来,你可千万别说见过我。” 王明暗暗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去看那东西。灯光下映得清楚,那是一块玉佩,瞧来正是白日里看上的那块。王明大吃一惊,瞪大眼道:“这这……哪里来的?” 客人合起手掌,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就算它不值八百两,在我这里却是宝贝。我要不是走投无路,也断不会拿来当。但你这话问的,怎么像是我偷抢拐骗一般?”王明连忙赔礼道:“客官您千万别误会,是小的日前见过一块这样的玉佩,原以为是极品了,不曾想过居然还有可以与之比肩的。”客人脸色顿和,道:“哦?这么说来是值得八百两了?”王明连连点头道:“值得,值得。小的这就给您开当票去。”说罢急急走到柜台,摸出纸笔来。 客人跟了过去,紧紧盯着他写,直到看着他写完“捌佰两正”才松了一口气,将玉佩小心地放到柜台上,道:“你可收好了,我到时一定来赎的。”王明两眼放光地捧起玉佩,一迭声地命伙计找个锦盒出来,听了这话随口应道:“客官放心,小铺从不丢东西的。”心下不禁庆幸这客人不知早些时候库房被炸一事。 将八百两银子拿到手,客人称谢了转身出门,在门口忽然停下回身道:“万一我娘子找来……”王明在柜台后挥了挥手大声道:“我就说没见过您!放心吧!”客人满意地点点头,离开了永福居。 王明立即叫人关门熄灯,满脸喜色地捧着那个锦盒,喃喃道:“今年姐夫可以献一大宝……哎,但愿能……” 展昭绕了个圈子,从后院回入恒通典中蔡铎为他们备好的客房,才一进门就被白玉堂一把扒下外衣:“你就不能穿件好点的去?这一身馊味!”展昭笑着将头发挽起,道:“若不这样怎显得急需用钱?”白玉堂将那件外衣扔到一边,伸手道:“钱呢?”展昭将银子递过,道:“你说他给你开价五千两,偏我去说八百两他也不加一点。”白玉堂道:“废话,你自己出的八百两,他还给你加,除非是白痴。”翻了一翻,随手丢到桌上,笑道:“猫儿,看不出来你讲起假话来也挺溜的嘛。”展昭道:“过奖。”白玉堂眼一瞪:“过奖?你这死猫,得寸进尺也不要太过分!一口一个娘子叫得很顺啊!” 正在洗脸的展昭顿时僵住了,半晌才干笑道:“咳,那不是随口扯个由头,不叫他起疑么。”白玉堂逼近他:“是么?”展昭苦着脸道:“好了是我处理不当,任凭白兄责罚。”白玉堂哼了一声,转身走开。 展昭一怔,直起身子回头看去,只见白玉堂已在桌边背对着自己坐下,不知在干什么。展昭悄悄走近,还没开口问,白玉堂就道:“任凭我责罚?”展昭赶紧停下,道:“是。”白玉堂道:“那好,你叫了四次,最后两次说的是同一回事,那就算三次好了。”展昭道:“所以你要罚我三次?”白玉堂抬头看着他一笑,道:“姑且算是吧。你放心,不会很难办到的。” 展昭瞪着白玉堂,总觉得这中间一定有问题,可是一时又想不出会是什么,遂顺意问道:“你要做什么?”白玉堂道:“天气凉了;第一件,暖床去吧。” “你是不是故意下的套……”展昭颇有些瞠目结舌。 白玉堂这次笑得很真心,也只回了他两个字:“过奖。” 待到床铺暖和了白玉堂毫不客气地挤进来时,假寐了半天的展昭忽然开口:“白兄,我有一个问题。”白玉堂困意满满,嘟哝道:“说。”展昭转了个身面向他,目光炯炯:“你方叫我得寸进尺不要太过分。”白玉堂道:“嗯。”展昭道:“若说扯由头随口叫的娘子是‘进尺’,那……展某得的寸是什么?” “嗯……嗯?”白玉堂吓了一跳,赶忙闭紧眼睛,故作没听懂般宣布道,“睡觉!”然后果断不再理会展昭。 所以也没发现展昭撑起手臂看着自己,眼神相当不对。 虽然都在洞庭湖中吃过亏,但面对这一派自然美景,展昭和白玉堂还是没法抗拒。加上恒通典离湖边不远,总是顺道。因此这几日耽在湖边的时候倒也不少。两人还又去岳阳楼寻过,却只见游人如织,秦明虚、吴良及其手下巡视众人,仿佛从未在那出现过。 展昭尚未想出如何混入知州衙门,便也只是在附近逡巡。见滕宗谅日日办公一丝不苟,全不似有何见不得人的勾当。源顺镖局既已倒了,除非秦明虚再到这里,否则那些镖的来历和王拱辰的目的当真没有半点头绪。白玉堂则没事就盯着永福居,看王明得到玉佩之后有何异动。 这天黄昏两人在湖边碰面,都摇了摇头。白玉堂撑着下巴,很有些郁闷:“这姓王的怎么回事?难道我们猜错了?”展昭道:“或许他趁夜送出去了?”白玉堂道:“我在玉佩上抹了香料,我知道它还在库房里。”展昭闻言一怔:“你靠闻的?”白玉堂白了他一眼:“不关你事。你呢?”展昭叹道:“衙门万事都有条不紊,没觉异样,也没见到秦明虚。”白玉堂道:“你进去过没有?”展昭道:“大白天的人人值守,只是不被发觉倒也不难,但要找人就……我只能确定没见他进门。”白玉堂道:“也许他一直都在里面,根本就没出来。”展昭摇头道:“每个人都各司其职,要是平白多出一个,那太容易被发现了。”白玉堂挑眉道:“你怎知是平白多出一个?若他在里面有职位呢?他那日不是说了向滕宗谅回报?”展昭沉吟道:“也不是没有可能。但看那日情形,不像是什么正当职位,只怕不好公然安排在衙门里。” 正说着,忽听一人呼道:“老金,收网啦?”另一人远远笑道:“是啊,今天收获可好呢!” 抬头看去,见是不远处岸边一个樵子正冲湖中一条小船挥手。船上渔夫满面笑容,撑船就岸。樵子放下斧头,走近相助,往船中一瞧,笑道:“嗬,真是好收成。这都多少天了,头一回吧?”渔夫跳上岸来,也笑道:“是啊。自打滕大人封了君山,我还真绕了不少路,才找到今天这一处。”樵子道:“唉,我就惨咯。走惯了君山,去哪里都觉不顺手。”渔夫道:“你也是。这山嘛大大小小那么多,你偏爱往那小岛跑,来回也不嫌累。”樵子道:“嗨,别处的竹子哪里比得上君山的,我就砍了回来,老爷子他不要啊。”渔夫笑道:“也是,你家老爷子那叫一个倔。” 两人说说笑笑,拴好了船,拖着鱼柴扛着家伙往回走。展昭与白玉堂对望一眼,迎上去道:“敢问老丈,滕大人为何封了君山?” 渔夫和樵子停下脚步,打量了二人一番,笑道:“二位是外乡人吧?”展昭道:“正是。在下与舍友听闻君山风景亮丽,还打算去见识一番呢。”白玉堂也道:“是啊。听闻娥皇女英泪洒斑竹,柳毅龙女喜结连理,在下早就想去寻访仙人了。”樵子哈哈笑道:“小哥真会说笑。山中仙人是没有的,风景倒是真好。只是二位来得不是时候。”展昭道:“秋高气爽,正宜郊游,如何不是时候?滕大人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渔夫摇手道:“不是不是。二位有所不知,君山上独产银针茶,那是进贡用的,可金贵着。今年收成好,据说贡了进京龙颜大悦,滕大人自然高兴。嗨,滕大人本来是被贬官来的,我猜啊,也是心有不甘,说不定指望着这贡茶调任呢。” 白玉堂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头。展昭赶紧接话道:“这原是好事啊。”樵子道:“问题就出在这贡茶上啊。银针是每年清明前后采摘,这个时辰是错不得的,其他时候自然要好好将养茶树。可是上个月的某天晚上,一夜之间,山上茶树被人烧了多半!” “什么?”展昭不禁惊呼出口,“那君山上有多少茶树?”樵子道:“茶树低矮,再多也禁不起火烧。不过那人似乎是行家,专挑好的集中烧,极品的那一片无一幸免,明年贡茶是绝对交不上去的了。”渔夫道:“因此滕大人才封了君山,一面追寻纵火人,一面尽量保护余下的。”两人边说边叹,显然都对银针被烧感到极为可惜。 白玉堂敲着手心,问道:“共烧了多大范围?”樵子道:“这个就不清楚了。我那天过去伐竹,只看到一片焦黑,吓得赶紧去报了官。后来就封了岛,谁也上不去,消息也都是断断续续漏出来的。总共烧了多少,却只有驻留在那里的兵士和衙门里的人知道。”渔夫道:“君山虽然不大,但几百人要想围个滴水不漏,却也极难。我瞧那人是不会被捉到了。”樵子道:“那也未必。这人不会无端端和茶树过不去,多半还是冲着滕大人。既然如此,必有后文。” 展昭点头道:“多谢二位了。”转头对白玉堂道,“既是君山被封,我们却该去往哪里的好?”白玉堂伸了个懒腰道:“回家。出来太久,不怕你家娘子记挂么?” 展昭一愣。渔夫和樵子都大笑起来,作礼辞别。展昭回礼毕,看着白玉堂目中的狡黠,想顺口呛他一句“你不就在旁边么还记挂什么”,终于怕太过越礼而没敢出口。 第28章 六、自是白衣卿相 当晚睡到半夜,白玉堂偷偷张开眼,看身边展昭端正仰卧,面容宁和,便也不扰他,悄没声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摸黑披了外衣,想了想,还是自窗中翻了过去。如此正好落在恒通典后墙外面,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往洞庭湖边。 月白风清,其实是好时光。但看着湖中水波粼粼,白玉堂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放眼四周,目之所及皆寂静无人,波光如银鱼般在水面跳动,晃得人有些眼花。白玉堂狠狠闭了下眼,才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是他晚饭后背着展昭找蔡铎画的路线图;图上线条寥寥,中央一个圈圈正标示着君山。 这一展开,却傻了眼。原来他因要避展昭,问的时候略为匆忙,要求也就没提清楚。蔡铎虽已知他怕水,但看他那般急促,哪敢多问,又以为这位爷并不是要亲自去的,故也未曾特别说明。如今这图上标出的好几条全是水路,无一例外。 “这可如何是好……”白玉堂暗自跌足,大悔没多说一句。忽听耳后风声细微嘶鸣,不及细思,反手一掌击出,低叱道:“什么人!” 来人身形一转已又到了他背后,接下那掌笑道:“白兄真好精神,大半夜的不睡觉,却喜欢出来遛达。”正是展昭。 白玉堂尴尬地顿了一下,没好气地抽回手:“你不也没睡。”展昭道:“我倒是想睡,本也不想妨碍你。无奈你这耗子出窝时不但不将被子整理好,连窗户也不关。展某虽然不畏寒,但冷风一灌,总没法当不知道,只好醒了。” 一番话说得白玉堂几乎要钻进地下去,眼珠一转,强自仰脖道:“那……那是我想叫你没叫醒,故此特意让风吹吹你。”展昭道:“哦,是么?那你手中这是什么,我怎么却不知道?”说着就去拈那路线图。白玉堂赶紧将手放到背后,瞪眼道:“这是我的事!既然我没有告诉你,那么你该知道我不想让你——喂!” 他没来得及说完就发现展昭已经把路线图从他指间抽了出来,而他竟然下意识地没有阻止。抖开图瞟了一眼,展昭点头道:“画得还算详细……但是白兄,莫非你打算游过去?要知道我们已经明白那是一个小岛。”白玉堂泄气地转身面对湖水,道:“我承认我忽略了这一点。”展昭却笑了:“那么跟我来吧。虽然要绕路,但我想不会多耗太久。” 白玉堂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意思?”展昭道:“我刚好知道有一条陆路……”白玉堂吃了一惊:“怎么会?不对,我是说,就算有,你怎么知道的?”展昭道:“如果我没猜错,这张图是你今天才找人画的。而且既然我不知道,那一定是我不在的时候。”白玉堂道:“那又怎样?”展昭道:“你没想过我不在的时候去了哪里?”白玉堂道:“去了哪里?”展昭道:“我去找了那位樵夫。他说过他去君山上伐竹的,那东西用船可不好运。”白玉堂眯起眼睛:“这么说,你找他问到了去往君山的路,并且也没有打算告诉我。” 这次轮到展昭尴尬了。避开白玉堂的逼视,他匆匆确定了一下方向,道:“我想如果我们走得快,天亮前应该可以到。” 白玉堂权衡了一下,决定暂时不再纠缠他避而不答的问题。不过在跟上去以前,他依然用细小但足够展昭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警告道:“明明跟我在一起却意图扔下我的想法,你最好再也不会有。” 展昭转头看他:“那么你呢?你半夜三更一个人跑出来,难道不是意图避开我?”白玉堂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手势,道:“那不一样。因为这种事情,对你而言是职责,对我而言只是消遣。我可以随时撒手不理,但你不行。所以行事方面,我有权比你自由。” 直到寻到那座隐蔽的小桥,展昭也没能想出如何辩驳这番在自己看来明明是强词夺理却偏偏一时又找不出漏洞的说话,最终只得作罢。 踏上君山时天刚蒙蒙亮,晨光洒在二人身上,生出一种朦胧的刚柔并济。果然见前面有兵士驻留,瞧来还是轮班日夜值守,显然滕宗谅对银针被焚一事相当重视。展昭拉着白玉堂躲到树后,皱眉道:“奇怪,上岛的地方怎么没人看着?”白玉堂撇嘴道:“这地方景色虽还不错,毕竟没什么人住,平民百姓谁会闲着无聊过来?总是他们就此偷懒呗。”展昭道:“要是为了减少人力,那就更应该只看守住入岛处了啊。” 这样一说,白玉堂也觉奇怪起来。想了一想,道:“或许他们希望那烧树的人再来?”展昭道:“渔樵都知君山被封,可见这事是明白告示了的。那烧树的人不论是谁,再来时若发现入口处无人值守,岂不起疑?”白玉堂道:“也许他只是个办事的,不会想那么多。”展昭失笑,道:“那捉了他也无用,何必费神。” 正说着,忽听一阵高歌声由远及近。那唱歌人似是醉了,声调不太稳,音量却大得离谱。手中还打着拍子,只是杂乱无章,全没合拍。兵士们都朝那方向望去,一个个不由自主地打叠起了精神。 只听那人唱道:“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哈哈,五更寒……梦里……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春……去也……”唱到后来,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余下那“天上人间”一句,怎么也唱不出来。 “这人好大胆子。”白玉堂摇头道。展昭忍笑道:“你都说他胆大,那必是胆大到极处了。”白玉堂不满地白了他一眼。展昭敛起笑容,续道:“不过也没错,确是胆大。” 此时距太祖兵变不过百年,五代十国的混乱情形在不少百姓家族传说中还算得上新鲜。赵氏一统天下后,平民免于流离动荡,士兵免于战火硝烟,自然都感怀于心,只念皇恩,不思前朝。文人将些心事借词传唱,原属正常,但现有一个奉旨填词的柳三变,照顾得普天下教坊数年生意,又有谁会去唱南唐后主的亡国之音?更别说唱得这般动情,仿佛李煜转生一般,无论放在谁身上都是一个大不敬。也难怪展白二人都不禁站直了些,要看看这醉后狂歌的是个什么人。 却见山后摇摇晃晃地转出一个人来,还在大力打着拍子,脚下跌跌撞撞,也不看路,正哭得起劲。好容易挤出“天上”二字,又哽住了。这次干脆往地上一坐,捶胸顿足地放声嚎啕起来。白玉堂直被他嚎得浑身难受,悄声道:“猫儿,我让他闭嘴好不好?”展昭也不怎么舒服,却还是道:“忍忍吧。他这般哭法,就算不把人引过来,自己也一会儿就累了的。” 谁知展昭这话却说错了。那人不仅没累,反倒越哭越大声,直如这一辈子都没流过泪,要在今日全部宣泄出来一样。兵士们本来早该去喝止,却不知如何,都不敢上前。有几个偷偷跑入后面营中,去报告上面的辖管官员,其余人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哭。 不久兵士们中间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又很快平复。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闻报步出营来,行向那人。展昭见了这半老书生一愣,轻声道:“这人身形好生眼熟。”白玉堂嗤笑道:“你这贼猫,见谁都眼熟怎的?”展昭目送书生走到那人身边,忽然眼中精光一闪,道:“他除了官服,倒也难认。不过若不是从未离得近过,本也该认出来的。”白玉堂皱眉道:“别绕圈子了,他谁?”展昭道:“滕宗谅。” 白玉堂闻言一愣,仔细看过去。只见滕宗谅虽无武功在身,却步伐沉稳,一派从容风度,颇有几分神似包拯。但想起公孙策说过他在泾州时大肆挪用军费,自然生出一种鄙夷,对他此次任中出了贡茶被毁一事也就没了半分同情。 那人还在哭着。发现面前多了个人后,不自禁地声音低了些,也抬起了头。这一抬头白玉堂便看清了他面容,又是一愣,低声道:“喂,这不是那个恨天高?”展昭一怔,道:“什么恨天高?”白玉堂道:“那天湖边你忘了?” 展昭也仔细看过去,果然是那日在洞庭湖边狂言江山的那个青年。因白玉堂没对他说起金易所言,他也就不知道这诨名。但见这高生涕泪横流,蓬头垢面,比起当日同样的醉后失态,精神头却不知相差了多少。 只听滕宗谅问道:“你哭什么?”高生打量了他一番,渐渐止住抽噎,道:“自然之境,宜舒自然之情,想哭就哭了。”滕宗谅道:“然则你何以专程到君山来哭?你莫非不知君山被封了?”高生慢慢爬起身来,道:“君山被封,干我甚事?我又不曾进去。”滕宗谅道:“这片地方已在禁地之内。”高生哈哈笑道:“那么你抓了我好了。” 滕宗谅皱起眉头,似乎不知面前这青年是否在装疯卖傻。高生也不理会,见他不再发问,便又自顾自唱起来。这次唱的却不是什么词,听来是他自己乱编的曲调。众人起初听不真切,到得后来,猛然听他声音一个拔高,唱道是:“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 这段不比方才的《浪淘沙》,其间没半分滞碍,端的是行云流水。滕宗谅的脸色猛然一沉,随着他的歌声而越来越黑。高生兴起,竟放怀狂舞,歌道:“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那天展昭抄录《岳阳楼记》予赵祯,其后虽然避了出去,可赵祯在里面大发脾气、与包拯争执不下,他还是听得清楚。何况赵祯是当着他的面读的,其时面色如何不善,他也记得。因此听到这里,不觉悚然变色。白玉堂尚未读过《岳阳楼记》,也不知前后因果,但看展昭神情,又一想这文中之意,也知不太妥当。两人还没动作,忽听滕宗谅一声断喝:“住口!” 高生被他吓了一跳,不得不中断,怒道:“你做什么?”滕宗谅冷笑道:“你莫不是想做官想疯了?”高生大笑道:“痴儿、痴儿,如今这世道,岂有容我做官之理?你不知天子驾前,得宠的是个江湖把式么?”滕宗谅道:“你说什么?”高生道:“我说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多少人拼了命也考不上一个进士,却有个跑江湖的,去耀武楼上耍了两道,便得了个四品官衔。罢了罢了,还是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的好。”也不理滕宗谅有些茫然,只顾大笑。 展昭脸色大变,身子摇摇欲坠,一手几乎将树干生生抓出个洞来。白玉堂急忙扶住他,连声低唤:“猫儿,猫儿!别听这种人胡说八道……猫儿……” 展昭好容易才平复下来,放松了手道:“我没事。”白玉堂又看了他一会,点头道:“没事就好。”说着长身而起,冷笑道,“五爷本来就见不惯,别说他欺到你头上了!” “白兄!”展昭一把没拉住,差点脱口叫出来。白玉堂已经疾扑出去,在空中打了个转,轻飘飘落下地来,语声清亮,带着彻骨的寒意:“且去浅斟低唱罢了,你要浮名作甚?” 第29章 七、林花谢了春红 高生的笑声被硬生生截断,四周一下子静下来。初升的太阳照在几人肩头,却将气氛映得更加诡谲。滕宗谅揉揉眼睛,打量着这个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白衣青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头。 白玉堂根本没理会滕宗谅,只是盯着高生。高生不觉有些发冷,道:“你……你做什么?”白玉堂道:“你酒醒了吗?”高生一怔,果然觉得酒意退去了一些,却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遂下意识地甩了下头。白玉堂道:“如此说来是没有了?”也不管高生嘴唇颤动欲要说话,一把将他揪过,回身就走。可怜高生一介书生,又是大醉过,如何挣他得脱,只好大声叫唤。白玉堂猛然停步,又问道:“你酒醒了吗?”高生头点得啄米也似,只盼他赶紧放开自己。白玉堂笑了笑,松开手,不等他反应过来,又一把抓住他腰后,微一运劲,竟将他整个人打横提起,隔着三四丈掷入了洞庭湖。 啪的一声,水花飞溅。莫说在后面看呆了的众兵士,就连已猜到几分的展昭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白玉堂拍拍手,转过身来。 滕宗谅早已跟到了他身后,见他转身,当即沉声问道:“足下何人?”白玉堂瞥了他一眼,道:“过路人。”滕宗谅道:“已封山数日,足下怎会经过这里的?”白玉堂道:“奇怪,我又不是你岳州人,封山多少天,我怎知道?况且这一路过来,既没见着有人驻守,也没见到任何标示,你空口白牙就说封山,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想被我这样的路人知道?”滕宗谅脸一沉,道:“足下方才蓦然出手又快又准,对那书生说的话又饱含深意,想必是已在旁听了许久了。说是碰巧路过,只怕谁也不会信的。”白玉堂摇头道:“我耳力好得很。他那般喧嚷,我隔着老远就听得一清二楚,根本不用在旁边待着。只不过循声过来看看是谁这般狂妄罢了。”滕宗谅道:“哦?”他绕着白玉堂转了一周,“足下一身白衣纤尘未染,说明这一路走来都很小心,绝非寻常散步或出游;足下靴跟沾有半截草叶,却不是眼下所站的地方长着的,必是不久前在什么地方或蹲或立,呆了至少也有一刻钟;足下剑穗上玉片还有水气,多半是晨露所凝……”他顿了一顿,冷笑一声,“足下在大半夜小心翼翼地前来君山,又在附近逗留了这么久,却偏要强说是路过,也不知到底是谁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白玉堂听着他说话,心里不觉吃了一惊,没想到此人竟能于片刻间分析得丝毫不错,还言辞如刀咄咄逼人。但面上自然没表现出来,只是眼珠一转,嗤笑道:“说得倒有几分道理,连我自己也忍不住信了。但我若真有什么目的,真的在旁窥视许久,反正你也发现不了我,我何必贸然出来呢?” 他本以为这样一问,滕宗谅就该哑口无言了。毕竟要说他是专程来教训高生的,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岂知滕宗谅只是一挥手,道:“这正是我要请教足下的。对不住了。” 身后兵士接令拥上,将白玉堂围在中央。滕宗谅道:“足下究竟有何来意,还是照实说的好。” 白玉堂收起笑容,扫视了一圈。眼光所到之处,兵士们都忍不住打个寒颤,侧头避开。滕宗谅也打了个突,却更加认定这青年必有所图,当下大声道:“足下功夫想必是好的,这些人也未必困得住。”白玉堂哼了一声,道:“你知道就好。”滕宗谅道:“但足下功夫再好,恐怕也难挡万夫。” 听这意思,竟是打算倾全州之力来对付他。白玉堂怔了一怔,随即仰天大笑。滕宗谅皱眉道:“你笑什么?”白玉堂道:“我笑有些人,自以为是,到头来难免南辕北辙。”滕宗谅道:“那也无妨。即便错了,也好过漏了。”白玉堂猛然盯住他,一字字道:“若我不愿意陪你玩呢?”滕宗谅道:“只怕由不得你。”白玉堂叹了口气,喃喃道:“原来真有比三哥还呆的人。”说着眼一张,“爷忙得很,不奉陪了,告辞!” 画影在地上一顿,他整个人蓦然间冲天而起,恍如山间忽然挂了一道银练。滕宗谅不觉眼前一花,听得白玉堂在空中笑道:“要挡万夫也不是不行,只是爷没那闲工夫。即便不行,又何必要挡?” 忽听一人低声道:“就是他。”滕宗谅眼中精光暴涨,沉声喝道:“拿下!”兵士中有三个同时应了一声,纵身跃起,唰地挥出三条黑色长鞭,毒蛇般缠向白玉堂。 白玉堂此时已在下坠。听得风声劲疾,心知对手不弱,连忙翻了个筋斗,加速落下地来。还未回身,已觉鞭梢到了脑后,心下一凛,不及多想,脚尖点地,向前急窜出去。岂料那三鞭如影随形,竟是逼得他无暇转身,更别提还手,只得一直奔向前方。 君山本就是个小岛,四面环水。唯一与陆上相连的入岛处,此时已被兵士把守住了,绝难在后有追兵的情形下越众而出。白玉堂不得已之下,忽地转向,往山上奔去。 他轻功高妙,身形灵巧,一入了竹林,简直是如鱼得水。长鞭再厉害,终究在林中施展不开。如此才总算觑了个空隙,攀上一株翠竹,稍作歇息。那三人分开立下,有如鼎足。滕宗谅手下兵士随后赶到,在最外围成一圈。 白玉堂居高临下,冷冷地来回打量着脚底众人。忽然一笑,赞道:“好鞭法。”那三人彼此对望一眼,其中一个哑着嗓子道:“过奖。”话音没落,白玉堂已接着道:“只是误栖朽木,可惜啊可惜。” 滕宗谅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到近前,刚好听到这话,不禁怫然不悦,道:“足下出口相辱,只怕算不得君子行径。”白玉堂懒懒打了个哈欠,眯眼时忽见远处一道蓝影一闪而过,心里一动,低头冷笑道:“你们这许多人对付我一个,反倒是君子了?” 滕宗谅被他呛得老脸微红,旋即回复正常,道:“足下来意不明,自然要问个清楚,却不需拘泥于小节。”白玉堂哈哈大笑,道:“那是。挪用军费,中饱私囊,想来也是不拘小节了。” 滕宗谅如遭雷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白玉堂盯住他,眼神锐利,声音冰冷:“君子?你也配?”长笑声中身子一晃,扳住竹子向旁倒去,借着竹的韧性,眨眼间已荡到了十丈开外。只见着一排竹子接连弯下弹起,白影已将消失。 滕宗谅猛然醒过神来,大声问道:“是王大人派你来的么?” 远远地传来白玉堂清亮的讥笑声:“你说王拱辰?他也配支使我?笑话!” 循着那蓝影闪过的方向,白玉堂很快找到了展昭。那地方生满灌木,其上几乎看不见一片叶子,枝残干枯,土地焦黑,显然是被火烧过。 “你倒跑得快。”白玉堂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这就是银针?”展昭点了点头,淡淡笑道:“我见你们打起来,本来是想过去的。可惜那三个执鞭的认得我,有些不方便。”白玉堂道:“咦,他们是什么人?”展昭道:“什么人我也不知道,不过是上次在岳州时交过手。”白玉堂道:“为何交手?”展昭道:“我在知州衙门附近逗留过久,被他们发现了。” 上次在岳州的情形,展昭刚到宜春时白玉堂便已问过,未曾得到回答,也就不作强求。此时听了这话,心下转了几个念头,终于还是没再问,只哦了一声。展昭偏头看看他,忽道:“此事了结之后,自当从头到尾详加奉告。”白玉堂撇嘴道:“爷不稀罕。”说着就低头去察看那被毁的银针茶树。 这一看便看出了些不对来。若是人为纵火,总该从某一边开始顺着烧过去才是。可是看这一片茶树,却像是从某几个点烧起,几乎均衡地蔓延向四周,形成好几个大大小小的焦圈。如此则绝无可能是借了风势。况且灌木低矮,本就易着,如若这么大一片全是火烧,早该毁得不成样子,哪里还能见到大部分的枝干。 “还有,”展昭似是知道他所想,简单地挥了挥手,“那边不远就是竹林。要是纵火毁茶,已经烧了这么大一片,竹林不会丝毫未损。”白玉堂嗯了一声,道:“山上起火,要是没人管,又未下雨,肯定灭不了的。可那樵子来的时候只见到烧过的茶树,并没见到有火。”展昭道:“不错。”白玉堂道:“一夜之间,算得上仓促了。要能控制得刚好只毁了茶树,多几个人还能办得到;但要控制火去的方向,恐怕是不可能的。”展昭道:“正是。” 白玉堂吁了口气,抬起头来:“依你看,又是火弹炸的么?”展昭苦笑道:“我暂时还想不出别的方法。”白玉堂道:“那定会有弹壳留下,却不知那群没用的找到没有。”展昭道:“掷弹的人要是不想留下线索,自己会找到带走的。” 白玉堂好像没听见他这句话,自顾自地弯腰搜寻。展昭跟在后面,无奈道:“你来之前,我找过了。”白玉堂直起身子道:“你不必自承没用。”说着举起右手,指尖夹着一枚残壳,眼底带着揶揄。 展昭微微睁大了眼,看着白玉堂一副“快夸我”的神情又不觉好笑,道:“白兄果然眼利,展某自愧不如。”白玉堂笑道:“那——咦?”他忽然张大了口,瞪着那枚弹壳说不出话。 “怎么了?”展昭走近一看,也吃了一惊,“这……” 那残壳上刻着一只小鼠,竟是陷空岛的标记。 白玉堂翻来覆去检查半天,怎么也想不明白:“二哥说他是为了小李母亲一事离岛的,如今已查清楚了,就算不回去,也不该无端端跑来这里毁茶。”展昭道:“你可认得明白,不是仿造?”白玉堂斜了他一眼,道:“这怎么会认错。”展昭道:“或许是旁人窃了来……”白玉堂道:“二哥的弹药是贴身带的,谁那么大本事?就算是,那理由呢?”展昭沉吟道:“栽赃嫁祸本也不足为奇,但山长水远的偏要攀扯上陷空岛,莫非与你们有仇?”白玉堂道:“我想不出来哪个仇家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话音未落,展昭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迅速往竹林中退去。白玉堂一怔,忙跟了上去。 两人刚在林中藏好,就听那片残茶对面传来一声嗤笑:“就那么点人也想封山,滕宗谅真是蠢才。”另一人淡淡笑道:“你也莫太低估了他。”又一人赔笑道:“孙爷您可满意?”那淡笑的人嗯了一声,道:“不信他这次还不妥协。” 展昭正仔细听着,忽见白玉堂皱了皱鼻子,不由目露疑色。白玉堂冲那姓孙的努了努嘴,用口型道:“你看。”展昭顺着他眼光看去,只见那人腰间悬着一块玉佩,看来甚为眼熟。白玉堂凑过来捅了捅他肩膀,附耳道:“你闻见香气没有?” 这话以气声在耳后讲出,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展昭微微侧头,感到白玉堂额前的发丝擦在脸上,不觉心下一荡,悄声道:“嗯?”白玉堂却没注意他,只是续道:“我确定那就是我那一块。不知这人什么来头,又和王明是什么关系。” 展昭无意义地点点头,望向那三人。见最先说话的那人打量了一番姓孙的,笑道:“哟,孙爷这是从哪里得来的好玉?”孙爷低头看了眼玉佩,也笑道:“妹夫送的。嗨,也戴不了多久,横竖过几日要交与哥哥去。你们可别告诉他。”那两人都笑起来,一个道:“您放心,我们哪会干那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另一个道:“可不是。说来这王当家的生意不错啊,也不知那倒霉鬼是谁。”孙爷啐了一口,道:“胡说八道,这可是我妹夫正儿八经得来的,哪有什么倒霉鬼。”又折下一根枯枝瞧了瞧,沉下脸道,“好,看过了,这就去衙门拜会拜会。” 三人又多晃了一会,才相继离去。白玉堂咬着一片竹叶出了会神,才皱眉道:“他们上来的时候没发现滕宗谅就在这里?”展昭道:“他先到衙门,以逸待劳岂不更好?”白玉堂道:“要是下山的时候就被截住了呢?”展昭拍了拍衣襟,道:“你若愿意,跟去看戏就是。”白玉堂道:“你呢?” 展昭抬头看了看天色,伸手抽出他口中的竹叶,道:“我?自然是去永福居赎当。”说着拍拍他手臂,“走了。” 白玉堂看着他的背影,随手又撕了片竹叶塞入嘴中,轻轻地吹了个唿哨。 第30章 八、何如高卧东窗 滕宗谅心事重重地回到府衙,才进门就呆住了,好久都没能出声。 院子里像被飓风刮过一样落满了断枝残叶,甚至连地砖都有几块翘了起来。公堂的大门被拆了半扇,匾额歪在一边。唯一算得上整洁如初的是堂上的木案,其上端端正正摆着一株红珊瑚。 “这怎么回事?”滕宗谅大声问道,摆手令随侍的几人速去察看,自己则快步跨进大堂。还没站稳,就听砰砰两响。有人把门给关上了。 滕宗谅抬起头来,看见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个人,正摆弄着那株珊瑚。 “孙秀,又是你。”滕宗谅沉下了脸,心知对方既明目张胆地大动干戈,自然是有恃无恐。 孙秀像没听见似的把玩着腰间玉佩,淡淡道:“你们也真不客气,怎么不请滕大人坐下。”门口两人同时应了一声,拖过唯一一张完整的椅子往滕宗谅身后一放,齐声笑道:“滕大人请坐。” 滕宗谅盯着孙秀,缓缓坐下,道:“前几次被我赶了出去,你记恨在心吧?”孙秀挑起半边眉毛,摇了摇手指笑道:“这是什么话,我怎会与你计较这些小事。”滕宗谅冷笑道:“哦,拆了我的公堂,还说是小事。”孙秀道:“你放心,只要你答应了,保证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公堂。”滕宗谅眼皮也不动一下,道:“你死了这条心吧。” “你可别不识好歹。”孙秀收起了戏谑的神态,恶狠狠地道,“贡茶被毁,你以为你能担当得起?我告诉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自有人帮你顶过去。但你要是一意孤行,天威难测,你后悔也没用了!” 滕宗谅全不为所动,也不理后面两人将指节捏得直响:“原来银针是你炸的。怎么,即便我答应了,你还能让它赶紧长出来不成?”孙秀哼了一声,道:“你以为官家会知道贡品从哪里来又有多少?只要负责的人不报上去,睁一眼闭一眼你这事就揭过了。但你若……哼哼,那可就难说得很。”滕宗谅叩着椅子扶手,扬起眉毛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负责贡品的不是庞太师的人吧?” “不错。”孙秀站了起来,慢慢踱下台阶,“负责贡品的是薛锦谦。但他是个没脑子的,太师要玩他,根本不用费什么心思。”滕宗谅道:“是么?那王拱辰和欧阳修呢?” 孙秀猛然停在他面前,逼视着他:“你别忘了,说破天去,太师也是官家的丈人!” 滕宗谅哈哈一笑,也站起身来,逼得孙秀不得不后退一步让开:“后宫之事你我不能多言。不过这丈人嘛,还不是要瞧女婿的眼色?你以为你哥哥与官家份属连襟好了不起么?”他口气忽地转厉,“我被王大人弹劾,那是我处事不当,理应如此。范大人如何看我,却是他的事,与我无干。但你若以为我会与你同流合污,那就大错特错了!孙秀,我告诉你,我滕宗谅,哪怕一辈子都只能呆在巴陵郡,也决不会拍庞吉半下马屁!你请吧!” 孙秀狠狠地盯着滕宗谅,半晌,才摇头叹道:“世上竟真有如此蠢人,我算是见识了。滕宗谅,你软硬不吃,好得很。”说罢大步走向门口。刚要出门,又转身道:“那么你可想好怎么上报贡茶的事了?你说是我炸的,我可没认。顺便,给你这个。”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火弹残壳,抛向滕宗谅。滕宗谅下意识地接了,仔细一看,只见上面刻着一只小鼠。 “别说太师赶尽杀绝。”孙秀假笑道,“即便你是如此的不识抬举,太师还是给你留了条后路。物证在此,你尽可把此事往陷空岛头上推去。那可是闹过皇宫的人物,也算给你的失职找了个交代。”说罢仰天一笑,扬长而去。 滕宗谅盯着那枚残壳发了一阵呆,忽然一抬手,将它远远地抛了出去。 王明自得其乐地坐在门口晒太阳,手上玩着两个木球。正悠闲时,忽然瞥到远处走来的人,吓了一跳,赶紧窜进了永福居,对伙计吩咐了两句,躲进了后面。 来人仿佛没看见这明显的逃离,只是走进店铺,将一包银子放在柜台上,道:“我要赎当。” 伙计拿起当票看了一眼,不由脸色微变,赔笑道:“您这还没到当期呢。”客人道:“我银子周转过来了,提请赎不可以吗?”伙计笑道:“哪儿的话,当然可以……不过,不过……不过您稍待,我进去找下掌柜的。”客人道:“你可快着点。”伙计道:“好嘞您放心。请用茶。”说着就急急跑了开去。 客人环顾了一下店内,见别无他人,便绕着圈子踱起步来。他走得相当缓慢,每一步都慎而又慎,好像在试探脚下是否有落空的可能。走到某几个处时,略停一停,像在审视方位,但很快又继续踱下去。不一时听见响动,便即停步转身,全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是头仍垂着,看见两双脚一前一后从后面出来。却是王明跟在伙计身后,问道:“就是这位吗?”伙计道:“正是。”王明趋到柜台后坐下,笑道:“客官有何事体?” 客人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那包银子,道:“我要赎当。”王明道:“好好。那么请将当票拿来。”客人讶然抬头,望向伙计,道:“当票我已给他了。”王明回头看伙计。伙计急忙摇手道:“没有啊,当票一向是和抵押物同时交换的。这位客官要赎的东西没拿到手,我怎会拿他当票?”王明又看向客人。客人急道:“你方才明明拿了当票,说要去找掌柜的,怎么翻脸不认?”伙计道:“您可是记错了?我决不干那样事。” 王明暗中勾了勾嘴角,换上一副苦脸,对客人道:“客官您看,您这当票没在,小铺也不知道您要赎的是什么。就算知道了,也不敢就这样给您啊是吧。”客人指着伙计,颤抖着道:“分明是他拿了当票——”他来回看着伙计和王明,恍然大悟似的呀了一声,“你、你们莫不是想吞了我的玉佩,故意不给?” 王明倏地沉下脸来,口气霎时间变得比冰还冷:“这是怎么说的?你满岳州问问去,谁在我这里赎不出当了?再好的玉佩也比不上我家招牌!你自己弄丢了当票,却来讹我?”客人怒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讹你?你家伙计拿了我的当票,却说我没给,分明是你在讹我。”王明冷笑道:“笑话,你说他拿了你的当票,谁看见了?但凡有一个人看见,我就算他拿了你的。”客人瞪大了眼道:“你……”王明逼问道:“怎么,没人吗?哼,这年头真是什么奇事都有。送客。”说着端起茶杯,撇了撇杯中茶叶。 几条大汉闻声而出,一句话不说,只往客人身边铁塔似一站。客人似是被这阵势吓到了,却又不甘心就此离开,在柜台前抖个不住。王明不耐烦地一挥手,大汉们齐步逼近,只一提,就把客人扔到了门外。 “你们、你们……”客人在门外摔了个结结实实,却好像还要接着说。王明又一挥手,伙计提起那包银子扔了出去,正好砸在客人身上。客人哎哟叫唤了一声,哼哼唧唧地爬起身来,解开包袱一看,大叫道:“哎!你不给赎当,还我的银子来啊!这少了三锭呢!”伙计站到门口,凉凉地道:“我们可不差这点银子。再说,你这包袱都没解开过,鬼才有本事取三锭出来。您连银子数目都记不清了,当票扔哪了只怕更记不得吧?好走不送了您呐。”说罢闪身让开,几条大汉并排挤出门,气势汹汹地抱起手臂。 客人欲言又止,终于一瘸一拐地嘟囔着抱着包袱走远了。 王明直到看不清他背影了才缩回头,哈哈笑了两声:“怕老婆怕成那样的孬种,跟我玩?” 白玉堂在恒通典客房中笑得前仰后合,只差没背过气去。展昭趴在床上瞪着他:“我说,有那么好笑吗?”白玉堂边咳边道:“本来也没什么……只是你现在这样……”他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展昭无奈,只得由他,一手撑起头道:“你该庆幸那伙计准头没那么好。八百两银子!还好是砸在身上,万一砸到脑袋,我现在回不来了。”白玉堂总算平复了一些,摇头笑道:“南侠大爷,御猫大人,被八百两银子砸死?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展昭道:“奇怪,我丢我的人,碍着你么?”白玉堂道:“废话!人家要知道我三番四次去找的人是这么个死法,我不得钻地里去啊!” 笑归笑,他还是坐到床边,伸手扒下展昭外衣:“给爷看看,砸哪儿了?你就没个准备么?”展昭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你轻点——我摔下去的时候自然有准备,却是真没料到他会把银子往我身上扔。”白玉堂道:“即便如此,你自有内功护体,也不该有什么事啊。”展昭道:“所以我才只是腰上有一片红印而已,没至于半身不遂。” 白玉堂又想笑,却在里衣褪下时忍住了。看来展昭为了这场戏做得真,还真是够呛的。那“一片”红印横亘了整个腰间,很有几分触目惊心的架势。白玉堂伸出两根手指轻轻碰了碰,忍不住埋怨道:“你这笨猫。那几个蠢才又没多少真功夫,哪里看得出来你有没有防备,犯得着真摔硬挨么?只为了一个当铺就把自己搞成这样,若是绿林犯事,你是不是准备卸下条胳膊来?”展昭扯了扯嘴角,道:“宁可做多一点,也不能做少了。”白玉堂气道:“你简直没救了!”恨恨地要使劲按下去,叫这猫痛清醒点,终究没忍心。 玩惯了石子的手指灵巧而有力,在周遭穴位只推拿几下,疼痛便减了大半。展昭不由放下手臂,闭目养起神来。白玉堂按摩一阵,想起自己之前所见,便略述了一遍,最后道:“这滕宗谅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展昭嗯了一声,忽道:“你说那个孙爷名叫孙秀?”白玉堂道:“是啊,滕宗谅是这么叫他的。怎么,你认识?”展昭道:“我不认识。不过庞太师有个女婿名叫孙荣,现掌着兵马司,不知与他是否有亲。”白玉堂道:“这个孙荣我倒也听说过,只是向无来往。但姓孙的那么多,也不见得就有亲。”展昭道:“那也不错。他们还提到薛锦谦?”白玉堂道:“是。显然他们都还不知道薛锦谦已出了事,不过那句‘没脑子’的评价真真中肯。”说着轻笑了一声,换了个地方揉捏。 “负责贡品……”展昭皱眉道,“难怪方家会有那么些东西。庞太师为何想拉拢滕宗谅呢?”白玉堂哼了一声道:“也许他挪用军费一事大大地投其所好。”展昭道:“也许……” 两人都没再讨论下去。白玉堂见红印慢慢变淡,忽起一念,笑道:“猫儿,爷伺候得你可还舒服?”展昭睁开一只眼,顺意应道:“还不错。”白玉堂伏下身去,又道:“若这般伺候你一辈子呢?” 展昭心里一跳,怔怔看着白玉堂,不觉脸上有些发热。白玉堂本就为了捉弄他,见这反应也不收手,反倒又在他腰间捏了一把,笑道:“问你呢,说话。” 展昭忽地一抬手,挑起白玉堂下巴,也笑道:“展某求之不得,却不知五爷要什么作为回报?” “你……”白玉堂不防他来这一着,吓得整个人都跳了开去。眼见展昭闷声发笑,随手抄起件衣服就往那红印上一扔:“美得你!自个儿接着痛去吧!” 第31章 九、觉今是而昨非 孙秀背着手在街上晃悠着。逛了一阵,状似不经意地拐进了一家赌场。场中几个台子都围满了人,嘈杂得几乎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他没在任何一群人身边逗留,而是径自穿过大厅,进了后面一间小室。这里声音就小得多,同时也足以令他看清全场。孙秀伸展了一下四肢,接过下人送上的一壶茶,准备歇息一会。 他平常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但自从发现滕宗谅将刻有陷空岛标记的弹壳扔掉之后,他就知道这个人是真的不可能被庞太师拉拢了。不知怎么,他心下感到十分不踏实,好像随时会有什么重大变故一样。因此他才会到这样一个既不太吵也不太安静的地方,意图梳理下手头的事。 把玩了一会腰间的玉佩,孙秀抬头看了看外面,不见什么大动静,便又低下头抿了一口茶。却在此时,眼角忽然瞟见一个身影。 最中间的那张台子现在已空出了一个缺口,看样子正是等着那人加入。听得一个虬髯大汉大声笑道:“二哥,今天有空啦?”那“二哥”嗯了一声,大摇大摆地在台边坐下,道:“你们继续。” 孙秀盯着那人,不觉将茶杯握得过紧了些,把手指烫了一下。他全没留意,只是来回扫视那人的脸,心下暗暗奇怪:“那不是吴良?他怎会来赌的?” 本来将台子围得水泄不通的众赌徒都悄悄地避开吴良,以致他身周一尺内都没有人,就好像靠得他近了会有什么不吉利一样。吴良满不在乎,饶有兴致地看着,偶尔伸指拨弄一下骰子。这般过了一阵,吴良忽然开口道:“这局我坐庄。” 他说坐庄就坐庄,也不理别人答不答应。原先的庄家正是那虬髯大汉,当即赔笑着让出位子来,又问:“不知二哥要怎么赌法?”吴良道:“押大小。” 各人都松了一口气。押大小可说是最简单的一种了,就算他在骰子上做了手脚,结果也只能是要么大要么小,总不会被庄家通吃。虬髯大汉立刻掏出两锭银子放在台上,道:“我押大。” 余人叽叽喳喳闹了一阵,都押定了。吴良道:“不改了?”众人都道:“不改了。”吴良便抄起两粒骰子,看也不看一把撒了出去。十几双眼睛都盯着那骰子。其中一粒很快停了下来,是个五。如此押大的赢面相当高了,虬髯大汉不由满脸喜色。 那另一粒却不知怎么,滴溜溜转个不住,从台子一头转到另一头,就是不肯停下来。吴良眯着眼睛,手指轻轻敲着节拍,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这状况有什么奇怪。众人谁也不敢出声,生怕扰了那骰子。只见它到了台子边缘,转了一时,嗤的一声轻响,竟然炸开了。 “这……”众人轰的一声都议论起来。掷了两粒骰子下去,却只得一粒有点数,这如何是好?吴良待议论声消停了,才微微笑道:“这个情况,押大押小都是错,自然是庄家通吃。”说着伸手将台上的银子全数拨到自己面前。 虬髯大汉涨红了脸,怒道:“这分明是你故意搞的,怎能通吃?依我说通赔才对!”用力一拍,就上前想将自己的赌银抢回来,仿佛刚才亲热地叫“二哥”的那个不是他一样。吴良也不生气,看他抓到几块散碎银子时,忽然抬手一格,淡淡地道:“愿赌服输。” 只听一声惨叫,虬髯大汉一条手臂竟被他格断,耷拉在身侧再不能动。吴良依旧面带笑容,缓缓道:“下一把谁来?”又掏出两粒骰子。 这个架势,分明是来闹场了。谁也不敢应声,都退远了些。就连其余台子边吵吵嚷嚷的众赌徒,听出不对,也都停了下来,胆战心惊地看着。一时场中静得吓人。 孙秀放下茶杯,皱眉考虑着要不要出去。但想最近似乎没什么得罪吴良的地方,或许他不是冲自己来的,便又收回了脚步。正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笑道:“我来。” 整个赌场的眼光刷地集中到了这人身上。这人一副风流公子打扮,也不知是几时来的。瞧那模样,怎么也不像是常厮混赌场的,没准是个雏儿,身上有了点钱就过来尝鲜。多数人都伸长了脖子瞧好戏,有几个老成的不免摇头暗叹可惜。 吴良猛地站起,极为惊讶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重新坐下,道:“你来?”那人点头道:“我来。”随手放下一锭大银。众人又都轰了一声。吴良盯着那锭大银,道:“我坐庄,还是押大小。”那人道:“随你。”吴良道:“你押什么?”那人道:“我押大。” 众人的议论声更响,显然都觉得这人肯定是疯了。吴良死死盯着他,掷下骰子,不一时转出了一个二,一个三。那人面不改色地推过银子,道:“再来。” 这般掷了好几把,那人一直押大,从未变过。吴良居然也老老实实地掷,并不耍什么花招。如此有赢有输,但那人不知怎么总是输得多赢得少,眼看着连最后一点银子都输出去了。他竟然还要来。 这场赌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众人却无不感到一阵寒意,总觉得最后会有大变故,因此谁都不敢靠近,却谁也不舍得走开。数十双眼睛,加上墙后孙秀的一双,都盯着这两个人、两粒骰子。 “你已经没钱了。”吴良道,“我不赶尽杀绝,还你二两作回家路费。”那人摇头道:“不,我还要押一次。”吴良道:“没有银子,你赌什么?”那人一手抚着下巴,另一手伸出,满不在乎地道:“我赌这条胳膊。” 吴良又一次猛地站起,已渐放松的神情重新凝滞,声音都有些哑了:“你、你说什么?”那人道:“我说我赌这条胳膊。我若输了,就斩了给你;我若赢了,你右手斩了给我。” 他说得好像漫不经心,然而谁都听得出来他是认真的。吴良不禁感到额头沁出冷汗。他的目标还没出现,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雏儿却缠死了他——难道,他竟是那人新招的手下不成?但他总觉得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应该和他的目标没什么关系。 “你不敢?”那人见他半晌没有回应,轻蔑地一挑眉。吴良回过神来,咽了口口水,道:“你押什么?”那人道:“我押大。” 吴良举起右手,掌中两粒骰子已被汗水浸湿。这一把未免赌得太大,虽然不是身家性命,却也差不多了。他定了定神,闭起眼深呼吸几口,刷地掷了下去。 明显是故伎重施。一粒骰子很快定了下来,却不是五,而是个六。吴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知道是因为刚刚手不够稳。眼下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那一粒上。那一粒果然不负他所望,转到台缘,便炸开了。 围观的众人都呀地叫了出来,不知是失望还是兴奋。吴良松了口气,道:“两粒骰子只得一个点数,你——” 他话没说完,就吃惊地瞪大了眼。那人在骰子炸裂的同时伸手在桌上轻轻拍了两下。转定了六点的那粒骰子平平飞开寸许,依旧是个六冲着上面,台上却清清楚楚地留下了一个一点的凸起,显然是它印在上面的。那粒骰子炸完时,这粒刚刚定稳。 那人总算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两粒骰子两个点数,一个六一个一,合共七点,大。你输了。” 吴良瞠目结舌了半晌,指着他颤声道:“两个点数是同一个骰子上的,怎能作数?”那人冷冷一笑,道:“你一个骰子炸了不算零点要通吃,我一个骰子出来两个点为何不能作数?”吴良一时说不出话,台子一拍转身就走。 那人也不拦他,却在他走出三尺时忽地一挥手,在台边斩下一块木板来。那木板呼啸着飞向吴良,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插入他的肩胛骨,将他一条右臂生生卸了下来。吴良闷哼一声,右肩血如泉涌,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那人站起身来,悠然踱到他身边,道:“愿赌服输,你自己说的。” 吴良勉力点了几个止血的穴道,脸色已是惨白。他盯着那人的眼睛,又感到了一种熟悉,发着抖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那人眨了眨眼,伸手在脸上一抹,揭下一层面具。吴良看清了他的面容,脑中仿佛被人狠狠一锤,终于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他并不知道这人的名字,却是实实在在见过的。他如何能想到,那个在洞庭湖的船上被他一招制服的少年,原来离了水,是这样的冷厉如刀。 孙秀再也呆不下去,走出后室,来到场中,装出一副刚刚接到通报的样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却在那人随意的一瞥之下就闭了嘴。 他能感到这风流公子散发出的杀气,却怎么也想不出缘由,只好赔笑着又开口问:“不知这位公子……” 那人带着讥嘲看了他一眼,道:“你不认识我?”孙秀愕然,摇头道:“从未见过足下。”那人偏过头去,冷笑道:“好说,在下白玉堂。” 孙秀惊得倒退三步,差点撞上墙壁。眼看着面前的华服少年仿佛修罗附体般朝他绽开一个蛊惑的狞笑,脑中轰的一响,昏过去前依稀听得他道:“孙爷,借刀杀人,嫁祸我陷空岛,好手段啊?” 孙秀醒过来时感觉头还有点晕,也不想睁开眼睛。虽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但身下床褥还算舒适,肯定不是牢房。如此一想安心许多。他只笃定滕宗谅不敢拿自己怎么样,却万万没想到那传说中天不怕地不怕的锦毛鼠居然在岳州,而且听起来已经知道他炸毁银针却授意滕宗谅栽给陷空岛的事。 心下念头百转,实在不知道这位白五爷会怎么对付自己。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只怕是白玉堂回来了,赶紧闭紧双眼,假装还没醒来。 白玉堂显然不是一个人来的,因为他正在和人说话,声音里充满了哀求:“猫儿,猫儿最好了,猫儿别生气了……”另一人却只是哼了一声,声音里隐隐的怒气呆子也听得出来。白玉堂继续扮可怜:“我错了还不行吗?你都不用问我错哪了我自己说!我不该不跟你说一声就跑进赌场,不该把银子都输光了最后还忘记拿回来,不该下手太重把那个吴良弄得半死不活……啊猫儿你看我这么知错能改你就别生气了……” 要不是完全没忘记白玉堂斩吴良胳膊时的狠戾,孙秀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这小孩子一样近似撒娇的语气是怎么回事?而且那个“猫儿”听起来一点也不为所动,因为他自始至终除了用鼻子哼几声表示听到了之外什么反应也没有。 白玉堂显然耐心磨完了,改变策略开始发起脾气:“我说死猫你冷着脸干什么啊爷欠你的吗?碍着你办事了吗?那该死的不该死的不一个都没死吗又不会耽误什么!爷输钱也是输的自己的关你什么事!” “是,五爷你多能干,嘴皮子一碰就什么都敢拿去赌还不带输的。”孙秀总算听到了另一人的声音,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愤怒,“白玉堂我告诉你,你那条胳膊什么时候不想要了我随时可以给你砍下来,不用巴巴地送到赌场去作赌注!” 孙秀这才明白这人是为白玉堂拿胳膊押大小一事生气,不禁暗自奇怪:“这分明是担心他有什么意外……那会是谁啊?难道是陷空岛其他几个?不对,白玉堂叫他‘猫儿’,那几个岛主怎么说都是鼠吧……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已经想起了此人是谁。 白玉堂在同一时刻证实了他的推测:“展昭!你敢砍我试试!”展昭冷笑一声道:“你看我敢不敢!”只听刷刷两声,是利剑出鞘,随后又是兵刃相交的声音,似乎是白玉堂架住了剑。听得他又惊又怒地叫道:“你、你干什么?” 一阵沉默,随后是展昭低低的声音:“我只是告诉你,我不是不敢,而是不舍得。哪怕我斩落了自己的手臂,也不会伤你分毫。” 孙秀还没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又听白玉堂扔下剑,声音也变得暗哑起来:“笨猫,谁叫你瞎操心……你看我什么时候在你之前出过事,好好照顾你自己吧!” 孙秀呻吟了一声,觉得自己还是重新昏过去比较好。 作者有话要说: 无线网坏了…趴地…… 第32章 十、谁悲失路之人 听见呻吟声,展昭和白玉堂同时抬起头来。白玉堂冲展昭扮了个鬼脸,一步跨入房中,道:“醒了就别装死,给五爷坐起来。” 孙秀慢吞吞地睁开眼睛,不得不乖乖听话。环顾了一下房间,问道:“这是哪里?”白玉堂把往桌边一靠,白了他一眼道:“当然是客栈。用的是你赌场的银子,不用介意。” 孙秀不知道白玉堂对自己知晓多少,也不敢贸然否认赌场是自己的,只得顺意赔笑道:“不知白五爷找小的有什么事?”瞬间已想好了三四个关于银针的推托借口。 谁知白玉堂提都没提贡茶,却道:“你腰间玉佩哪里来的?”孙秀一愣,道:“妹夫送的。”白玉堂道:“王明是你妹夫?”孙秀一惊,只得点头承认。白玉堂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挥手朝他面前送去。那薄薄的纸张竟能凭这一挥之力平平飘到面前,孙秀不由得又把心往上提了几分。伸手抓过定睛一看,登时面红耳赤:正是永福居开出的当票。 这个情形,抵死不认明显是没用的。孙秀眨下眼的功夫就决定把妹夫卖了,赶紧堆起一脸笑容道:“我还说如此上等的玉佩不知那杀才哪里得来,原来是昧了五爷的。实在是该死,小的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说着解下玉佩双手递上。白玉堂伸指勾过,似笑非笑地道:“你是不知,这王明犯了大事,不然我也不会来这里。他既是你妹夫,你这干系也不一定脱得了,故此我才去赌场寻你。” 孙秀自然不知展昭和白玉堂为何到岳州,听他这么一说,不由信了个八九分,暗骂王明竟敢有事瞒着自己。面上却当即指天立誓道:“既如此,小的回去即休了堂客,便与他没关系了。”白玉堂奇道:“他是你妹夫,你休妻作甚?”孙秀道:“五爷有所不知,本是他姐姐嫁与我,结了这门亲。后来我认他妻子作了干妹妹,才又唤他做妹夫。我家中只兄弟二人,并没亲姐妹。”白玉堂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亲上加亲,你这要断倒也干脆。”孙秀立即接话道:“他胆敢作奸犯科劳动五爷大驾,小的自然不敢再与他有什么联系。” 见白玉堂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低头玩着指甲,孙秀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玉佩还了给他,大约没什么事了。那银针一事,说不定是自己听错或理解错。滕宗谅明显不知展昭在此,想来他们定是尚未与官府有联络,又怎会知道自己与滕宗谅的交道。 正准备将心放下,忽听白玉堂凉凉扔出一句:“兵马司孙荣,就是你哥哥吧?” 孙秀脑中嗡地一响,抬头向白玉堂看去。只见他一双眼睛盯着自己,露出几分玩味几分嘲讽。又听他淡淡笑道:“我还以为那天什么‘你哥哥与官家份属连襟’是我听错了,这才没跟猫儿说起。原来我没听错。” 孙秀脑中响得更厉害了。这话是滕宗谅说的。如此说来,自己昏迷前却也是没听错。一时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终于拿定主意,沉下脸道:“原来五爷什么都知道了,那我也不妨直说。这玉佩物归原主是应当的,没什么好说。但王明犯了什么事,凭我和庞太师这层关系,还真未必能栽什么跟头。至于滕宗谅,他识不识时务,可不关我事。若真攀扯了陷空岛,五爷只管找他去。找我,也不过是推到庞太师身上,不了了之罢了。” 展昭在外面听着,本来还没什么,听了这番话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庞太师实在应该改改作风,别再任人唯亲。瞧这人什么脑子。” 果然听得白玉堂讥笑道:“哟,拿庞太师压我,我好怕他?你不住京城,只怕不知你家太师是怎么被我玩得半死不活的。我告诉你,只要不出大事,他宁可向我赔罪,也不会当真撕破脸皮。你说,你够不够得上这大事呢?” 孙秀脸色渐渐发白。白玉堂还不罢休,又道:“是你毁了贡茶,五爷我就是人证。真报了上去,滕宗谅半点事不会有,庞吉却不见得肯为你担这个罪名吧?更别提,”他冷笑一声,逼近了孙秀,目中凶光一闪,“你要是今日就死在这里,爷保证,庞吉最少也要三个月之后才会知道。” 孙秀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全没想到白玉堂若真杀了他只不过是帮庞吉撇清关系,万万不会动手的。一时之间想到的全是种种有关锦毛鼠的传言,还有哥哥孙荣的家书中偶尔提到的形容,尽是狠辣无情、胆大包天,加之亲见其以木板切落手臂,更是心惊胆战。由此越想越怕,翻身就冲白玉堂连连磕头,声音都嘶哑了:“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万望五爷大人大量,不多计较,也千万别与太师提起。” 床板被他磕得直响。白玉堂随意摆了摆手,道:“罢了,你不必多废话。且先在这里歇一阵,别的等会再说。”说着取回当票,带上门出去了。 孙秀跪坐在床上发了一阵呆,好容易才抬得起手,擦了擦汗。 白玉堂到了外间,立即褪去那冰冷狠戾的神情,伸手勾住展昭肩膀附耳笑道:“怎样,五爷表现不错吧?”展昭狠了几次心,还是没能继续生他的气,遂拉了他往外走,边走边点头道:“不错,往后刑讯派你去,定是事半功倍。”白玉堂嗤地一笑,道:“你想得美!爷这是心情好帮下你,你可别习惯了。”展昭抽出那张当票,道:“你仿造这个可费了不少功夫,也是心情好?”白玉堂撇了撇嘴:“那倒没有。这王明的字写得也忒差,本来心情好的,照着描完也不好了。”展昭笑道:“我那日给他时,还以为他会认出那张当票是假的。”白玉堂道:“笑话,五爷做下的活计,还能给他看了出来?再说,他当时只想打发你走,只怕是一拿到就撕了,哪里会仔细看。” 说话间已走到了隔壁房间门口。白玉堂推开门瞥了一眼,摇头道:“还没醒。”展昭道:“你下手也太……”白玉堂忙截口道:“停!砍已经砍了,就算是大嫂也没法把他那条手臂接回去,你埋怨我也没用。”展昭斜他一眼,道:“我看你是记恨他骗你在洞庭湖上晃了半日。”白玉堂脸上微微一红,哼了一声,反手带上门不说话。本来依他脾气,定是要顶一句“那还不是因为太担心你”的,却不知如何,这话竟出不了口。 展昭带着几分笑意看着他,正要说话,忽听房里传出一声轻响,不由脸色一变。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冲进房去。只见榻上的吴良喉头插了一支短箭,已然气绝,窗扇还在不停摇摆。 “岂有此理!”白玉堂伸手在吴良鼻下一探,知道没救,翻身就要追出去。展昭一步赶上,先于他掠出了窗户,只留下一句话:“看着隔壁那个。” 白玉堂恨恨地奔回隔壁,一眼见到孙秀还好端端坐在床上,先松了口气。随即又板起脸,道:“跟我来。”孙秀见他脸色不善,也不敢多问,乖乖随他到吴良房中。看见吴良尸身,不禁大吃一惊。 半晌展昭回来,摇了摇头,道:“没见到人。”白玉堂道:“我们过去之前他还是活着的。”展昭道:“不错。”白玉堂道:“那人刚杀了他你就追了出去,本不该连人都没见到的。”展昭道:“正是。”白玉堂叹了口气,转头瞪了孙秀一眼。 孙秀被他瞪得浑身发毛,颤声道:“这、这可不关我事。”白玉堂道:“谅你手下也没人有这个本事。”孙秀吁了口气,道:“那……那你们是什么意思?”他来回看了看展昭和白玉堂,不由有些好奇,“刚才你们说的什么意思?” 展昭关上窗户,走到床边,道:“意思是,吴良是在我二人在你房中时被杀的。”孙秀嘶了一声,转开头去。 吴良断臂处的血早就止住了,看起来是在熟睡中被杀的。唇边血迹漆黑,显然箭上焠有剧毒。怀中原有的银两火折等物一件没少,可见下手之人纯粹为了灭口。 “但即便我们疏忽大意,没想到会有人杀他,”白玉堂在房中踱了两圈,“那窗扇可确实是在摆动的。何况进来之前你也听到有声音。” 展昭道:“我们过去之前窗户是关着的,听到的就是开窗的声音。”他也踱了两圈,“他的喉头并没有正对着窗户,从窗口射箭进来,一定需要时间瞄准,那么我们听到声音冲进房的时候不可能连影子都没看到。” 白玉堂知道展昭袖箭的本事,没有提出异议。想了想,又道:“那么你方去追的其实是开窗的人……”展昭叹道:“不错。但窗户上留有半截丝线,显然那人是在远处操控的,却从何追起。”他揉了揉太阳穴,“我已经让客栈掌柜将所有客人登记的资料抄录一份,滕大人闻报应该也快到了。” 白玉堂对此嗤之以鼻:“登记资料?这也能信?”展昭道:“我知道……要是我为灭口来住店,也不会报真名的。况且下手之人根本不必住店,这只是一个必需的过程罢了。”白玉堂翻了个白眼,没有再说。 孙秀一直呆呆听着。听到滕宗谅要来时,觉得至少有一件事可以放心了。听展昭的意思显然已准备对滕宗谅自报家门,那么应该也不必担心会白玉堂发现自己曾偷听他二人谈话。 谁知就在这时,白玉堂忽然转向他,道:“我说孙秀,你应该是初次见他吧,怎么半分疑惑也没有?”孙秀打了个激灵,忙道:“看二位情状,这位,啊,公子,必定是五爷的知交好友,那是一点疑惑也不需要的。”白玉堂微微挑眉,不予置评。 展昭没理会他们,俯身用衣袖包住手,轻轻拨了拨那支短箭。这箭露在外面的不过寸许,看箭尾长度,整支当在三寸左右。喉头虽软,怎么说也是有骨的,能没入三分之二,想必是机簧所发。 正看着,忽听白玉堂道:“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他走到展昭旁边,“我带他来这里,本来并没有打算问他什么,不然那天在岳阳楼就该问了。而后面这些事情,从银针茶到王明,根本和吴良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什么有人要杀他呢?” 展昭直起身子,道:“也许是因为他去赌场闹事?”白玉堂道:“但他没闹成就被我截下了啊,总不能说他的目标就是开局那个倒霉鬼吧。”展昭回头问孙秀道:“他去赌场可是找你麻烦的?”孙秀摇头道:“我不知道。最近我并未与他有过冲突,本以为他是找别人的,所以才会那么晚才出面。” 展昭嗯了一声,闭了闭眼,缓缓道:“那就只能说明,吴良其实和那些事情是有关系的。”白玉堂道:“我记得那日秦明虚提到向滕宗谅请罪,莫非是与滕宗谅有关?” “秦明虚?”孙秀插嘴道,“源顺镖局的总镖头?” 展昭和白玉堂都看着他,倒叫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讷讷地道:“我只是……问问……”白玉堂道:“你认识?”孙秀道:“算是吧。有次他家镖师赌输了没钱,足足闹了两个时辰,逼得他亲自来领人。我还记得他那天满脸憔悴,我还笑话他是不是被女人榨干了。” 白玉堂撇了撇嘴,却见展昭眸中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孙秀全没觉察,续道:“说也奇怪,我这样笑话他时,他没生气也没着急,却将他母亲好一顿抱怨……” 白玉堂想起庄氏的说法,不由心里一动。若庄氏果然慑于秦明虚淫威,则顾及亲子,必百般顺从,秦明虚何至于在外人面前抱怨她?这样想时,抬头看向展昭,只见他眨了眨眼,又俯身去察看吴良尸身,什么也没说。 第33章 十一、及行迷之未远 客栈很快被官兵封锁起来,滕宗谅亲自过来察看现场。掌柜的战战兢兢地捧上所有客人登记的资料,看着知州大人的脸色,不久前对展昭的不满立时烟消云散。 滕宗谅随手翻了翻,便交给了身边的幕僚,自己则独自走进房中,关上了门。 白玉堂背对着门口翘腿坐在桌上,一手随意从膝盖搭下。展昭立在他旁边,注视着窗子。孙秀是唯一一个看见滕宗谅进来的,却只撇了撇嘴,并没表现出恭迎的姿态。 滕宗谅皱眉打量了一下这三个人,清了清嗓子。展昭闻声回过头来,微笑见礼。白玉堂站起身,径自走到窗前,似乎不愿往那边看。孙秀迅速地瞥了他一眼,朝滕宗谅露出一个假笑。 滕宗谅没理会他,询问了一遍案情。展昭一一据实以答,毫无失礼之处。末了,滕宗谅终于长出了口气,道:“如此说来,那开窗的和凶手应当不是同一人。”展昭眼中微光一闪,道:“何以见得?”滕宗谅道:“凶手既然选择在你们离开的那一小段时间里下手,自然是不愿你们很快发现。在那之后,你们有可能不马上回到这间房,也有可能回来看看,却因以为吴良还在昏迷而不进来,这两种情况都会导致你们见到他死亡的时间推迟。可是在那个时候开窗,简直是要你们必须立即进来并发现吴良已死,这岂不是与他原本的希望矛盾吗?” 展昭嗯了一声,没有接话。滕宗谅续道:“你们离开的时候也只是去了隔壁,没有走很远。看这毒箭入喉深度可知其机簧力度,令吴良一击之下无声无息地毙命倒也不难,但窗纸未破,凶手一定是打开窗户射的箭。这就是说,他开窗时完全可以不发出声音。楼下就是客栈的厨房,以这种身手,混入下人当中,一时之间也未必寻得到他,他何必故意引起你们注意呢?因此,开窗的和凶手应该不是同一人。” 孙秀听得有些晕,但终于也弄明白了。展昭又嗯了一声,刚要开口,滕宗谅忽然话锋一转,道:“当然,这些都是建立在你说的是事实的基础上,可是目前并没有证据能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们三人彼此相识,都在这个房间里,因此也有可能是你们其中一人或几人下手,并装作不知情,去向官府报案,是么?” 这话是直指他三人是嫌犯了。白玉堂霍然转身,冷笑道:“滕大人想必还认得我。”滕宗谅不惊不乍,只淡淡道:“我正是认出了你,才更觉得有必要怀疑。”白玉堂挑眉道:“为什么?”滕宗谅道:“我虽不知你究竟是否与王拱辰大人有关,但首先,以你身手,要做下此案毫不为难。其次,你曾为吴良所擒,自然是大失脸面,有足够的动机杀他报复。” 白玉堂一步跨到他近前,盯紧了他的眼睛:“你怎知道我曾为吴良所擒?”竟不否认这说法,倒叫展昭有些意外。滕宗谅被他气势迫得后退一步,道:“我自有我的……”话音未落,白玉堂已哈哈一笑,道:“我想起来了,那日你派人与我缠斗之前,曾有个人说了句‘就是他’。这么说,吴良和秦明虚当日行径,果然是你授意的了?” 滕宗谅怔了一怔,不答反问:“你这是承认了?”白玉堂莫名其妙:“承认什么?”滕宗谅整了整衣襟,道:“秦明虚曾数次押镖给我,私人上有了些来往。上月他匆匆逃来府中,说镖局遭人暗害被毁,自身也被人追杀,求我保护。我观他神色惶急,不似作伪,便收留下来。过几日问起时,他说是走镖得罪了人,牵连到庞太师,遂惹祸上身,还劝我小心留意。我本未放在心上,孰知没几天银针就被毁,果然是庞太师来找我麻烦。”说着瞟了一眼孙秀,“你们进城时,秦明虚已注意到了,告诉我你们就是庞太师派来的人,我便要他请你们去岳阳楼一叙,也算是初尽地主之谊。”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显然是认为后来发生的事完全地印证了秦明虚的说法,尤其是他二人此刻正与孙秀在一起,而孙秀却是早就表明过庞吉意图的。 白玉堂听得一愣一愣,最后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滕宗谅皱眉道:“你笑什么?”白玉堂道:“我笑你轻信。”滕宗谅道:“如何轻信?”白玉堂道:“秦明虚不过是押给你几次镖,你便对他说的话深信不疑,岂不可笑?就算你是真信任他,不曾怀疑他说的话,那么如今你既认为我们是庞太师的人,却将他的话直言相告,也不管庞太师可能会就此更怀恨他,算不算是太轻信我们?” 滕宗谅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白玉堂又逼近了一步,沉声道:“你听好。我跟庞吉一点关系都没有,跟王拱辰也是一样。我若要杀吴良,犯不着这么麻烦,孙秀则没这个本事,至于——”他瞟了一眼展昭,见他微微摇头,便将到口的“猫儿”二字吞了回去,“他,已经很久没杀人了,决不会为吴良这种人破例。”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讽。 “另外,”白玉堂喘了口气,总算离滕宗谅远了点,好让他放松一下,“秦明虚有没有提到宜春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滕宗谅一惊。白玉堂翻了个白眼,坐回桌上,朝展昭挥了挥手。那意思很明显:爷懒得解释,交给你了。 岳阳城中很快传开了一个消息,说有人暗杀滕宗谅未果,反而误杀一兵士吴良,失手落入陷阱;其中两人被捕,另一人负伤逃走,眼下正被着力搜捕。通缉逃犯的布告已贴满了全城,清楚地写着此人心狠手辣,伤重之下更可能不择手段孤注一掷,请各人务必小心。如有线索,当尽快报知官府,倘若知情不报,以同罪论处。 恒通典的小陈自街上回来,满面惊惶。蔡铎见了,不由笑道:“怎么,见着那逃犯了?”小陈四下一瞅,不见外人,这才将嘴凑到蔡铎耳边,道:“掌柜的,那布告上绘有图像,瞧来……倒像是五爷!”蔡铎一惊,道:“什么?”转念一想又道,“不对,我也见过那图像,不是的啊。”小陈道:“你忘了,五爷那日去赌场是乔装过的,那图像不正是那面具形容?那面具还是你找的呢。” 他这么一说,蔡铎也想起来了,再仔细一印证,果然布告上的形象就是那天白玉堂去赌场时打扮的样子,而且展昭和白玉堂也确是好几天没回来了。一时间心乱如麻,随口道:“那还有两人呢。”小陈道:“只怕其中一个就是和五爷一起的那位,另一个就不知道了。” 蔡铎紧张地四下望去,此时如平常一般门可罗雀,铺里只得他二人,稍稍放下了心。小陈看着蔡铎,小心翼翼地问:“掌柜的,那要不要……”蔡铎猛然喝道:“不准!”见小陈吓得一缩,才放缓了语气,“我们受卢岛主恩惠,便当视陷空岛如主,怎可做此不仁不义之事。”小陈道:“可是知情不报便以同罪论处……于我们有恩的是卢岛主,并不是五爷,况且他暗杀滕大人,本来就不对。掌柜的,你知恩图报,也不能弄错对象,更不能是非不分啊。” 蔡铎被他说得没了主意,急得来回踱步,不停地搓着双手。末了终于挤出一句道:“可是为什么呢?五爷与官府素无往来,为什么要刺杀滕大人?”小陈道:“怎会是素无往来?五爷那年闹了开封府,这是普天下人尽皆知的事情。滕大人本就是贬官至此,谁也不知道他在京里可曾与五爷起过冲突。”他骤然放低了声音,也有些害怕,“再说、再说布告上写的什么心狠手辣……旁人不知,你与陷空岛关系密切难道也不知么?那天在赌场里,可是数十个人亲眼看见他砍了人一条手臂的。” 见蔡铎依旧踌躇,小陈又道:“那位、那位公子,也在这里很有一段时间了,五爷却从不提起他姓甚名谁,更没说过他们要做什么。如此行踪诡秘,难道不可疑?”蔡铎道:“我……我观他眸正神清,不似奸佞。不说目的,或许是怕连累我们……”却越说越没底气。 小陈叹了口气,道:“我也觉他一身正气,然而人心难测,谁又知道究竟如何呢?又或许,是他受了什么人蒙蔽,才做出此事来。但官府告示总不会出错,难道我们反去助他?” 蔡铎跌坐在椅子上,全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好久,才道:“依你说,却该怎样?五爷不可能回来,我们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你就是想去出首,也没个说法。”小陈揉了揉鼻子,叹道:“这倒也是……” 正说着,忽听门一响,两人都吓了一跳。只见白玉堂跌跌撞撞地进来,也没看他们一眼,便穿到后面去了。小陈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看过去,见到他脚步虚浮,浑身无力,衣上还有血迹,不禁脸都白了。 蔡铎悄声道:“你跟去看看。”小陈连连摇头,意似不敢。蔡铎瞪了他一眼,催促道:“快去!”小陈极不情愿地起身,踮着脚跟了过去。不一会儿回来,脸色更加惨白,低声道:“他进门就躺下了,甚至没能撑到床边。” 展昭怡然自得地坐在牢中,就好像这是上等的客栈中最好的房间一样。孙秀看了他半天,实在忍不住问道:“展大人,你一点也不担心?”展昭道:“我担心什么?”孙秀道:“我跟滕宗谅打过几次交道,这个人冥顽不灵,一根筋得很。他既信了秦明虚,这说不定是将计就计,真的想要……”展昭笑道:“他只是太相信自己罢了。这次两边说法出入太大,他却都找不出怀疑的理由,多迷惘一阵也正常。不过不管他最后如何决定,总是拿我没办法的。”孙秀道:“可他并不知道你是谁。”展昭道:“对。但他知道你是谁,这就够了。他不会贸然得罪庞太师的。他可不是白玉堂,能够毫无顾忌。” 孙秀似懂非懂,低头喝了口茶,随后马上苦着脸吐了出来。正喘气时,忽听展昭又道:“你却是怎么知道我是谁的?我与白兄说话时,你已醒了?” 孙秀差点被残茶呛住,咳了好半天也不知如何回答。展昭没有多问,一笑置之。孙秀偷眼看他,见他注意力已转到这间牢房,才稍稍放下心来。 过了一阵,孙秀忽然问道:“包大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展昭抬起头来望着他,面上略有惊异之色,道:“何出此问?”孙秀道:“我常听人说白五爷心高气傲,自来最是不屑官府中人。但在开封府耽了一时,竟愿意助你查案,甚至不惜假扮逃犯、自毁名声。我想定是包大人有过人之处,才能教他折服。” 展昭出了一会神,摇头笑道:“他决不会为任何人自毁名声。今次答应下来,只不过是去赌场时刚巧易容过,不是他本来面目。他自报家门,也只你一人听见,不担心外泄。如若不然,现在布告上贴的那个就是我了。”孙秀道:“然则他放心我?”展昭道:“那倒未必。只不过我同你在一起,他放心我。” 这话明明是微笑着说的,孙秀却不觉打了个寒颤。又听展昭道:“不过你说的也没错。包大人自然有过人之处,却不是我能说得清的。你如好奇,不妨此事了结之后,自去开封府看看。” 孙秀吁了口气,悠然神往。 第34章 十二、断肠争忍回顾 蔡铎忐忑不安地来到知州府衙门口,犹豫着如何开口。想来想去,一跺脚转身就要走,却走不两步又停住。欲要上前时,又下不了决心,更不知到底该说什么,只得继续徘徊。 守门的兵士看不过去了,出声喝道:“兀那汉子!府衙门口可不是你散步的地方,快快退开!”蔡铎打了个激灵,连忙赔笑着退开。 没退两步,忽见滕宗谅自府中出来,问道:“吵嚷些什么?”兵士转身见礼,指着蔡铎道:“此人在门口已转悠了小半个时辰,不知要做些什么。”滕宗谅闻言看向蔡铎,问道:“不知足下有何事体,要在府门外逡巡?” 纵然有多少万分的后悔与不情愿,被知州大人当面问话,蔡铎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去,躬身答道:“回大人,草民……草民有那逃犯的消息。” 滕宗谅一惊,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道:“进来说话。” 蔡铎强自镇定地跟在滕宗谅身后,来到一间偏房,只觉额上冷汗涔涔直冒。滕宗谅命人上了茶,随后屏退下人,关上房门,温言道:“有何消息,尽可详细说来。” 蔡铎抹了一把额头,低声道:“回大人,若是草民没有认错,那逃犯……”说到这里不禁停下了,心想白玉堂既是易容过才来刺杀的,滕宗谅自然不认得他本来面目,纵使带了人去恒通典,又如何能让人信服白玉堂就是那刺客。如此一想,不由得更加手足无措。 滕宗谅盯着蔡铎,见他眼中神色闪动,似有话难讲,还以为他是害怕引来报复,遂安慰道:“你放心,此处只你我二人,说了什么话,也只我听见。你若担心惹祸上身,我自会派人去保护你周全。”蔡铎连连摇手,道:“不必劳烦大人……草民并非担心这个。” 滕宗谅眉头微皱,道:“那逃犯功夫既高,下手又狠,如知你来官府泄露他行踪,自然会怀恨在心。我观你行动迟缓,并非有武功在身护体;既然迟疑,当也无人可倚,如此却不担心那逃犯可能报复?这是何故?莫非你认得他?你之所以吞吞吐吐,是顾及与他的情份?” 蔡铎大吃一惊。滕宗谅已知岳州两年有余,素来行事他也知道个大概,却万不料自己才说了两三句话,他就能将情况说中个七八成。这般人物,白玉堂定是不该行刺的,故此牙一咬,就要将白玉堂身份说出。 岂料还没开口,忽闻外间打斗声由远及近。滕宗谅面色一变,摆手道:“你在这里等着,有什么话一会再说。”说着急急向房门走去。蔡铎唯唯应了,却忍不住躲在窗后,偷偷从缝中看去。 只见半空中一白一黑两条人影缠斗不休,刀剑相交的声音不知如何格外刺耳。双方都是既急且狠,直是要对手血溅当场的架势。蔡铎虽不大懂,却也看出那白影在不断后退,黑影在步步进逼,隐隐觉得那白影是要输了。 两人倏忽间已从半空打到房顶,又打到地上,瞧来仍是难分高下。那白影虽在不住倒退,脚步却踩得极稳,不像是招架不住的样子。黑影越发心急,因忙乱求成,竟忽地将刀锋一转,从脚底斜挑而上。这一招是攻对方下三路,要将人断子绝孙的手段,平常争斗若非以性命相搏,等闲是万万不会有人使的,只因此招实在阴损下流,见不得人,使出来未免大丢脸面。那白影也因此一惊,堪堪避开,冷笑道:“好功夫。” 这一声赞中讥刺意味极是明显,任是呆子也听得出来。黑影微微一赧,反唇相讥:“赢得了的,就是好功夫。”说着接连几刀,尽是往他下身招呼过去。 滕宗谅才走出房门立定了,便听到这两句,不由喝道:“此处是什么地方,怎容你们放肆,速速给我停手!” 他虽是文人,话中却自有一股威严气度。相斗的两人不由自主地都缓了缓,遂成相持之势。房中的蔡铎看清了二人面容,不禁吓了一跳:那白影正是白玉堂,看他脸上笑容慵懒,手中长剑雪亮,哪有半分重伤的样子?莫非这几日便已养好了?再看另一人,却不认得,只是他脸色惨白如死人一般,好似从来没见过阳光,裹在一袭黑袍里更是显得了无生气。若不是大白天的,蔡铎简直以为自己见鬼了。 滕宗谅来回扫视了他们几眼,挥手命闻声赶来的兵士们下去。白玉堂撤了剑,眼光却一直钉在黑袍人身上。那人瞟了眼滕宗谅,眼中有些闪躲之意,似乎是很不愿见到他。 “怎么回事?”滕宗谅走近了些。白玉堂冷笑道:“我也想知道怎么回事。” 滕宗谅一愣,还没再问,就见一个兵士气喘吁吁地跑来,道:“大人,有人劫狱!”话音未落见着那黑袍人,当即眼睛瞪得溜圆,“就是他!大人,就是他!” “劫狱?”滕宗谅也将眼光转向那黑袍人,“为何劫狱?你们又是如何打起来的?” 黑袍人低眉沉吟一阵,开口道:“我是吴良好友,听说他被杀,凶手入狱,特来看看,并非要劫狱。”声音嘶哑难听,如破锣一般。白玉堂眼睛一亮,唇边浮上一丝浅笑。 滕宗谅皱眉道:“足下如要看视嫌犯,说什么也该向我申请,而不是擅自去往牢狱。这般行径,也难怪兵士说是劫狱。”黑袍人道:“草民知道滕大人事忙,不敢有劳,本打算悄悄看过就走的,不料惊动此人,这才打闹起来。不期被他引到此地,扰了大人公务。”言语间仍是回避着滕宗谅和白玉堂的瞪视。他停了一停,不闻他二人说话,便道:“草民多有冒犯,这就告辞,他日再来请罪。”说着一个纵身倒翻出去,就要离开。 白玉堂一直盯着他,自然是身随意动,如附骨之蛆般贴了上去。这次却既不出剑,也不出掌,只守不攻,就是不让他离开府衙院子。黑袍人反手一掌劈去,叱道:“滚开!”白玉堂哼了一声,道:“好个有爹生没娘教的。”倏地退开,叫道,“再不出来,爷就宰了他!” 这句“有爹生没娘教”让黑袍人面目扭曲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杀意,竟未注意到后面那句是对谁喊的,也不急着走了,刀锋再起,对白玉堂直砍下去。滕宗谅急忙叫道:“当心!” 白玉堂却不闪不避,反倒合身扑入他怀中,骈指直取他胸口膻中要穴。刀刃已在他身后,自然刺他不到。黑袍人手腕一抖,将刀翻转,眼看就要插入白玉堂背后。滕宗谅自知帮不上忙,呼喝又没人听,焦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忽听风声劲急,一枚不知什么暗器破空而至,当的一声大响,将那柄刀拦腰撞断。黑袍人只觉手腕发麻,把握不住,那半截刀也掉落地上。如此一阻,白玉堂已毫不客气地将他任脉诸穴自璇玑一路点至气海,黑袍人身子一僵,再也动不得了。 滕宗谅惊而四顾,只见展昭缓步走到黑袍人面前,俯身拾起方才用来打落钢刀的袖箭,装回袖中,微笑道:“有劳阁下专程探望,实在是幸何如之,又怎敢不出来相见。” 白玉堂在他背后做了个夸张的鬼脸,啐道:“好好说话!” 蔡铎缩在角落里,根本不敢看白玉堂一眼。白玉堂却像没看见他一样,只顾着和展昭说话。滕宗谅关好房门,绕着黑袍人转了一圈,对展昭道:“孙秀呢?你既出来,想必是认定就是此人了?”展昭道:“我叫孙秀好好睡一觉。此人我虽不能认定,但想多半就是他了。” 白玉堂走到黑袍人身边,道:“我只想知道,你怎么也不换张面具。明知道这张脸,我们是见过的。”伸手至他颌下一抹,将那面具揭了下来。 滕宗谅正在倒茶的手一抖,茶水洒了出来。这黑袍人果然就是秦明虚。 “你为何乔装打扮了去狱中?”滕宗谅在他对面坐下,“我知你与吴良私交甚笃,欲见凶手倒也无可厚非,却为何不让我知道?”秦明虚抬头看了他一眼,闭紧嘴不答。滕宗谅又道:“你说这二位是庞太师派来,入城时你便已发现,想必此后也该时时留意,也就知道其中一人正在狱中,又何必特意去查看?” “秦总镖头注意到我们不假,庞太师什么的只怕是随口胡编。”白玉堂一手撇着茶叶,“不然如何取信于你?”滕宗谅道:“我本来就不曾怀疑他,他何必多此一举。”白玉堂撇嘴道:“你问问他,镖局是怎么被毁的啊。” 秦明虚哼了一声,道:“我早对滕大人说过,是得罪了庞太师,遭人暗害,你不用挑拨离间。”白玉堂也哼了一声:“庞吉对滕宗谅有拉拢之意也就罢了,你一个走镖的,也值得他来暗害?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你如不认,我可现在就写封信去宜春,叫杨应时提了庄氏来当面对质,如何?” 秦明虚暗吃一惊,匆忙中长笑道:“你一个跑江湖的,一封信调得动宜春县令,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白玉堂眨了眨眼,道:“你不认得我?”秦明虚斜眼不理。白玉堂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大哥若早知你这么不开窍,想必也不会出面去替你把镖要回来。” 他这话声音甚小,秦明虚听不真切,也就继续不搭理。展昭插口道:“庄氏经已认罪,你却未死。那天岳阳楼上吴良说你欠他一条命,是否庄氏找的杀手就是他?” 他们不说庞吉,不论吴良,却一再提及庄氏,秦明虚牙关咬得直响,似在强忍怒气。展昭细观他神色,又道:“岳阳楼上,你还曾提到珠姨,似乎与她十分熟识。这位珠姨及其先夫,与庄氏和秦老镖头是否素有往来?” 秦明虚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知道此事,终于变了脸色。白玉堂忆起韩彰所述师门往事和当时吴良制住自己时点穴手法,心道:“莫非吴良便是那个一怒离去的大师兄?”念头没转完,又听展昭续道:“庄氏说你觊觎镖局、毒杀义父,又对她百般凌辱,她难以承受,才斩却青梅竹马的情分……” “放屁!”秦明虚再也忍不住心头怒火,冲口喝道,“那贱人怎敢颠倒黑白,辱我名声!” 他胸膛急剧起伏,显然是发现庄氏欲杀自己之后就一直憋着一口闷气无处倾吐,此刻冲动之下出了口,便再也抑制不住:“老头子年纪大了满足不了她,她便来勾引我。我本来割舍不下,又见她寂寞难耐,一时鬼迷心窍。她得寸进尺,竟把我灌得半醉,挑唆我下药毒杀,说从此做个长久夫妻,也免得偷偷摸摸。我隔日醒来懊悔万分,不敢对吊唁亲友泄露半句,只是从此对她敬而远之。她再三引诱不成,郁怒与日俱增。我常年押镖在外,不知她几时勾搭了吴良,却教他来杀我。若不是吴良与我有交情,我就枉死了还担个虚名,真正是岂有此理!” 展昭与白玉堂面面相觑,全不料这事竟会如此翻案。眼下庄氏与秦明虚各执一词,吴良又已身死,孰真孰假,再也没了凭据。 滕宗谅听得云里雾里,也不好说什么。蔡铎更是根本一句也没听进去,只盘算着如何对白玉堂解释。一时间屋中五人,无一开口。 过了许久,展昭终于叹了一声,道:“我倒不曾料想这般变化。只不过你既诈死而未改名换姓,多半是以为此案传不到宜春之外,想必是不知道庄氏下手之时,圣驾在彼了。” “什么!”秦明虚和滕宗谅同时叫了出来。白玉堂翻了个白眼,道:“猫儿终于要摆官威了?你若早信得过滕宗谅,一来岳州就该直接拜访,何必兜兜转转白费功夫。”展昭笑道:“本来可以的,只是我不想过早惊动王明罢了。”说着转身面对已站起的滕宗谅,正色作礼道,“开封府展昭,见过滕大人。” 第35章 十三、云青青兮欲雨 秦明虚来回看着三人,慢慢开口道:“你们故意的,是不是?”滕宗谅对展昭回礼毕,闻言转头看他,道:“故意什么?”秦明虚道:“故意贴出布告,说什么你遭人刺杀,一人在逃。”滕宗谅道:“那又如何?”秦明虚盯着他,微叹了一声,道:“不如何,我早该想到的。” 白玉堂瞧着他,忽然笑道:“你也不必沮丧。这般做作其实未必能引你出来,只不过滕宗谅过去确实信任你,不得已想教他亲见罢了。若是不能成功,过得几日,自有其他手段,终有一个能让你自己到他面前。”秦明虚猛然看向他,道:“原来你们本就怀疑我。”白玉堂撇嘴道:“当然怀疑你。”秦明虚道:“为什么?” 白玉堂打了个呵欠,道:“我们既然知道你是诈死,首先就对你存了疑虑,这总是人之常情吧?”秦明虚道:“不错。”白玉堂道:“滕宗谅信了你的话,让你‘请’我们去岳阳楼,却因为吴良不解你意思,功亏一篑,你自然对他颇有怨怼。”秦明虚迟疑一阵,道:“不错。”白玉堂道:“吴良说过你欠他一条命。当时虽还不能确定庄氏找的是他,但听你反应,承情颇为勉强,大约他时时拿这事来堵你的口,你越发想彻底摆脱他,也就不奇怪了。”秦明虚道:“算是。”白玉堂道:“我从赌场中把吴良带走,自然想问问他为何去赌场生事。孙秀已说过他与吴良最近没有冲突,那吴良多半是受人之托去的。杀他的人,定是不想我能问出些什么,八成就是那托他去闹事的人。”秦明虚道:“言之有理,但这关我什么事?”白玉堂道:“我说跟他赌一条臂膀,”说着偷偷飞快地瞟了展昭一眼,“他竟答应了,可见他是一定要闹成事才行。如是寻常生意,只接酬金,恐怕不至于此。这托他的人,想必是比较特殊的。我虽不太了解他,但看他这个人自傲得很,却能开口叫你一声大哥。” 他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了。秦明虚吁了口气,道:“原来如此。你们把这几点一凑合,便怀疑到我头上,倒也说得过去。可是证据呢?”他冷笑着瞥了一眼展昭,“开封府?不是凭几句说话就定罪的吧?” “证据自然是你今日行径,近乎不打自招。”展昭接口道,“你不见吴良回报,便去寻他,发现他被白兄带到客栈,昏迷不醒。我们就在隔壁,比起带走他,自然是杀了他比较方便。你熟知滕大人为人,猜测他会盘问我们,正好嫁祸。但布告出来,你却认得上面画的非我二人形容,自然起疑,不知滕大人在做什么。又不敢问,只好去牢狱查看。你见到我的时候,不曾察觉自己松了口气么?” 秦明虚默然不语。滕宗谅摇头叹道:“他们提出时,我原想凶手既知有了替罪之人,不管是不是预想的那人,又怎会不惜曝露自己前来查看。但你……你走镖为生,心思素来缜密,断然是容不得半分差池的。” 展昭见秦明虚身子愈发僵硬,知他穴道被封过久,气血不通,当即替他拍开,却又反手将他腿上诸穴点住了。秦明虚方觉胸口一畅,随即下身一滞,不由苦笑。 展昭恍如不见,道:“如今有两个问题还要请教。第一,你为何要吴良去赌场闹事?”秦明虚冷笑道:“我宁愿杀了他也不让他有机会说,莫非现在反而会告诉你?”展昭叹道:“我想也是。那么第二,你押来给滕大人的,都是什么镖?” 他本来就是为此而来岳州,问出这话,白玉堂半点也不觉得奇怪。但滕宗谅和秦明虚俱都一怔,道:“什么?”展昭沉吟片刻,道:“滕大人,借一步说话。”说着向门口作了个手势。 滕宗谅依言站起,随他出去了。 白玉堂望着房门重新关起,瞥了眼秦明虚,将茶杯举到口边。过了一时,忽道:“蔡铎,你莫非还要等爷亲自问么? 蔡铎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赔笑道:“五爷……小的、小的本来不该信不过五爷,只是布告言之凿凿,说什么同罪论处,小的……小的害怕。”白玉堂端详着茶杯,哼了一声。蔡铎见他如此,只好硬起头皮,续道:“小的那日见五爷浑身是血地回来,是真以为五爷就是那刺客。也犹豫过该不该……嗨,小的是想,倘若并不是五爷,五爷素来不与官府来往,多半、多半也不会知道……”越说声音越小,终于讪讪地住了口。 白玉堂看着茶杯在指尖打转,道:“你是想,假如真是我,你此举就算得上是大义凛然了,纵然大哥日后得知,也不能说你错。”蔡铎尴尬地笑着,既不敢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只得半咧着嘴。白玉堂放下茶杯,挑起一边眉毛,总算把眼光转向了他:“你本是平民百姓,唯官府之命是听,也属寻常。”语中大有讥诮之意,“但我只希望你能长点脑子!五爷我皇宫中杀人题诗也来去自如,若真要杀滕宗谅,决不会杀不死,更不会重伤逃走!”说着狠狠剜了他一眼。蔡铎低下了头,满面惭色。 秦明虚本来一直神色木然,听了这话,猛地抬起眼来,讶然道:“你、你是陷空岛锦毛鼠?”白玉堂斜眼看他,道:“怎么?”秦明虚道:“我本该想到的……”面上忽地露出一丝诡笑,“你们既见过珠姨,大约是知道秘笈的事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那弃徒韩彰,终究也逃不过的!”他说着竟哈哈怪笑起来。 白玉堂脸色越来越沉,喝道:“你说什么?说清楚!”秦明虚喘了口气,笑道:“早知是你,我便该告诉吴良,那想必有趣得很。珠姨一定不知道——” 他话没说完,眼睛忽然瞪大。与此同时,白玉堂听见身侧异响,急忙仰身避过袭来的暗器,随后涌身扑出窗外。那人却走得好快,只这一避之隙,已是不见人影。白玉堂跃上屋顶四下一看,只见着府衙兵士个个严整地立在原地,仿佛从未有人经过。 颇为挫败地回入房中,却见蔡铎满面惊恐,秦明虚一动不动地靠在椅上,咽上插了一支短箭,和当时吴良喉头的一模一样。抢上一探,气息早绝,口边黑血缓缓流出。 滕宗谅随展昭走到院中最开阔的地方,不禁奇怪,问道:“若这说话不方便被别人听去,岂非应该寻个僻静之处?府衙之中空屋倒也有好几处……”展昭道:“若真有人窃听,僻静之处也给了他方便。此地四周一望无遗,好过隔着一堵墙。”不待他再问,已先笑道,“展某起初有所隐瞒,本来颇有冒犯,滕大人对展某身份竟不存疑,该当谢过才是。”滕宗谅笑道:“我虽是个文人,但对展大人行事也多有听闻,想来天下也无人能冒充得了。” 展昭原本不擅官场中说话,说了这几句已是绞尽了脑汁,当下也就不再绕圈子,正色道:“多谢滕大人谬赞。圣驾经过岳州时,因见源顺镖局镖车在府衙门口长时间逗留,心下疑虑,命展某留下查探。展某并未查到有何不妥,赶去宜春回报。本来这事没什么的,只不过薛锦谦滥用职权,被官家发现,牵扯到王拱辰欧阳修等诸位大人。这薛锦谦去宜春找秦明虚,竟然也是为了查他送到岳州的镖。官家这才命展某二次前来。若不是这几次交道确知滕大人乃是君子,也绝不会直言相询。” 他边说边细看滕宗谅神色,却只在其中见到讶异。末了,滕宗谅终于叹道:“原来圣驾曾经过岳州,下官当真是罪该万死……那薛锦谦一向唯王大人之命是从,要查此事想必也是王大人的意思。”他苦笑了一声,“我在泾州犯了大错,王大人依旧不放心,原也是应该的。官家疑虑,必是担心为臣重蹈覆辙。” 他仰头看了看天,又道:“秦明虚押给我的镖,是范仲淹大人所托。其实是些私人信件,根本还算不上是镖。只因源顺镖局常来往于宜春和开封,他顺路带一带罢了。官家所见的镖车,是他承接的其他生意,因经过岳州,故此先将信件给我。” 展昭蹙眉打量着滕宗谅,见他神色诚恳不似作伪,不由得不信。滕宗谅以手抚额,道:“王大人与欧阳大人本来政见相近,只是在如何处理下官一事上有了嫌隙。本来是想在岳州这几年做出些政绩,也好将功补过,孰料没平安多久,便出了银针被毁……”说着连连摇头,唉声叹气。 朝中官员多有结党,彼此政见不合,展昭也有所耳闻。只是不关他事,自然也就不甚了解。但听到政绩二字,忽然想起一事,截口道:“银针是孙秀所毁,乃是他亲口承认,其中经过白兄亲耳听闻,官家不会以此怪责于你。但重修岳阳楼……”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道,“官家已阅过《岳阳楼记》,多有不悦,滕大人还是有所准备为好。” 滕宗谅一怔,忙作礼道:“多谢展大人提点。希文确是将下官捧得高了,受之有愧,但此后必当恪尽职守,为巴陵一郡鞠躬尽瘁。”展昭摇头笑道:“展某不过一介武夫,滕大人说这些,我也不懂。这几日看到百姓安居乐业,想必是滕大人治理有方,回京定当如实奏明。” 话音未落,忽见白玉堂急窜出屋,上房看了一圈,又颓然回进,不由失声道:“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当即掠向房中。滕宗谅急忙跟在后面。 一进门便愣住了。白玉堂听见声音,也没抬头,只道:“我没看见人。” 展昭走近秦明虚尸身,道:“和吴良一样?”白玉堂道:“嗯。”展昭道:“那人目标本来就是秦明虚,还是你?”白玉堂道:“这毒箭机簧急劲,距离又短。若本来是对准的我,只怕我未必躲得过。” 他说得轻巧,展昭却不禁出了一头冷汗,一把拉过白玉堂上下好生检查一番。白玉堂拍开他道:“爷没事,别乱摸。”展昭神色一厉,沉声道:“你敢有事!” 白玉堂闻言一呆,抬头看去,见展昭眼中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心下蓦地一软,竟然没有还口,乖乖应了。展昭这才放开他,俯身去看秦明虚。 “不必看了,”白玉堂道,“这毒见血封喉,救不来的。”展昭道:“他死前说了什么?”白玉堂想了一想,道:“他提到珠婆婆那秘笈,还说什么二哥逃不过的……不,不对,那人应该是早就在窗外了,说到这个却没动手。嗯,他说的最后几个字是‘珠姨一定不知道’,没能说完。” 展昭在房里踱了一圈,又看了看毒箭穿破窗纸留下的小孔,沉吟道:“发射短箭瞄准需时,那人当然不会是一来就下手。你追出去时固然什么也没看到,可我在外面也没看到有人,此人身手不可小觑。” 白玉堂心里一动,道:“你说,这和那个开窗子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展昭还没说话,却听外面又喧闹起来。过不了一时,一个兵士气喘吁吁地跑近,敲了敲门,大声道:“滕大人,犯人不见了!”滕宗谅一惊,道:“哪个犯人?”兵士一眼看见展昭,忙指着他道:“就是、就是和他一起关着的那个!” “什么?”展昭和滕宗谅同时叫了起来,“孙秀不见了?” 牢里牢外都炸开了锅一般,三人赶到时只见狱卒们手足无措。那间牢房的铁门大开,本来被展昭点了穴昏睡在地的孙秀果然已经不见。牢房中没有任何痕迹,就连铺着的稻草上陷下去的一个浅浅的人形也丝毫没乱。滕宗谅唤来众狱卒一问,都说只闻见一股香风,头中昏了一昏,再清醒时便成这样了,前后也不过半盏茶功夫。 “此人先是杀死秦明虚,趁我们都在房中查看尸体时过来劫走了孙秀,扣得还真紧。”滕宗谅紧皱着眉头,声音甚是凝重。展昭盯着孙秀睡过的稻草,猛然叫道:“白兄你去看好蔡铎,我去永福居看看。”最后一个字已是十数丈外传来,看得狱卒们个个瞠目结舌。 白玉堂俯身拈起一根稻草放在鼻下嗅了嗅,回头对滕宗谅道:“蔡铎交给你了。”同样不等话说完,人便不见了。 第36章 十四、今宵酒醒何处 展昭直到停在永福居门口还颇为不安,心想那人既不惜杀了秦明虚以掳走孙秀,定是知道孙秀底细,说不定要牵连王明。这王明虽无权无势,但和庞吉好歹有层关系,况且当铺中蹊跷尚未理清,自然不能让他出事。因此看见王明趴在柜台上打瞌睡的时候,展昭不觉悄悄松了口气,这才举步走进。 然而转念间即觉出不对。现在虽不一定有客人,毕竟是大白天,这当家的就算困了,又怎会大开着门在柜台上睡觉而不留一个伙计在旁照顾生意。如此一想,当即一步跨到近前,伸手推了推王明的肩头。王明应手翻过身子,脸颊冰凉,双目半闭,已死去多时了。 展昭心中一跳,叹了口气,替他合上双眼,又将他上身扶起。触手间只觉他胸口绵软,肋骨尽断,想是被人重掌击死。微一迟疑,迅速闪进后面库房转了一圈,只见上次炸的还未完全补好,墙上依旧留有黑迹。库门碎裂,里面的东西几乎被搬空,地上还散落着几条摔断的珍珠链子。几个伙计或坐或卧,死在走道中。 出得门来,见蔡铎虽然不在,对面恒通典却一无异状,左右其他店铺也各安其事,似乎对发生了什么事全不知情。白玉堂离开这附近不过一两个时辰,永福居竟已无声无息地被灭了满门,下手人之狠辣不问可知。 正在这时,伙计小郑自恒通典中出来,看见展昭,冲他打了个招呼。展昭迎上去问道:“永福居出了什么事?”小郑一愣,探头朝里面看了看,没看出什么,挠着头道:“出事?我一直在铺里,没听见什么大动静啊。”展昭道:“你可见到有什么可疑的人在附近逗留过?”小郑想了想,道:“今早只看见三个人进去过,还是一起进的。我还看见王明和他们说话。后来小朱想上茅厕,叫我去看着炉子,我就不知道了。”展昭道:“那时五爷走了没有?”小郑道:“走了。我就是见五爷出门,跟出来望了望,才无意中瞥见的。” 展昭点了点头,道:“你去府衙报案,说永福居被灭门,叫滕大人带着仵作尽快赶来。”小郑吓了一跳,叫道:“什么?”展昭拍了拍他肩膀,道:“快去。”说罢回入永福居,细查王明尸身。小郑不敢再问,一溜烟跑去了。 白玉堂循着孙秀身上因佩戴玉佩而残留下来的一点点香料的气味一路追到了洞庭湖边一座山中。玉佩离开孙秀已久,湖上风一吹更是所剩无几,追到此处已是极限,白玉堂也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这地方人烟稀少,若孙秀当真被掳经过,多少总会留下点痕迹。然而放眼四顾,周遭莫说人迹,就连鸟兽也不见一只,除了草便是树,半分生气也没有。白玉堂不由得想起贾儒与珠儿练功那谷底来。 却在此时,忽听三四丈外什么东西一响。白玉堂身形一动,已到了那树后,只见一个七旬老者正坐在草丛中,抚着脚低低呻吟着。 白玉堂眨了眨眼,温言问道:“老丈,你怎么了?”老者抬头看了他一眼,苦笑道:“唉,年纪大了,走不动路罢咧。”白玉堂道:“这荒郊野外的,老丈来做什么?”老者道:“明天是孙女儿生日。她夫家规矩多,断然不会让她回娘家的。小老儿挂念她,就想去看看她。经过此处,实在走不得了,故坐下来歇会。”白玉堂哦了一声,道:“不知令孙女夫家距此多远?老丈若不嫌弃,在下可扶送一程。”老者闻言喜笑颜开,道:“那多辛苦公子。”白玉堂笑道:“不妨事的。”说着就俯身去扶。 老者颤巍巍地抓着他的手臂站起身来,脚步一滑,差点摔倒。白玉堂赶紧托住,道:“小心。”老者朝他笑了一笑。 问明了方向,白玉堂扶着老者朝山后走去。老者边走边絮絮念叨:“唉,他们家住得这么偏,平日定是不能常出来了。我孙女儿虽是妇道人家,可从小就蹦蹦跳跳的喜欢闹腾;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真是苦了她。哎,公子,小老儿随口抱怨,一会儿见到她,你可别提。”白玉堂闻言笑道:“在下并非多舌妇人。”老者点点头,道:“这好,这好。唉,我那孙女儿……”又念叨开了。 一路行去,越发荒凉。本就不见鸟兽的,现在连树木也渐渐稀少,目之所及尽是杂草,足有半人高。白玉堂从旁默默注视着这老者,见他颈上肌肉紧绷,虽不光滑却也算不得粗糙,全不似七旬老人。抓住自己前臂的那只手瞧来青筋虬张,也颇用力,似是真的生怕跌倒,但不知有意无意,指尖距脉门仅得一寸。 白玉堂想了想,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这地方不像有住人哪?”老者道:“还没到。啊,快、快了。”又行了十数丈,杂草丛中出现了一块空地。老者停下脚步,嘻嘻笑道:“到了。” 这空地上的草虽多却短,像是有人清理的。黄土拱成一个小小的土堆,前面插着一块木牌,上书“朱门余氏之墓,女香顿首谨立”。 纵然是在大白天兼之早有防备,白玉堂还是不由吃了一吓,问道:“到了?”老者笑道:“是啊,到了。你看,朱门余氏,那不就是我孙女儿么?”他蹒跚着走过去,抚着木牌坐下来,“你看,她被关在这里,不能出来,多苦啊。” 白玉堂皱眉打量着老者,正要说话,忽见他伸手去扒那坟墓,边扒边痴笑道:“孙儿,爷爷来看你了,你怎么也不出门迎接一下?” 无论这老者是否装疯卖傻,也无论这墓中究竟何人,此举都实在过于不妥。但白玉堂心念一转,竟不阻止,反倒也笑道:“正是正是,客人上门,说什么也该递杯茶出来。” 老者停了一停,大笑道:“说的是。爷爷虽算不上客人,这位公子却是,孙儿速速递茶来!”笑声中蓦然扬手,叱道,“茶杯烫手,小心接着!”一物迎面扑了来。 白玉堂滴溜溜地打了一转,伸手将那“茶杯”抄在手中。挥去染了血的黄土,眼前赫然是个人头。这人头白玉堂还认得,正是君山上滕宗谅手下那三个执鞭兵士之一。 不及细思,白玉堂将人头扔在一边,飘身退开三丈,这才抬头去看。只见老者一手抓着一个人头,狞笑着道:“味道如何?莫如饮个三阳开泰!”又将那两个掷了过来。白玉堂闪身避过,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老者笑道:“我不是什么人……我不是人。公子不爱喝茶,吃些菜么?”枯枝般的手指一抓,竟从那墓中拖出一具无头尸体来,却不知是这三人中的哪一个。白玉堂一阵恶心,冷笑道:“你既不是人,我杀了你自然也不用偿命了。”老者笑道:“我既不是人,你如何杀得了我呢?” 白玉堂哼了一声,双手一分,画影已然出鞘,动作端的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老者拍手赞道:“干净利落,好!” 这个“好”字一出口,白玉堂忽觉手上有些发痒。低头一看,方才抓过人头的那只手掌心已肿了起来,皮下筋络隐约可见,不禁又惊又怒,喝道:“你杀了他们也就算了,还在尸身上下毒?”老者笑道:“公子此言差矣。小老儿带公子来孙女儿家做客,怎会下毒,只是请公子喝杯水酒罢了。” 剑鞘从手中滑落,白玉堂只觉头晕脸热,脚步虚浮,正与喝到酣处一般无二。猛一咬牙,趁了疼痛硬生生扯回几分清醒,强自镇定着问道:“你引我来此处,究竟意欲何为?” 老者道:“这三人劫走孙秀,又灭了永福居满门,此刻官府应该已经知道了。我送你这件大礼,你该谢我才是。”说着哈哈大笑,抄起那块木牌,径自去了。脚步矫健,身法轻盈,直是个壮年男子。 白玉堂听得云里雾里,举步欲追,却只是头重脚轻,难以动弹。又撑一会,终于颓然跌倒,沉沉睡去。 白玉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只隐约觉得面前有个影子晃来晃去,耳中充斥着一片嗡嗡声。那只肿了的手掌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球,本该一碰就痛的,不知如何却半点感觉都没有。过了一会,嗡嗡声消失了,那个影子也不再晃动,而是在身边坐了下来,似乎还执起了自己的手。白玉堂努力想睁大眼,却怎么也看不清,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球上刺了一下,带来一阵舒适的麻痒,随后又有一片温热覆上,一条湿软在那麻痒的地方拂过。渐渐的,这球瘪了下去,手掌慢慢恢复原状,好像里面充斥着的东西已被那温热带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白玉堂意识到自己已清醒过来,手上的温热还在,已可觉出肿消了十之八九。这样一想,白玉堂猛然睁开眼睛,发现展昭正伏在自己身边,低头……吻着自己的手心? “死猫你干什么!”白玉堂吓了一跳,当即抽出手来大叫。展昭也被他吓到了,抬头道:“你醒了?” 这一抬头,白玉堂不禁叫得更大声了。展昭唇边沾满了红艳的血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尤为可怖。白玉堂颤抖地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指着展昭说不出话来。 展昭叹了口气,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一把将他抽出的手又抓了回去,凑到口边,充满恶意地狠狠一吸。白玉堂痛得倒抽一口凉气,这才明白展昭是在为自己吸去毒血,当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讷讷地道:“你……你这样不会有事么?” 展昭转头吐出那口毒血,取下附近架子上的毛巾,替他把伤口擦净,道:“我嘴里又没伤,不会有事的。倒是你,”他用力一按,疼得白玉堂差点又叫了出来,“怎么回事?你就算去追孙秀,也用不着把自己搞成这样。” 白玉堂眨了眨眼,问道:“这是哪里?”展昭道:“知州衙门。”白玉堂暗中撇了撇嘴,又问:“我怎么来的?”展昭道:“我回永福居时,王明和那些伙计已全死了,恒通典的小郑说那之前只见到三个人进去过。滕大人带仵作赶去验尸和收拾现场,说你抓根稻草闻了闻,人就不见了。我猜你是去找孙秀,也就没在意。谁知道过了两个时辰,正往回走时,有个衙役迎面跑来,说你晕倒在府衙门口,一副受了重伤的样子。” 白玉堂也叹了口气,将此前经历约略说了。展昭越听越奇,道:“我们在赶回府衙的路上时,有人朝滕大人射了一箭。我伸手接了,却没能追上那人。那箭已拗去箭头,上面绑着封信。滕大人看了当即点了人,没多久拖回来三具身首分离的尸体,就是他手下那三个执鞭的兵士。”白玉堂道:“定是那扮成老头的家伙了。这人既毒倒了我,却又把我送回来,真不知是什么居心。” 展昭上下打量了他一阵,道:“大夫说,吸去毒血就没大碍了,但仍需要好好休息。现下已快到亥时了,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吃完睡吧。别的事,明天再说。”说着站起身来。 白玉堂目送他出房去,忽觉掌心还有些痒。提起一看,见正中留了个极小的孔,当是针刺,渗出的细小血珠已是正常的红色。看了一时,试着运了运力,不觉有何异样,放下心来。但这一运力,血珠不免渗得更多了。白玉堂下意识地举手至唇,伸舌将血珠舐去。 门口一响。白玉堂抬眼一看,是展昭端了饭菜回来,放在桌上,也不看他,只道:“快吃。”随后又匆匆出去了。白玉堂嗤地一笑,手还举在口边,心道:“这猫见到什么,怎么跟做了贼似的?”忽然想起他适才替自己吸血一事,当即一呆,瞧着掌心的针孔愣了神。 “怎么头还晕?唔,中了这毒和酒醉一般,我定是还没醒……”白玉堂喃喃地也不知跟谁念叨,也不吃饭,翻身蒙起脑袋,“……既然没醒,接着睡会……” 房外的展昭静静立了半晌,挥掌替他灭了灯。 第37章 十五、徒临川以羡鱼 “不知展大人接下来有何打算?”滕宗谅为两人各倒了一杯茶,问话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展昭闻言笑了笑,道:“官家所要问的,展某已问过滕大人了,自然会如实禀报。倒是秦明虚牵连出这许多事来,颇有些麻烦处。那三个执鞭的兵士,究竟是何来头?” 滕宗谅摇了摇头,道:“他们一直在兵士之中的,从我到任时就在了。因我偶然见到他们身手不凡,这才略有提拔。”展昭道:“也不曾问过?”滕宗谅道:“问是问过。只说分属同门,因师门凋零,无以为生,遂愿凭一身功夫为岳州尽绵薄之力。他们与那永福居几乎是从无往来,不知如何竟会下此毒手。”展昭道:“永福居明明在做亏本买卖,却能一直维持,滕大人不曾注意过?”滕宗谅苦笑道:“当铺中的事,没有人来报,我如何得知呢?况且也没哪条律法不许人赔本做生意,即便报了上来,也没法处置。” 展昭站了起来,看着窗外出了一会神,道:“王明既然和孙秀有亲,也就和庞太师脱不了关系。”滕宗谅点头道:“若有庞太师支持,这亏本买卖倒也做得。断了当的那些宝物,说不定就是送去太师那里。”展昭瞟了他一眼,不置可否,问道:“孙秀三番四次与你作对,是否奉太师之命?”滕宗谅叹道:“庞太师数次想要拉拢我,命孙秀来威逼利诱,实在并不出奇。”展昭哂道:“王明已死,永福居的库房被提取一空,现在全无下落,孙秀也不知所踪。庞太师知道了,一定……”他忽然顿住,又道,“此间事情已了,展某也该告辞了。追查永福居命案,还请滕大人多加小心。” 滕宗谅一凛,正色应了。因有展昭如实回报,治理巴陵郡的功绩终被赵祯正视,于第二年调任苏州。然因银针被毁一事留下心病,调任三月后逝于任上,终年五十八岁。此是后话不提。 白玉堂叼着一根细枝,像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着展昭。展昭牵着马向他走来,道:“你怎么了?”白玉堂瞥了后面来送行的滕宗谅一眼,随他往前走去,从齿缝中挤出声音:“你真就这样走了?”展昭挑眉道:“不然呢?”白玉堂道:“永福居被灭门,孙秀失踪,还有至少一个诡秘的人在暗中不知搞什么勾当,你居然不等查清楚,就这样走了?” 展昭眼角瞥见滕宗谅已经往回走了,这才将脚步放慢了些,道:“这些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白玉堂挠了挠鼻尖,道:“我没想。”展昭失笑,道:“杀人总有个理由,要么为仇,要么为情,要么为财。你看杀王明的,是哪种呢?”白玉堂道:“杀他的既然是那三个已在岳州多年的人,这三种就都不是了,不然何必非得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展昭道:“不错,所以就只剩下一种了。”白玉堂道:“哪一种?”展昭道:“灭口。” 白玉堂吐出细枝,点头道:“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展昭皱眉道:“你不是刚说过你没想?”白玉堂瞪了他一眼,道:“我说完就开始想了,行不行?”展昭无奈,只得闭嘴。 白玉堂也不理他,像是突然来了兴致一般:“照时间来看,孙秀被劫走没多久,王明就被杀了,那么很有可能是那三个人害怕劫走孙秀的人问出什么和王明有关的事。”展昭注视着他,也不接话。白玉堂却越说越起劲:“这样说来,那三个兵士多半也是庞吉的人。不然以他们的功夫,既然投身于知州衙门,哪有那么容易让孙秀一夜之间毁去银针?永福居库房中的东西,自然也是他们拿走了。他们和庞吉要保持联络,当然要靠其他人。那些东西想必就立即到了中间联络人手里,他们身边当然就没有了。” 展昭点头道:“很对,很对。但这三个人已经死了,他们又是为什么被杀的呢?” 白玉堂一愣,道:“那我怎么知道,又不清楚下手的是谁。就算真是那个给我下毒的家伙,也还是不知道他是谁。”展昭道:“劫走孙秀的人可以伤你却没有伤,给你下毒的人已经伤了你却又把你送回来。连你都能伤了,更何况是滕宗谅。因此,不管他们是否同一个人,意图都很明显,就是还不想招惹官府。但我们再呆下去追查,时间长了,可就不一定了。所以我现在就要走,明白了么?” 白玉堂瞪了他好大一会,才道:“你我始终在明,他们在暗。”展昭道:“既是只有你我二人,天下何事为惧?” 白玉堂心头一震,凝视着展昭坦然的目光,一时竟有些痴了。 正相对无言时,忽闻身后传来呼唤。两人回头一看,只见蔡铎朝这边跑来,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白玉堂迎上去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蔡铎拍着胸口,笑道:“没有出事,是小的吩咐老婆给您二位准备些干粮,本该早些来的。不过滕大人不走,小的也不敢贸然过来。”说着递上一个包裹。白玉堂接了,道:“你倒有心。这些日子多承款待了。”蔡铎道:“五爷说哪里话。小的冒冒失失疑神疑鬼,险些坏了五爷的事,五爷不怪罪,小的已是感激万分了。”白玉堂笑骂道:“你本来是疑心我,偏说什么疑神疑鬼,是当爷神还是鬼哪?” 展昭含笑谢过蔡铎,对白玉堂道:“白兄,我们该走了。”白玉堂顺手把包裹往马背上一扔,道:“往哪里走?”展昭道:“孙秀和永福居出事,别人不知如何,庞太师定然会有所举动。回京报知大人就是。”白玉堂摸着下巴道:“这样啊……可我不想和庞吉那老家伙打半点交道。你既回京,那我们就这里分手好了。” 展昭闻言一愣。还没说话,白玉堂已大步朝前走去。展昭连忙叫道:“你怎么说走就走?”白玉堂停下脚步,却没回头,道:“你要我陪你来岳州,我已来过了;你要回开封府,我却不想去。若不走,还等什么?”展昭道:“那么你去哪里?”白玉堂道:“天大地大,哪里都能去,不必挂心。”不待展昭再说,几个纵跃,已是影踪不见。 蔡铎半张着口看着,显然是不明白这情形。展昭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他一向这样。”蔡铎笑了笑,道:“也曾听卢岛主抱怨过一二。”展昭跃上马背,拱手道:“这几日多有打扰,还请包涵。展某告辞了。”蔡铎还礼道:“展大人慢走。” 目送展昭策马走远,蔡铎才转过身,往恒通典去。回想起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又想到再也见不到王明那张让他又恼怒又不屑的脸,一时有些怅然若失。走到自家店铺门口,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已成空屋的永福居看了一眼。 走进恒通典,还有些出神的蔡铎不禁被吓了一跳:只见白玉堂正坐在桌边,把玩着茶杯,斜眼看着自己。 “五爷,你不是走了……”蔡铎下意识地问。白玉堂站起身,道:“我忽然想起有件事忘了问你。”蔡铎奇道:“什么事?”白玉堂道:“那天去找猫儿,你在湖上给我说了个谜语。谜底是什么?” 蔡铎一怔,想了半晌,才忆起来,笑道:“泪洒江河那个啊?那是船桨。”白玉堂一愕,道:“船桨?”蔡铎点头道:“是啊。船桨是木头做的,在娘家就是还在树上的时候,自然是绿叶婆娑……” 他这样一说,白玉堂当即悟了:“不错,在婆家就是被做成了桨,成日浸在水中,所以才青少黄多。提起来、提起来,嗯,泪洒江河……有意思。” 蔡铎偷眼看他,总觉得他回来绝不仅仅是为了问这个谜语。谁知白玉堂喃喃念叨两遍,便笑道:“原来如此。我走了,回见。”说着向门口走去。 “五爷!”蔡铎脱口叫道。白玉堂回过头,问道:“怎么?”蔡铎有些尴尬,挠头道:“没怎么,就是、就是……”他也不知道如何说才好。白玉堂道:“你是想,我既比你先到,路上一定见到过你,为何不那时就问,偏要在这里等?”蔡铎点点头,一想不对,赶紧又摇头,道:“五爷如何行事,自然是有道理的。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白玉堂看了他一会,重新走回桌边坐下,又拿起茶杯。盯了一阵子,道:“他走了?”蔡铎一呆,随即明白是在问展昭,便道:“是。”白玉堂道:“他走前说了什么?”蔡铎想了想,道:“他说,”忽然有些想笑,“说五爷你一向这样。”白玉堂哼了一声,道:“自以为是的混账猫。”声音里却有几分掩不住的笑意。 蔡铎在白玉堂对面坐了下来,迟疑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五爷其实是想和展大人一起走的吧?”白玉堂抬眼看他,道:“你也学他自以为是了么?”蔡铎笑道:“小的不知道别的,只知道当年刚刚成亲,和朋友们提起老婆的时候,从来不提名字,更不用什么拙荆贱内,只是一个‘她’字。甚至直到现在,在熟人面前也常常如此。” 砰的一声,茶杯翻倒,内中残茶洒了一桌子。白玉堂差点跳起来,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你你……你什么意思?”蔡铎被他吓了一跳,但很快镇定下来,悠然笑道:“没什么意思啊。后来她告诉我,她回娘家,和闺中好友谈起我来,也不提名字,也不用拙夫外子,也只是一个‘他’字。” 白玉堂直瞪着蔡铎,仿佛不认识他一样。半晌,才板起脸,道:“我听不懂你说什么。还有事,走了。”急急出门,再不停留。 蔡铎在他身后大叫道:“五爷若是回岛,请代小的问候各位岛主!” 夕阳西斜,眼看就要落山了。白玉堂坐在洞庭湖边的酒楼上,面前已空了五六个酒坛子。小二金易既忐忑又钦佩地看着他,生怕他喝醉了撒酒疯,却又想看看他到底能喝多少。 白玉堂却是半分醉意也没有。这五六坛酒,竟像五六坛水一样。最后一滴饮尽,将坛子一抛,大声唤道:“再拿一坛来!”金易连忙小跑着去取了酒,恭恭敬敬地放到他桌上。白玉堂斜睨了他一眼,随手摸出一串制钱扔在他怀里,道:“有什么下酒菜,随意整治几碟来。”金易一眼看出这串钱足有二百来文,莫说下酒菜,一桌上好酒席也够了,当即点头哈腰地应了退开。 白玉堂听了蔡铎一番说话之后,止不住心乱如麻,偏又不愿细想,这才跑来买醉。此时没了酒,只好把头往窗外伸去,聊以打发时间。这一探头,便看到湖边几个渔人,似是刚收网归来。其中一个分明还是个半大孩子,多半是跟随父兄出来练手的。只听一个中年渔人训斥这孩子道:“你怎么回事?一整天了,怎么只会看着,一次网也不撒?你自己说想吃鱼,才带你出来的,不然我们这卖都卖不够,哪有多的给你吃?”那孩子低垂着头,自己也知道惭愧,却还是忍不住嗫嚅着分辩道:“我看着鱼游过去,也想撒网的,却总是觉得还应该再等等……”那渔人斥道:“等什么?等到天都黑了,抓到了一条吗?白耽误我们功夫。今天我这一网里可以给你一条,明天还想吃鱼,自己抓去!真是,只会看着,难道鱼会自己撞到你手里来吗?”另一人劝道:“还是孩子,你也别太苛刻了,慢慢教嘛。”那渔人道:“我就是见不得他等!等什么?等什么!” 几人拖着网离去了,那孩子一直耷拉着头,再不敢回嘴。走了十数丈远了,犹能听到那渔人的教训声。 白玉堂怔怔望着他们,想起展昭走前的目光,想起蔡铎的言语,想起那句“天下何事为惧”,忽然一跃而起。 终是在太阳完全落山以前,离开了岳州。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完 这故事写得我好压抑……决定下卷写感情戏… 第四卷 醉西风 第38章 一、青青子衿 天正飘着小雨,将青石板路濡染出一片深深浅浅的碧色。执一油伞,漫步其上,即便无人同游,也自有一番风味。周遭行人三三两两,俱是悠然自在。 闲适却忽然被一声哭叫打破。人们骚动起来,很快寻到了源头,围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子,圈子正中是个妇人。 这妇人三十五六岁,钗环凌乱,身边偎着个十六七的少女,容貌清丽,瞧来是她女儿。母女俩面上都有着泪痕,正在苦苦哀求站在她们面前三尺开外的一个紫袍男人。这男人五大三粗,像个土财主,手上拿着柄硕大的金如意,一边伸在背后抓痒,一边鼻孔朝天地看着妇人。他身后站了一排家丁,看起来随时准备着奉命出手。 “冯老爷,只求你再缓几日……实在是拿不出了……几日不行,便一日也是好的……”妇人膝行了几步,拉着男人的衣襟,语调凄婉欲绝,叫人不答应也难。男人却偏不买帐,一脚将她踢开,冷笑道:“几日几日,已缓了你几十个几日啦!没得再缓,今天你闺女就得跟我走!” 妇人被他这一脚正正踢在胸口,当即摔了出去。本在拭泪的少女赶忙抢上扶住,边替她揉着边仰头道:“我们没日没夜地赶工,不就是为了早些还上你的债。又不会赖了你的,你也不缺这几个钱使,何必逼人太甚?”她声音清脆,虽带着哭腔,仍是如歌一般珠圆玉润。 男人唾了一口,道:“笑话,若不是我催得紧,谁知道你们赖不赖?你家老头子死了,不是我帮着葬的?你家揭不开锅了,不是我给的米面?可我当时也说得一清二楚了,这钱是借你们的,不是送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有什么可委屈?” 少女擦干了泪,站起身来,道:“不错,你在我们最苦的时候帮了一把,我们是很感激。可我下面几个弟弟年纪都小,尚未长成,全家只靠我和我娘织布纺纱,实在进的有限。况且你当时可没说要利息,更没说要利滚利!这样子还了三四次,欠得反倒越来越多,天下有没这个道理?” “你满大街问问去,哪个放债的不收利息?”男人逼近了一步,如意尖端几乎要戳到少女额头,“你娘按了手印,你又不是没见着。既然觉得不公,当时完全可以不按嘛,可不是我捏着她手按的。你就是告到开封府包大人面前,白纸黑字一清二楚,也休想赖账!” 少女身子颤抖起来,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我们从没说过要赖账!只不过希望你缓几日罢了。”男人撇了撇嘴,道:“不必了。我实话跟你说,这般滚下去,你缓得越久,欠得就越多,何必呢?今日做个了结,你跟我走,这账就算两清!”说着手一挥,立时上来两个家丁,一边一个地抓住了少女的胳膊。 刚缓过劲没多久的妇人一见这架势,吓得绊了好几下才爬起身,扑到少女身上,拼命地想要拽开家丁,哭叫道:“冯老爷,你放过我的双双吧,她还小,你要了去也没用的。”男人用如意末端剔着牙齿,含糊不清地道:“十七了还小?小也没关系,给我调教个十天半月,保准她长成个大姑娘。带走。” 另几个家丁将妇人扯开,簇拥着少女和男人就要离去。妇人死命拉着少女的手不肯松开,却又怎敌得过这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 围观人们议论纷纷,惋惜有之,嗟叹有之,却是谁也没站出来。 眼见着少女就要被强行带走,忽听一个声音道:“她们欠你多少钱?” 众人都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青年男子分开人群,缓步走入圈子。那冯老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一袭青衫,不似个富贵之人,便冷冷道:“不多,也就三十贯。”青年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两锭大银,递过去道:“这里是三十两银子,可还得过了?” 冯老爷瞪着这青年,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青年笑了笑,掰开他手掌,将银锭放入,道:“好了,现下她们的欠债已清了,你可放过这位姑娘了吧?”冯老爷恨恨地握住银锭,又恶毒地瞥了少女一眼,道:“你替她们还债?那她们便欠了你的,依旧……”青年截口道:“我自愿替她们还债,不用她们还我。签下的文书,阁下还是交还了吧。” 冯老爷又瞪了他一阵,不情不愿地掏出张纸来,往妇人手里一塞,悻悻离去。众人嘀咕着让出一条道,等他走远,也都散去了。 青年看着冯老爷的背影笑了笑,转身欲行。忽觉衣摆被人拉住,回头一看,却是那母女俩盈盈下拜。青年赶忙扶起,笑道:“二位不必客气。”妇人垂首道:“公子大恩,粉身难报。”少女道:“公子纵然不将三十贯放在眼里,可这也实在不是个小数,我们……”青年截口道:“在下既说了不用还,那就是不用还。姑娘若实在过意不去,就请同令堂好生照顾几个弟弟,将来能成大器,就算是报答在下了。”说罢含笑作礼,就要辞别。妇人回礼道:“公子此恩,我母女俩无以为报。不过眼下已近午时,说什么也要请公子至寒舍少坐才是。” 青年略一迟疑,见二人意甚坚持,也不好推却,只得应了。三人顺着长街走去。 其后不远的拐角处,白玉堂收起油伞,喃喃道:“有趣。” “什么有趣?”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在旁边冒出来。白玉堂吃了一吓,不及回身,半拳半掌,便往来人身上招呼过去。那人啊了一声,往后一跳,叫道:“你小子怎么一见面就打人哪?” 白玉堂当即觉出不对,急忙收手,堪堪停在对方前胸要穴前一寸处,这才抬头仔细看去。只见来人一撇小山羊胡子直翘,一双小眼睁得溜圆,正气咻咻地瞪着自己,手中一柄羽毛扇子都快摇散了架,竟是陷空岛四爷翻江鼠蒋平。白玉堂忍不住笑了出来,放下手臂道:“四哥,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蒋平翻了个白眼,道:“找你来啦。”白玉堂奇道:“找我?岛上出事了么?”蒋平道:“没有。就出事了难道找你有用?你只会添乱。”白玉堂瞪眼道:“什么话!”蒋平道:“我才说了四个字,你问也不问出手就打,这性子除了添乱还能怎样?”白玉堂挠了挠鼻子,犟嘴道:“谁叫你突然出声,气都要喷到我颈子里来了。没事凑那么近,我哪知道是要干什么?”蒋平眉毛都竖了起来,道:“才分开多久,你难道连我声音都听不出?”白玉堂道:“我不就是听出了才停手了吗?不然你现在就躺地上啦。” 蒋平被他气得没话,只得横他一眼了事。白玉堂笑嘻嘻地凑过去往他肩上一趴,道:“好四哥,你断不会为这个恼了小弟的。”蒋平没好气地耸肩想把他抖下去,无果,只好投降。 “行了别闹了。”蒋平拍了他一扇子,“你可知道你大哥——我是说白大哥,当年给你订下过一门亲事?” 白玉堂本来还在嬉皮笑脸,听了这话差点跳起来:“什么?”蒋平抓住机会退开一步,整好衣裳,才接着道:“你那时候还小,后来白大哥到去世也没提这茬,我们也都没放在心上。半月前那姑娘的兄长找到岛上来啦,说妹子已经到了出阁年龄,找你完婚呢。那时候二哥刚离岛,要不他见到你的时候就该说了。后来他回去说起,我们才知道你大概去向。我可是在岳州找了整整三天……” “开什么玩笑!”白玉堂出了一头冷汗,不等蒋平说完就嚷了起来,“什么姑娘?姓什么叫什么长什么样子我一概不知,完什么婚?”蒋平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大哥当年订下的,人家那里的婚书写得一清二楚,此事是绝无可疑的了。你赶紧跟我回去,把这事办了。”说着一把抓住白玉堂手腕,拖着就走。 白玉堂被这消息弄得有些发懵,回过神时已被拖走了十好几丈远,赶紧挣脱,大摇其头:“我不去。”蒋平回头瞪着他,道:“你说什么?”白玉堂道:“我说我不去。”蒋平皱眉道:“我们为人信义至上,怎可不去?你若不去,那姑娘以后怎么做人?”白玉堂道:“信义至上?这亲事又不是我订的,关我什么事?她要找,找我大哥好啦。实在要嫁入我白家……唔,芸生也不小了嘛。”蒋平差点被他气笑了:“你胡说些什么?人家跟你订的婚书,怎么可能去嫁给你侄儿?别闹了,快跟我回去。” 白玉堂一双脚钉在地上,正色道:“四哥,我既无心,就娶了也是让她守空房,不是反而害了她一生吗?我大哥已经过世,对此事又不曾有个交代,这纸婚书还作不作得数,也未可知。况且她也不知我是什么为人,也未必肯嫁呢。” 蒋平上上下下打量了白玉堂一番,道:“老五,你平日虽伶牙俐齿,却少有这么有条有理的,看来是铁了心不乐意了?”白玉堂道:“自然不乐意。”蒋平道:“你都还没见过她。说不定见了面,会乐意呢?”白玉堂道:“不会。” 蒋平围着白玉堂绕了几圈,不停地用羽毛扇子挠着下巴:“奇怪,见都不见就说不会,还这么斩钉截铁的……老五,莫不是你心里头有人了?” 白玉堂一颤,忙道:“哪有此事!我只是一个人惯了,还不想成亲。我也不能耽搁人家姑娘是吧,所以让她赶紧另寻个好人家嫁了吧。”蒋平道:“当真没有?”白玉堂笑道:“四哥,你看着我长大的。这许多年,几时见我对哪个姑娘有意过?”蒋平道:“那风流名声难道是平白砸你头上的不成?”白玉堂道:“那……那怎么一样,总之没有就是没有。” 蒋平端详了他一阵,点头道:“好吧,我也不逼你。”白玉堂松了一口气,刚要道谢,蒋平又道:“但我既然出来寻你而且寻到了,总不能就这样回去,不然如何向大哥交代?又如何向那姑娘及其家人交代?”白玉堂愣愣地看着他:“那你要怎样?”蒋平道:“我要跟着你,直到你回岛为止。” “什么?”白玉堂又差点跳了起来,“跟着我?”蒋平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是啊。”白玉堂道:“你、你知不知道我本来要去干什么?”蒋平道:“我管你去干什么,又不会是杀人放火。反正我得跟着你。你若是敢溜掉,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把你扔江里,不信就试试。” 白玉堂几乎要仰天长啸,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四哥哎,你放过小弟好不好?”蒋平讶道:“放过?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想干什么只管去干好了。你要是不想被我跟着,那现在就回岛,这样就解脱了不是?啊,你莫不是想去见你意中人,生怕被我扰了好事——呜——” 白玉堂咬牙切齿地挤出声音:“行了你要跟就跟着吧,反正我是决不会回去完婚的!”见蒋平使劲挣扎眼白都翻出来了,才把捂住他嘴的手放开。两人一前一后地转过拐角,也不知有意无意,同那青年和母女二人竟是同一个方向。 白玉堂边走边偷偷瞟着身后的蒋平,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怎么甩掉他。但知这位四哥虽然宠着自己,可说出了的话就没有不算的,若真开溜,下次定会喝一肚子的江水,那滋味可不好受。如此说来,唯有想个法子,让蒋平自己离开。 “哼,哼哼,四哥最讨厌和官府打交道,若知我去寻猫儿,肯定扭头就走……不对,那死猫是回京的,我要是上京,四哥一定看得出来,只怕不到开封府就会千方百计把我骗走了,我又算不过他……咦咦,还是不对,我为何要去寻那死猫!这一路半点痕迹不留,分明是不想我找上去,我才不去自讨没趣呢!唉,那怎么办呢,除了这只臭猫以外,官府里别的人,我也讨厌去打交道啊……” 他在这嘀嘀咕咕个没完,不防蒋平早已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了。无奈他声音实在太小,蒋平又不好靠得过近,听来听去,只听到“不对”二字,心下也起了疑:“不对?什么不对?难道他不信我说的?也不像啊……” 雨淅淅沥沥,倒是越下越大了。 第39章 二、君子好逑 蒋平跟着白玉堂走了小半个时辰,见他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忍不住问:“老五,你这是往哪去啊?”白玉堂头也不回,道:“找地方吃饭。”蒋平一怔,道:“我们刚才已至少经过三个酒馆两家客栈了。”白玉堂道:“那些都不好。”蒋平道:“你又没进去,怎知不好?”白玉堂终于回头看了看他,道:“我说不好就是不好。你若不同意,自己去试试。”蒋平扇子一摆:“试就试!——不对,老五,你可别想这么把我打发走。你只管找,我就算饿死也不自己吃去。”白玉堂叹了口气,道:“四哥,你想到哪里去了。哎别扇了!这都深秋时分了你拿个扇子挥来挥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病呢。”蒋平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把羽扇插进腰带,没过一会又忍不住抽了出来。 正在这时,白玉堂忽然向右一拐。蒋平一个不留神走过了,眨眨眼不见了白玉堂,赶紧四处张望,才发现白玉堂已坐在了路边一个小铺子里。这铺子当真小的可怜,统共也只三张桌子,其中两张都露天放着,眼下只扯了块大帆布挡雨。蒋平不禁呆了一呆,心道:“这个反而好?老五莫不是跟着那官猫混久了,连口味都变了?哎,说起来倒不见那只官猫,却不知是怎么回事,分明岳州那些人都说他二人在一处来着……”这般自个儿嘀嘀咕咕了一阵,终于还是钻了进去,在白玉堂身边拣了个位子坐下。 白玉堂动了动眼皮,替他倒了杯茶。蒋平也是渴了,当下一饮而尽,低声道:“老五,你千挑万选就定了这么个地方?”白玉堂耸耸肩,眼睛向旁边一瞟。蒋平顺着看过去,只见那张桌子旁坐着一个青年,一个妇人,一个少女,正是方才被冯老爷逼债的两母女和救了她们的那人。 蒋平撇了撇嘴,道:“你认识?”白玉堂翻了个白眼,道:“我若认识,还等得到他出来?”蒋平嗯了一声,道:“也是。不过你既一直看着,怎么又没出面呢?”白玉堂道:“我没弄明白前因后果,为何要贸然出面?”蒋平做了一个相当吃惊的表情,道:“奇怪,你做事前竟也开始考虑了。”白玉堂啐了一口,道:“休得打趣。”蒋平哈哈一笑,又饮了杯茶。 却听那妇人道:“真是不好意思,劳烦柳恩公走了这么远。”青年笑道:“阿婶说的哪里话。今日没能尝到阿婶手艺,是青锋没福分。”妇人道:“实在没想到那几个小混蛋……唉,真是闹的,双双,一会儿回去好好教训他们,你可别再护着。”少女低头应了。柳青锋道:“李姑娘爱护弟弟,阿婶这样说岂不是叫她为难?再说,孩子也小,阿婶就别恼了吧。”妇人笑道:“柳恩公既如此说,那就暂且记下。” 蒋平撑起手臂遮住脸,悄声道:“你专门挑了此处,莫非就是为了他们?”白玉堂道:“本来不是,但刚刚在门口看见,也就顺便听听。”蒋平道:“有什么好听?不就是那姑娘的几个弟弟害得他们做不成饭,只好出来还情。”白玉堂道:“听听也无妨的。” 只见那妇人和柳青锋措辞间虽还带着几分客气疏离,总也算得上是相谈甚欢。那少女李双双却是一言不发,只顾低着头,偶尔向柳青锋瞟上几眼,一触到他眼光便立即转开,若触不到,便偷偷地继续望着。蒋平看得暗暗好笑,冲白玉堂挤挤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你看那姑娘,是因感激生出情来啦。” 连外人都看得出来,何况那做娘的。当下妇人看了看女儿,踌躇一时,笑道:“似柳恩公这般人品,可说是天下少有,真不知日后哪家姑娘有这个福气侍奉柳恩公了。”柳青锋忙逊谢道:“阿婶谬赞了。青锋能得一姑娘青眼相待,已是三生有幸,哪敢要她侍奉。自然是青锋伏小作低,讨她欢心才是。”妇人含笑瞧了李双双一眼,道:“那岂不是阴阳颠倒,折杀女儿家了。”柳青锋轻叹了一声,道:“怎会折杀,她受得起的。只可惜我没这个福分,能讨她一世欢心。” 李双双听到“伏小作低”时,本来脸上都起了红晕,但听了这句,不由一怔,抬起头道:“公子你……莫非……”柳青锋黯然道:“她已经过世了。” 妇人也是一怔,道:“原来柳恩公已有心上之人……”柳青锋道:“她爱武成痴,终日修炼,然而年纪尚轻,火候不到,也是正常。但她求成心切,终于走火入魔,筋脉尽断……我不敢扰她,每日在外等候吩咐,不得传唤也不敢擅进,过了三五日才发现……唉,既是顶尖的功夫,岂可一蹴而就,又何必急在一时呢。”他又叹了一声,转眼见妇人和李双双都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由扯了扯嘴角,笑道:“是我的不是了,过去的事说它作甚,倒让二位不自在,青锋实在该罚。”说着满了杯酒,仰脖饮尽。 这之后三人都没了谈兴,草草用过饭便要走。不知如何柳青锋并未告辞,而是声称要送母女二人回家。李双双一声不吭,妇人推让几句,也就随他去了。 白玉堂目送他们离开这小铺子,将茶钱往桌上一抛,道:“走。”蒋平急忙拦下:“哎哎……你还打算跟着啊?”白玉堂道:“怎么?”蒋平道:“你就没事可做了么?”白玉堂道:“有啊。”蒋平道:“那你做去啊。”白玉堂道:“我这不正做着么?我说四哥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说着举步便行。 蒋平一不留神让他这几步拉开了四五丈远,赶紧小跑着跟上,道:“你这算什么事?”白玉堂无奈,只得放缓了脚步,道:“我问你,你觉得那李姑娘如何?”蒋平道:“不畏强权,清丽可人,品貌都没说的。”白玉堂斜了他一眼,道:“她若是对你起了意,你便怎样?”蒋平一愣,抬手就给了他一扇子:“说什么呢?”白玉堂道:“我问你呢,你便怎样?”蒋平揉了揉鼻子,扭开头去不答。 白玉堂嗤地一笑,续道:“你既知她芳心可可,就算对她无意,也该好生感激,最不济,装作不知道也就是了。”蒋平一怔,不由接口道:“是啊,她看上去也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这装作不知已是很明显的拒绝了。”白玉堂道:“可是那位柳公子呢,一开始先是语带含糊,教李姑娘心如鹿撞,后来忽又说到心上人已经过世,言语中大有曾经沧海之意。这也就罢了,还说到过世缘由,提及什么走火入魔。你说,在一个刚认识不久,还对自己颇有好感的姑娘面前,这般作为,有何意义?”蒋平沉吟道:“或者是想李姑娘明白他们不是一路人,就此死心。”白玉堂冷笑道:“那也不必这样居高临下。况且他既不想与李姑娘有所牵扯,何以又坚持送她们回家呢?” 蒋平被他说得有些头晕,好一会儿才问道:“那你想怎样?”白玉堂道:“不怎样,跟过去看看。”说着加快了脚步,远远望见柳青锋和李双双母女转了个弯。 两人走了一阵,蒋平忽道:“老五,我知你好管闲事,但也不必这般抠人家字眼。你是不是想烦走我,就不用回岛完婚了?”白玉堂大大地叹了口气,摆出一张委屈至极的脸,道:“四哥,你我也才几个月不见,何至于这般想我?当我什么人哪。”蒋平道:“你从前一出来大半年,回岛之后也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最近两年,你每次回岛,为人处事都有些变化,别说几个月,十天半月不见也不敢认了。你老实说,是不是被那只官猫带坏了?” 白玉堂啊了一声,道:“官猫?你说展昭啊?开什么玩笑,我出来又不是找他,怎么会被他带坏。”蒋平斜睨着他,道:“我在岳州找你时,可都说你俩在一起来着。尤其是蔡铎啊,说你们在他那借住时,那可是同出同进、同食同宿……”白玉堂赶紧打断,一副浑身难受的模样:“我说四哥你这语气怎么听着糁人哪?是啊,我那是路过岳州,正好碰见那猫儿办事,顺便帮帮而已,这不是帮完就走了嘛。哎走快点不然跟丢了。”步子骤然加快,直是要甩掉蒋平的架势。 两人走了没多久,忽听得一声尖叫。循着声音转了几个弯,见不远处围了十几个人,正在议论纷纷。两人走近了些,只听一人叹道:“这可真是太惨了,顾大婶才葬了丈夫没多久哪,又出了这样的事,李家岂不是绝后了。”另一人道:“还好顾大婶和双双不在,不然只怕也……”又一人道:“我看未必是碰巧,也说不定是故意放过她俩……” 白玉堂与蒋平对视一眼,挤进了人群,顿时都是一呆。只见大门已烂,纺车破碎,院中到处是血,七歪八倒地躺着六个男孩的尸体,看上去最大的十一二岁,最小的才三岁。李双双呆呆地立在一边,柳青锋虚扶着她,那妇人则已昏倒在地。 “不……不会的……”李双双腿一软,跪在母亲身边,两眼发直,嘴唇颤抖,“娘,娘,你醒一醒,这一定是在做梦,醒来就好了……”她轻轻地推着妇人,随后慢慢伏到她身上,闭起了眼。 “阿桃,阿桃啊,”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挤到妇人身边,推搡着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快醒醒,你还有双双呢……”旁人也纷纷围拢来,拉起李双双,又扶起妇人,掐着她人中呼唤道:“顾大婶,你可要坚持住啊……”“可不是,双双尚未出嫁,也还要你照顾哪。”“你若这么倒了,岂不是遂了那恶人的心愿,双双也还是逃不过去的呀。” 柳青锋叹了口气,握住顾阿桃的手,微微运劲。过不了多久,顾阿桃呻吟一声,醒了过来,一眼看见软倒在邻居们怀中的李双双,赶紧先去搂住她抚慰。母女二人怔怔地互望了一时,目中都流下泪来。众人眼见此景心中酸涩,默默退开了些。 “各位街坊,阿婶和李姑娘离去不过顿饭功夫,怎会有此突变的?”柳青锋望向众人,开口询问。众人互相看看,都低了头。最先那老妇叹道:“你们走了没多久,冯老爷带着人过来了。”另一人道:“他常常过来要债的,谁也没留意。但母亲和姐姐不在,这几个小孩子也不敢开门。”又一人道:“冯老爷叫家丁撞开了门,说在这里等双双。”先一人道:“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走了,我们还以为是他等的不耐烦。”老妇道:“我们也是听到方才阿桃那声惨呼,才知道竟出了这等事。” 柳青锋点了点头,又问:“除了冯老爷,再没人来过吗?”众人都道:“没有,只他来过。”柳青锋道:“这冯老爷住在什么地方?”老妇道:“不远,向西三个街口有座大宅子,那就是了。”柳青锋道:“好。杀人偿命,李姑娘,阿婶,你们等着。”说罢回身走出了院子。 听这意思,竟是现下就要去取那冯老爷性命。众人又是惊讶又是害怕,议论声更响了。蒋平拉了拉白玉堂袖子,两人退到了墙边。 “五弟,你看这事可有蹊跷?”蒋平低声道。白玉堂道:“他们回来之前,周围街坊没一个知道,可见孩子死前并未出声。几个家丁对付几个小孩,一手捂嘴一手一刀毙命,不是难事。有甚蹊跷?”蒋平道:“要是能强行逼得李姑娘服侍自己,这冯老爷早就可以抢了,何必拿欠债相胁?他既已于众目睽睽之下还了文书,这帐就算了结,又怎会做出这等事来?”白玉堂道:“柳青锋和她母女两个是先回来过的,然后才出去吃饭,对不对?这许多人作证,他们离开的时候,只有那个冯老爷来过,此事是这姓冯的所为,绝无可疑。他是心有不忿也好,恼羞成怒也好,滥杀无辜幼童,着实可恶,正该杀人偿命。”说着足尖一点,飞身而起,也寻向那冯老爷宅子。蒋平不及再说,忙也跟上。 这一跃便惊动了众人。李双双抬眼一看,只见一白衣公子踏风而去,宛如仙人,瞧那背影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也只是这么一恍神,低头看见弟弟尸身,心下悲恸,又拭起泪来。 第40章 三、倾盖如故 蒋平好容易才追上了白玉堂,发现他立在冯府的墙头却不下去,不由奇怪。跃上一看,见柳青锋背对着大门站在院子正中,周围足足围了三四十个家丁。白玉堂听见蒋平来到,也不回头,只拣了块干净地方坐了下来,下巴冲里面一扬。 只听柳青锋提气叫道:“冯老爷可在里面?请出来一见。”中气充沛,直震得家丁们微微颤抖。见敞开的大门内毫无响应,柳青锋又叫了一次,这次声音更厉,有个瘦弱的家丁脑中一晕,竟然摔倒了。旁人急忙上去扶起,都逼近了几步,将圈子缩得几乎一抬手就能刺到柳青锋。 柳青锋却丝毫不惧。又等了一阵,确未听到应声,冷笑道:“莫非这冯老爷自知罪无可恕,已自尽了么?即便如此,也要见到他尸身才是。” 家丁们听他诅咒自家老爷,自然不忿,乱哄哄地嚷了一阵。其中一个带头模样的作了几个手势,瞪着柳青锋道:“阁下不请自入,在这院子里大吵大嚷,已是无礼之极。更兼口出恶言,实在不是君子所为。”柳青锋哼了一声,道:“没想到你倒是个识礼数的。姓冯的居然有这样的家丁,真真没想到。”不但又讽刺了一句,而且连“老爷”的敬称也省了。那家丁如何忍得,大声道:“我家老爷没空,你到底有什么事?如果只是无理取闹,别怪我们赶你出去!”柳青锋也大声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既替李家还了钱,这账就算清了,你们老爷如何心生怨怼,将李家六个幼童斩尽杀绝?若不是阿婶和李姑娘同我在外,岂非也遭了你们毒手?” 家丁们轰地乱成一片。那领头的皱眉道:“原来替李家还钱的就是你。不错,我们老爷没能得到那李双双,是有些不高兴,可他何至于为此杀人!你说这话,可得有证据。”柳青锋道:“他还了文书之后,可曾去过李家?”那家丁道:“去过。”柳青锋冷笑道:“这就是了。现有李家四周街坊作证,说从阿婶与李姑娘出门到回去,只有你们老爷带人去过,而她们一回去便发现六个幼童陈尸庭院,不是你们是谁!莫非是阿婶杀了自己儿子,又或者是李姑娘杀了自己弟弟,只为嫁祸于这冯老爷么?” 那家丁瞠目结舌了一阵子,才道:“我们老爷去是去过,去的时候也确实满腹不悦。可去等了半晌不见人,又忽觉腹痛,便回来了,绝未杀人!”柳青锋道:“你这般说话,谁能作证?”那家丁怒道:“我们数十个兄弟亲眼看见老爷腹中绞痛匆匆回府,都是证人!”柳青锋又一声冷笑,道:“且不说你们为主作证不足取信,即便是真的,难道他腹痛便杀不得人了么?他带着家丁,又不用亲自动手;杀的是几个小孩子,又不用费多大力气。”这话有理有据,那家丁一时说不出什么,只是气咻咻地瞪着眼睛。 柳青锋却紧逼不放:“前已说过这天经地义的事。欠债还钱,钱已还了;杀人偿命,这命可还没偿。我声音这么大,整个府邸都该听得见了,姓冯的,你纳命来吧!”说着猛一提气,忽地窜出包围圈,直直往正屋中扑去。 家丁们只觉眼睛一花,围着的人便不见了,不禁大惊失色,纷纷追了上去。柳青锋随手挡架,脚步毫不缓滞,眼看就要进屋。那冯老爷就算不是腹痛难忍,只怕也逃不过的了。 忽然柳青锋身形一顿,脚下一点,倒跃而出,足足退出四五丈才停住,竟似是被人逼的。众人都是一愣,不由停下动作朝门口看去。却见一个蓝衣青年跨过门槛,微微笑着朝柳青锋施了一礼:“冯老爷此前有何举动,在下并不知情。但他交还文书后郁怒而入李家,后腹痛而回,这一过程在下亲眼目睹,并无杀人之事,阁下想必是误会了。” 柳青锋方才全无防备,不免被逼得有些气息不稳。如今调顺了气,整了整衣襟,先还了一礼,才冷笑道:“不知足下是什么人,柳某凭什么相信。”青年抬起眼,不知有意无意,朝大门上方一瞟,道:“在下开封府展昭。” 柳青锋微微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了他好一阵,缓缓道:“既是展南侠亲眼得见,想来是不会有错的了。但街坊们既那般说,这冯老爷总有最大嫌疑,柳某说什么也得查个清楚,为李家六个幼童讨回公道。”展昭颔首道:“不错。展某亲眼见到冯老爷并未杀人就回了府,柳兄却有李家四邻的证言,这中间定然有什么人动了手脚,正该查个清楚。”柳青锋抱拳道:“如此在下先回李家,向她母女知会一声,再来会同展南侠,将此事弄个明白。”展昭回礼道:“请便。”说罢转身回入正屋。 柳青锋放下手,盯了屋门好一阵,才大步走出冯府。众家丁虚张声势地追了两步恫吓几声,各自散了。 白玉堂早在柳青锋倒跃的时候便嗖的滑下了屋顶,活像只壁虎似的贴在院墙外。蒋平起初还莫名其妙,跟下来正要问,听见展昭声音,也就不问了。到柳青锋出门时,两人已先一步回向李家,一路上白玉堂都在嘀咕个不停。 蒋平看着好笑,道:“老五,你怎么这么怕展昭?”白玉堂啊地叫了出来,道:“我怕他?开什么玩笑!我是不想见他!”蒋平道:“哦?为什么?难道你欠了他钱?”白玉堂哭笑不得,道:“他那只穷猫,要欠也是他欠我才对吧!”蒋平道:“那你为何看到他就跑,而且还生怕他看到你一样?”白玉堂道:“你管我。” 说是这般说,心下念头可是转得飞快:“这死猫不是回京复命么,怎么呆在这里?那个冯老爷就算没杀人,瞧行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在冯府做什么?他虽没瞧见那冯老爷杀人,也说不定是那冯老爷回府之后又派人去的。这柳青锋先是替人还账,现在又替人寻仇,怎么说也是个侠肝义胆之人。虽然对待李姑娘的态度有些不太妥当,也说不定是情动却不敢承认,生怕对不住那位逝去的心上人,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看这情势,他现在虽走了,过会儿还要再去,猫儿若一味相信那姓冯的,免不了还要起冲突。我却该怎么敲醒那笨猫才是呢?” 蒋平在旁不住拿眼瞟着白玉堂,总觉得他这行为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眼见着已到了李家门口,也就暂且搁下了。 在街坊们的帮助下,六个孩子的尸身已被擦洗干净,并排躺在院子中央。顾阿桃承受不住,进屋歇着了。李双双强撑着打理,最后一次替弟弟更衣,神情哀婉,却不再流泪。听见柳青锋回来,她仅是抬头望了一眼,倒是街坊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起情况。 “展昭是什么人?凭什么他说没有就没有?”那老妇首先发问,满是疑虑。余人纷纷应和:“就是啊,要是真的另有其人,我们这么多人怎么没一个见到?”“要是真的有那本事啊,干嘛无缘无故地杀这六个小孩?顾大婶又没和什么人结仇。”“可不是。柳公子定是被那姓展的骗了,指不定这冯老爷此刻已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你一言我一语,大有愤愤之意,更有人道:“开封府的?那又怎样?就是宫里的也不能睁眼说瞎话哪!分明是只有冯老爷来过。” 柳青锋闭目不言。众人见状,不知他是何意,渐渐安静下来。柳青锋睁开眼,缓缓道:“那展昭号称南侠,素来是极重信义的。他既说从头到尾没见到,定是真的没见到。然而他没见到,不见得就是冯老爷确实没做。这其中出了什么问题,眼下谁也不知。但李姑娘你请放心,柳某虽与你家初识,可这事撞上了决不会不管,定会替你查明真相。”李双双垂首道:“多谢公子。” 白玉堂与蒋平避在墙后,听了柳青锋这番话,不禁大是赞叹:“我本以为这柳青锋做事冲动,不想也有这般见识。”蒋平奇道:“什么见识?他这话,不就是展昭方才说过的?”白玉堂道:“猫儿那样说有什么奇怪?但柳青锋本是为李家讨公道去的,去时已是满腔怒火,竟能听进对方说话;此时猫儿被人声讨,他依然信之不疑。至少这份沉着气度就非同一般。”蒋平想了一想,道:“不错,要是换了我,冲去质问时听人那么说,定是会打起来的。”白玉堂瞥了他一眼,道:“要是你打不过呢?”蒋平道:“那是另一回事。” 正说着,见方才二度议论纷纷的众街坊又安静下来。只听柳青锋道:“李姑娘,令弟殇夭,你看何时下葬的好?”李双双道:“他们都还年幼,也不必择什么日子了,就今天吧。”柳青锋道:“也好。不过在此之前,”他忽然提高了声音,“二位一路跟着辛苦了,可否说下来意?” 说这话时,正正面对着白玉堂和蒋平所在的位置。白玉堂哈哈一笑,也不再藏,走出来道:“我兄弟二人只是路过,见这事有些出奇,跟着看看罢了,并无他意。” 李双双见到白玉堂一怔,忆起这正是那小铺子中邻桌的二人,不由道:“原来是你们,果然是跟了好久了。”柳青锋瞧瞧她,又瞧瞧白玉堂,遂笑道:“原来如此。我观阁下气质出尘,想必不是寻常人物。既是别无他意,此事了结之时便也是分别之日,你我也不必通名报姓,以免日后多有枝节。不知阁下对此事有何看法?” 蒋平本也是个仗义性子,只不过此番出岛,主要是为了将白玉堂哄回去,并不太想多惹是非,因此尚在犹豫。然而柳青锋这几句话大合白玉堂心意,何况本来就不愿回岛去,故而立时踏前几步,与柳青锋谈论起来。蒋平无奈,只得随他。心念一转,即向众街坊询问那冯老爷平素行径及与李家债务等诸般因由。一时间院中人声嘈杂,俱在议论这桩惨案。 天色暗了,街坊们都已散去。顾阿桃望着院中新起的一排六个小小坟茔,恍惚间觉得孩子们并未离去,心下稍慰。李双双替她披了件衣,在她身边坐下。柳青锋、白玉堂与蒋平尽管也替她母女悲愤,毕竟与幼童无甚感情,几杯酒下肚,谈兴便渐浓了。 “柳兄是何时发现我兄弟的?”白玉堂已是微醺,忍不住问道。柳青锋笑道:“在冯府,展昭自报家门之前,曾向我背后看了一眼。我虽没回头,也没觉到什么异状,但他既然向那边看,自然是有人在后跟随,因此回来时便格外留心了些。”蒋平道:“咦,可我们是在你之前回来的呀。你若留心身后,又怎会发现的?”柳青锋道:“二位举止打扮与这地方百姓实在差别太大,在铺子里时便已注意到了。既然猜到是二位,找起来当然就快了。”三人相视一笑。 柳青锋又满了一杯,叹道:“二位看到了,我也没什么好瞒,不然还真不好意思承认。老实说,我冲进冯府正屋,心想这冯老爷只要在家,总会被我找了出来,岂料被迎面一股内劲一逼,竟然喘不过气,只得匆匆退出屋去。我知道那冯老爷是半点功夫不会,全没想到有这般高手在彼。这一时不察,心知若动起手来绝无胜算,不如用言语挤兑住。本以为是哪派长辈,谁知抬头一看,竟比我还年轻几岁,真真惭愧。南侠少年成名,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他摇头长叹,显然对展昭一招逼退自己颇为叹服。蒋平不住偷觑白玉堂,心想他向来不服气展昭的,听人这么赞,不定会说出什么话来。不料白玉堂非但不呛声,反而笑道:“柳兄自承不如,实在是坦荡之至。我也老实说,要真是哪派长辈,你言语挤兑或许有效,但展昭这人认准了一事就油盐不进,你若真与他作口舌之争,只怕没挤兑住他,倒先被他气死了。”柳青锋微微笑道:“哦?听起来兄台似乎也在展昭手下栽过跟头?”白玉堂一顿,居然笑道:“不错,还栽了大跟头。不过我可不像柳兄这么对他服气,总有一日要叫他还回来。”听得蒋平实在忍不住,撇过脸去狠狠翻了个白眼。 李双双在一边偎着母亲,听着听着,沉沉睡去。 第41章 四、所谓伊人 冯府中灯火通明,半分主人身体有恙的气氛都没有。大厅正中摆了一桌酒席,老爷冯平站在一旁,定要展昭坐个首席,否则不肯入座。展昭推辞不过,只得应了。冯平这才在他左侧坐下,打了个手势,余人才纷纷入席。待到酒过三巡,冯平才道:“今日多亏展大人把那姓柳的打发了去,不然可真不好办。”下首相陪的一人接口道:“正是正是,早知展大人会出手相助,兄弟们也不必那般慌乱了。”却是那领头的家丁。 展昭微蹙了下眉,很快又挂上微笑,逊谢道:“展某只不过说了自己所见的,算不得什么。只不过还是要多问一句,冯老爷回府之后,是否派人去过李家?”冯平笑道:“哪有此事。展大人你想,我就算要找他们麻烦,也不会这么着急的,怎么说也要等那柳青锋走了才是。何况李双双虽然长得不错,性子也不错,可真进了府,又没了欠债的因由,一定是个麻烦。我还定要她来做什么呢?我连她都不要了,又哪里会跟几个小孩子过不去呢?” 此话虽稍显露骨,倒也不错。展昭叹了口气,暗道:“这就怪了,只怕又要横生枝节。”冯平却没注意他嘀咕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劝酒,又给他介绍席上众人。那领头的家丁从了主人姓,唤作冯安,乃是大大小小事情第一个得力的。冯安身边是府中管家,也从了主人姓,唤作冯宁,专理帐务。另三个年青人年岁相仿,俱在十六七上下,其中一个是冯平庶子冯永言,另两个是其姑舅兄弟林栋、林梁,现在冯府做客。 展昭听便听了,并未往心里去,但在介绍到林家二兄弟时,不由多看了两眼。不为其他,实在是这俩人相貌奇特得紧,都是嘴歪眼斜鼻子弯,偏偏一个往左一个往右,一个往上一个往下,就像出生时商量好了似的。两人这么面对面看着,和自个儿照镜子不差分毫。 “展某原就只是路过,”闲聊小半个时辰之后,展昭终于说上了话,“有劳冯老爷款待,真是十分的不敢当。展某这就……” “告辞”二字还没出口,冯平赶紧地打断了他:“展大人,我们一介草民,本来是不该也不敢留你的,只是……只是现在那姓柳的认准了我杀了李家六口,他又是个江湖人,只怕报官也无用。况且听起来那边街坊众口一词指着我,报了官哪,定是只有我的麻烦。展大人今日走了,恐怕明天我就……”他边说边着急忙慌地敲着那金如意,直敲得整张桌子颤个不停。 展昭一指点住桌缘,道:“柳兄已应了展某,从头好生查探,当不会再上来就喊打喊杀的了。”冯平眼珠一转,道:“是啊是啊,可是那柳青锋说的是‘会同南侠’不是?展大人若走了,他去哪里会同呢?” 这话把展昭堵住了。见展昭迟疑,冯平急忙再三再四地劝,又偷偷做个手势,余人也纷纷帮口,七嘴八舌地说得展昭头都大了,只得勉强应了下来。冯平大喜,忙吩咐下去,叫好生准备客房,请展昭安歇。 待到跟着冯安进了客房,冯安又作礼退下之后,展昭才松了口气,将窗户虚掩着,上床假寐。 过了约莫顿饭工夫,窗格轻轻一响。展昭睁开双眼,坐起身来,冲着刚刚闪身钻进屋的白玉堂笑了笑。 白玉堂找过来时,还只是满腹疑虑,见着这一笑,忽然就气不打一处来,压低声音怒道:“你这死猫,在这里做客哪?挺舒服的啊?”展昭往旁边让了让,道:“你若是嫌李家睡得不舒服,大可以过来,反正也没人会发现。”白玉堂呸了一声,倒是毫不客气地在空出来的那处坐了,还顺势往后一躺,道:“你说实话,在这里做什么?”展昭眨了眨眼,道:“既应了柳兄,又应了冯老爷,自然是把这命案查清楚了。”白玉堂呼地坐起身,瞪着他道:“你少胡说八道,我是问你耽在信阳做什么?你不是赶着回京复命吗?还有空‘目睹全程’,还有空跟进府来替他出手?” 展昭静心听了听外边,不闻异响,才道:“我离了岳州,自然是一路回京,只是到这附近时,发现了孙秀的踪迹,因而追寻至此。他虽被人掳走,似乎还不是全无自由。”白玉堂皱眉道:“你追到这冯府里来了?”展昭道:“踪迹在信阳外就断了,不过有人入城报丧,我听他们议论,死者是开当铺的,全家连同所有伙计都死于非命,铺中财物也被洗劫一空。再一打听,说的竟是王明。因此我就暗中跟着那报丧的,到了这冯府。原来王明与那冯老爷乃是连襟,两人妻子是嫡亲姐妹。可巧报丧的到时,家丁说这冯平在街上找李家要债,我就找去了。” 白玉堂默默听完,微点了点头,似是认可,忽又道:“这么说报丧的今日才到,可这府中半点意思都没有啊。”展昭道:“这我就不清楚了,或许两家甚少来往,无甚感情。况且这也不是王明岳家,也犯不着为他们如何。”白玉堂嗯了一声,重新躺下,不再多说。 展昭瞧着他,也不说话。过了一时,才装作忽然想起来一般,问道:“你说你不愿上京,却怎么也在这里?”白玉堂白了他一眼,道:“这里离汴梁还远着呢。”展昭道:“可是从岳州到汴梁,至这信阳已是过半。若不上京,你怎会往这个方向走?”白玉堂翻了个身,气哼哼地道:“爷乐意,行不行。” 展昭失笑,转而问道:“我下午瞧见你身边还有一人,若没认错,是蒋四哥吧?”白玉堂道:“嗯。”展昭道:“他……要你做什么?”白玉堂道:“他要——他就是想跟我一起走行不行?怎么我兄弟上路还得和你猫大人报备一声啊?”展昭忍笑道:“不敢不敢。”居然也不再问了。 倒是白玉堂自己憋不住,过了半盏茶时分,瓮声瓮气地道:“喂,生气了?”展昭道:“没事生什么气啊。”白玉堂道:“你不问了?”展昭道:“你肯说也不必我问,你不肯说我问也没用。”白玉堂被噎了一下,道:“那我走了。”展昭奇道:“咦,你去哪里?”白玉堂道:“柳兄和四哥醉了睡下,我才跑出来的。问清楚了自然要回去。”说着又坐起来要走。 展昭拉住他,道:“我应了你的事,算完了么?”白玉堂回过头,奇怪地瞅了他一眼,道:“什么事?”展昭道:“你那日罚我给你暖床,我可不愿跟过去当着你四哥面。” 白玉堂微张着嘴看了展昭好一阵,忽然唇角一弯,凑过去低笑道:“那么想给爷暖床呢?日子还长,也不急在这一时,我走了。”不待展昭再说什么,回身翻出了窗子。 展昭望着窗子出了会神,翻身躺下。这次是真睡了。 第二日白玉堂再来,便是同柳青锋一起。上次他在冯府大门上边偷看动静,并没人见着,故此冯府家丁都不识他,但见他衣饰繁杂华美,不知是什么大人物,虽来意似乎不善,仍是不敢过于怠慢。蒋平却没来,想是留在李家了,也好给顾阿桃母女俩一个照应。 两人在厅中等了许久,不见展昭出来。柳青锋还没什么,白玉堂已是大大的不耐烦,对冯安道:“怎么,这展大人应了事,却半夜偷溜了不成?”冯安哼了一声,勉强应道:“既是说好了的,自然不会反悔,还请稍待片刻。”白玉堂眉头一皱,正要再说,眼角瞥见展昭身形,遂凉声道:“哟,展大人好大的架子。” 展昭匆匆趋进屋来,像是在逃离什么,头发也不甚齐整,衣襟也有些散乱。白玉堂看清了这模样不禁一呆,刚要问话,展昭已整理好了自己,向柳青锋见礼。柳青锋站起来道:“展兄不必客气。”展昭笑了笑,瞟向白玉堂。 柳青锋见到他眼光,忙介绍道:“这位少侠也是路过,见到李家惨事,愿助一臂之力。”展昭哦了一声,也向白玉堂见礼,微笑道:“在下展昭,不知少侠如何称呼?” “你这道貌岸然的……”白玉堂心里暗骂,脸上却露出一丝讥笑,仰头道:“我从不愿和当官的打交道,此来只不过是相助柳兄,弄清这六条人命。姓名来历,展大人不问也罢。”语中那份不屑可是带了个十足。 展昭也暗中翻了个白眼,口中笑道:“既然如此,展某自然也不便勉强。请问柳兄,已验过尸身吗?”柳青锋道:“下葬之前,在下已经仔细查过,六人俱是背心中刀身亡。这一刀直刺心脏,又准又狠,下手的当是惯家。这番查验,这位少侠及其兄长可以作证,绝非在下凭空妄言。”白玉堂在旁简单地点了下头。 展昭颔首道:“展某昨日与冯老爷谈过。李姑娘父亲病逝无钱下葬,是找冯老爷借了银子;后来数日用度开支,也一并借了,这便是欠债的因由。除此以外,冯李二家素无过节。柳兄既已替李家还了欠债,冯老爷实无必要下此毒手。”柳青锋道:“话虽如此,可众街坊言之凿凿,总不会都诬陷他。”白玉堂道:“四哥昨日也问过街坊们,说这冯老爷平素仗势欺人,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况且别人家的欠债,没一个能拖这么久的,都说是因为他看上了李双双,想叫人来抵债。”展昭道:“他有意于李姑娘,而李姑娘无意于他,他就更不会平白结下此仇了。否则岂非与其本意南辕北辙?”柳青锋道:“只怕是在下贸然出头还债,他恼羞成怒,索性了结干净。若非李姑娘碰巧不在……”展昭截口道:“可展某已说过,冯老爷去了李家,但确实没有杀人一事。” 说来说去,总是个死结。况且双方都只是自己眼见耳闻,并无切实证据,以话语揣测,徒然无用。冯安在旁边听得生气,干脆觑着个空子避了出去。如此争执推论,不觉就是数刻工夫。 “若展兄和众街坊所见的都是实情,那定是有什么人趁众人不知冯老爷离开时下的手。”柳青锋缓缓道,“可是李家并未和人结仇,是谁这般丧心病狂呢?在下本未打算停留,不过一日就会走的,那人若真和李家有此深仇大恨,为什么不干脆等李姑娘母女回去之后一起下手呢?” 白玉堂在厅中踱了两圈,忽道:“若真如此,倒未必是和李家有仇,说不定是故意要栽给这姓冯的。他也知冯老爷对李双双有意,要是一起杀了,没准栽不成,故此放过。” 这话让柳青锋和展昭都是一震。正仔细考虑时,忽听一个女声道:“哼,听了这么久,就这句还算句人话。” 三人都往那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叉着腰从偏室出来,后面跟着一个丫鬟。这少女打扮富丽,容貌倒不如何出众;走路端着架子,那气派较之公主也不遑多让。想是那偏室经过什么特殊设计,她在里面听着,三人竟都没发现。 展昭一见这少女就觉头痛,不自觉地往白玉堂那边跨了一步。白玉堂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还未说话,就见那少女扭着腰走到展昭面前,一把抓住他衣服,娇嗔道:“我说展大人,你为我爹说话,这份心我是记下了。你们刚才说的我也都听见了,既是有人栽赃,那就不关我爹的事了,你快随我到后面去,莫让我等了这许久都是白搭。” 白玉堂总算明白刚才展昭进屋时为何那般狼狈,想必就是被这少女纠缠的了。见她扯住展昭就要走,不禁冷笑了一声,道:“柳兄,听来这位是冯老爷的千金了。才认识不到一天的男人就这般拉拉扯扯,这冯家的家教可真叫人大开眼界。” 那少女闻言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白玉堂一番,下巴一扬,道:“有你眼界开的时候,大惊小怪的做什么?这栽赃嫁祸可是你说的,那你赶紧查去吧,别这么没眼没色的拉着我展大哥说话。” 这一声“展大哥”差点没把展昭叫得当场坐地上去。白玉堂脸色一沉,道:“柳兄,我看我们还是走吧。这展大人佳人在侧,什么六条人命,什么沉冤未雪,想必是都顾不上的了。”也不等柳青锋答话,径自去了。柳青锋瞥了展昭一眼,叹了口气,道:“告辞。”随后出门。 展昭本是不愿同这少女拉扯,只盼她赶紧放手。但白玉堂这一走,他可再顾不得了,当下伸指在她腕上一弹,道:“冯姑娘,展某实在有事,不能奉陪,你请自便。”少女吃痛缩手,再抬头时,已不见了展昭的人。 她竟也不生气,只痴痴地望了门口一阵,对丫鬟道:“你看,他可是真有本事的呢。”说着轻轻揉着手腕,自己笑了起来。丫鬟诺诺连声,也不敢多说。 第42章 五、风雨如晦 展昭自己也不知为了什么,听白玉堂说出那句话,竟觉心烦意乱头晕脑胀,定是要马上向他解释清楚才好。虽说不知从何解释,总好过就此不提。因此急急追出了冯府。好在白玉堂走得虽然干脆,总算不是甚快,轻轻易易地便赶了上去。然而见到柳青锋已经在旁,也不好贸然去插上一句,只得在后面跟着。 尽管没打算偷听,可前面这两人半分压低声音的意思也没有,话语钻进耳来,要避也是不能。只听柳青锋少侠长少侠短地劝着白玉堂,说这命案若不想通过信阳知县解决,少不得要展昭帮忙,故此不必太在意展昭为人。话里话外,已隐隐有将展昭定为见色忘义之徒的意思。要不是想听听白玉堂如何回应,展昭早就掉头离开了。 却听白玉堂嗯嗯啊啊地支应了一阵子,笑道:“柳兄既如此说,小弟自然从命,不与那姓展的计较。不过少侠这称呼未免太过见外。小弟行五,柳兄年长,只唤五弟便是。”柳青锋喜笑颜开,当下便改了称呼,一声声五弟叫得展昭在后面脸色越来越青。 “好你个白玉堂,论年纪展某不也长你几岁,相识这几年了,你是一口一个猫叫得高兴,却偏要我以兄相称。那次酒后唤了一声五弟,当时没反应,第二天醒了差点把我房子给拆了去。现下可好,同柳青锋认得才一日便如此亲热,真不知你心里眼里都看见些什么!” 正暗自发着牢骚,忽听白玉堂道:“柳兄,我想那幼童虽是夭折,不必守灵,总还是有香烛纸钱为好,这便去置办些许。”柳青锋道:“愚兄同五弟一起去。”白玉堂笑道:“柳兄还是回去李家陪伴双双母女吧。我四哥人虽精细,却是对女人心思一窍不通,只恐无意中多有冒犯,还请柳兄从中分辩,包容则个。”柳青锋想了想蒋平言行,是可能照顾不到李家母女心情,遂应了。两人在街口分手,白玉堂转身向附近商铺走去。 到了商铺却不进去,而是顺着墙拐进了一条小巷。怡然转悠了半晌,白玉堂觑着前后没人,才往墙上一靠,仰头道:“出来吧。” 展昭沉着脸转出来,站在他身边也不说话。白玉堂瞥了他一眼,喃喃道:“奇怪,分明是这猫儿和人家姑娘拉拉扯扯纠缠不清,怎么这脸色反倒像是我欠了他的。”展昭没好气地走近了一步,道:“话给我说清楚了啊,我几时同她纠缠不清了。倒是你,和柳青锋一搭一唱的,当展某什么人了?”白玉堂撇嘴道:“你听得不高兴,怎么不赶上来反驳他?”展昭道:“我犯不着。”白玉堂嗤地一笑,道:“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展昭一怔,顺口道:“怎么想的?”白玉堂伸指点上他眉心,低笑道:“你定是在想,我既打发了他走,自然是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只要我知你是何等样人,他怎么看你,根本无所谓的。” 展昭被他说得一愣一愣。感到额上那一点凉意,方才的闷火不知怎么便丝丝散了,轻叹道:“我看你真是越来越……”白玉堂凑近了些,笑道:“越来越怎样?”展昭别过脸去,道:“不怎样。” 白玉堂使劲把他的脸转过来,道:“我不怎样,你却真该怎样了才对。说,那冯姑娘怎么回事?” 展昭两颊被他这样一挟,说出来的话不免有些含糊不清。白玉堂皱了皱眉头,放开手,抱臂道:“我听不明白。”展昭白了他一眼,道:“没有怎么回事,就是早上撞见罢了。她名叫冯念瑶,是冯平正妻所出,也就是王明的亲外甥女。我本想问问她是否知道有关王明的事情,忽然想起你们要来,就急着出来。她见我欲言又止,自然不放,就这样。” 白玉堂沉默了半晌,道:“你主要还是为了查王明和孙秀,是么?”展昭道:“算是。”白玉堂道:“李家那六个孩子呢?”展昭道:“我既遇见了,自然也要查,不过不能明查。”白玉堂奇道:“为什么?”展昭道:“李家和冯家都无官职在身,均是平民;也都不是江湖人,没有什么血债血偿的不成文规矩。出了这事,本该报去知县的。”白玉堂道:“不错。”展昭道:“但他们都没去报官。那冯平不报,尚可说是因为街坊们证词对他不利,他不愿惹这个麻烦。然而李家为何不报官呢?”白玉堂道:“我想是初丧亲人,心中烦乱,正好有柳兄帮忙,也就不大管了。”展昭道:“纵然不管,也不该全不向官府交代,怎么说也是六条人命啊。柳青锋帮了这个忙,方才却说得明明白白,不想通过信阳知县解决。那为什么?”白玉堂道:“他是江湖人,信不过官府,也是有的。”展昭道:“既不是江湖仇杀,他这样做终究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白玉堂瞪起了眼,道:“你莫非怀疑他?”展昭道:“那倒没有。不过我觉得他热心帮忙,又不愿交与信阳知县,这中间肯定有什么缘故。眼下你身份未露,我就不便当着他与你谈话。故此我不能明查。” 白玉堂低着头想了片刻,道:“那你如何查法?”展昭道:“杀人离不了动机手段。李家未与人结仇,家中贫困无甚财物,听来这李姑娘也还没有什么情感纠葛,动机是暂时不明的了。因此只能从手段入手。”白玉堂道:“你要验尸?”展昭点头道:“不错,我要验尸。柳青锋所说的并不全面,听不出什么来。”白玉堂道:“可是他们已下葬了。”展昭道:“所以交给你了。今晚我去查验,你负责支开他们。” 白玉堂差点跳了起来,不小心把脖子扭了一下:“嘶——你、你开什么玩笑?支开柳兄或许不为难,但顾阿婶和双双怎么支开?那是她们家!院中葬的是她们亲人,昨日才离世!这个时候她们怎么可能离开?” 展昭眨了眨眼,道:“公孙先生常常称赞白兄一颗心是七窍玲珑,眼珠一转便有千百个主意。这点小事,想必为难不了白兄。啊,再说下去,你回得晚了,只怕他们要起疑,就这样吧。”他微笑了下,转身走出小巷。 白玉堂揉着脖子瞪着他背影,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冯念瑶自展昭走后,一直在厅中苦等,时不时地打发丫鬟去门口看。等了半日不见展昭回来,不禁大大的不高兴,把丫鬟赶走,独个儿进了花园。时值深秋,园中金菊已败了十之八九,木芙蓉倒是正盛。她随手揪扯,撒了一地残枝。正揉捏着一片芙蓉花瓣时,忽听人笑道:“姐姐今日好兴致。” 她微偏了下头,见身后两人都咧着一张歪嘴对自己笑,不由有几分反胃。这林栋、林梁两兄弟乃是冯平小妾内侄,与她是半分血缘关系也没有。从前两家来往时便已多有厌恶,如今年龄大了,这两兄弟时时打着找冯永言表弟的旗号,隔三岔五就到冯府住一阵,一来就围着自己转,实在是司马昭之心。此刻正因展昭而心烦,自然更加没什么好脸色,也不答话,扭脸就走。 两兄弟对视一眼,一边一个的赶上拦住了。林栋道:“姐姐不理我们,是在想什么人吧?”林梁道:“不用问,这两天府里也就展昭一个外人。姐姐今日才见异常,定是为着他了。”林栋道:“我听说展昭青年才俊,声名显赫,又是在包大人手下做事,想那东京不知已有多少姑娘芳心可可。姐姐这一片痴情,只怕是空付与了。”林梁道:“今日同那姓柳的一起来的公子看上去也不错,姐姐却正眼也不瞧一下,定是见人家衣饰华贵,怕他有什么富家公子哥儿习气。”林栋道:“可那展昭是刀尖上舔血的人物,姐姐这富家小姐习气,他也未必肯受呢。” 两人一递一句,说得冯念瑶又羞又气,跌足道:“你们两个给我让开!”林梁道:“姐姐莫恼。展昭留在府中,是因姑父被指杀人,他要查个明白的。查完了,自然就该走了,想来也要不了多久。”林栋道:“正是,因此我劝姐姐趁早抛开这份心思,免得来日后悔。”冯念瑶怒道:“我什么心思?你们少在这胡说八道!”用力摔开二人手臂,急急去了。 林家兄弟看着她去的方向,都扯了扯嘴角,把一张歪嘴扯得更加歪了。林栋道:“这事有展昭插手,会不会出问题?”林梁道:“能出什么问题?他又不是包大人,哪里会真的那么明察秋毫。”林栋道:“万一查出了什么呢?”林梁哼了一声,道:“给他来个抵死不认,横竖与你我无涉。就算那老不死的好运没去偿命,经了这一吓也该不行了。”林栋道:“我只是担心……”林梁道:“你担心什么?我们只是奉命,难道出了事反要我们顶罪?据我所知,包大人向来是重罚那主谋的,展昭既在他手下,自然是与他一样。”林栋叹了口气,道:“虽这么说,毕竟是没他好些。”林梁也叹了口气,道:“那当然。但他不走,我们也没这权力赶人啊。” 林栋忽然打了个寒颤,林梁也随即一抖。两人注视着对方,同时道:“不如——” 秋风乍起,吹落了一整朵木芙蓉,瞧来正是方才冯念瑶撕扯过的。 夜渐深了,蒋平倚在墙边打起了瞌睡。这几日见着李双双形容憔悴,不自禁地起了几分怜惜之心,也不再提醒白玉堂回岛的事,一心一意地替她母女里外照应。只是他从未照顾过女人,虽一片好心,总不免闹出些尴尬,因此越来越谨慎,到歇息时也就格外困倦。饶是如此,院中传来动静时,他仍是察觉到了,立即睁开了眼。 顾阿桃和李双双睡得很沉,蒋平不愿打扰她们,遂轻手轻脚地站起身,小心地拉开屋门,一边暗自奇怪白玉堂和柳青锋这么晚去了哪里。却见院中有个黑影,正蹲在那一排坟茔旁边,身边堆了一尺来高的土,看起来是将其中一个挖开了。蒋平又惊又怒,急急掠近,正想喝问,忽觉背心一痛,脑中一晕,接着什么也不知道了。 白玉堂拍了拍手,抱歉地看了蒋平一眼,把他拖到了一边,随后走到坟旁,也蹲了下去,燃起了火折。火光下展昭眉头深锁,似乎有所疑虑。 “看出什么了?”白玉堂低声问。展昭不答反问:“柳兄呢?”白玉堂道:“我说双双母女需要好好休息,况且如今只剩她母女两个,三个大男人住在这里总是不好。所以拖他去了客栈,说轮流替她们守着。四哥自告奋勇,要守第一夜。”展昭点了点头,又道:“他没跟着你么?”白玉堂不悦道:“什么话,跟着我能不知道?”停了一停,又不情不愿地道,“我与他多喝了几杯,待他醉了,点了他的穴道。”展昭将怀中幼童尸身翻转过来,边仔细察看边道:“你倒也干脆。”白玉堂瞪了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 展昭心里一动,正要说话,忽然发现什么,轻轻抽了口气。白玉堂一怔,凑过去道:“怎么?”展昭道:“你看。” 他指着尸身背心的伤口。如柳青锋所言,一刀直刺心脏,此外别无他伤。可这伤口却颇为奇特。大凡钢刀,总是上厚下薄,盖因有刀背刀刃之分;若是匕首或剑,则该中间比上下略厚,因其乃两侧开刃。然而这伤口却是中间略窄,上下稍宽,呈一小小的叉字形。再仔细检查,伤口深处渐渐变窄,光滑而无锯齿,仿佛确是刀尖造成。 白玉堂皱眉看了半晌,摇头道:“奇怪,这样看来,那兵刃岂非中间是凹进去的?可就算是凹进去,凹面转折也该清晰,不会是这样的弧线。况且哪有中间凹下的兵刃,简直没听说过。”展昭道:“不,不是凹进去。你看,上下切口处血肉模糊,定是翻搅过的,决不是一刀致命之后拔出便罢。伤口深处也是筋脉纷乱。”白玉堂道:“翻搅?你说这创口是被掩饰过的?” 展昭不答,将那尸身埋回,又去挖开旁边一坟。当地人因幼童魂魄不全,怕深了阻碍转世,故早夭孩儿都埋得甚浅,也不用棺木,只草席一卷。因此没用多久,六具尸身均已检查过了。背上伤口都是外宽内窄,宽窄程度却各个都稍有不同,伤口深处细小的断筋残脉也都是杂乱不堪。展昭吁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是被掩饰过的。” 火光一爆,随即熄灭,原来火折已燃到了尽头。两人眼前登时一黑。白玉堂站起身来,道:“杀了人也就算了,何以要掩饰伤口?”展昭道:“那一定是因为这兵刃颇为特殊,若不掩饰,就能认得出来。”白玉堂道:“我若起意杀人,决不会用什么特殊的兵刃。”展昭道:“或许是临时起的意,而非早有计划。” 边上的蒋平无意识地哼了一声,两人都是一惊。展昭不再多说,将身一纵,消失在墙外。 第43章 六、来即我谋 白玉堂坐在床上看着蒋平,看他到底要转悠多少圈才会觉得头昏。但蒋平好像越转越清醒,七八圈之后唰地停在白玉堂面前,吹着胡子道:“老五,你说实话,我到底被谁给打了?” “又来了……”白玉堂在心里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口中却也只能道:“我真不知道啊四哥,你要我说多少遍?”蒋平瞪眼道:“你不会想想啊!”白玉堂道:“天底下人那么多,打的又是你,你自己都想不到,我怎么想?”蒋平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瞥着他,跌足道:“你不是聪明嘛!你想想,我是去替她母女俩守夜的,她们两个一点事都没有,我却昏了半晚上,那这人打昏我是为了什么呢?”白玉堂打着哈欠道:“没准就是路过看你不顺眼呗。”蒋平抬手就给了他一个爆栗:“胡说什么呢!大半夜谁会路过那里,就算路过,平白无故的做什么看我不顺眼?我分明记得看到了一个黑影,在那坟茔旁边,就是没看清是谁。这人打昏我定是和坟茔有关。” 白玉堂又打了个哈欠,道:“你说你看见那黑影了,只有他一个人,是不是?”蒋平道:“是。”白玉堂道:“照啊,不管是谁,只有一个人。可是你是从背后被打的,难道那人会分身术啊。”蒋平道:“那就还有一个!”白玉堂道:“四哥,你是什么人?堂堂翻江鼠,背后有人会不知道?更别提被莫名其妙打昏了。”蒋平道:“你……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人打的我?”白玉堂差点笑出来,道:“我是说,没准你就是做梦。我和柳兄早上去的时候,可是看得真真切切,你在墙边躺得好好的。” 蒋平瞪了白玉堂好大一会儿,以脚跟为轴转了个身,又开始一圈接一圈地踱起步来,边踱边摇头道:“不对,一定不是做梦。”忽然一拍手,“对了,对了!这人在我背后而我不知道,打昏我却又不伤我,更不伤双双母女,虽不知动机,但定是个有本事且素不累及无辜的。别人我也不知,眼下却正有一个展昭,简直每一条都符合,定是他无疑了。哼,这展小猫,没事打昏我,不知是有什么阴谋,我倒要找他评评理!”说着直直向门走去。 白玉堂吓了一跳,赶紧几步跳过去拉住了他,摇头道:“四哥,你无凭无据的,拿什么找他评理啊?再说,他就算是有什么事情不想让你知道,也会避着你,或者劝着你,焉有直接打昏你的道理。我与他争斗了这么久,他那脾气我还不清楚?这种事他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他虽说得急了些,倒也不无道理。蒋平迟疑了一下,皱眉道:“若不是他,还有谁呢?能在我背后而不让我发现的,毕竟没几个人。”白玉堂拼命忍着笑,苦起一张脸道:“四哥啊四哥,你若这么信得过自己本事,那就真的只能是在做梦了,没有什么被打昏一事。不然说不过去啊,是不是?别想了啊。”边说边把他推搡回了桌边。 蒋平嘟嘟囔囔地坐下,又道:“你们俩也真是,找好了客栈也不告诉我,还以为被狼叼走了呢。”白玉堂道:“不是你说要守第一夜,不随我们出去的吗?”蒋平道:“那我也不知道你们说走就走啊,还以为是从今天开始算呢。” 正说着,门一响,柳青锋急急走进,道:“我刚有些想法,去冯府找展兄商量。但他们说展兄受了重伤,还没醒呢。” “什么?”白玉堂正倒着茶,手一抖洒了一桌子,“好端端的怎会受了重伤?”柳青锋道:“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昨晚上这展大人喝醉了,走错了屋子,闯进了冯家小姐房间。那冯小姐自然吓得大叫,这一叫就叫来了三个兄弟。是半夜,又黑灯瞎火,冯家公子和两个表兄弟,以及十几个家丁,把展兄当成了采花贼,一顿好打。待到打完了点亮了灯才发现是他,赶紧送回房去。许是打到了头部,现在还昏迷着哪。” 蒋平和白玉堂面面相觑。半晌,白玉堂才冷笑道:“放屁。展昭就算醉到连他爹都不认得,又怎么可能被十几个家丁打得昏迷不醒。要那么不济,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柳青锋道:“我说也是呢,说不定是喝的酒里有什么问题。那表兄弟二人,叫做林栋、林梁的,还说就算他官封四品,半夜闯了人家姑娘闺房,也活该被打,现在还愤愤不平着。” 白玉堂一甩袖子,道:“我看看去。这简直是岂有此理。”也不待他们答话,已翻窗而出。柳青锋忙呼道:“五弟等等,我陪你去。”也赶了出去。只留蒋平一个人在房里呆了一阵子,才喃喃道:“若果这般,昨晚那黑影也好打昏我的也好,确然不是展昭了。那会是谁呢?” 如今柳青锋和白玉堂的态度,已不是要冯平偿命,而是说要找出真凶,还他一个公道。冯府的人听了这话,自然也是希望他们赶紧查清,故此一明来意,即引入展昭房间。那冯安虽因此前言语,依旧颇有几分不快,但为了自家老爷早日洗脱罪名,也都压下了。 一进房间,两人都是一呆。只见展昭睡在床上,双眼紧闭,冯念瑶坐在一边,滴着泪数落林家兄弟:“谁叫你们下这么重的手,也不问清楚是谁!这可好,打成这样,大夫都说没办法下药,怎么办呢?”林栋不服气道:“姐姐,那叫的可是你。你若问清楚了是谁,不叫了,我们又怎么会过去?”林梁道:“可不是。我们还不是担心姐姐遭了什么意外,这才心急了些。”冯念瑶气得直跺脚,却也无可辩驳。 冯安咳了一声,道:“小姐,有外客,你回避下吧。”冯念瑶转头看了看,皱眉道:“他们来做什么?还嫌我们家事不够多吗?”冯安道:“他们要同展大人一起查案的,也好还老爷清白啊。展大人出了事,他们自然要来。”冯念瑶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起身出去了。林栋、林梁跟着出去,经过柳青锋时,稍缓了一缓。冯安摇了摇头,返身出房,带上了门。 柳青锋和白玉堂走到床前,低头察看。展昭额上确实肿起了个大包,手臂和腿上均有棍痕。柳青锋摇头叹道:“南侠何等英名,岂料毁于一旦。”白玉堂眉心深锁,道:“且不论他是如何闯入那冯姑娘卧房,单只这被家丁打得昏迷不醒,已足够被说是沽名钓誉了。”说着在床边坐下,拉过展昭一只手腕把脉。 手指刚搭上展昭脉门,忽瞥见那只手五指微动,露出里面一个小小纸团来。白玉堂身子一侧,挡住柳青锋视线,小指一勾,已将那纸团拨入袖中。听得柳青锋笑道:“五弟还识得医理?”随口应道:“略知一二。”探过身子,又去把另一只手。 那一只手在床里侧,被展昭自己的身体和白玉堂同时挡住,任它如何动作旁人也看不见。白玉堂只觉掌心微痒,却是展昭轻轻划了个暗号。白玉堂眉头一皱,起身对柳青锋笑道:“柳兄,这地方的大夫只怕都是吃干饭的。”柳青锋道:“五弟何出此言?”白玉堂道:“我大约能弄醒他,只是需要安静。柳兄若不介意,可否劳烦出房帮忙看着点,莫让人靠近了。”柳青锋笑道:“五弟当真医术精湛,那可太好了。愚兄这就去。”说罢走出房去,在外间廊上坐了下来。 白玉堂眼光在房中扫了一圈,这才回身上床,将展昭拉得坐起,一手抵住他背心,做出以内力医治之象,口中低低叱道:“你这死猫,玩的什么花样?”展昭头依旧垂着,口唇几乎不动,挤出答话道:“你看了再说。” 白玉堂虽然明知他看不见,还是横了他一眼,这才捻开那纸团。昏暗的灯光下只见其上绘着一个女子形象,虽只浅浅几笔,却极为传神。白玉堂定神一看,不禁一怔:这女子容貌分明是李双双。 “臭猫,你有那冯姑娘跟在后面喊大哥不够,还要把双双画像藏在身上,是何居心!”白玉堂就算知道他绝无此意,这顺口一刺也是死也不会少的。展昭暗中翻了个白眼,道:“你胡说什么。这是昨夜我从那林家兄弟怀中摸来的,也不知到底是哪一个。你仔细看看,这女子眉间有痣,年纪看上去最少也有二十五六,决不是李姑娘。” 白玉堂将手掌移了几分,换了一个穴位抵住,低头仔细看了看。果然画中女子眉目含愁,看神情似有无限哀苦;李双双纵然家境贫寒,又身为长姐,算得上早经历练,毕竟年纪尚轻,决不会有这样看破世情般的神色。白玉堂一时不明,遂转而问道:“先不管这个。你怎会莫名其妙被打的?” 展昭叹了口气,道:“我昨夜回来,本以为他们都早睡了,谁知那林家兄弟却在等我。他们说有事要请教,却半天不说是什么事,只是一个劲地灌我酒。我正要直言相询时,忽听那冯姑娘大叫起来,说是有人在她房间里。这兄弟二人自然要去,我便也同他们一起去了。才走进房,也不知是哪一个,忽然便按住我,说我就是那擅闯人家闺房的。此时冯家公子同家丁们也赶了来。我要脱身自然容易,可是他们何以忽然这般待我,我可要弄个清楚。” 白玉堂插口道:“你就将计就计,装昏骗人?”展昭道:“我本以为只是按错了人。但我正要开口时,却感到他们试图捂住我嘴,这显然就是故意的了。”白玉堂道:“听起来还算过得去。但是这姓林的会这么蠢,相信你如此容易的就被打倒了?”展昭道:“他们那么轻信也不是没有道理。那酒味不正,定是有药。想来他们自己是没喝过这加了料的酒,不知道是极容易分辨的。” 这话叫白玉堂差点笑了出来,急忙咳嗽两声掩饰过去,又道:“那你摸来这张图是为了什么?”展昭道:“我随手摸的,怎知是什么东西。只是后来看清了,觉得奇怪,才没还回去。”白玉堂哂道:“从今往后,我可得管你叫贼猫才是。”展昭抬眼一瞟,道:“凭你乐意,叫什么都行。” 白玉堂原本想说的的话不知如何,一下子噎在了嗓子眼里。半晌,才道:“你的名头摆在那里,他们不会不知。如此轻易,就算初时没在意,后来想想,总是会起疑心的。你打算装到几时?”展昭道:“这就要看你能否‘治好’我了。”白玉堂道:“我不治好你,只怕那冯姑娘日日来看,对着你珠泪盈眶梨花带雨。” 这话听上去竟有几分酸味。展昭心中一动,伸手去握了他的,低笑道:“你放心。纵是神女有心,奈何不得襄王无梦。” 白玉堂嗯了一声,忽然如梦方醒,急急抽出手来,啐道:“自比襄王,你好大的口气!再说、再说……我有什么不放心?我放心得很!不对,我……”他简直连话都不会说了,赶紧顾左右而言他,“行了,少这儿逞口舌之快。时间太久,恐怕……咦,对了,你为何定要柳兄出去,莫非你信不过他?” 展昭重又闭上双眼,道:“你连身份姓名都未告知,难道反而信得过他?”白玉堂哼了一声,道:“那怎么一样。姓名不过是个称谓,有何干系,我可没什么事需要瞒他。”展昭道:“你若不介意他看到你我此刻模样,我也无所谓的。” 白玉堂一呆,低头看了看。自己本来是坐在展昭身后,做出运功架势,可是展昭说话声音太低,只好越来越靠近,不知不觉间竟是整个人都贴在了展昭背上。旁人一眼望去,实在是过于亲密。这一眼看过,他赶忙跳下床去,撤了掌道:“死猫,平日待别人不见你这么牙尖嘴利的,全用来对付五爷我了!躺着吧你!我就说你本来旧伤未愈,被这么一打,生死在天了啊!” “你这是咒我呢!”展昭没忍住,一抬手便拽住了白玉堂衣襟。白玉堂嗤地一笑,顺势俯身,在他耳边道:“你急什么眼?别说你眼下是装的,哪怕当真生死未卜,还欠着我两件事没做呢,碧落黄泉我也会逮了你回来。” 呼吸拂得耳朵麻痒,展昭微侧了下头,道:“你若真随我去了碧落黄泉,又何必定要回来。” 他睁开眼。四目相交,近在咫尺。 第44章 七、神女称遽 顾阿桃将最后一盘菜端上桌子,招呼各人吃饭。过了这几日,她虽还情绪低落,总算好了许多,也渐渐有了些许笑容。李双双摆好碗筷,想要问问案子进展,却不知如何开口最好。正迟疑时,见白玉堂笑道:“双双,你看这个。” 李双双瞟了柳青锋一眼,见他正和蒋平说话,全没理会这边,便清脆地应了一声,才凑过去看。白玉堂两指挟着那幅女子画像,递到她面前。 她这一应声果然引起了柳青锋的注意,不由也往这边看来。见到那画像,柳青锋大吃一惊,急声问道:“哪里来的?”说完又似觉失言,咳了两声,放缓了语气,讪笑道:“我、我是有些奇怪。” 白玉堂转头看向柳青锋,笑道:“柳兄可是认识这女子?”柳青锋干笑道:“认识。哎,五弟你也认识啊,这不就是李姑娘吗?” 李双双端详了那画像一阵,摇头道:“这不是我。不知公子何处得来此画?世上竟有人与我生得这么相似,倒也奇了。”白玉堂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两个人非亲非故却长相极似,也算不得多奇怪。”李双双点头道:“那也是。只是要碰见彼此,又更难得了些。我见到这画像,已是十分有缘,却还是忍不住想知道这位姐姐是谁。” 蒋平伸指抽过画像,细细看了一番,抬头道:“我虽不知这女子是谁,但想必和神女教有些关系。”白玉堂一愕,道:“神女教?那是什么?”蒋平把画像还了给他,道:“是个隐秘的教派,素来不理会江湖事的。二十多年前不知出了什么大事,教中有人被同门追杀,四处躲藏,这才泄了行踪。追兵也不擅扰他人,但只要有谁敢收留这人,哪怕是不知情的,也定是格杀勿论。”白玉堂怒道:“就算那人犯了滔天大罪,又怎能累及无辜?”蒋平道:“这我也不清楚。前前后后死了几百人,小一点的教派被灭门的就有五六个。” 白玉堂沉默了一会,问道:“何以见得这女子和神女教有关呢?”蒋平道:“当时那些追兵虽然凶悍,终究不是天下无敌。有几次惹到了打不过的人,也有死伤的,只是后来暗中下毒下蛊报复了回去。据见过的人说,尸体和伤者不分男女,小臂上都有一个朱红印记,就好像处子的守宫砂,只不过是弯月形的。”他指了指画像。众人凝目瞧去,果然那女子右臂上有一弯月标记,只是被衣袖遮住,不甚分明。 “后来怎样?”白玉堂盯着那印记,又问。蒋平道:“后来越闹越大,从些九流的小门派闹到了少林,连官府也惊动了。神女教死伤过多,终于偃旗息鼓,但他们追的那人还是没能逃过。最后那一战简直是日月无光。那人躲在少林方丈背后,教中人围了一圈,最外面是几乎半个武林。方丈慈悲为怀,想要化解此厄,无奈言语不和,没能成功,只得出手,以一人之力对抗神女教十数个高手,余人纵然想帮,却也插不下手去。”他边说边摇着头,神情也有些恍惚,“据说直到三天后,嵩山脚下的泉水还是红的。那人究竟做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了。” 顾阿桃连连叹息,想是不忍闻这惨剧;李双双也闭上了眼,不敢再看那画像。白玉堂长长出了口气,道:“这样大的事,我竟从来没听过。”蒋平道:“你那时还没生下来呢。老一辈的人死的死了,活着的也不愿再提,若非见到这画像,我也不想再说神女教这三个字。况且你又素来不喜欢问人过去的,就算和知情者喝一晚上的酒,也谈不到这些。” “四哥你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当时……”白玉堂抬眼看着蒋平,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蒋平叹道:“我倒没有亲历。当时我也还是个小娃娃,自然不够格去围战。不过我有个师叔义愤填膺,闻听约战,独自去了嵩山。只是因为不知深浅,站得近了些,被真气带到,就此武功全失,险些连命也没保住。” “不说这个了,吃饭吧。”顾阿桃见气氛过于凝重,赶紧打岔。几人都连声称是,拿起了碗筷。李双双挟了一筷子白菜,正要送往嘴里,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半晌才意识到,从蒋平开始说神女教到现在,柳青锋都没有说过一个字。 作为唯一起到点作用的“大夫”,白玉堂已然能在冯府进出自如。当然,主要是因为冯念瑶迫切地希望展昭快些好起来,下人们不敢违逆小姐意思。冯平还要倚仗展昭洗脱杀人罪名,对冯念瑶全不矜持的行为也就毫不理会,甚至还有那么几分赞同的意思。林栋、林梁二人见冯念瑶如此关心展昭,很是不愉,却也不能怎么样。 因此这晚白玉堂来的时候,林家兄弟的感激之情简直溢于言表,因为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把冯念瑶拖离展昭的房间。冯念瑶虽有些不满,但怕耽误治疗,还是乖乖走了。 “有何消息?”展昭半靠在床头笑问。白玉堂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十分平板地把蒋平的话略略重复了一遍。展昭听着听着,脸上神情越来越凝重,到最后说完时,才长叹了一声。 白玉堂嫌弃地扫了一眼冯念瑶坐过的椅子,在展昭身边坐了下来。展昭往床里让了点,道:“神女教……神女教……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但那林家兄弟虽然还算有两下子,却也仅仅只是两下子而已,怎会和这样一个邪教有关呢?”白玉堂道:“你怎知他们功夫底细?就因为挨了顿打?”展昭道:“那也不全是。那时我收着力,自然也探不明。不过昨天半夜,他们来过。”白玉堂一怔,道:“来做什么?”展昭笑了笑,道:“来杀我。” “什么?”白玉堂差点叫了出来,又赶紧压下了声音。展昭道:“是啊,我睡到一半,听见门响,立时醒了过来。他二人脚步虽轻,也没说话,却还是被我听了出来。其中一个用绢帕蘸了水,上来蒙住我口鼻;另一个按住我手脚防止挣扎。想必是要做出伤重而死的假象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此刻也好端端坐在这里,白玉堂却不禁出了一头汗,一把捏住展昭下巴掰向自己,低声喝道:“你这呆猫,什么毛病?就由得他们折腾?”展昭握住他那只手,微笑道:“我当然不由得他们折腾。但若直接制住了,只怕有什么事情问不出来。所以我就……” 白玉堂十分不满他话说一半,正要追问,忽觉捏着展昭下巴的那只手针扎般剧痛,随即缓了下来,不禁愕然,吃吃地道:“你……你……”展昭替他揉着手道:“可有吓着你?”白玉堂嗤地一声,不屑道:“这岂能吓到我,只不过有些意外罢了。”展昭道:“他们吃痛,立即就跳了开去。我随后滚动挣扎一番,抖开绢帕,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样,喘着气坐起来。他们匆忙间随口扯了个理由,说听见我房中有异声,进来见我大汗淋漓,遂帮我擦汗来着。我说伤势变化,体内真气乱窜,自己也制不住,惊了二位,反倒向他们致歉。他们自然连声逊谢,说我既然无事,也不便多打扰,就此走了。” 他口中说着,手上也一直没停下,想来自己也知方才运劲,白玉堂全无防备,这一下痛得不轻。白玉堂颇有几分瞠目结舌地任他揉着,半晌才笑了出来,道:“那种情况,你脑子倒转得快。”展昭道:“这还要多谢白兄才是。”白玉堂奇道:“关我什么事?”展昭道:“你忘了,那年你闹了皇宫,卢岛主气急败坏,要家法处置。找到你时,你正与我比剑,瞟见他满面怒气地冲进府来,当下卖个破绽,假作落败,还装走火入魔。卢岛主吓得半死,自然不提惩罚,只求先治好了你。你是逃过了,我却被你四位哥哥八道目光烧了个坐立难安手足无措。” 提及这件旧事,白玉堂不禁笑得前仰后合,道:“这可真真委屈你了。只不过我当时见你狼狈万状,可是开心得很,惭愧惭愧。”展昭微笑道:“我呼吸既困难,又不能打草惊蛇,忽然间想到此事,才有了那对付方法。因此实在是要多谢你。” 两人相对大笑。虽都压低了声音,却极是畅怀。白玉堂手上痛感已消,突然心中一动:“口鼻被捂,毕竟支撑不了多久,几乎算得上是生死关头了。这猫儿常说为青天而仗剑一方,这时候竟然不想官家不想包大人,却想到我……”这样一想,不觉有些发痴,瞧着展昭的侧脸出了神。 展昭觉到异样,转头问:“你怎么了?”白玉堂听而不闻,只管继续呆呆看着。展昭垂下眼睑,不再说话,唇边悄然浮起一丝浅笑。 这夜轮到柳青锋守在李家,蒋平独自回了客栈。已将入冬,顾阿桃也不忍他在外屋,遂教李双双与自己同住,空出间房给他。又将旧的薄被拆了几床,叠在一起,缝作一床较厚的,聊以为他御寒。柳青锋称谢接过,闭了房门。 李家卧屋原就只得两间,其中一间自然是顾阿桃与先夫所居,另一间是孩子们的居所。这间屋中有两张床,一张窄小,是李双双所卧;另一张则是通铺,供与六个男孩。柳青锋究竟不便睡在少女卧榻之上,故将被子放上通铺,整理起来。 抖起床单,却见枕头下面压着一本簿子。柳青锋好奇地拿过,翻开一看,却是不知哪个幼童习字之用。只见里面歪歪斜斜,写的都是些诗赋名句,一句里面总有两三个错字。错字都被圈了出来,旁边是正确写法,却不像是同一个人写的。那改正的字虽也不甚好,但小小的挤在一块,状似含羞,显是女子手笔,想来是李双双替弟弟纠正功课。翻到后面,隔了好几页空白,那女子笔迹淡淡地书了一行:爹爹,我们想你。 “那是三儿的。”门口忽然传来声音,把柳青锋吓了一跳。抬头看去,是李双双端着茶过来。他心神恍惚,竟未发现。李双双将茶放到案上,从他手中取过那本簿子,低声道:“我原也不识字,爹爹请了先生教他们,我也就跟着认了几个。他们写错了,我也是照着书上一笔笔描来替他们改,全不知什么意思。”她翻了几页,看着上面的句子叹道,“爹爹病重过世,我和娘忙于纺纱还债,连伤心也顾不得。所幸他们都懂事,虽限于年纪帮不上什么忙,至少不会添乱。我想,等弟弟们都长成了,娘也可以过上些好日子,于是干起活来也有了盼头……早知有今日,我、我何必死也不从……那冯老爷虽然妻妾成群,不见得待我多好,总算是衣食无忧,更不会为难他们……是我害了……” 她说到这里已然哽咽,再说不下去。柳青锋本就百感交集,她这一落泪,再也把持不住,冲口便道:“我知道谁是凶手。” “什么?”李双双愕然抬头,目中水光滢然。柳青锋踌躇再三,欲言又止。李双双急道:“柳恩公,你若知道,求你告诉我。就算报不了仇,好歹知道对方是谁,死也瞑目。”说着跪了下来。 柳青锋急忙扶起她,闭了闭眼,一咬牙道:“是展昭。” 李双双吃惊地睁大了眼。柳青锋不再看她,一口气道:“不错,是展昭。实不相瞒,五弟拿来的画像中的女子我认识,就是神女教圣姑。五弟虽未说从何得来,可是他这几日天天去冯府,那里除了展昭没人与江湖有涉,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那位四哥,前晚守夜,被人打昏,后来发现你弟弟的坟茔被动过了。他虽没看见是谁,但能打昏他又不伤他的,如今信阳除了展昭也没第二个。你想,若不是展昭,他为何要半夜偷偷跑来动那坟茔呢,必是怕我们后来想起复查,因此先去毁灭证据。” “可是、可是我家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何……”李双双实在想不明白。柳青锋道:“他既与神女教有关,哪里还需要什么缘由?江湖中人一向厌恶官府,他若不是神女教余党,深恨当年官府助过少林寺,又怎会自毁名声,投入鹰犬门下?” 展昭究竟何等样人,李双双毕竟不知。听了这一席话,已信了八成,当即哭道:“我一介弱女怎是他敌手,还求柳恩公相助。”柳青锋道:“你放心。” 窗外秋风怒号而过。 第45章 八、峰回路转 冯念瑶端着温好的粥来到展昭房中,放到桌上,瞧了睡着的展昭一眼,对丫鬟笑道:“你看,他气色好多了,那大夫真个有几分本事。”丫鬟笑道:“那可不一定。或许是小姐夜夜焚香祷祝,一片心诚感动了老天。”冯念瑶伸指戳了下丫鬟的额头,笑骂道:“死丫头,你也学会笑话人了。”又瞧了眼展昭,喃喃叹道:“要真是我心诚,他怎么还不醒呢?” 展昭连眼皮也没颤动一下,就好像真没听见她二人说话一样,只是耐心地等她们离开。却在这时,听见外面传来吵闹声,隐约可辨出是冯安在和人争执。本以为不会闹多久,谁知喧哗声越来越大。冯念瑶跺脚怒道:“他们吵什么?不知道展大人需要休息吗?”说着拉开门就要出声喝斥。 门刚打开,冯念瑶便怔住了,喝斥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口。只见冯安双手被人反剪在背后,脑门上破了个大口子,正在不住流血。他身材虽不甚长大,总可算得上魁梧,却被人如拎小鸡一般提在手中,双脚离地,毫无反抗之力。看那人时,她也认得,正是柳青锋。 “这是怎么回事?”冯念瑶又惊又怒,厉声问道。柳青锋手一松,将冯安推得滚倒在地爬不起身,随后冷冷道:“我知道展昭在这里,特来找他要个说法。其余闲杂人等,不想惹事的尽早退开。”他往旁跨了一步,身后是含着泪光的李双双。 冯念瑶不认识李双双,见了这架势,还以为是展昭惹下什么风流债,当即柳眉倒竖,喝道:“展大人有伤在身,没空见你们。”柳青锋冷笑道:“此前又不是没见过,怕什么?”冯念瑶道:“你有事找展大人,何以将我家里的人打成这样?”柳青锋道:“谁叫他不识好歹,不准李姑娘进来。” 冯安在地上辗转呻吟,听了这话,极力抬起头,抗声道:“冯府又不是戏园子,怎可说进就进?老爷早就说过,李双双要想进这个门,除了还债,就是嫁入。现下债已清了,她一个贫家女子,有什么资格进冯府?”柳青锋呸了一声,道:“李姑娘是苦主,岂有不让进之理。你若实在不许她进,那就把展昭交出来!” 冯念瑶见李双双珠泪欲滴,这话之后更是神色哀伤至极,越发以为是展昭对她做了什么,心中升起一阵厌恶,伸手撑住门框道:“你有事跟我说便了。不过我话说在前头,就算展大人愿意对她负责,收不收房可也得先问过我。” 展昭不知柳青锋和李双双来此作甚,本想静观其变。但听了冯念瑶这话,差点没直接跳起来,心知决不能再继续装睡,否则还不知她会说出什么。遂轻轻咳嗽一声,坐起身道:“咦,出了什么事?” 柳青锋本要讥讽冯念瑶几句,但见展昭起身,当即一手将她推开,拉了李双双进房。冯念瑶被推得一个趔趄,撞到墙上,气得大叫,却没人顾得上理她。 展昭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服,拿茶杯漱了漱口,方对柳青锋道:“不知柳兄清晨来访,有何贵干?”柳青锋抿了抿唇,回头瞥了眼李双双,深呼吸了一下,叱道:“展昭,你是如何杀害李家六个幼童的,从实招来!” 此话一出,叫骂不休的冯念瑶立即住了口,瞪大眼死盯着柳青锋。展昭也极是诧异,道:“柳兄何出此言?”柳青锋冷笑道:“我问你,前几天你是否去动过李家新坟?”展昭暗暗吃了一惊,一时没有答话。柳青锋逼问道:“有是没有?”展昭沉默半晌,道:“不错,我去看过。”柳青锋道:“你动它作甚?”展昭道:“验尸。”柳青锋道:“我在下葬之前已验过尸,你因何重验?若是重验,为何不告知我们,却要偷偷摸摸地去?只怕不是验尸,是想毁尸灭迹吧?”展昭瞟了一眼李双双,淡淡道:“尸体毁了么?”柳青锋一怔。展昭紧接着道:“我验过尸身之后,已重新葬好。若柳兄没再动过坟墓,怎知尸体是否遭到损毁?若柳兄也动过坟墓,看李姑娘神情,大约也是不知的了,则柳兄如何证明不是自己毁的?若尸体并未受损,柳兄又怎能指控展某毁尸灭迹?” 柳青锋只因顺口一句话,被展昭这么接连反问,顿时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停了一阵,道:“好,就算你是去验尸罢。那么五弟前日来过冯府之后,拿回一张女子画像。他来给你治伤,这画像总是从你这得来的吧?”展昭道:“不错,我是给了他一张画像。”柳青锋道:“画中人是谁?”展昭道:“正要请教。”柳青锋眸色一暗,提声喝道:“展昭,你不要装傻!”展昭淡然道:“画中人虽极似李姑娘,年纪却长了许多,并不是她。此人我确是不识,何来装傻之言?”柳青锋道:“你本是南侠,因何投入官府?” 展昭猛然抬起双眼,眸中精光暴涨,直盯着柳青锋。柳青锋被他盯得浑身一颤,竟退了一步。展昭缓缓道:“柳兄,你先是贸然闯入冯府,说展某杀害李家幼童,却既无半点真凭实据,也无半分情理可通之语。随后又莫名其妙扯到画像,却不知画像与李家命案有何关系?最后竟又突兀地问起展某投身官府一事,更加与李家一点联系也没有。柳兄这些话前言不搭后语,展某就当是柳兄宿醉未醒,不与计较。展某身体尚未复元,不便多陪。请吧。”说罢一甩衣袖,端起了桌上茶杯。 柳青锋瞪了他一阵子,冷笑道:“五弟曾说若与你作口舌之争,只怕会先被气死,看来果然不假。好,你要证据,柳某这就去寻证据,三日之内必当奉上。你等着吧。”拉了李双双,快步出门,直向府外而去。 展昭慢慢转过身来,微笑了一下,心道:“这狐狸尾巴虽露得莫名,但既然露出来了,就别想再藏回去。” 白玉堂和蒋平到李家时,顾阿桃正在院子里晾衣服。见他们进来,笑着点点头算是招呼。白玉堂听屋中全无动静,问道:“柳兄和李姑娘呢?”顾阿桃道:“他们啊,一大早就出去了。”白玉堂奇道:“去哪里了?”顾阿桃摇头道:“不知道,没跟我说。但我看双双挺伤心的样子,问她她却说暂时还不好告诉我。”蒋平一拍大腿,道:“坏了,该不是他们……”说到一半又赶紧吞了回去。白玉堂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道:“那我们在这里等,还是也出去?” 话音刚落,忽听院外传来铃响。三人都看过去,只见斜对面一家门口聚了四五个道士,围在一张黄布台子前,正试着手中的铃。蒋平奇道:“这是做什么?”白玉堂皱了皱鼻子,道:“不知道。”顾阿桃道:“嗨,这定是在驱鬼呢。” 看那几个道士手舞足蹈的,白玉堂不由想起那日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下芊芊的情景来。他本就对鬼神之事不甚以为然,因了芊芊差点丧命,对道士更是没什么好感,当即撇嘴道:“驱鬼?这弄得和招鬼一样。我去看看。”说罢一个纵身,已到了那台子前面,把众道士吓了一跳。蒋平怕他惹出事来,道:“我也去看看。”忙跟了过去。顾阿桃摇了摇头,又捞起一件衣服来。 到得台边,见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双眼紧闭、一脸惊恐地缩在母亲怀中,口里在不断的嘟囔些什么。凑近了些,只听他在断断续续地念叨着:“鬼……有鬼……好可怕……鬼……”听语气是在尖叫,只是身体太弱,声音嘶哑,变作喘息一般。 这家母亲原也与顾阿桃交好,这几天下来,自然识得他二人,叹了口气,道:“公子,你离远些,万一沾到你就不好了。”白玉堂道:“不妨事的。只是汤嫂,这是怎么一回事?”汤嫂道:“我也不知道。前几天偷偷跑出去玩,回来就病了,不停地喊有鬼有鬼。阿桃家里才出了事,我怕她听见疑心,就把洪儿关在家里,心想休息几天就好了。谁知道越来越严重,请了大夫开了药也治不好。这不,只得请道长们来作法。”白玉堂探手摸了摸洪儿的额头,触手炙热,显然在发烧。 此时道士们已做好了准备,领头的一个便过来道:“贫道要开始作法了,请公子回避。”白玉堂没理他,又问汤嫂道:“到底是哪一天出的事?”汤嫂道:“就是阿桃家出事那天晚上。”白玉堂道:“那天洪儿去哪里玩了?”汤嫂叹道:“就是不知道啊,他回来就这样了,问什么都说不出。不过他一般都不会跑很远,左不过是这条街上。” 白玉堂问不出什么,只得暂且退到一边,让道士作法。正在这时,半昏迷的洪儿忽然提高声音叫了句:“血……” 他声音依然很微弱,然而听在白玉堂耳里,一时竟有如惊雷。他当即止住道士动作,道:“且慢,我说不定有法子治他。”说着低声向蒋平说了几句。蒋平边听边点头,道:“很有可能,我试试。” 众人都愣愣地看着蒋平走到汤嫂面前,蹲身下来,轻轻拍着洪儿的背脊,低声哄道:“洪儿乖,洪儿乖……” 他拍着洪儿背脊的手,暗暗运劲,霎时间已在洪儿体内探过了一周天,觉出经脉并无紊乱,只是受到惊吓所致。如此便放下一半心来,又加了点劲。洪儿背心一痛,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眼皮也开始颤动,已是醒了。 汤嫂见状大喜过望,抱着洪儿双膝跪地就要叩首。白玉堂在旁忙一把扶住,轻声道:“嘘,没完。”蒋平从汤嫂怀中接过洪儿,低低抚慰着。白玉堂看着,忽然想起幼时哭闹,四哥也这般哄过自己,不知怎的心底一酸,仿佛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一下。 蒋平并没注意白玉堂,只是还轻轻拍着洪儿背脊,在督脉各穴上稍作推拿。洪儿很快安静下来,睁开眼睛,还略有些迷茫的样子。蒋平对他笑了笑,道:“洪儿,你那天见到的不是鬼,是我在唱大戏呢。你看,我长这样,不可怕对吧?” 洪儿瞪大眼睛仔细看着蒋平,还伸小手在他的胡子上扯了一把。蒋平痛得一咧嘴,却又把洪儿吓哭了。汤嫂忍不住笑了出来,忙抱过洪儿软语安慰,心知他听得进话,那就无大碍了,不禁对蒋平充满了感激与敬佩。 洪儿抽噎了一阵,忽道:“两个、两个,你是一个。”蒋平一愣,随即明白,赶紧一拉白玉堂,道:“还有他。我们一起唱大戏。”白玉堂无奈,只得也蹲下来,点头道:“是啊,还有我。” 白玉堂长得毕竟比蒋平周正多了,洪儿看了看他,终于不再那么害怕,迷迷糊糊地把头在母亲怀里蹭了蹭,似信非信的样子。蒋平挠了挠头,又对洪儿道:“洪儿啊,我们就要去别处表演了,可是不小心忘记演的是什么,也不记得扮成了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洪儿眨了眨眼,道:“你们长得一样的。”蒋平一呆,又问:“还有呢?”洪儿道:“你们把李哥哥按在地上……”蒋平只觉心跳加快,强自压抑着问:“李哥哥多大了?”洪儿道:“不知道。”蒋平道:“有几个李哥哥?”洪儿歪着头想了想,道:“四……五个,有血……” 白玉堂霍然站起身来,长出了一口气。蒋平也站起来,拍了拍洪儿的头,笑道:“我们想起来了,谢谢你啊。”转身看着白玉堂。两人都是神色凝重。 过了一会儿,白玉堂蹲下身道:“洪儿,我们走了,还应该有人接着演的,你还想去看吗?”洪儿嘴一瘪,哭道:“不要、不要……鬼……”白玉堂道:“是人装鬼吓唬你,你难道不想踢他们一脚出出气?”洪儿一愣,道:“想。”说着抬起小脚,就在白玉堂衣上蹬了一个鞋印,拍手道:“踢你,踢你。” 白玉堂猝不及防,苦着脸看着那小鞋印哭笑不得。汤嫂忙给他拍了几下,歉然道:“真对不住。”她拍着洪儿,抬起头来,低声道:“公子,你们是说……” 蒋平叹了口气,道:“如若不错,他见到的就该是凶手了。我们查了这几日毫无线索,却不防目击人就在眼前。”汤嫂低声道:“幸好凶手没发现他。”白玉堂道:“想是他本在与李家孩子们一起玩耍,不知何故离开,回来时便撞上了。这也真是命大。”蒋平道:“但他看到的是谁,却想必说不清楚。” 白玉堂负手回头看了看李家院子,道:“我们至少已知道很多情况。第一,凶手是两个人;第二,他们长得一样;第三,他们容貌丑陋,否则洪儿不会在大白天的以为是鬼。四哥你说,信阳就这么大,一对相貌丑陋的双胞胎,好不好找呢?”蒋平道:“何以见得他们还在信阳?”白玉堂道:“因为我已猜到几分是谁了。”蒋平道:“谁?” 白玉堂又望了一眼李家院子,道:“冯家那两个姨表亲戚,林栋、林梁。” 作者有话要说: 咳,不好意思,端午陪笑笑去玩了~ 话说迪士尼性价比比海洋公园高多了- -为什么我没有在有学生票的时候去呢QAQ白待了这么多年…… 第46章 九、图穷匕见 别过汤嫂和洪儿,白玉堂快步向冯府走去。蒋平疾步赶上,道:“你单凭这小孩儿两句话,怎能就怀疑他们?”白玉堂并不回头,道:“当然不只凭这两句话。他们那天夜里去杀猫儿了。”蒋平一惊,道:“什么?”白玉堂道:“那张女子画像是猫儿给我的,当天夜里林家兄弟就潜入他房间意图杀他。”蒋平道:“那画像他从何得来?”白玉堂道:“便是林家兄弟诱他夜闯冯念瑶闺房时,从其中一个的身上摸来的。” 蒋平止住脚步,长长吁了口气,道:“这就难怪你立时想到他们了。几下里一凑合,简直没可能不是他们。可是他们与李家这几个孩子有什么仇恨,何必下此毒手呢?”白玉堂道:“所以我这不是要去——” 他突然咽下了后半句,诧异地看着前方,随后不由自主地往蒋平身后一避。蒋平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柳青锋拉着李双双飞快地走着,甚为急迫,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李双双明显无法跟上,脚步踉跄,几欲摔倒。柳青锋却一点也没缓下来,口中仿佛还在低声催促;而李双双也并未抱怨,反倒神色坚定,拼命似的又挣扎着加快了速度。 经过蒋平和白玉堂时,两人都没半分停顿,应是根本没有看到他们。但这一错身,蒋平和白玉堂却清清楚楚地听到柳青锋对李双双道:“若去得晚了,那展昭毁灭了证据,你弟弟可就含冤九泉了。” “毁灭证据”四字一入耳,白玉堂差点跳了起来,当即转身蹑在后面。蒋平一言不发跟在旁边。 一路行了没多久,已出了信阳城。白玉堂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这些日子和柳青锋几乎朝夕相处,只是从来没注意过他走路,此时跟着,竟觉得他背影有些眼熟,似是不久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会是什么时候。 依白玉堂的性子,既愿与柳青锋称兄道弟,本是万万不会对他有何芥蒂的。不与通名报姓,也不过是初时一念所致,尚未想出个妥善的法子。然而听柳青锋那句话的意思,竟是直指展昭与李家命案有关,而且李双双已深信不疑,这却叫白玉堂顿时对柳青锋生出一种排斥感来。如此越跟下去就越是心中不愉,却既不能立即叫住他问个清楚,又不愿就这样否定他,不免一时间心乱如麻。 蒋平觉出白玉堂气息不稳,转念间已知他所想,遂伸手握住了他的,像方才治洪儿一般运起劲来。白玉堂的武功虽不与他一脉相承,毕竟多年相处,彼此熟悉,只这么微微一探,白玉堂已回过神来,借力调息,片刻间稳了下来。深呼吸了一下,抬首发现自己身处山脚,柳青锋与李双双刚拐过前面的山道。 正要举步追近,蒋平忽然一把拉住他,道:“等等。”白玉堂转头道:“怎么?”蒋平道:“柳青锋功夫如何?”白玉堂道:“那日他去冯府逼问,曾露过一手。虽不算顶尖,总也是个好手了。四哥你当时不也亲见的么?”蒋平道:“不错。街上人多,他急着赶路,或许未曾注意你我;但这一路已无人烟,你适才气息凌乱,跟得又不甚远,他岂有不知之理?然而非但不曾回头察看,连脚步也没缓过。你想,这岂非可疑?” 白玉堂本已对柳青锋起了几分疑心,蒋平这样一说,更是心中没底起来。过了一时,才道:“若果是他引我们前来,一定会留下线索,倒也不会跟丢。但无论如何,他既说猫儿有嫌,我是万万不能不弄个明白的。”说罢轻轻挣脱蒋平,向山道上走去。 蒋平叹了口气,心道:“猫儿猫儿,整日价猫儿不离口,真不知那展小猫哪里好了。不过他若说展昭是凶手,我也是万万不信的,然则那‘毁灭证据’之言,是否另有含义呢?哎?”他恍觉白玉堂已拐过了弯,赶紧停下胡思乱想,急步跟了过去。 才走近拐角处,猛听风声劲疾,直扑面门,随后是白玉堂的呼声:“四哥别碰它!”然而为时已晚,蒋平的手已经打在了那东西上。那东西嗤地一声跌落在地,却是个木牌子,不知白玉堂何以这般惊惶。蒋平以脚尖挑起木牌,隔袖抄在手中,见上面刻着“朱门余氏之墓,女香顿首谨立”几个字,竟是个墓碑。 抬头看去,却见白玉堂被点了穴道,软软倚在山壁上,正对面前一人怒目而视。李双双蜷在一边,似已昏迷。蒋平随手将墓碑一甩,冲上去喝道:“你——”一句话未完,忽觉手上发痒,低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那手掌迅速地肿胀起来,直如皮球一般,显然是中了剧毒。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微笑道:“两个人栽在同一个法子上,真不愧是好兄弟。”正是柳青锋。 眼见日渐中天,又渐西斜,柳青锋除了把蒋平搬到白玉堂身边以外再无其他动作,只是坐在李双双身前发呆。白玉堂手足酸软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蒋平手掌越来越大,却毫无办法。蒋平脑中晕眩,虽然强撑着尚未昏去,毕竟也说不出话,更别提想什么脱身的法子了。 这般又过了半个时辰,白玉堂终于忍不住,冷笑道:“柳兄若是打算将我兄弟饿死在这里,总不至于自己也陪着吧?”柳青锋抬眼一瞥,笑道:“岂敢。愚兄只不过是在等人而已,五弟千万莫急。”白玉堂道:“等谁?”柳青锋道:“自然是等展昭了。”白玉堂道:“你与他有仇?”柳青锋道:“那倒没有,我只于他有恩。”白玉堂哼了一声,道:“什么恩?”柳青锋道:“我原已制住你,却没把你怎么样,还把解毒的法子教了给他。这岂非是于他有恩?” 见到那块木牌,又忆起当日中毒晕迷之前所见的背影,白玉堂已明白这柳青锋就是那乔装了的老者,却不防他竟如此直言不讳,当下冷笑道:“原来伤了人又救,也算是有恩了。那么你此刻又等他作甚?” 柳青锋叹了口气,道:“我原本不想招惹你们的,开封府、陷空岛,毕竟都不是好惹的角色。可谁叫你们耽在此地不走,坏我好事。”白玉堂道:“你在岳州给我下毒,与信阳有甚关系?”柳青锋道:“这中间自然是有缘故的。只是展昭不来,你也莫问,因为我懒得说两遍。” 白玉堂素来伶牙俐齿,但此刻受制于人,气势上不免矮了一头,心中闷火虽烧得极旺,却想不出反唇相讥的话来。柳青锋悠然地瞧着他,随手拨了拨李双双额边的碎发。 白玉堂眼光在李双双与柳青锋之间打了几个转,忽然心里一动,道:“那画像中的女子,就是你那练武成痴、走火入魔而死的心上人吧?” 闻听此言,柳青锋猛然站起身来,厉声道:“你说什么!” 这次换白玉堂悠然地瞧着柳青锋,也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的。柳青锋瞪了他好一阵子,才喷了喷鼻息,重又坐下,不再理会。 白玉堂哼哼冷笑两声,又道:“你怎知展昭会来?他此时伤还没好,就算好了,也是被那冯小姐缠得脱不了身,决不会无缘无故跑到城外来。”柳青锋笑道:“五弟,你可别真把柳某当傻子。我既知你是锦毛鼠,又怎会看不出来你二人这连日做作。就算把全信阳的人都集中到一起打他三四个时辰,也未必能让他伤筋动骨,更别说卧床不起了。即便是有旧伤未愈,也断然不会被一群不懂武功的粗汉撩拨复发的。我不揭穿,只不过是因为与我预设的结果尚无矛盾罢了。” “然则如今有了什么矛盾?”白玉堂压下火气,尽量让声音中充满好奇。柳青锋摇头道:“矛盾虽然没有,却因我一念之差,有了些变动。因此才不得不请你们来,做个了结。” 这话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但白玉堂本来一直以为与展昭里应外合瞒了众人,是件极好玩的玩意儿,此时忽然得知原来柳青锋早就看穿而不明言,直如看猴戏一般,怎不叫他恼怒万分。况且这已是第二次被柳青锋所制,这面子可失得大了。因此既不细思量,也无暇好奇,只是冷笑道:“天下间竟有这般请人的法子,当真是大开眼界。日后若再遇上,也就不至于再惊讶了。小弟倒要多谢柳兄才是。”柳青锋点头微笑道:“愚兄痴长五弟这么些年岁,原不是白长的。既如此,扶持后辈也是分内之事,哪里谈得上多谢不多谢。五弟客气了。” 白玉堂简直已是七窍生烟,正绞尽脑汁想如何回击时,忽听一人笑道:“白兄若要开这种眼界,展某往日办案倒是多有体会。白兄大可以寻展某来谈个三天三夜,何必劳烦外人。”正是展昭到了。 话音没落时,柳青锋已一步蹿到了白玉堂身前,扣住了他脉门。白玉堂本就四肢无力,被这么一扣,当即半身酥麻,连山壁也倚不住,缓缓滑坐在地。 展昭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立在树枝上,两手各提着一个人。见柳青锋扣住白玉堂,瞪着自己不说话,便手一松,将那两人掷下地来,随即也飘身落下。那两个人本来半晕迷着,从半空中这么直摔下来,立时痛醒,连声叫唤。看面容时,一模一样的歪嘴斜眼,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却是林栋、林梁兄弟。这兄弟俩本就生得极丑的了,再这么龇牙咧嘴,简直连牛头马面都要退避三舍。白玉堂看得又好笑又恶心,转过了头。 林家兄弟揉着腰爬起身来,一眼看见柳青锋,急忙跌跌撞撞地奔过去,叫道:“这姓展的太可恶了,你可一定要给我们做主!” 此言一出,白玉堂立即回头,盯着柳青锋道:“你们早就认识?”柳青锋却不理他,而是看着展昭,淡然道:“展兄这是何意?” 展昭缓步走近,笑道:“柳兄与李姑娘离开之后,冯姑娘极是不满,大发脾气,迁怒下人,很是闹了一阵。这兄弟俩闻声赶到,劝她安静些,免得扰了在下养伤。她一想也是,便即收敛了离开。这一点展某是十分感念的。”柳青锋冷笑道:“冯小姐有意于你,谁都看得出来,你也不必沾沾自喜。”展昭瞥了一眼白玉堂,笑道:“展某只是交代一下前情,哪有沾沾自喜之意,柳兄误会了。”柳青锋道:“之后怎样?” 林家兄弟喘着气挪到柳青锋身边,顿时胆子壮起来,戟指喝道:“这姓展的好不狡猾!说什么旧伤未愈生死在天,原来全是装的,我们全被他骗了!”白玉堂嗤地笑了出来,柳青锋怒容满面,沉声斥道:“住口!”林栋还要再说,被林梁止住了。 柳青锋扯了扯嘴角,对展昭道:“不知这两个不成器的如何得罪了展兄?”展昭笑道:“得罪也谈不上,只是待冯姑娘走了之后,关上门对展某道:‘今日下场,是你自找。’展某实在不明白自己找了什么下场,正要问个清楚,两人已一边一个,持刀猱身而上。”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叹了口气,续道,“展某素来出手不狠,见他们情状是奉命行事,自然更加不会为难。但他们刀刀要致展某于死地,这就没办法了。展某本来是带他们去李家寻白兄的,听顾阿婶说白兄在对面看什么驱鬼法事,又得汤嫂指点方向,这才一路寻来。” 柳青锋面无表情地听完,方颔首道:“原来如此。这兄弟俩竟敢擅自对展兄不利,实在是罪不可恕——”也不见有何预兆,猛然举掌向二人头上拍落。 林家兄弟全没料到,听得掌风凛然,齐声惊呼,却不及避开。正闭目待死,忽觉劲风一道尖啸着过耳,随后是柳青锋一声惨叫。睁开眼来,只见柳青锋左手托着右腕,右掌掌心被袖箭直穿而过,鲜血淋漓。那袖箭钉在山壁之上,距离白玉堂头顶不过一尺。 展昭又走近了些,俯身扶起白玉堂,道:“柳兄就是要杀人灭口,也不该当着展某的面。展某本不愿伤了柳兄的,这不是叫人十分为难么。”说话间已解开白玉堂被点诸穴,慢慢揉捏推拿,又道,“白兄手段决不在你之下,想必是心思杂乱之际被你乘虚而入。我虽不知究竟如何,但你只点了他穴道,并未伤他,我也算承你这份人情了。” 说的虽是承情,语气却冰冷刺骨,掩不住的怒意就连林家兄弟也听得出来。柳青锋捧着伤了的手掌,不觉打了个寒颤。 第47章 十、水落石出 白玉堂自觉恢复了些许力气,便挣开展昭,蹲身去察看蒋平。蒋平意识已经模糊,对他的呼唤按捏均无反应。白玉堂不禁心头火起,回身便一脚踢翻柳青锋,喝道:“解药呢?拿出来!” 柳青锋掌心尚在剧痛,被踢倒在地也撑不起身,却对这话恍如未闻,只是含笑看着蜷在一旁的李双双。白玉堂愈发恼怒,转念间却换上一副笑脸,走到两人中间,俯身将李双双扶起,在她头顶百会穴轻轻一按。那百会阳中贯阴,五脏六腑气血皆聚于此,受此震动,立时激得李双双醒来。白玉堂一见她睁眼,当即反手一指点住柳青锋,教他有口不能言语。 “双双,你怎会到这里来的?”白玉堂挡住她的视线,温言问道。李双双微微摇了摇头,揉了揉额头,低声答道:“柳恩公带我来找证据,却不知怎么,刚走过来就晕过去了。哎,柳恩公人呢?” 她探起身子想找柳青锋,却因刚刚醒转脑中还有些昏,一动之下登时目眩,又跌坐回去。白玉堂忙扶稳她,又问:“什么证据?”李双双道:“他、他说是展昭杀了我弟弟……还说展昭与神女教有涉……” 柳青锋本来没什么反应,听到这句,忽然眼中露出惊惶之色。无奈穴道被封,出不了声也动弹不得,无法叫李双双停下,遂使劲向林栋、林梁递眼色。但林家兄弟刚刚死里逃生,哪里还敢看他一眼,都躲在一边埋头装死。 只听白玉堂问道:“何以见得展昭与神女教有涉?”李双双道:“那画像是展昭那里拿来的,他已亲口承认过了。”白玉堂道:“但画中人究竟是谁尚未知道,何况展昭也说不定是从其他人那里得来的。”李双双道:“柳恩公说画中人是神女教圣姑,而冯府又只展昭一个同江湖有关系……” 话音未落,展昭与白玉堂同时讶道:“什么?神女教圣姑?” 李双双这才发现展昭也在,不禁瑟缩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白玉堂哼了一声,回头看着脸如死灰的柳青锋,冷笑道:“原来你的心上人是神女教圣姑啊,这可真是料想不到。”忽地出手,将柳青锋两条袖子都撕了下来。阳光下众人看得分明,他左臂上一枚朱红弯新月印记,正是神女教的标志。 “猫儿可是从林家兄弟手中得来那图的,是你们中的哪个?”白玉堂一眼望见林栋、林梁二人颤巍巍爬起身想走,顺手便将才撕下的两条袖子摔了过去。那衣袖被他内劲一贯,又兜饱了风,直如铁棍一般,砰砰两声闷响打在两人胸口。兄弟俩都是一个趔趄,彼此看看,连声否认道:“什么图?从来没见过。”“简直连听也没听说过。”“自然更加不知图上画的是人是畜牲,公子问错人了。” “混帐!”柳青锋听得“畜牲”二字,急怒攻心,加之白玉堂点他穴时自己初复元气,点得不实,这一激动之下竟冲开了穴道,张口怒骂。骂完后恍然发现穴道已开,才将一愣,却觉腿上一僵,是展昭又将他制住了。 然而他已顾不得自己能否脱身,只接着骂林家兄弟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侮辱圣姑!”此言一出,无疑是已承认自己此前有所隐瞒。 白玉堂与展昭对视一眼,都不出声。李双双迷茫不解,慢慢扶着山壁站起。三人六只眼睛在柳青锋与林家兄弟之间来回看着。 林栋急了,道:“什么圣姑不圣姑,我们本就不识得,此事根本与我们无关,便随口说了一句,又算得了什么大事?”林梁道:“你眼下自身难保,还来教训我们,实在太也不分轻重缓急了。”柳青锋冷笑道:“与你们无关?李家六条人命,可不是我杀的。” 仓啷两响,展昭掷了两柄短刀过去,淡然道:“这是你们早上欲杀我时被我夺下的。若展某记得不错,李家幼童尸身背后伤口,与此刀长短形状十分吻合。”林栋急道:“不可能!那伤口都被戳烂了,绝不会吻合——”猛然停下,目中露出惧色。林梁在一旁倒吸一口气,垂下了头。 展昭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林栋,道:“尸身情形,你怎会知道?”林栋支吾道:“我……我听说的。”展昭道:“听谁说的?”林栋道:“听……听柳、柳公子说的。”展昭道:“几时听说的?”林栋道:“我……我……”展昭道:“李家出事以来我一直在冯府,直至今日早上,都不曾见二位离开过。而柳兄到冯府次数既不多,时候亦不长,就是要说,也没时间。”林栋抗声道:“怎么没时间?是你没看到——”林梁使劲踩了一下他的脚。林栋当即醒悟,住了口。 展昭却不放过,道:“这可奇了。展某虽自问功夫粗浅,但若有人暗中进出展某所在之处,总还是能知觉的,否则包大人岂能长保平安。要是柳兄功夫出神入化落地无声,那也就罢了,可他还要与你们商谈事情,这总不能没有半点动静吧?”林栋张口欲辩,又被林梁踩了一脚,赶紧闭上嘴不再言语。 白玉堂冷笑道:“这有什么好问?我三人日夜守护李家,从不见他们进去过,自然不是事后亲自查探的了。既然听来不是柳兄说的,那就是他们自己本来知道。知道尸身情形的,除了我们这些验尸的和亲属之外,恐怕只有凶手了吧。” “不、不!我们怎会是凶手!”林梁一见林栋又要说话,急忙插口,“我们与李家无怨无仇,更何况是小孩子,决不会下此毒手的!”白玉堂道:“那我怎么知道?不过你们既与神女教有关,无故杀人,也是极有可能的。”林梁忙道:“我们与那个什么教半点关系都没有!” 一直不语的李双双不知何时俯身拾起了那两柄短刀,默默地看了一阵,抬头问道:“真的就是这刀杀了我弟弟?” 她忽然说出这句话来,几人都是一怔,看了过去。只见李双双珠泪盈眶,握着刀的手颤抖不止,又问了一遍。这次是看着柳青锋问的,神色哀伤欲绝。 柳青锋心中大震,不自觉地冲口便道:“是。”李双双缓缓转头看了看林家兄弟,道:“刀是他们的。”柳青锋道:“不错,人也是他们杀的。你杀了他们,给你弟弟报仇吧。” 李双双猛然回过头来,声音忽厉:“可你之前说是展昭!”柳青锋一呆,嗫嚅道:“我……我不知那图……对,我原以为那图像是展昭的,故此说是他。却原来是展昭从这兄弟手中取来,何况又有这刀……”李双双道:“那你带我来此地寻什么证据?”柳青锋道:“我……” 他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有许多理由纷乱地涌入脑中,却堵在了嗓子眼。末了只得长叹一声。李双双不再看他,又转头盯着林家兄弟,缓缓道:“是你们谁下的手?还是两个一起?” 她一介弱女,手无缚鸡之力,可是这话问得气势逼人,叫林家兄弟都不敢妄语。两人交换了几个眼色,林梁忽然大声道:“不错,是我们下的手!可是我们跟你弟弟实在没有半点过节,之所以下此毒手,都是受他指使!”他举起手来,直直地指着柳青锋,不偏不倚,“他答应我们,做成此事,嫁祸于那老不死,便助我们其中一个娶上冯念瑶,同时教冯永言无有异议。李姑娘,我们谋图冯家财色,那是我们不好,可这事与你家本来没有半点关系。这个交换条件,是他提出来的,你不可认错了仇人。” 这话字字有如惊雷,劈得李双双呆愣了许久,才僵硬地转头去看柳青锋。柳青锋不敢看她,避开了目光。李双双一步步走近,语气由惊诧转为不解,继而转为悲愤:“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与我有何怨仇,你说出来,也好让我弟弟九泉下死得明白!若果是我们有负于你,我这条命赔与你也就是了,可他们、他们还那么小!六儿连梅花糕都还没吃过呢……我本说等过几日梅花开了,自家做些给他尝尝……” 她说着说着痛哭失声,短刀跌落在地。 早在李双双拾起刀开口时,展昭便已暗暗叹了一声。回身见了蒋平手掌情状,想起当时为白玉堂解毒的法子,便盘膝坐下,用指尖在他掌中划了一道。那只手掌已肿胀到了极限,几欲涨破,皮下青筋血流均清晰可见。这样一划,登时破了个口子,溢出黑血来。展昭伸指控住伤口,一放一紧,那毒血随之缓缓流出,滴到地上。草叶沾上毒血,不一时便折了。 白玉堂默默坐到他对面,也探手去伤口周围挤压。听见李双双泣血质问,心中不禁酸楚,低声道:“倘若你当时没有恰好撞上,那冯平岂不就此百口莫辩?”展昭叹道:“想必如此。”白玉堂道:“但就算不能顺利嫁祸冯平,也肯定已有了打算。”展昭道:“自然有退路。若不是他莫名其妙地冲到冯府说我是凶手,我就算隐隐觉得他有点奇怪,也断不会怀疑到他的。我想他既无法阻挠我们查此案,最后实在推搪不过了,就会引我们查去林家兄弟头上。这兄弟俩手中有杀人时的刀,又几次明里暗里不利于我,况且说他们是凶手也半点不冤枉,实在是绝好的扛罪之人。”白玉堂哼了一声,道:“说也奇怪,他为何要说你是凶手呢?莫非是嫌自己计划太过天衣无缝不好玩了么?” 却在此时,正好听到柳青锋叹道:“你别哭了。我若不是不忍你哭,怎会一时冲动说我知道谁是凶手。一念之差竟至于此……本来是不需弄到这般田地的。”但李双双依旧抽噎着,没有理会。 展昭望了白玉堂一眼,耸耸肩。白玉堂摇了摇头,道:“原来这样。双双再一追问,他情急之下,还真只有你可说。可是他这么喜欢双双,又为什么要做出这事呢?”展昭道:“大约和那圣姑有关吧。”他低头见毒血流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来,对柳青锋道:“柳兄,你何以要杀害李家幼童我暂且不问,却有一事须得请教:你为何杀死秦明虚?还有,这机簧既是你的,那吴良之死也与你脱不了干系吧?”他伸手在柳青锋腰间一抽,一件物事叮地跌落,其上扣着的正与当日吴良、秦明虚喉头短箭一模一样。 白玉堂一把抄过那机簧,察看一阵,倏地起身,沉声问道:“你与那珠婆婆有何恩仇?”他忆起秦明虚死前曾说“弃徒韩彰也逃不过”,自然要问个清楚。 柳青锋怔了半晌,忽地大笑起来,本来死灰的脸上竟忽然泛出血色。白玉堂一步跨到近前,扳住他的脸正对李双双,厉声道:“你看着你的圣姑,说!” 李双双带着泪水的脸在柳青锋眼前模糊、幻化、旋转,最后定格成当年与之极似的另一张脸。往事猛然潮水般袭上心头,饶是柳青锋机巧狠戾,也承受不住,喃喃道:“圣姑……” “那年神女教在嵩山一场大战,死伤无数,损失惨重。”柳青锋木然开口,仿佛此事与他无关,“其中有个姑娘,失血过多,昏倒在山脚,被一个路过的侠士所救。因不宜颠动,便在附近寻了个山洞安定下来。姑娘养伤用了大半年,这侠士便陪了她大半年,两人与世隔绝日夜相处,自然是情苗滋长,身不由己。姑娘不顾教规所限,将身子交了与他。待得完全康复了,侠士便带她回家。 “回了家才知道,这侠士原是有妻有子的。姑娘不愿作妾,宁可离开。但离开之前,听说这侠士门中有一秘笈,记载了许多武功妙诀。姑娘便对侠士说,不要他负什么责,只要秘笈给她抄录一份,她好为教中弟兄复仇。侠士推搪许久,终于应了,但始终劝她不要想着复仇,只因一来过错在神女教,二来她即便练成了也不是少林敌手。 “侠士的发妻自然是不欢迎这姑娘的,日日派人监视着。侠士瞒着门中其他人,取了秘笈给那姑娘抄录,被他发妻发现,惊动了师长们。秘笈固然被夺了回去,性命只怕也要交代。侠士护着姑娘与发妻对峙,一时成了胶局。” 他说到这里,展昭与白玉堂已听得明白。这发妻就是珠儿,侠士便是贾儒之父、韩彰先师,却不知姑娘与那圣姑是何关系。李双双也听入了神,不觉止住了抽泣。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写high了……下章豆腐,然后本卷完结,然后我要出去玩~下下周不更新 第48章 十一、道阻且长 天色渐暗,柳青锋的声音也愈发低沉,听得人心头如有重压。 “师长逼问、发妻质问,侠士陷入两难。”柳青锋依旧木然,但仿佛有了一点点激动,“师长给了他两条路,要么拿回抄录的副本,与这姑娘一刀两断;要么被逐出师门,也不得再与妻子相见。念在这姑娘不知门中禁忌,秘笈原本既取了回来,也就不再多追究。这已算是网开一面了,侠士犹豫再三,向姑娘伸出了手,叫她交出副本。 “姑娘自然不肯,说自己复仇目下全指着这副本,总不能既失了身,又失了复仇的指望。众人闻知他二人竟已有过肌肤之亲,一片哗然,发妻更是伤心恼怒万分。侠士见妻如此,心下愧疚,连忙过去安慰,说与这姑娘是逢场作戏,半分真情也没有,叫她不要多疑。 “这话听在姑娘耳里,犹如晴天霹雳。姑娘当下冷笑几声,纵身便走,扬声道只当被狗咬了一口。侠士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对她也是心下愧疚,见她走了,赶紧抢在众人之前追过去,大声说去追副本回来,却是护送了一程,装作不敌败退而回。 “之后这侠士如何巧舌如簧了结此事我也不知,只知那姑娘满怀悲愤回到教中,将复仇的目标中加上了这侠士一门。然而不久便觉身体不适,竟是有了身孕。此事严重违反教规,但其时教中幸存人已不多,也无人计较。姑娘几度想要堕去胎儿,终于没忍心,这般捱过十月,产下一女。 “姑娘深恨侠士对她始乱终弃,从小便教女儿日后找生父寻仇。这女儿长到十三四岁时,因资质根基俱佳,被教中长老看中,选定为圣姑。姑娘觉得女儿此生无虞了,便传话给那侠士,说要做个了断。她原想不管这侠士如何回应,总是要光明正大地将他斩于剑下,方出得了这口气,故此并未暗中前去。况且当日那秘笈副本尚未抄录完全,又在打斗中扯破了一些,有的地方自己推断不出,须得寻到原本。但就要出门时,圣姑病倒;姑娘担心女儿,照顾了好几个月,待她康复,这才离开。谁知到了地方,只见到一片火烧过后的废墟,那侠士伏尸其中,只面容隐约可辨,肢体都烧得残了。” 展昭与白玉堂想起珠儿所述,略一印证,当时不明的即都想通了。想必是这侠士心中一直对那姑娘有愧,听得要来寻仇,自己倒不怎样,却深知神女教行事,担心牵连门人,故此将门下弟子或打发或驱逐赶了个干净。正好贾儒与珠儿将秘笈偷走,人也随即失踪,更无甚可担忧处。岂料贾儒走火入魔,不得不返回求救。为替珠儿斩断关系,故当场休妻,却反而引致烈火焚身,也真是始料未及之事。 柳青锋歇了一时,喟然叹道:“姑娘颓然回去教中,不久就郁郁而终了。圣姑问知情形,认定是她未能亲手报仇,心中不愉,才郁结成疾。由此更勤力练功,说就算这老头子死了,他妻儿弟子还在,定要斩尽杀绝,才能为母亲出气。然而急于求成,又想是那残缺的秘笈副本种下祸根,却激得自己香消玉殒……”他忽然激动起来,“那吴良便是老头子门下大弟子,我挑唆秦明虚杀他,也不过是遵循圣姑遗志而已。秦明虚说他找到了老头子的妻儿,要不是他险些在你们面前说出有人在寻杀他们,我本不会杀他灭口的。” “然则你引我出去,给我下毒,又送我回府衙,却是为何?”白玉堂忍不住问道。柳青锋干笑了两声,道:“你们越想不清楚这件事,就越要追查你看到的那老头,是么?但我却不是老头。” 展昭冷冷地道:“你只不过想让我们线索过于混乱,理不清罢了。”柳青锋哼了一声,直视着他双眼,不予否认。展昭道:“那么你劫走孙秀,又是为了什么?”柳青锋冷笑道:“我对官府若有那么大兴趣,就不会拦着李家报官了。孙秀是被庞太师的人带走的,跟我半点关系也没有。” “那就把话说回来吧。”白玉堂道,“你要遵循圣姑遗志,已杀了吴良,接着就该照着秦明虚说的去找贾儒和他娘,又或者是去陷空岛寻我二哥。但你怎么会来到信阳,去杀和你毫无关系的六个孩子呢?” “秦明虚根本没把话说清楚,我一时找他母子不到。”柳青锋话已至此,也无甚可讳言的了,“至于陷空岛,我暂时还不想惹。来到信阳,不过是碰巧罢了。但当我见到她……”他看着李双双,一狠心续道,“她有母亲,倒不妨事,但有六个弟弟,却无论如何也不似圣姑了。” 这个理由让几人都瞪大了眼,就连林栋、林梁也瞠目结舌。展昭看看李双双,又看看柳青锋,简直是难以置信:“你杀了她六个弟弟,就为了让她和圣姑更像?”柳青锋闭目不答,竟是默认了。 李双双身子一晃,像不认识似的盯着柳青锋,缓缓坐倒。白玉堂上前扶起,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李双双轻轻挣脱白玉堂,低声道:“我没事……” 她坐倒时已又将跌落的短刀拿在手里,口里说着“没事”,却忽然闪电般抽出刀来,直直刺入了柳青锋腹中。展昭与白玉堂近在咫尺,原是可拦下的,却不知如何都顿了一顿。 柳青锋但觉腹上一凉,随即剧痛,不禁睁开眼来。李双双目中泪光已褪,虽闪着一丝害怕,更多的却是坚定。柳青锋扯了扯嘴角,似是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出来,便软倒了。 李双双松开手,也是双膝一软,跪坐下来。白玉堂叹了一声,道:“怎样?”展昭道:“既未报官,便当是江湖仇杀吧……” 蒋平瞪着掌心的伤口不住摇头晃脑,长吁短叹。白玉堂被他晃得眼疼,不由以手加额,道:“四哥,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好吗?”蒋平道:“我担心李姑娘。”白玉堂道:“担心你就去她家看看啊。”蒋平道:“我怕吓到她。”白玉堂道:“那你在这唉声叹气的,又有什么用?” 展昭笑了笑,道:“蒋四哥体内毒血初净,身体尚虚。白兄,我们不要扰他了吧。”白玉堂立即起身道:“正是正是。哎我也困了,睡去了。”蒋平急忙叫住他道:“喂,你还没告诉我,那姓林的两个怎么样了呢?”白玉堂打了个哈欠,道:“没怎么样啊,猫儿把他们丢给冯平了。这冯老爷怎生处置他们图谋家财杀人嫁祸,我可管不着。”蒋平瞪向展昭,道:“奇怪,你这小猫竟一连任由三个人不经官府处置,莫非今儿太阳要打东边落下了?”展昭眨了眨眼,道:“李家命案虽没报官,可邻里间议论纷纷,已传得甚远了,知县老爷断不会半点不知。但他却不追问,也不查勘,只作不知道,可见也没什么作为。” 蒋平眉毛一立还要再说,白玉堂已经不耐烦,道:“四哥我求你了,好好休息吧啊,小弟真要睡了。”没等说完已拉着展昭出了门。蒋平哎了一声,嘟囔道:“我又没问你话,你睡就睡吧把展昭拉走作甚?前几天是三个人轮流去李家,自然只需要两间房,可今天你也没多要一间。就算是懒得去加,你怎么不在这陪四哥我?” 白玉堂自然没听见蒋平的抱怨,就算听见了也会当没听见。他本来不困,但既然话已出口,也懒得再去找别的事做,遂躺上床发呆。展昭关上房门,顺手拨了拨灯芯。 “猫儿,那冯姑娘就这样让你走了?”白玉堂翻了个身,一手支起头问道。展昭道:“冯平为林家兄弟的事差点气昏,她自然要照应父亲,哪里还顾得上我。”白玉堂撇嘴道:“如此说来,她还不算如何不明事理。”展昭道:“嗯。” 白玉堂放下手臂,望着床顶出了会神,又道:“我还有一事不明。那张圣姑画像,怎么会在林家兄弟身上呢?”展昭道:“他们虽未正式入教,却可算得是柳青锋手下,有圣姑画像也不足为奇。”白玉堂揉了揉鼻子,没接话。 展昭除去外衣,吹熄了灯,走到床边道:“让让。”白玉堂向内打了个滚,听得背后窸窸窣窣一阵响,忽笑道:“猫儿,我瞧那冯姑娘虽无倾国倾城之貌,倒也长得周正,又对你痴心一片,家境又殷实。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不如就结了这门亲吧。” 虽是笑着说的,心里却一阵发空,好似没甚底气。半晌不闻答话,不禁奇怪。翻身一看,只见展昭目光炯炯正眨也不眨盯着自己,不由一阵发毛,道:“你看我作甚?”展昭道:“我看你也长得周正,家境也挺殷实,就是不知道是否也对我痴心一片。” “你……想得倒美!”白玉堂大窘啐道,“爷好心与你说,你却占爷便宜。”展昭无辜地看着他,道:“展某什么都没做,白兄不可冤枉好人。”白玉堂瞪着他刚要说话,忽觉腰间发痒。低头一看,见是展昭胳膊不知几时横过来,抬眼道:“什么都没做?把你那猫爪子拿开。”展昭道:“这客栈床小,展某手臂实在无处可放,白兄包涵则个。”白玉堂道:“那也不能放我这里,我怕痒。”展昭微微一顿,上下移动了几寸,道:“那你看哪里合适?” 腰间有带脉要穴,本就是极为敏感的,白玉堂说怕痒实无半分夸大之处。手腕搁在上面已是难当,这样一移,更是痒得他全身都蜷了起来,拼命忍着笑骂道:“你这死猫……故意整治我,快放开!” 这客栈的床确实不大,白玉堂腿一蜷,膝盖直顶到展昭小腹。展昭本是打趣意思,忽然遭此一顶,声音瞬间暗哑了几分:“白兄……”白玉堂总算缓过气来,一掌将展昭手臂打到一边,道:“叫什么叫——”不经意间看见展昭眼神,喉头一滞,原本要说的话竟全忘了。 夕阳斜照而入,两人侧卧在床上相顾无言。白玉堂想起当日蔡铎的话,感到展昭被拍开的手臂自股上滑过,忽觉一阵悸动,身下竟起了反应。看展昭时,眸沉如水,却似蕴着狂风骤雨,一触即发。 “猫儿,”白玉堂眼珠一转,欺身凑近,握了展昭的手低笑道,“你勾起来的,可得负责解决了它。” 展昭任由他引着自己的手去到火源,轻声应道:“展某定当尽心竭力……” 夜幕初临,风也起了。许是嫌冷,白玉堂好容易抽了个空,拖过被子兜头盖下,吃吃笑道:“让五爷瞧瞧,猫儿眼睛有多好。”展昭道:“你不知道,若是这般黑法,猫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看老鼠最清楚。”白玉堂道:“我不信。”展昭道:“那你便出个试题来,看展某可会答错。”白玉堂喘息着笑了几声,却不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蒋平在门外叫道:“老五!你睡了没!” 白玉堂吓得一抖,将头钻出被子,见蒋平并没直接踢门,才提气应道:“什么事啊,明天再说行不行?”蒋平道:“我怕明天又忘了,就是提醒你一句。这样下去毕竟不是个事,我也不想一直跟着你。你赶紧的收拾收拾,跟我回岛完婚去。”说完踢踏着步子回隔壁去了。 “四……”白玉堂听见脚步声,只好把抗议吞了回去。展昭也掀开被子,凉凉问道:“完婚是怎么回事?” 白玉堂垂头丧气地将当年大哥替自己订下亲事、如今女方正在陷空岛等候完婚一事略说了一遍,急道:“我根本没见过那姑娘。若不是四哥找来说起,我连这事都不会知道。”展昭道:“那你打算怎样呢?”白玉堂坚决摇头道:“不管怎样,这门婚事我是打死都不会应的。”展昭道:“但蒋四哥定要押着你,你也不能就此再也不回陷空岛。倘若那姑娘其实是你良配,岂不是白白耽搁了?就算确实无意,也不能让人家在岛上等一辈子啊。” 白玉堂瞪了展昭好一阵子,颓然道:“依你说怎样?”展昭道:“你随蒋四哥回岛去将这事了了。孙秀既被庞太师带走,性命想必暂时无虞,我且回京交了旨,便去寻你。”白玉堂眼望别处,道:“你寻我作甚?”展昭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去寻你,你若真的被你几位哥哥说得娶了亲,我岂非追悔莫及。” 白玉堂嗤地笑出声来,倒头又蒙上被子,道:“睡觉。” 夜风徐徐,带香入室,薰人欲醉。想必今年冬天,不至太冷。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卷完 第五卷 本无因 第49章 一、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陷空岛厨房老王最近很高兴。自从小李母亲过世之后,小李回家守灵,这厨房就短了人手,老王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活,实在是累得慌。也曾跟岛主说再请一个,可是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一直搁下了。 但不久之后情况就有了好转。岛上新来了俩兄妹,据说那姑娘是五员外幼时就订下的亲,这会儿年龄到了,便来拜访。一则商讨婚事,二则熟悉环境。虽说姑娘家家的亲自参与这事不太好,但她父母均故,当哥哥的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家,只好一并带来。老王起初没太在意,直到有一天这姑娘进了厨房,帮忙做起事来。卢夫人闵秀秀几次劝她,她却说不好意思白住,何况在家本也做惯了的。几天下来,众人对她的手艺都是赞不绝口,也就半推半就地任她去了。 如此老王便清闲了下来。横看竖看,这姑娘模样既好,手脚也麻利,谁若娶了她,真是天大的福气。只是五员外自出岛上京就没回来过,也不知几时能成了这桩好事。 这日那姑娘又将事情揽了过去,老王乐得自在,自拿了张藤椅,在后院门口晒太阳。正捧着茶壶喝着,忽见湖面上远远的划来一艘小船,瞧方向是去往前边码头的。老王瞟了一眼,猛地一怔:船头那人虽看不清面目,可一身白衣白裤,连靴子也是白的,更别提那雪氅了。这等打扮,除了白玉堂再无别个。 老王使劲地揉了揉眼睛,那船已看不见了。将茶壶往边上一放,他整个人都跳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前面,大呼道:“五爷回来了!五爷回来了!” 自白玉堂离岛之后,卢家庄素来平静,被这么一扰,当下起了波澜。卢方和夫人闵秀秀倒还好,那老三徐庆却是一跃而起,挥舞着单刀呵呵笑道:“我正愁没人好生打一场,回得正好!”韩彰在一旁闻听此言,撇了撇嘴,摇头不语,心下暗暗嘀咕道:“究竟是老四有本事,竟说得他转来,真是奇了。” 说话间白玉堂同着蒋平已步入聚义厅来,笑道:“哥哥们好久不见,小弟这厢有礼了。”徐庆大笑道:“老五几时同我们也这般文绉绉起来,快快拾掇了,来和三哥过几招!”白玉堂道:“自当奉陪。”徐庆刷的一刀便劈了过去,白玉堂脚尖一点,眨眼间已退到厅外,招手道:“来来,外边方便。” 蒋平和韩彰对视一眼,都笑了笑,自走到一边喝茶。卢方愣怔了半晌,才跌足道:“这个老三,急吼吼的过什么招。哎,你们快去,叫他们别闹了,让五弟歇歇。”蒋平撇着茶叶,头也不抬,道:“大哥你放心,五弟精神好得很,没累着。”卢方瞪眼道:“胡闹。精神再好也是赶路回来的,怎会不累。快去。”蒋平耸了耸肩,道:“我不去。他这一路可折腾得我够呛,好容易带到了,我可不再去碰钉子。” 闵秀秀终于插上了话:“他怎么折腾你啦?”蒋平喝了口茶,将信阳诸事略述了一遍,摊手道:“这之后他还不打算回呢。要不是展兄弟劝啊,不知还有多少事。”韩彰奇道:“展昭劝他回的?”蒋平道:“是啊。说是劝了一夜,好容易才让他回岛。我看展兄弟才是该歇歇,成天可着五弟闹腾。”韩彰道:“你这话说的。展昭多少案子得亏五弟帮忙呢,什么叫闹腾。”蒋平道:“那也是。不过五弟毕竟是个不爱循规蹈矩的,是帮忙还是添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卢方听他们说个不休,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猛想起一事来,拍着额头叫道:“嗨,你看我都忘了。赶紧的叫五弟进来,也别歇了,先好好见过敏姑娘和俞兄才是。” 他这一提,闵秀秀也记了起来,急道:“敏姑娘还在厨房里呢,我这就叫她去。”说着匆匆离去。韩彰瞥了还端着茶碗的蒋平一眼,苦笑道:“得,我去当恶人。”走到厅前扬声道,“老五!进来见客!” 徐庆正打得兴起,听了这声,不耐道:“见什么客——”忽然想起那兄妹俩,忙道,“对了,是要见客。”也不多说,立马收了单刀,摆手道:“一会再打。” 他这猛地一停,白玉堂收势不及,合身向他怀中一扑。徐庆吓了一跳,赶紧接住,问道:“你怎么了?”白玉堂苦着脸抬起头来,道:“脚崴了——这样见客也无礼不是?还是待小弟歇上半日,晚上再见吧啊。”一瘸一拐地就要往自己房中去。刚转身,便听卢方在厅口沉声咳了两下,心知大哥这是在警告了,只得乖乖进屋。 刚在椅中坐下,闵秀秀已笑盈盈地引了两个人进屋。白玉堂暗中翻了个白眼,这才起身见礼。抬眼望去,只见前方的男子一身粗布衣服,虽简单倒也干净,一张脸看上去忠厚老实,举止也是极谨小慎微的。后面那女子年方二八,一张鹅蛋脸儿,半低着头垂着眼,只睫毛轻轻颤动。因为刚在厨房收拾,匆忙中只随意擦了把脸,颊上还往下滴着水。 没打量完,闵秀秀已含笑介绍道:“这位是俞敦俞兄弟,这位是他妹子阿敏姑娘。俞兄弟,这就是我们老五白玉堂了。”俞敦长揖道:“久闻白五爷风神俊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白玉堂笑道:“俞兄谬赞,折杀小弟了。”俞敦道:“只恨在下读书不多,未能形容五爷丰采之万一。” “看看你们,都快成一家人了还客气来客气去的。”闵秀秀笑着打断了他们,将阿敏拉到身边,拍着她的手背道,“老五,你可是好福气。敏姑娘温柔大方,又勤快又细心,你要是怠慢了她,我第一个不答应。”阿敏低眉含笑道:“多谢大嫂。” 她的声音果然温柔婉转。白玉堂扫了她一眼,笑道:“敏姑娘比我小吧?那就是妹妹了。我好容易当次哥哥,自然不会怠慢她。” 此言一出,厅里气氛登时凝滞起来。俞敦还不怎样,卢方脸上却第一个变了颜色,喝道:“五弟你……”闵秀秀急忙踏前一步,道:“五弟说的也没错。俩人这不才刚刚认识嘛,总要慢慢来才是。”阿敏也笑道:“我虽不是江湖中人,却也听得白五哥素来温存,可是大嫂多虑了。” 卢方缓和了脸色,但仍觉不安,遂道:“秀秀,俞兄家中定然还有很多事要处理,耽搁太久总是不好。不如我们择个日子,早日给他们完婚,也好让俞兄放下心来。” 这次轮到白玉堂沉下了脸,道:“大哥,我年轻识浅,也尚未有什么建树,只怕误了敏姑娘。这婚期之议,还是缓一缓的好。”卢方猛地将眼光射向他,强自按捺着道:“敏姑娘早已到了出阁年龄,你又这么晚才回来,已是误了她很久了。若是再缓,如何说得过去?还是早日定下,也了却一桩心事。” 白玉堂脖子一梗还要再说,蒋平已一把扯住了他,冲卢方道:“大哥,五弟刚刚回岛,只怕还未缓过来。况且他是什么脾气,敏姑娘也还未知道。不如让他们自去处处,你就先别操心了。”边说边推着白玉堂往外走。白玉堂顿了一顿,拂袖而去。闵秀秀忙拉了阿敏一下,悄声道:“老五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怕不好当着这许多人说。你便去看看吧,我叫下人们都避开。”阿敏低低应了一声,循着方向去了。 蒋平吁了口气,见卢方直喘粗气,眼珠一转,拖了韩彰道:“二哥,我想起那柳青锋同你师门可有些关系。来来,去我房里我给你细细讲来。”韩彰道:“好。”也不多看卢方,随他出了门。徐庆左右看看,嘟哝了几句,也溜出了聚义厅。 俞敦尚未全弄明白,奇道:“几位兄弟这是……”卢方叹了口气,道:“俞兄,你不知道,我们老五自小被我们宠坏了,任性得很。听他刚才那意思,竟有不想……嗨,不想完婚之意。这怎么行,婚姻大事岂同儿戏,怎能由得他胡来。若不是俞兄和敏姑娘在场,我少不得要教训他几下。”俞敦笑道:“五弟确是比阿敏大,顺口一句哥哥妹子也没什么。说什么暂缓婚期之议,也是他二人初识,人之常情。卢兄莫不是想太多了?”卢方叹道:“若是我想多了,那最好。要不然我一定……” 闵秀秀白了他一眼,打断道:“得了吧,你教训得了他?他爱你敬你不敢还手,跑总跑得掉吧?我瞧五弟……”她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却不说下去了。 白玉堂一气奔到了自己居所院中,才停下来喘了口气。阿敏美貌温柔,瞧来性格也好,若是萍水相逢,说不定还会引为红颜知己。可她偏偏是从没半分交情的未婚妻。自己只不过露了半点不愿完婚之意,卢方已然大怒,若说实了,只怕要气出个好歹来。可见这婚约定然不假了。听得身后脚步踉跄,娇喘吁吁,心知是阿敏跟来,忽然生出十分的厌恶,当下长啸一声,身形乍然冲天而起,转折间画影铿然出鞘。 一道雪光在树梢划过,如闪电,如白练。树叶受了剑气激荡,纷纷离枝,在空中盘旋飞舞,绕着白玉堂周身转个不休。白玉堂伸足在树枝上一点,又跃起数丈,手中长剑舞成大大小小数十个圆圈,叫人目眩神迷。 这套剑法本是幼时习练,旨在锻炼力道方位,并无多少杀伐之气,不适对敌,故此几乎从未用过。此时使将出来,不过是想吓唬一下阿敏。因此使不数招,身子落下地来,便顺势一挥一抖,叶片向着阿敏激射而去。 阿敏本来并没想跟太紧,但见白玉堂一身白衣飘然行在前面,竟不自禁地想要更加亲近,不由得越奔越快,只是总追不上。待到白玉堂蓦然出剑,她先是吓了一跳,后又眼睛一花,心神荡漾。仰首看着白玉堂在树梢舞剑,宛如云端仙人谪落凡尘,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流,少不得有几分自惭形秽。正出着神,哪知身前风声急响,叶片卷着劲力呼啸而至,不禁惊叫一声,花容失色。 白玉堂倏地甩袖在她面前拂过,消了树叶来势,方收剑而立,微微躬身道:“敏姑娘受惊了。”阿敏回过神来,笑道:“不妨事……”话音未落,白玉堂已直起身子,盯着她眼睛道:“但我行走江湖,刀尖上舔血是常有的事。既不能陪你抚琴吟诗,也难消受你缝补烹煮,常常还会有仇家找上门来,更加少不了激斗血战。这样的日子,你受得了吗?” 阿敏微张着口,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白玉堂又深深望了她一眼,放柔了声音道:“你我婚约,我本来全不知情,几位哥哥从未提起过。此事既未张扬,也于你名节无损。你还是随你哥哥回去,寻个好人家去吧,莫耽在我身上。”说罢转身要走。 忽听阿敏轻笑一声,道:“五爷未免将自己忒也瞧得高了。”白玉堂一怔,回过身来,见她咬着下唇,眼神中满是傲气:“婚事订下之时,我也还不懂事。即便懂事了,我一个女孩儿家,又能作得什么主,还不是由着父兄安排。因此这并不是我非要攀着五爷,乃是当年两家共识。如今我父你兄皆已过世,婚约是逝者遗愿,我不敢不从。五爷固然是交游天下,不想受了束缚,我又何尝不是一个人清静惯了。若嫁入陷空岛,我自当恪守为媳之道,将卢岛主夫妇当作公婆相敬;若五爷要我回去金华守着旧屋,我也自当奉白大嫂如姑,视芸生侄儿为子。至于五爷身侧,你也不情,我也不愿,不在一处也罢。”也不等白玉堂说话,自己先行了一礼,望厨房去了。 白玉堂瞧着她莲步摇曳,身姿绰约;怔忡半晌,不禁唇角一弯,心道:“有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哦也我终于可以正式开虐阿敏了…… 第50章 二、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闵秀秀觉得白玉堂有些不太对劲。首先,据蒋平所言,他本不愿回岛,是展昭劝转来的;其次,他虽然并未对阿敏敬而远之,但那不愿成婚的意思实在太明显。可他却也没有找个借口再次离开或是干脆偷偷溜走,而是仍呆在岛上。又过了几日,见白玉堂与阿敏的交流好像多了点,但只要阿敏一回头或是一转身,他原本带着礼貌笑意的眼睛便即刻黯淡下来,仿佛盛满了什么心事。偶尔向着码头眺望一阵子,没见湖面上有半点动静,那份黯淡便又加深了几分。 再观察了几日,闵秀秀得出一个结论:白玉堂在等人。等谁暂且不知,然而此人一定极受他看重的。至于等此人来做什么,闵秀秀不知怎么,却不愿再想下去了。 这天早上白玉堂在院中练剑,阿敏站得远远的看着。一套剑法使毕,落下地来,脸不红气不喘。阿敏微一踌躇,将手中端着的茶盘放到石桌之上,一言不发地转身出了院子。 白玉堂走到桌边,见壶中茶水碧绿,清香扑鼻,略一迟疑,仅饮了一杯便放下了。跃上树梢望了一时,正要跳下,忽见闵秀秀朝这边走来,赶紧溜下树干,背对着门口坐到桌边,假装没有看见。 “老五,”闵秀秀一手拍上他肩膀,笑道,“喝茶呢?”白玉堂手一抖,将茶水泼了些出来,吃惊叫道:“大嫂你几时来的?可吓我一跳!”闵秀秀半信半疑地瞅了他一眼,把茶杯接过放好,道:“我吓你一跳?从你八岁起五十步之内便瞒你不过了,如何今日到了身后还不知道?”她托腮看了白玉堂一阵,直到看得他浑身发毛才续道,“有心事?想人呢吧?” 白玉堂啊了一声,打着哈哈道:“没有啊,没有……想什么人呢,我就是在想、在想……”重复了好几次也说不出在想什么,见闵秀秀眼中玩味意思愈浓,心下一急,冲口道:“在想不知道这个、这个,噢,二哥有没有怎么样了。” 闵秀秀奇道:“他怎么了?”白玉堂道:“咦,四哥没说过吗?二哥师门变故原来和神女教有关的。不知二哥会有什么反应。”闵秀秀道:“这个啊,说过了。唉,他两个谈了一晚,毕竟是过去了,也不能怎样。”白玉堂哦了一声,努力想找点什么别的来说,终是扯不出一个话题来。闵秀秀打量了他几眼,悠悠道:“老五,你别和我东扯西扯的。回来也这许多天了,总得有个打算。现今你几个哥哥都不在这里,没人瞪着你。你老实同大嫂讲,究竟阿敏哪里不好,还是……”她顿了一顿,“你已有意中人了?” “阿敏没哪里不好。”白玉堂忙道,生怕落得个编排人家姑娘的罪名。闵秀秀道:“那就是有意中人了?”白玉堂心里一跳,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哪有此事。”闵秀秀皱眉道:“既无意中人,阿敏又没哪里不好,你怎么就是不肯定个日子呢?这叫她哥哥怎么放心回去?”白玉堂转开头去,道:“大嫂,没哪里不好,也不是定要娶她的。” 与前面的话相比,这句话语气似乎格外重了一些。闵秀秀呆了一呆,放缓了口气道:“你突然多出个未婚妻来,心里有些过不去,原也正常。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向来都是这样的。你父母早丧,长兄为父,兄命即是父命。白大哥虽已过世,可婚书确是他签的,这事也确是他订下的。就算你当真不愿,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这事虽未张扬,可他俞家街坊四邻亲戚朋友,总不会半个知道的都没有,若这样回去,姑娘家的声名成什么样了?” 白玉堂心烦意乱,站起身来。闵秀秀也跟着他站起来,好言劝道:“五弟,感情都是慢慢养出来的。常言道,日久生情,我瞧你们近日熟悉了些,言谈也多了。这样下去,未尝不会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白玉堂不多说话,只是不允,而且连看也不看她了。闵秀秀见他冥顽不灵,又急又气,脸一板道:“老五,你说实话,当真不是为了别个姑娘?”白玉堂摇头如拨浪鼓一般,道:“绝不是。”闵秀秀道:“那你见天儿地望着码头,是等谁来呢?” “我……”白玉堂猛地转过头来,惊讶地瞪大了眼,但话终究是吞了回去。闵秀秀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你等谁来?是否那人来了,你才肯重新仔细考虑这桩婚事,否则便宁可一天天拖下去?” 白玉堂喉头滚了几滚,仍是没说话。闵秀秀观他目光闪烁,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自然不肯放过,遂进逼道:“五弟,大嫂打小讲你养大,你有什么不能对大嫂说的?”白玉堂摇了摇头。闵秀秀又道:“自从你上京以来,便极少回岛。我知你好奇心大玩发了性,那也没什么。可你这几年究竟遇了什么人经了什么事,竟不肯直说清楚?若换了从前,你是真不喜欢做的,定要吵个天翻地覆还不罢休,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只顾自个儿憋心里谁也不肯讲?” 茶水已凉了,白玉堂垂着头拿茶杯在掌心转着。待到这茶被他重又激出了丝丝热气,这才缓缓开口道:“大嫂,我非是不想同你讲,实在是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我只知道……”他忽然抬起头,眼神坚定,“你们若定要逼我娶阿敏,我也不敢有违,只是她这辈子活寡可就守定了。” 这话惊得闵秀秀倒退一步,颤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白玉堂苦笑了一下,道:“我与阿敏无怨无仇,何必害她。大嫂,你放了我也放了她吧。” 闵秀秀还没想出如何答话,听见脚步声响,回过身来。只见家丁卢七一溜小跑进了院子,禀道:“夫人、五爷,展大人到了,求见五爷。”闵秀秀讶道:“他怎么来了……我这就去招呼。哎?” 她忽然发现白玉堂已影踪不见。不知怎么,心下一怵。 白玉堂听到一个“展”字时已将一口气提了上来,待到卢七说完,他早蹿出了十多丈远。奔到聚义厅外,忽然刹住脚步,心道:“这死猫说交了旨便来岛上,却多耽搁了快半个月,眼看着都要过年了。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还是故意的。不管怎样,总不能显得……” 嘀咕着走到厅口,见展昭正与卢方叙话,韩彰和徐庆陪坐在一旁,蒋平却不知哪里去了。听得卢方道:“展兄弟一路辛苦。”展昭欠身笑道:“卢岛主言重了。展某与白兄有约在先,本该早就登门拜访的。只是公务缠身,未能脱开,实在惭愧。”卢方道:“这么说来,展兄弟此时当是有假了?不如就在岛上住段日子,正好喝了老五的喜酒。” 说到“喝”字的时候白玉堂已觉不妙,赶紧一步抢进大声呼道:“猫儿你几时来的?”心里也知道展昭耳朵好得很,断不会这样就漏听了后半句。只是还没等展昭说话,卢方已皱眉道:“老五,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当着客人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白玉堂暗中扮了个鬼脸,道:“大哥,我听卢七说猫——展兄找我,故此前来问问,啊,问问。”卢方道:“那也不能这样。没见我正同展兄弟说话吗?半点也不稳重,怎么成亲哪?” 终于还是没堵住卢方的口,白玉堂心里直把自家大哥骂了个半死,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如此不悦。偷眼见展昭面不改色,只是起身道:“展某确是与白兄有事要说,卢岛主切莫见怪。”卢方笑道:“哪里的话。既如此,你们说去吧,我也不扰你们。”展昭道:“多谢岛主。”又客气了一番,与韩彰徐庆二人分别作礼,才向白玉堂使个眼色,步出厅去。白玉堂心里发闷,一脸不愉地快步走在前面,连和闵秀秀擦身而过都没注意到。 “那么,你对那姑娘还算有好感了?是何等样人啊?”眼见只剩了自己两人,展昭才追上前去轻声发问。白玉堂倏地停下,怒气冲冲地低吼道:“你这死猫,明知我不情愿的,却来打趣。”一双眼睛死命瞪着展昭,简直都胀到疼了。展昭眨了眨眼,道:“是卢岛主请我喝你的喜酒,我自然以为你已愿意了。”白玉堂怒道:“我若愿意,打断他做什么?”展昭一笑,道:“那么我总算没有来迟。” 这话听来很有几分奇怪。白玉堂一呆,倒发不出脾气了。一时却也想不清楚,遂转而斥道:“没来迟?我可不信你交旨用了这么久,干什么来着?”展昭叹道:“这事说起来就麻烦了。” 听他口气,并没半分玩笑的意思。白玉堂又是一呆,道:“怎么了?”展昭道:“你知官家微服私访……”白玉堂道:“我知道啊。怎么,难道他还没回京?”展昭道:“那倒不是,他一早就回京了。可是回到宫里,却发现……”他迅速扫视一下四周,压低了声音,“灵公主不见了。” “什么?”白玉堂叫了起来,又赶紧闭嘴。过了一会,才轻声问:“不见了是什么意思?”展昭道:“灵公主本是吵着要和官家一起出来的,但她年纪还小,官家怕出事,就没答应。据宫女说,官家走了之后,灵公主一直不开心,整天闹脾气。有一天早上宫女端了水盆进屋,发现公主不在房内,四处找遍了也没见人。宫女起初不敢声张,但整整一天没找到,却发现公主的首饰盒少了一个,就去报知了皇后。接下来,”他苦笑了一下,“不说你也猜得到。直到官家回宫,也没找着灵公主。” 白玉堂皱眉沉思了一会,道:“你是说,她因为想要出宫却没得到允许,就自己偷偷溜出来了?”展昭道:“很有可能。皇宫虽然大,可也就那么些地方;整个宫的人找了这么许久都没找着,想必是不在宫里了。况且她带走了首饰盒,大约是当钱使的。”白玉堂道:“但她从小在宫里长大,哪里认识外面的路?就走也走不远的。”展昭道:“包大人也是这么说。但先生说,灵公主一向任性,又不通事故,只怕用不了半天就被人盯上了。那些首饰她固然不放在眼里,可别人看来,样样都是珍宝。这一露财,定是要招惹麻烦的。” 白玉堂也叹了口气,道:“前年我不是教了她些功夫?总还可以对付得了几个人。”展昭道:“江湖险恶,她半个人也对付不来的。你当都像你那么人精的啊?”白玉堂斜了他一眼,道:“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那么你耽搁的这半个月就是为了这事了?你现在既然来了,就是找到人了?”展昭道:“我耽搁了是因为官家正为此事心烦,好多天才接见。之后也没说什么,好像有些为难的样子。后来大人才告诉我,官家认定灵公主出不了京城,正派人满城搜呢。派的是兵马司的人,找寻公主下落的事正正落在孙荣头上。你说这个节骨眼,官家怎么可能去查孙秀和庞太师?” 白玉堂吁了口气,道:“你告了多久的假?”展昭道:“到年后。”白玉堂吃了一惊,道:“这么久?”展昭眼望远山,道:“腊月廿七是我父二十周年忌日,该当回乡祭拜。”白玉堂万没想到这么句话,啊了一声,不知如何接口。 展昭沉默了一阵,忽笑道:“我的事讲完了,你呢?不管你愿不愿成亲,总得告诉我,那姑娘什么样啊?”白玉堂打了个颤,转过头嘟囔道:“你定要知道,自己看去,我可不引见。” 展昭站到白玉堂身边,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却没见到什么姑娘,只远远地看见松江水在脚下奔流而过。 第51章 三、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 展昭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见到阿敏。他正从客房往白玉堂院中走,撞见阿敏端着茶盘从对面也向那边去。阿敏低着头,脚步匆匆,压根没看见展昭。 到得院外,阿敏轻轻叩了叩院门。白玉堂尚未起身,听见门响,扬声叫道:“假客气什么?进来。”边叫边坐起来整理。阿敏一呆,这才发现门并未上锁,遂小心推门入内。展昭闪身跟在后面,没发出半点声音。 走到房外,白玉堂听见脚步声,取笑道:“怎么,赶着给爷送早饭来了?”阿敏怔了一怔,道:“五爷今日较往常早些,饭还没好。” 白玉堂动作一滞,转身道:“怎么是你?”方意识到自己外衫未着,忙扯过被子道:“你……你回避一下……”阿敏笑道:“不碍事的。”说着走进房中,把茶盘放到桌上,“五爷以为是谁?” 她是第一次进白玉堂的房间,不由四下打量了一番。虽是以白色为主,倒也不觉过素,只是几分典雅几分讲究。唯一突兀的颜色是窗上挂着的一个大红的同心结,颇为抢眼。阿敏才向着它迈了一步,忽听白玉堂沉声道:“我说你回避一下。” 既无打趣,也无慌乱,简直冰冷得可怕。阿敏打了个寒颤,乖乖地转身出门。迎面正见着展昭静立在门侧,对自己微笑道:“抱歉得很,白兄大约以为是在下,让姑娘受惊了。” 阿敏望着展昭的眼,不觉出了会神,随口应道:“你……你是谁?”展昭跨进房内,道:“在下展昭。”阿敏哦了一声,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方向转了半圈,慢慢地往后退着,嘴唇轻轻翕动,不知是要说什么。忽地后踢到了门槛,这才醒过神;什么也没说出来,快步走出了院子。 “死猫,我看她是看上你了。”白玉堂没好气的声音总算把展昭盯着阿敏背影若有所思的眼神给拽了回来,“不如我成全了你们。”展昭走到床前,看着他仍紧紧抓着被子不觉好笑,道:“一个冯姑娘就够我受的了,你还想又推给我一个?”白玉堂掀开被子跳下床来,瞪眼道:“冯姑娘?哪个冯姑娘?”展昭道:“冯念瑶。你这么快忘了?”白玉堂道:“她干了什么?”展昭道:“也没干什么,就是前脚后脚地跟着我到了开封府。她既不报案,也不投亲,自然进不去,却天天在外面等着,害得我应召进宫都要翻后墙。” 白玉堂瞪了展昭好大一会,重又钻回被子,好似怕冷一般。展昭在他身边坐下,道:“我许久没来陷空岛了,你也不好生招待一下?”白玉堂哼了一声,翻了个身道:“想逛自己走去,岛上人又不是不认得你。” 展昭叹了口气,不再说话。白玉堂等了一阵不见动静,倒奇怪起来,伸肘轻撞两下,道:“你到底想什么呢?”展昭道:“我想,忽然有这么段日子清闲下来,不知道做什么的好。”白玉堂道:“你不是要回乡么?”展昭道:“此到常州最多不过两日工夫,倒不用现在就去。”白玉堂道:“那你来问我?我最不会安排人的。”展昭道:“你总可以安排下你自己吧?说出来我参考一下。” “我么……”白玉堂抓抓脑袋,脸都皱成了一团,“我只想怎么摆脱这个莫名其妙的婚约。你既无事,给我想想办法。”展昭道:“我本来就是——”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吞了回去,似乎不方便说下去。白玉堂白了他一眼,道:“吞吞吐吐做什么?有话说完。”展昭转开头去,道:“我本来就是来帮你解决这事的。” 那晚客栈中冲动之下一夕温存蓦然涌入二人脑海,一时间都有些不自在起来。白玉堂触到扔在一边的外衫,随手抓了挥出,卷住了桌上的茶壶。正要运劲收回,展昭忽然出手,两根指头在绷紧了的外衫上一搭,道:“这是她拿来的茶,我不许你喝。” 衣衫本来柔软不着力,全仗着白玉堂灌注的真气。被这样一阻,其上力道自然便散了开去。茶壶叮地掉落下来,恰好砸在茶盘边缘,把整个茶盘都带下了桌子。壶盖跌开,内中茶水溅了一地,还冒着热气。白玉堂不及甩开手中衣物,只叫了一声:“猫儿小心!” 展昭却早在搭上外衫时已做好了避让准备。只是他本来坐在床上,跳跃闪避终究不便,匆忙间只得向边上一撑。 若不是被子凌乱绊住手脚,他是万万不会摔在白玉堂身上的。随着白玉堂一声故意夸张了的惨叫,几只茶杯丁零当啷碎了个彻底。 “展昭!你赔我茶具!”白玉堂使劲将展昭推落一旁,半撑起身子怒目而视。叫得虽气势汹汹,却无半点当真索赔的意思。展昭对上他的眼睛,扯了扯嘴角,道:“展某向来俸禄微薄,哪里赔得起五爷的东西。” “那……”白玉堂翻了个身,撑到展昭上方,“你就以身相许吧……” 展昭望着这耗子不怀好意的笑,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道:“你家茶具会不会太贵了?”白玉堂道:“贵是贵了点,可谁叫你打破它。”展昭眯起双眼,道:“展某虽然没什么大本事,总不能只值几个茶杯。既如此,我得打破点别的什么才不算太吃亏,你说是吧?”白玉堂眨眨眼,道:“什么?” 展昭微微一笑,抬手扣住了白玉堂双肩。 闵秀秀的脸色又不好看了,韩彰和徐庆都把头埋得低低的,蒋平干脆几口扒完早饭就躲了出去。卢方虽然强作镇定,却也一眼都不敢朝妻子看。俞敦和阿敏知她断不会迁怒于自己,但终究不明就里,横竖有些忐忑,也都闭紧了嘴不说话。 气氛凝滞了一盏茶工夫,闵秀秀总算忍不住了,扬声叫道:“卢七,去看看五爷怎么回事!”卢七从门口探进半个头,道:“回夫人,小的方才已去看过了。展大人打碎了五爷的茶杯,五爷正和他算账呢。” 厅中众人都是一怔。闵秀秀几步走到卢七面前,奇道:“你说什么?展大人好端端的,去打碎他茶杯做什么?”卢七道:“小的也不知道。只是奉命去请展大人时,翠儿说展大人寻五爷去了。”闵秀秀道:“这个我知道。”卢七道:“所以小的就又去了五爷那边,才到门口就听见里面茶杯碎掉的声音,还有五爷叫展大人赔他茶具的声音。小的叫了几声,他们好像都没听见。小的实在不敢随便进五爷的院子,就回来了。” 阿敏忍不住插话道:“那为什么?”卢七看了她一眼,笑道:“敏姑娘有所不知,五爷那院子里到处是机关。不得他叫进,没准推个门就被吊起来了。”阿敏想了想,又问:“我早上送茶过去,敲门时,五爷以为是展大人,说了一句‘假客气什么’。莫非展大人从来不必等他许可么?”卢七道:“这小的就不知道了。但展大人那般本事,也未必困得住他。” 闵秀秀打断他道:“我不管他们算什么账,总之现在得给我吃饭。老五什么毛病,几个茶杯还较真。你请不动他,我去。”说着举步就向外走去。 才走了一步,迎面便见白玉堂拉着展昭匆匆跑进,喘气道:“大嫂对不起我来晚了。”也不等她说话,径直冲到桌边坐下。展昭被他拉得跌跌撞撞,好容易才稳住身子。 “老五,你账算完了?”闵秀秀叉腰走近,站到他背后问。白玉堂埋头边吃边道:“等会继续。”闵秀秀道:“哟,几个茶杯要那么麻烦哪?”白玉堂道:“嗯。”闵秀秀狠狠剜了他一眼,转头对展昭道:“展兄弟,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展昭起身谢道:“卢夫人言重了。白兄要算的这些账,本就是展某连累的,自然应当奉陪到底。” 白玉堂刚喝了一口粥,听了这话差点呛住,连声咳嗽。展昭忍笑在他背上拍了两下,慢条斯理地道:“白兄,方才仓促,只赔得出些粗瓷。若要金杯玉盏,只怕要好好打磨一段时间。” “臭猫你给我闭嘴!”白玉堂抓了个包子往展昭口里一塞,自己也拿了个馒头,做出一副“不管你们问什么爷现在不能说话”的样子。闵秀秀又好气又好笑,在他头上敲了个爆栗,扭身收拾起碗筷来。 俞敦接到家书说妻子突发恶疾,急急告辞了,说好年后再来商谈婚事,阿敏就在岛上住着。几位岛主自然是一番劝慰,闵秀秀更是连声担保将阿敏当作亲妹子。俞敦再三谢过,又叮嘱了阿敏几句,这才踏上归程。 阿敏却再也没有去给白玉堂送过茶,反倒常常望着客房出神,望得展昭心里直犯嘀咕。白玉堂起初不屑一顾,渐渐的也有些疑虑起来,也不再以此取笑。但阿敏从未有过任何行动,自也不好贸然相询,只得随她去了。 天已入冬,虽尚未飘雪,这水泽之中,已有了几分刺骨的寒气。众人皆是习武之人,倒也不惧,却苦了阿敏娇怯怯的身子,成日离不开暖炉。闵秀秀见状,或明或暗地提了好几次,叫白玉堂照顾着些,白玉堂却不是装听不懂就是装没听见。闵秀秀无奈,便又劝展昭即便商谈武学之道,也不用那么久,好让白玉堂匀点时间给未婚妻。展昭满口应了,遂宣称要闭关七天,出关后即辞别回乡。卢方等人自然鼎力支持,安排了仆役递送食水,谁也没注意白玉堂和阿敏都十分不高兴。 只是阿敏面上宛如无事,白玉堂却在客房外骂了足足一日的猫才罢休。 自此除了每日三次进去打扫的仆役之外,白玉堂的院子就没人去了。白玉堂闲极无聊,甚至起了寻阿敏攀谈的心思。但一见到阿敏怔怔望着客房,便无名火起,转身便走。 这日信步走入后山,不知不觉偏离了小道,头顶密密麻麻的树枝将天空划得支离破碎,地上厚厚的落叶隔着靴子带来微小但频繁的麻痒。白玉堂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弄不清方向,面前是以往从未深入过的一片林子。 “这是什么鬼地方?”白玉堂惊讶地脱口而出,提气掠上了树梢。极目远眺,只见到雾蒙蒙的一片,分不出是天还是水,卢家庄的房舍则是半点也看不到了。 堂堂锦毛鼠,竟然在自家山上迷了路,这叫白玉堂如何接受。当下凝神分辨,觉得东北方的雾好似略微淡一点,便向那边奔去。一气奔了顿饭时分,仍未见到树林尽头,不禁奇怪,跃下地来。 这一跃下,不由得大吃一惊。他自幼长于此地,若说后山太大从未进过多深还不出奇,那么除了五鼠以外竟不知有他人居住就奇了。陷空岛三面环水,一面是悬崖峭壁,与外界的唯一通路是卢家庄前边码头。鱼米菜蔬尚能勉强自给,可至少衣物定然是要出外采购的,如有人借用过码头,他决不会半点不知。况且此处远离水域,周遭亦无耕地,居住在此,除非以草根树皮充饥结衫,才能不与五鼠通一丝消息。 可是数丈开外立着的分明是一座小茅屋。门前没有落叶,屋顶茅草整齐,显然是有人打扫修缮的。白玉堂屏息走近,从窗缝往里看去。只见到一张竹桌,一张竹柜,柜后露出一角布衫。 白玉堂想了想,走到木门前面,举手叩了叩门。 第52章 四、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门内几乎是立刻就有了回应。白玉堂闪到一边,刚把自己在转角处藏好,就听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奔了出来,口中欢叫道:“爹爹!” 她奔了两步就停下了,自然是因为发现门口并没有人。迟疑着,她又走了几步,轻声唤道:“爹爹?” 不闻回应,只得回身,一手挠了挠下巴,嘀咕道:“奇怪,明明听见有人敲门的呀。”忽然又转过身去,还是没见到人,不由失望,拖着脚步回入了屋中。 白玉堂轻轻跃上屋顶,找准了椽的位置,才松下口气,稍稍踩实了些。俯身扒了两下,很快就在茅草中分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白玉堂将眼睛贴上缺口,向屋中望去。 只见这茅屋分了内外两间小室,只用一张竹帘隔开。外室除了那一桌一柜别无它物,内室也只有一张竹床,实在是简陋到了极处。窗台和床头之间搭着一根竹竿,上面晾挂着几件简单的衣服。那小姑娘正坐在床上踢着双腿,显然不是很高兴。 白玉堂眉头微皱,实在不明白这小姑娘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更不知道她爹爹是谁。正在想如何才能套问出来时,忽听不远处脚步声响,连忙辨明方向,伏低了身子。 来人虽然行动缓慢,但并未掩饰。屋中的小姑娘听见了声音,动了一动,却没站起来。那人走到门前,不见门开,似有几分奇怪,轻轻敲了敲门,唤道:“晓晓,你不在吗?” 这声叫出来,屋内外两人俱是一惊。小姑娘跑到外室拉开门,扑进来人怀里笑着叫道:“爹爹,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来人揉着她的头发笑道:“怎么会呢。我不来,你饿得哭鼻子怎么办?” 屋顶的白玉堂本来就有些受到惊吓,听了这两句,更是差点从上面滚下来。不为其他,只为前来给这神秘茅屋中小姑娘送饭、被她称为爹爹的不是别人,正是陷空岛大员外卢方。 白玉堂屏住了呼吸不敢动弹,心知大哥功夫纵然比不上自己,也差不到哪里去,一个不慎就会被发现。心里面念头可就转得飞快:这个叫晓晓的小姑娘断然不是闵秀秀所生;瞧来卢方瞒得甚紧,想必岛上无人知道此事,可见并不是什么光明的事情。可卢方素来洁身自好,于男女之情不甚在意,不仅从不眠花宿柳,就连纳妾也不曾有过;与闵秀秀虽不如年少时亲密,却也一向相敬如宾。然则这个女儿,又是哪里来的? 耳听得屋中卢方对晓晓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白玉堂觉得自己的好奇简直要沸腾了,却又不敢贸然相询。思来想去,只得等到卢方交代完事情、看着晓晓乖巧地一一点头应下、返回卢家庄时,才偷偷地跟在后面,暗中记下了路线。 阿敏依旧在望着客房出神。白玉堂无心理会,径自走到客房外面,从窗缝往内看去。见展昭闭目端坐床上,正自运功,瞧来不能受到打扰,只好又退了回去。 正拖着步子往自己房中去时,听见不远处闵秀秀的声音道:“吃完饭就不见人,你去哪了?”随后是卢方平静的回答:“去林子里散散步。”闵秀秀道:“你近来往林中去得挺频繁的。”卢方道:“还好。本想顺便捡点柴禾回来,可惜没怎么见着合适的。”闵秀秀笑道:“算了吧你,我又没不让你去,犯得着捡柴禾赔罪?”卢方也笑道:“敏姑娘留在这过年,她身子又弱,多弄些柴禾备着总是好的。我明日再去找找。” 两人说着话走远了。白玉堂停下脚步,出了会神,又返回客房。这次避开了阿敏,也不管那许多,从后窗翻了进去。 展昭乍然惊觉,不及细思,一手已拍到他面前。白玉堂闪身避开,叱道:“呆猫住手!”展昭一掌落空,方明了情状,忙关上窗,道:“你好端端的闯入来做什么?吓我一跳。” “当我乐意扰你哪?”白玉堂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将所见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展昭越听越奇,几次要插口,却又忍住了。末了白玉堂道:“我这几年纵然很少在岛,却也决不至于连大哥有了个女儿都不知道。况且他分明瞒着大嫂,这中间定然有什么问题。”展昭沉吟道:“此是你大哥家事,只怕你也不好过问。”白玉堂道:“我看未见得是家事。大嫂通情达理,又不是那等善妒妇人,若真是大哥和什么人在外头生的,大嫂未必就一定不容她,何至于鬼鬼祟祟地安排在后山那深林里边?就算怕大嫂伤心恼怒,安置在岛外不好么?那林子里虽没有豺狼虎豹,蛇鼠虫蚁是少不了的。让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独个儿住在那,怎么也说不过去。” “再说,”白玉堂喘了口气,不待展昭说话,又道,“她和大哥长得也不像,不见得真是他女儿。” 展昭沉默了一阵,道:“其实你便不来,我本也打算晚上去找你的。既有这事,我们明天去林子里看看就是。”白玉堂奇道:“你这就可出关了么?”展昭移开目光,道:“那本来只是个借口……”白玉堂啊地一声打断他道:“我说你莫名其妙闭什么关,敢情连我也蒙在鼓里!你到底有何企图?”展昭赶紧退了一步,道:“若不是那天你那么激动,我早就跟你说了。”白玉堂瞪眼道:“你还怪我?”展昭道:“不是不是。我是说,卢大嫂既然亲劝我少与你相处,又明见着你那般不悦;倘若我当日就说与你知,你此后表现不同,被看出来了岂非不好。”白玉堂道:“那你这几日经了些什么,为何眼下又打算去找我了?” 展昭不语,却屏息听了听外面动静,这才慢慢答道:“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敏姑娘有些奇怪。”白玉堂哼了一声,道:“她有什么奇怪?”展昭道:“你不见她日日望着我这边?”白玉堂扭过头,道:“我早说她看上你了,你不用向我炫耀。”展昭无奈地伸手将他的脸转向自己,苦笑道:“白少侠、白五爷,你在风流阵中经验总多过我吧,你几时见过一个女孩子是用那种眼神看意中人的?” “那种眼神是哪种眼神?”白玉堂眨眨眼,掠到窗边,偷偷看过去。他此前见到阿敏望着客房,心下不悦,自然不愿细看;如今展昭一说,他才认真看去。只见阿敏正正盯着这边,眼中平静无波,甚至隐隐还有一种毅然决然;没有光芒闪动,简直如同一潭死水,死水下方不是柔软的泥土,而是坚硬的石板。白玉堂一怔,吃吃地道:“她、她这是什么意思?” “我怎知她是什么意思。”展昭揉了揉额头,把他拉了回来,“我之前便已有些疑心,本想藉口闭关,看她是否会与你亲近,又或者你能看出些什么来。谁知你从此不来,她却一耽一整天。我几次听到卢大嫂问她怎不去寻你,她说那个位置暖和,又不似房中闷不透风,因此闲来无事便待在那里。卢大嫂也没什么说的,只好随她。” 白玉堂皱了皱眉头,又凑过去看了阿敏一眼,只觉她看起来虽然娇弱,内心却不知究竟如何,竟叫人有些捉摸不透。展昭叹了口气,再次把他拉了回来,道:“那么,你有何想法?” 白玉堂嗯啊两声,道:“明天去林子里看看那个小姑娘。阿敏嘛,反正至少要住到年后,也不用着急。” 展昭看了他一阵,道:“好。” 白玉堂低眉看了看他还没放开的手,转了转眼珠,轻笑道:“猫儿,你找我便罢,为何偏偏打算在晚上找我?”展昭一愣,看着他唇角笑意,不禁心下一荡,笑道:“你说,猫要吃耗子,是不是晚上最方便?” “呸,”白玉堂转身便走,“美得你……” 话没能说完,人也被展昭拉住挣不开去。白玉堂眼前一花,听得展昭在耳边道:“但就算是大白天,耗子自己跑到猫面前,也没个不抓的道理,是吧……” 展昭好不容易避过四散打扫的仆役来到后山的时候,白玉堂已经不耐烦地等了许久了。但因时间并不充裕,又怕被卢方等人发现,白玉堂也无暇同他计较,只打了个手势,便当先领路。展昭跟在后面,总觉得白玉堂走路有些不太便当,故而不敢离得远了,随时都准备上去扶一把。 究竟只走过一次,路不甚熟。白玉堂绕了小半柱香的工夫,才总算寻到了那茅屋。白玉堂跃上屋顶,冲展昭招招手,伏了下来。 “这茅草怎经得住我二人……”展昭踌躇再三,返身掠上了最近一棵树的树梢。白玉堂仰头瞪了他一眼,这才去看屋中情形。只见晓晓面朝墙侧卧在床上,还未醒来;桌上放着几盘菜,以轻纱蒙着,显然是昨日剩下的。 白玉堂吁了口气,摸出颗石子扣在指间,微微调了调方向,轻轻掷出,打在晓晓背心灵台穴上。晓晓身子一震,便不动了。白玉堂跳下地来,也不理展昭,自己走进了屋子。 屋中两间小室简直是一目了然,没有什么是在屋顶看不到的。那竹柜半开着门,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也无甚特别。白玉堂转了一圈,又将头伸入内室迅速一瞟,眼光堪堪落在晓晓身上。 天气寒冷,晓晓自然盖着被子;但那被子有些短了,以致她的脚露了一点出来。白玉堂看得清楚,她脚上紧紧裹着白布,将趾尖密密遮起,一双脚尖小如弓,狭长似月,与常人大不相同。再看床边鞋子,也是细长窄小,当是特意定制。床头衣衫倒是寻常得很。白玉堂又吁了口气,退了出来。 “缠足?”展昭听了白玉堂的描述,吃惊不小,“这小姑娘怎会缠足的?” 白玉堂摇摇头,在他身边坐下,顺手扯了片叶子。搓揉了一阵,道:“听说李后主嫔妃窅娘善舞,缠足是为了显得步态轻盈,自此多有效仿之人。只是南唐亡后,便也少了,当今天子未曾听得有此癖好。”展昭道:“正是。我于宫中值夜,也见过不少后妃宫女走路步态,几乎没有缠过足的。”白玉堂仰头靠在树上,道:“青楼女子,也不缠足。至少我没见过。” 他无意识地又扯了片叶子含入口中,发了会呆,道:“可有哪个教派有这样的规矩?”展昭摇头道:“我不知道。”白玉堂喃喃道:“大哥到底瞒了我们什么?”展昭道:“不如你直接问问他?卢岛主一向宠你,想必不会把你怎么样。”白玉堂横了他一眼,道:“那可真是一场愉快的谈话:哎,大哥,告诉小弟,你从哪里弄出个私生女来?” 展昭忍俊不禁。正要说话,忽又吞了回去,使了个眼色。白玉堂顺着看去,只见阿敏低着头朝这边走来。 “她——”白玉堂才挤出一个字,已被展昭捂住嘴扯下树,霎时间掠出了十几丈远。阿敏惊而抬头,只看见树枝摇晃,以为是风,也没在意。 白玉堂拼命挣开展昭,从树后探出头来,见阿敏直直往茅屋而去,浑没半分迟疑犹豫,不禁更加奇怪了:“她怎会知道这个地方?我都是第一次来。”展昭道:“第二次。”白玉堂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肘。 但阿敏走到门前就停下了,四面环顾了一阵,还是没有进去。白玉堂低呼了一声,道:“我忘记给那小丫头解开穴道了。”展昭道:“说不定敏姑娘会以为她还没醒,就此离去。”白玉堂道:“她本来就没醒——我是说,这下她该醒也醒不了了。” 话音未落,两人都变了颜色。因为阿敏绕着茅屋走了一圈,既不敲门,也不推窗,而是从怀中取出个火折子,迎风燃着了,举手凑上了屋顶茅草。 作者有话要说: 请叫我神展开小能手…[泥垢…… 万一圆不回来了怎么办呢QAQ 第53章 五、木叶初下洞庭始扬波 白玉堂身子一挺就要冲出,却被展昭一把拉住。白玉堂回头怒道:“你拉我作甚?”展昭道:“此时无风,就烧起来也不快,何必着急。”白玉堂像不认识似的盯着他,道:“你真是展昭?不是什么人易容的?”展昭将手伸到他唇边,道:“随你检验。” 这样一打岔,那茅草已燃着了,却没有起火,只是冒着白烟。那烟冒得十分缓慢,还隐隐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白玉堂怔了一怔,缩回脚步,本来想狠狠咬展昭一口的,也忘记了。 阿敏吹熄了火折放回怀中,转身走远了四五步。刚刚站定,听得吱呀一响。木门打开,晓晓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白玉堂轻轻抽了口气,又往后缩了缩。展昭放下手,慢慢地握紧了巨阙。 “你终于来了。”晓晓开口道,却不是白玉堂此前听过的那样对卢方撒娇的女孩儿声气,听起来竟像个老太太。阿敏点头道:“我来了。”晓晓道:“怎样?”阿敏道:“我想他们被我弄糊涂了,应该不会……” 晓晓冷笑一声打断了她,那冷笑尖厉如同鹰唳:“弄糊涂了?他们已经怀疑到我了!”阿敏吃了一惊,道:“怎么会!卢岛主岂非对你视如己出?”晓晓道:“自然不是卢方。我也没看见是谁,只知道半个时辰以前有人来探过。若非我天生穴道异位,此刻还昏迷不醒着呢。”她从背后伸出手,掌心正是白玉堂用来点她穴的石子。 阿敏急走几步,取了那石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道:“此是白玉堂之物。”晓晓道:“是么?”意似不甚关心,又踱了两步,“你今天没在,没问题么?”阿敏道:“今日有客人,他们顾不到我。”晓晓停住脚步,道:“是什么人?”阿敏道:“我也不知道。但看架势,至少要一整天。” 晓晓哼了一声,道:“白玉堂之物……他看不出什么的,但还是小心为上。你别盯着展昭了,把白玉堂缠住。”阿敏道:“不行!展昭正在闭关,只有出关那一刹那才有破绽。若是错过,都白费了。”晓晓断然道:“你去缠住白玉堂!展昭于陷空岛是外人,要卢方不信他,总比不信白玉堂简单得多。”阿敏道:“可是……”晓晓道:“没有可是,你与白玉堂多相处些。这本来就是名正言顺的事。”阿敏迟疑了一阵,终于还是应了。 “你莫不是真喜欢上了展昭?”那根茅草燃尽之前,晓晓突然问道。阿敏几乎跳了起来,尖声道:“怎么可能!”晓晓扯了扯嘴角,道:“没有就好。我也不指望你记得我儿子,别忘了你爹娘就行。”阿敏抿紧下唇,指甲掐进了手掌,嘶声道:“决不会。”说罢转身离去。 晓晓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的冷笑慢慢消失。 白玉堂在房内已经走了三四十个来回,仍然感到很挫败,带着被捉弄和蒙骗的耻辱与愤怒:“她居然不是个小丫头!我竟没瞧出来!简直是岂有此理!”展昭摇头叹道:“卢岛主不也没瞧出来么,你也不必太在意。”白玉堂哼了一声,道:“你不知道,论粗心,他仅次于三哥。” 展昭笑笑没说话。白玉堂坐到他旁边,问道:“你以前可曾见过阿敏?”展昭道:“从未见过。”白玉堂道:“那她们最后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像和你有仇似的。”展昭道:“我既不杀人也不放火,何来仇恨。”白玉堂撇嘴道:“说不定你对人家始乱终弃呢。” 一语未了,就见展昭面容猛然在眼前放大,近得连睫毛都看不清了。白玉堂吓得连忙往后一仰,却被展昭紧逼不放:“你小心我对你始乱终弃。”白玉堂瞪眼道:“你敢!”话音刚落便觉不对,眉毛一立,翻身就要起来。展昭轻笑出声,道:“我不敢。” 白玉堂剜了他一眼,道:“我问正事,谁与你说笑。阿敏……”展昭截口道:“她是你未婚妻,难道不该是你去弄清楚么?她爹娘是什么人,那——”想了半天不知如何称呼,只得道,“那晓晓的儿子又是什么人,还有他们有什么关系,诸如此类。”白玉堂道:“你说得简单——” 他猛然顿住语声,翻身蹿进了床里。展昭好笑的瞥了他一眼,在床沿盘膝坐下,放下床帏,闭起双目。刚整理好衣服,便听门轻响了两下,却是卢七送饭来了。 “展大人,”卢七照常将饭菜一碟碟地摆到桌上,“今天还是半个时辰之后来收,可以吗?”展昭睁眼起身,作礼道:“有劳了。”卢七笑道:“展大人何必客气。对了,我们五爷一早上都没见着人,不知可曾来对展大人说过什么?”展昭道:“啊,他说——”感到腰间被狠狠一掐,当即疼得声音都变了调,赶紧咳两声掩饰过去,“他说过什么,我运功时耳目闭塞,听不到的。因此也不知他是否来过。” 卢七哦了一声,点头道:“确是呢。我记得前天来早了些,怎么喊展大人都没反应。”说完似乎自觉有些失礼,忙转而道:“奇怪,那五爷去了哪里呢?夫人找了他两个时辰了。”展昭道:“卢夫人找白兄有什么事吗?若是展某可以帮忙,不妨代劳。”卢七道:“多谢展大人。岛上来了客人,是县令老爷手下一个幕僚,要找五爷。” 展昭一怔,同时明显感到身后气息滞了一下。将手放到背后,口中问道:“华亭县令?”卢七道:“正是。”展昭道:“找白兄何事?”卢七皱眉道:“小的没在厅里,也听得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是说五爷被人告了。” “被人告了?告他什么?”展昭本来已经坐下,又倏地站了起来。卢七吃了一吓,道:“小的不知,只是看几位爷面色都不太好,夫人出来叫找人的时候也沉着脸。” 展昭沉吟一阵,道:“你先去吧。我行功放缓一些,倘若白兄来,我告诉他。”卢七道:“多谢大人。”回身出房,带上了门。 门一关上,白玉堂便掀开了床帏,嘟囔道:“闷死爷了……”忽见展昭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不觉有些心里发毛,说话也结巴起来:“你、你看着我干什么?”展昭道:“我在想你白五爷干了什么作奸犯科的事,竟被人告到县衙去了。”白玉堂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爷问心无愧,随他们告去。”展昭一把捏住他的下巴转向自己,一字字道:“你知道是谁告的?”白玉堂鼓着两腮挤出声音道:“唔叽到。” 展昭又好气又好笑,放开了他,道:“那么我去看看。”白玉堂急忙跳了起来,抓住展昭肩膀道:“你骗他们说在闭关,还没到日子就出去了,怎么解释?还是我自己去。”展昭皱眉道:“你向来厌官府的,一言不合打起来怎么办?”白玉堂道:“你放心,大哥肯定不让我打起来。”说罢便把展昭推回床上,自己出了门。 展昭哎了一声,摇摇头,心道:“你大哥拦得住你,那才是怪事。” 离着聚义厅还有八九丈远,被刻意压制却怎么也压制不下的争执声已经传到了白玉堂耳中。依稀能听到卢方在辩解着什么,韩彰在极力捂住徐庆的嘴,而蒋平几度欲言又止。另有一个阴阳怪气的声调,却不识得,想必就是那幕僚了。厅外侍立的仆役个个手足无措,可谁也不敢离开。白玉堂哼了一声,大步跨进厅门,扬声道:“有人找爷?” 厅中众人顿时安静下来,都回头看着他。白玉堂目光扫了一圈,见蒋平保持着转圈的姿势站在闵秀秀椅子旁边,韩彰和徐庆还拉扯着,卢方拍着大腿的手还没放下去。主位上坐着那个幕僚,瞧来獐头鼠目,形貌甚为猥琐,却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白玉堂走到正中,顺手拍了拍韩彰,让他把徐庆放开。卢方咳了一声,站起来道:“老五啊,这位是华亭县的傅师爷。傅师爷,这就是我们五弟了。”白玉堂上下打量一番,道:“副师爷?可有正的?” 傅师爷用力哼了哼鼻子,撇嘴道:“油嘴滑舌。你就是白玉堂?”白玉堂挑起一边眉毛,转身在一张空椅上坐了,翘起腿道:“怎么,我大哥说的话你听不懂?” “老五,休得无礼!”卢方斥道。白玉堂仰头道:“我瞧你们这情形,估计此人来路有些不对,无礼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傅师爷冷笑道:“我还以为闻名遐迩的锦毛鼠是什么谦谦君子,原来不过是个无赖。” 白玉堂噌地一下坐直了身子,喝道:“你说什么!” 他目中精光暴涨,这一声又是切金断玉,直是要拔刀砍人的架势。傅师爷竟不瑟缩,反倒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也喝道:“白玉堂,你休要色厉内荏。半年之前,你如何抢掠周家财物、奸杀周家大小姐,还不速速从实招来!” 白玉堂瞪着傅师爷,半晌,才大笑起来。傅师爷戟指喝道:“你笑什么!”白玉堂猛然顿住笑声,冷冷地道:“我笑你没脑子。陷空岛算不得什么富贾豪绅,可就算坐吃山空也够我兄弟一世,犯得着抢掠什么财物?至于那什么小姐,”他立起身来,背过手去,“我白玉堂有兴趣的女人,从来不会拒绝我,何必奸杀。”傅师爷道:“你说得倒狂——”白玉堂打断他道:“更何况,自我出生到现在,也从不认识半个姓周的。” 傅师爷扫视了白玉堂几眼,道:“空口无凭,原告可是有证据的。”白玉堂道:“哦?什么证据?”傅师爷道:“出事之后周夫人伤心过度去世,周老爷一病不起,近日才略有好转,前去上告。你奸杀周家大小姐一事,乃她贴身丫鬟柳儿躲在床底亲眼所见,现场还留下了这个。”说着伸手入怀,掏出一条手巾抖开。 白玉堂本来一副不屑的神情,见了那手巾,也不由得吃了一惊。那手巾上绣着一只小小白鼠,确是自己之物,却不记得是何时丢的,更不记得丢在何处。当下打了个哈哈,道:“这东西我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不定什么时候在外吃个饭便落下了,如何算得证据。”傅师爷冷笑道:“哦,那这个呢?”又掏出一物来。 这物件让白玉堂差点跳了起来。那是一条精致的玉制腰带,是弱冠之时闵秀秀所赠,向来极宝贝的;半年前同展昭赴钱塘一带查案,月黑风高与人一场血战,天亮时已筋疲力竭,才发现玉带失落。当时心疼了好久,连带着对展昭好几天都恶声恶气的。岂料于此处出现,竟变成了“罪证”。 “怎么,白五爷,这总不会随便落下了吧?”傅师爷掂着玉带,脸上笑容阴森,“周老爷一月前就递了状子,只是你一直不在,唐大人也不愿平白扰你兄嫂。如今你人既回来了,便速随我去县衙吧。” 众人都看着白玉堂。白玉堂端起茶杯,慢慢抿了几口,方站起身,道:“财不是我劫,人不是我杀,甚至有没有这姓周的一户,我也不知道。你回去告诉唐询,他有什么想问的尽管来问,可若要我乖乖去县衙听审,那就看他有没这个本事。” 此话听来并无半点威胁之意,傅师爷却听得打了个寒颤,面上头一次有了惊疑不定之色。 白玉堂仰头将茶一饮而尽,甩袖唤道:“卢七,送客。” 卢七应了一声,小跑进厅,却被卢方一眼瞪在了当地不敢再动。傅师爷来回看了几眼,见白玉堂固然面若冰霜,那边徐庆也早就在摩拳擦掌;韩彰和蒋平看似拦在徐庆身前,眼睛却一直盯在自己身上。心知在这一群武人手下讨不了好去,只得重重哼了一声,大步走出。卢七急忙一个转身,快步跟在后面。 卢方长长出了口气,道:“你们看,这事如何是好?” 一语未了,忽听客房方向传来砰的一响,随后是阿敏一声短促的尖叫。闵秀秀第一个抢到门外,高声问道:“怎么回事?” 过不了多久,一个仆役匆匆跑来,禀道:“敏姑娘听说五爷……”他顿了一顿,将“犯了事”几个字含糊了过去,“惊得退了几步,撞到了客房外的廊柱,昏过去了。还惊动了展大人……” 不待他再说,白玉堂已一个箭步冲出门去,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回廊之后。 第54章 六、翠阁银屏回首已天涯 阿敏果然昏倒在回廊上,衣衫凌乱,额头肿起了一个大包。白玉堂赶到的时候,展昭刚刚朝她弯下腰去,看样子是想做个检查。几个丫鬟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既不敢随便插手也不敢走开。 “臭猫让开!”白玉堂看见展昭的手在阿敏眉上唇边流连不去不觉火大,一把将他推到了一边,自己没好气地将阿敏半扶起身。展昭后退一步站稳了,瞟见丫鬟们正强忍着不要笑出声,只得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站远了些。 若不是听到了阿敏和晓晓的对话,白玉堂没准真的会起几分怜惜之心。阿敏本来就身子娇弱,眼下昏迷着一动不动,抱着的暖炉跌开,炭渣撒得满身都是,加上额头那片红肿,怎么看怎么楚楚可怜。可惜白玉堂只是皱着眉头给她把了把脉,便打算起身走人了。 刚扶着阿敏倚在廊柱上,就听她嘤咛一声醒了过来。睁眼看见白玉堂蹲在面前,阿敏揉了揉眼睛,忽然合身扑入他怀里,泣道:“五哥,你要相信我啊。” 丫鬟仆役们哄地一声议论起来,却很快在闵秀秀的咳嗽声中噤若寒蝉,随后作鸟兽散。展昭看了阿敏一眼,回身向刚刚赶来的卢方等人见礼。徐庆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算作回应,然后一掌拍在白玉堂肩上,呵呵笑道:“老五,你把人家姑娘怎么了?” 白玉堂被阿敏弄得呆了半晌。徐庆这一拍,他立即趁势脱开身,道:“你有话好说,别哭。”又迅速地瞥了一眼展昭。 阿敏抬起头来,眼中波光粼然。仿佛是猛然发现众哥嫂也在,怔了一怔,突然双手蒙面,低声道:“五哥,展大人真的没有把我怎么样,这个只是挣扎时落下的瘀痕,不是……” 她声音越来越低,身子也越贴越近,好让白玉堂清楚地看到她后颈中的一块红痕。 然而在场的都是高手,她声音再低,众人也听得清清楚楚,十二道目光瞬间落到了展昭身上。展昭尽管问心无愧,仍不免打了个寒颤。 这寒颤令白玉堂眸色一暗,声音也冰冷起来:“阿敏,他几时欺负你?”阿敏仍捂着脸,抽噎道:“没有、没有欺负我……一定是我不小心扰了展大人行功,以致他神志混乱,这才……”白玉堂皱眉道:“你是说你进去过?你好端端地进去作甚?”阿敏道:“我听见房中异响,可几位哥哥都在招待客人,又找不见你,才壮起胆子进去……我、我跑出来的时候,正好听见他们说,那客人说你……” 她怎么也说不明白,但也不用说得很明白。虽然在努力扯着自己破碎的外衣,仍是掩饰不住领口露出的指印。见没人作声,阿敏顿了顿,又靠入白玉堂怀里抽泣起来,似乎已无力自己站稳。 “好你个展小猫——”徐庆大概是终于弄懂了,跳脚便叫,后半截却一下子噎在了喉咙口。白玉堂左手扶着阿敏,右手画影却已出鞘,直指着展昭:“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阿敏虽然尚未过门,总是我白家定的媳妇。你姓展的就算对她有意,也该自重分寸,更遑论是利用她一片好心!你有什么可说?”也不待展昭说话,唰的一剑便刺了过去。 展昭旋身躲开,急道:“白兄……”还没说完,白玉堂又是一剑削去:“谁同你称兄道弟,吃我一剑!”放开阿敏,捏了个剑诀。展昭足下一点飘身退了三四丈,白玉堂紧逼不放。两人一逃一追,很快就消失在了院墙之外。 “你够了。”眼见四下无人,展昭停了脚步,险险避开画影剑锋,伸手拦住了白玉堂。白玉堂也跟着停下,却脸色一沉,道:“什么够了不够了。”左手一翻,给了展昭一掌,“谁叫你摸她!” 展昭看他此掌无力,也懒得再躲,听了这话却不免叫屈:“我几时摸她了!”白玉堂瞪眼道:“我看见的!你探她脉搏也就罢了,摸她脸干什么!”展昭哭笑不得,道:“我只不过在试她气息……”白玉堂哼了一声,道:“反正她是我未婚妻,不许你碰她。”展昭斜了他一眼,道:“那我是你什么?”白玉堂还剑入鞘,转头不理。 展昭站近了些,从白玉堂胸口拈起一根长发,道:“你想她会信你么?”白玉堂道:“她是不是真的进了你房?”展昭道:“是。”白玉堂道:“她身上的印子是不是你掐的?”展昭道:“我掐的是什么样你认不出来?”白玉堂呸了一声,道:“我想她就算不信,也不会表现出来。”展昭道:“但你此前对你们的关系一向抗拒,只怕你几个哥哥会起疑。”白玉堂嗤笑道:“大哥肯定高兴坏了,只要他不起疑就行。” “我倒是不能不许你碰她。”展昭悠悠地道,“不过不管你怎么折腾,我可得加倍讨要回来。”白玉堂瞪着展昭,许久方笑道:“我刚抱着她总有半盏茶工夫。”展昭道:“那你今晚别想回房睡了。”白玉堂故作恼怒:“你这叫加倍?翻几番了吧!”展昭慢慢将手移上他肩头,一本正经地道:“此后几天她必有动作,我却不一定在了。得提前收账。”白玉堂挪了挪位置,取笑道:“展昭啊展昭,你们家包大人只不过脸黑,你可是心黑……” 画影跌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在陷空岛众人似乎别有意味的眼光中,展昭走上了码头;说原计划出关后告辞,但既已被打断,多耽亦无益。只有白玉堂和阿敏没有去送行。 卢方望着展昭的背影长出了一口气,对蒋平笑道:“老四,你从前还担心五弟与展昭走得太近,现今不会了吧。”蒋平捋了捋胡子,摇头道:“我总觉得不对劲。”徐庆奇道:“哪里不对?”蒋平道:“以展昭为人,就算走火入魔,也不会对敏姑娘做出那样事来。连我尚且不信,老五向来与他亲厚,怎会单凭敏姑娘只言片语便兵戈相向。况且他本就不想与敏姑娘成亲,若果有此事,趁机推给展昭岂不是好,何必动刀动剑的。” 徐庆大笑道:“老四,别的不说,向来亲厚这一条我可是万万不信。他们两个哪次见面不是弄得鸡飞狗跳,你不见五弟好几次咬牙切齿地要打要杀么?”韩彰也道:“我昨天还听五弟骂猫来着。五弟本就不服气展昭,或许这次只是找个由头逞些口舌之快罢了。”卢方却摆手道:“那也不见得。我瞧是这么些天过去了,五弟也渐渐地接受了敏姑娘,因此才有此不忿之举。” 闵秀秀听着他兄弟几个议论,却没说话,而是微微蹙眉,像是有什么事情想不清楚。 而被他们谈论的白玉堂则正扶着阿敏在院中走动,压根没去理会兄嫂。阿敏虚弱无力地倚在白玉堂身上,低着头绞着手指一言不发。走了几个来回,白玉堂柔声问:“怎样?” 阿敏仿佛受宠若惊一般抬起头来,目光有些躲闪,声音也有些惶恐的意思:“五爷,对不住……我本不该……”她好像不知如何措辞,“我实在是被展大人吓坏了,否则决不会麻烦五爷……还累得展大人提前离岛……” “你不必不安。”白玉堂打断她道,声音里有一丝恨恨的,“那死猫早走早好,不为个什么赖在我陷空岛上,成什么话。”阿敏略觉惊讶,问道:“五爷与展大人岂非一向关系还不错么?”白玉堂哂笑道:“若是关系不错,他专门跑到岛上来闭关,我何必骂他一整天。”阿敏道:“可那之前,五爷分明常与他……” 她看见白玉堂面色一沉,急忙闭上了嘴。白玉堂吁了口气,道:“这是江湖上的事,你不懂的。”阿敏乖巧地点点头,转而道:“我想坐坐。”白玉堂便扶她在石桌边坐了。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阵子。白玉堂把玩着阿敏的发梢,道:“阿敏,我很小的时候就来了陷空岛,对金华的事都不太记得了。我大哥又去得早,没人同我说起过我们的事。究竟我们两家是什么关系呢?你爹娘与我大哥是不是很好的朋友?” 他边说边看着阿敏的神色,见提到“爹娘”二字时她目中光芒大盛,又倏忽间熄灭,不禁微顿了一顿。阿敏不语,许久方道:“那时候我也很小,婚事是哥哥告诉我的。” 白玉堂等着。但阿敏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望着白玉堂的眼出神。 展昭别过船家,并没有往常州去,而是兜了个圈子,沿着松江行了一程。远远地见到个江汊子,对面是青山黝黝,心知没走错路;四顾无人,这才将身一纵,掠将过去。到得近前,见一根儿臂粗细的铁链仍旧牢牢拴在岸边石柱,往那边延伸过江消失在水雾中,不禁长长叹了一声。 这个地方,他是死也不会忘的。 怔忡半晌,展昭飞身而起,足尖在铁链上点了一点。铁链长期悬于水面早已生锈,倒不甚滑,只是晃动得颇为厉害。展昭吸了口气,顺着铁链直向对面而去。江风灌入他的双袖,带来刺骨的寒意。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比涌起的回忆更冷。 那双傲然的眸子在水中半合,风流潇洒落得个狼狈不堪,红肿的双唇说不出话,就连握剑的手也颤抖不休。哪怕已隔了这么多日子,哪怕早已不是当初的势不两立,依然能感受到那时他心中冰凉的失望。 展昭知道,关于这件事,他从来都没有原谅过自己,更没有原谅过他的四个哥哥。他只是不说罢了。 但是旧的伤口不去触碰,是不是就真的会结疤掉落然后光滑如初呢? 失神中脚下一滑,差点落水。展昭吃了一吓,急忙将身一沉,勾住铁链,方发现已走了大半,距对岸不过丈许。遂以巨阙在铁链上一拍,借力跃起,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轻轻巧巧地落下地来。 从这里走盏茶时分,便是陷空岛的后山。展昭整了整衣襟,辨明了方向,往山上走去。走不了多久望见卢家庄,向旁边一拐,进了林子。到寻得那小茅屋时,天色已经暗了。 茅屋中点着灯,窗影显示晓晓正坐在桌前。展昭悄没声地掩到窗下,贴近了看去。只见晓晓一手捧着个绷子,一手拿着针,却在绣花。那绷子上是一块白布,只有她正绣着的角上有图样。展昭歪着头费力地看着,待到图案渐渐成型,才认出是一只小鼠。可这小鼠不是白的,而是红的。 鲜艳的红线,看上去就像小鼠遍体染满了血。 这块布绣完,晓晓拆开绷子,顺手把它扔到了一边。又取过一块新布,将图样蒙上绣起来。过不多时,这只红色小鼠又已成了一半,而她脚边已堆了小丘一般高的布块。 每一块都是同样的白布,在同样的位置绣着同样的红色小鼠。 展昭看着晓晓飞针走线,又看看那一堆布块,不知怎的竟觉得毛骨悚然。想起她之前和阿敏的对话,仿佛是和自己有什么过节的样子,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何时见过她。 正想着,忽瞟见晓晓站起身来,急忙往下一缩。却听晓晓悠悠叹了口气,喃喃道:“回不去了……阿敏,我们谁也回不去了……” 这是她与阿敏说话时的声音,苍老而沧桑,好像已看透了世情一般。展昭偷偷半站起来,见晓晓已转过身去,这才又贴近窗缝。 晓晓看上去很是疲累,整个肩膀都是垮的。她拖着脚步走到柜子前面,弯下腰去。随后传来水声,似乎是在洗脸。过了一会,她直起身,随便抽了一块绣布,将脸上的水珠擦去,然后转向窗户,把布块搭在窗台上。 展昭一步步地后退着。他看得清楚,洗去伪装的晓晓脸上有一道既深且长的疤痕,狰狞地从眉心蜿蜒到唇角。 造成那疤痕的手法,看来出奇地眼熟。 第55章 七、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晓晓吹熄了灯,在床上躺下,合起了双眼。不知过了多久,她又猛然坐起身来,就像感觉到了什么。 她并没有感觉错。床前立着一个黑影,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啊!”晓晓失声尖叫起来,同时迅速地退到墙边,紧紧抱着被子,“你、你要干什么!” 刺耳的童声划破夜色。展昭不禁皱了皱眉,道:“别装了,卢岛主现在不在。” 晓晓惊恐地睁大双眼,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别过来、别过来!”她一边叫着,一边挥舞着双手,试图把自己藏起来。叫了半晌不闻回应,这才稍稍安静一点,缩着身子问道:“你是谁?” 展昭侧过身,让脸露出来,道:“在下展昭。” 他盯着晓晓的眼睛,见她听到自己名字的一瞬间眼神猛然一变,不由暗暗嘘了口气,心道:“那耗子果然没说错,女人永远也掩饰不了自己的眼睛。”口中续道:“你若真同我有仇,只管冲我来,不必牵连他人。” 晓晓慢慢地站了起来,脸上的疤痕在泻入的天光中轻微地一闪。她身材只有十岁女童大小,虽然站在床上,也没比展昭高,只得微微仰着头,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展昭走近了一步,道:“阿敏的父母是谁?你儿子又是谁?你们两个,与钱塘孤山一案有何牵连?” “孤山”二字一出口,便见晓晓神色大变,脸颊不住抽动。不等展昭再说什么,她猛然扑了过来,狠狠地掐住展昭的脖子,嘶声道:“你敢认就好!”死命收紧,直是要当场掐死他的架势。展昭一动不动地站着,道:“你不装了吗?” 晓晓喘着粗气,没见展昭有何窒息征象,自己手指却已酸痛不堪。饶是如此,也不肯放开,咬牙道:“我装……我装什么?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装死偷生,就是要你偿命!”展昭道:“那你何不径上汴梁?为何要混入陷空岛牵连无辜?”晓晓冷笑道:“牵连无辜?若没有白玉堂帮你,你怎能活着下山!” 展昭微微皱眉,伸指拨开她的手腕,道:“你丧子心痛原属人之常情,可孤山一案众人皆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我。虽不知你是如何瞒过了卢岛主,可他视你有如己出,我也不愿他伤心。莫再执迷了。” 他这一拨并没用什么力,但晓晓已抵挡不住,跌坐在床。呆坐了一阵,忽然大笑起来:“展昭、展昭,你看我成了什么样子!我曾将你逼入死路,可现在经不起你轻轻一碰!你毁了我的儿子、毁了我的脸、毁了我的功夫,还说我执迷?” 闻听此言,展昭心头大震,冲口道:“你是肖……”晓晓冷笑道:“不错,我就是肖红韶。我没死你很失望吧?”展昭凛然道:“我当时技不如你,确是白兄从旁相助,无怪你迁怒于他。但令郎采花不算还伤人性命,更鼓动全寨拦路劫镖无恶不作,实在罪无可恕。但我本来只不过想制住他,是他自己服毒。”肖红韶哼了一声,道:“好,就算我儿子是自尽,我脸上这一剑总是你砍的吧?阿敏的父母总是你杀的吧?我们找你报仇,莫非不对?”展昭握了握巨阙,道:“你当时招招要我的命,莫非要我束手就擒?至于阿敏,我没见过她,她究竟是何人之女?” 肖红韶不语,只是恨恨地盯着他,许久方冷笑道:“我当时杀不了你,是因为有白玉堂背后偷袭;现在杀不了你,是因为我伤重,功力全失。可阿敏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未必杀不了白玉堂!” “你……”展昭一惊,不及细思,已倒翻而出,直奔卢家庄。肖红韶追到窗边,看着他的背影,发出一阵鹰唳般尖锐刺耳的大笑,直笑得自己气都喘不过来。 白玉堂向内侧卧在床上,双眼闭合,呼吸均匀,似乎睡得很熟。但没过一会,他忽然睁眼,抽了抽鼻子,转身坐起。与此同时,院子里传来被捂住的轻呼声和清晰的挣扎声。白玉堂披上外衫,穿好鞋子,嘴角扯动了一下,这才走出门去。 星光下只见阿敏被死死地绑在树上,口里还塞了块布。白玉堂忍住笑,忙走过去替她解开,赔礼道:“真对不住,我这院子里机关太多,原是防贼的,谁知你半夜进来。”阿敏本已疼得快要哭出来,听了这话方想起卢七曾说过院中机关之事,遂垂眼道:“是我不好,不关五爷的事。”声音里满满都是被刻意压下的委屈。 白玉堂扶着她进了屋,一边问道:“对了,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阿敏仿佛被问醒一般打了个寒颤,抓住他的手颤声道:“我、我房里有鬼!” “什么?”白玉堂大是意外,脱口叫了一声。阿敏点点头,颤得更厉害了,连声道:“真的、真的有鬼!” 白玉堂让她坐下,倒了杯茶,道:“你定定神,好好说。”阿敏接过喝了,果然镇静了些,方道:“我回房后剪了一阵窗花,后来累了,便想睡下。但我吹熄灯后,总听见桌上有响动,可再点亮了来看又没有什么异样……这样反复了几次,我实在受不住,细细察看起来……”她说到这里,似是感到后怕,微微张大了眼,语速也加快了:“我、我举着蜡烛走到桌边,一手把没剪完的窗花拿起来,却发现竟然多了一块图案!” 她哆嗦着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红纸来,却怎么也展不开。白玉堂伸手取过抖开一看,确是一张没剪完的窗花,瞧线条走势是五只小鼠,最后一只尚未成形。阿敏不敢直视,一手递过线稿,用一根手指迅速地点了点下方,道:“就是这里。” 她点得太不准,白玉堂好容易才看明白。线稿上绘着的鼠爪下是五谷杂粮,窗花上有一只鼠爪却抓着一个球状的东西。那东西看上去明明与其它部分浑然一体,却怎么都透着突兀,就像是被人粗暴地贴上去的。仔细看去,方发现这球上绘着五官,竟是个人头。 阿敏捂着面颊,抽噎道:“我决不会剪这么吓人的东西,我睡前也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块没有剪错,却不知如何成了这幅模样……” “鬼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白玉堂安慰她道,“一定是人干的。” 阿敏抬起头来,仍是不敢看那窗花,擦着眼眶道:“是么?可是、可是人又为什么做这事呢?”白玉堂道:“或许就是为了吓唬你。”阿敏道:“可我真的没见有人啊。就算是五爷你,能在那眨眼工夫把窗花给改了,可也不能不让我看见。” 这话也不无道理。一个人武功再高,总也不能把身形完全隐藏起来。白玉堂沉吟一阵,道:“走,去你房里看看。”阿敏往后缩了一缩,怯怯地道:“我、我不敢去。”白玉堂道:“有我在你怕什么?莫说是人,就算真的是鬼,我也一剑将他砍了。”说着拉起她向外走去。也不知有意无意,手指松松搭着她的脉门。 闵秀秀给阿敏安排的居所是一处偏院,距白玉堂这里不过一盏茶路程。走到一半,忽然有个黑影从身后一晃而过,直直奔向前方。白玉堂一惊,匆忙中只说了句:“在这等着。”便提气直追。阿敏跟着跑了两步,便停下了。 天上起了云,将星光遮得几乎半点不剩。饶是白玉堂眼力极佳,也看不清那黑影是男是女,更不知是从何而来。追了一程,已出了卢家庄,仍未追上。白玉堂既好奇又不服气,深吸了口气,脚下发力,奔得更快了。 他自信此刻已将轻功发挥到了十成,就算那是展昭,至少也已能大大缩短距离。然而那黑影看上去不仅没近,反倒越来越远,其速度之快简直不像是人。白玉堂虽然胆大,也有些发怵起来,又知自己后劲不足,未必能追上。可就此放弃未免不甘,只得一咬牙,继续追下去。 忽觉脚下一凉,竟不再是踏实的土地。白玉堂大惊失色,猛然间顿住脚步,定睛望去。只见微弱的天光映出脚边几点闪烁,足底冰冷的熟悉触感告诉他,原来不知不觉间已追到了独龙桥上。 断裂的铁链、汹涌的江水,因计谋得逞而奸笑的四哥、不明状况而手足无措的那只猫儿……回忆纷至沓来,瞬间灌满了脑海。只这一失神,突觉铁链晃动,就像有人在用力摇它一样。 他刚刚踏上铁链不久便停了下来,按说离岸边不远;况且此地地形他早就烂熟于心,以他功力即时倒跃,定可返回岸上。然而对水的惧怕实在已经深入骨里,这一晃动,加之眼睛刚刚适应黑暗还看得不是很清,竟是脑中一片空白,别说后跃,就连紧紧勾住铁链也想不起。眼见着立足不稳,便要跌入松江内。 手臂如风轮一般乱转,却突然打到了什么人。白玉堂心里一颤,不待想明白已反手抓去。那人侧身避过,顺手扣住他腰间,往后一扯。白玉堂一掌劈下,借力跃起,喝道:“什么人!”那人仰身让过,苦笑了一声道:“半夜三更上赶着来给你打,还能是什么人。” “猫儿?”白玉堂长出了口气,啐了一口。但气一松,自然落了下来,跟着忆起脚下就是松江,不由低呼了一声。展昭急忙迎上,又是一扯,总算将他拉回了岸上。 白玉堂感到砂石摩擦着脚板,终于放下心来,低骂道:“你这死猫,拉我也不知道吭一声,差点没给你吓出个好歹来!”展昭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也不管他这会儿根本看不到:“我远远瞧见你冲这边来,便赶了过来。好容易赶到近前就发现你晃个不住,我才要被你吓出个好歹来呢!” 白玉堂撇了撇嘴,道:“回去说。” “你说什么?阿敏父母是你杀的?”白玉堂差点跳了起来,又戏剧性地降低了声音。展昭则只是微微皱眉:“肖红韶根本没说阿敏父母是谁,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杀的。不过至少可以肯定,她不是你大哥当年为你订的那个姑娘。”白玉堂扬起眉毛:“何以见得?”展昭道:“我杀的人实在不多,又皆是穷凶极恶之辈。这样的人,你大哥怎么会与其结亲?” 他站起来,开始在屋里一圈圈地踱步:“若肖红韶所言非虚,是阿敏要杀你,那么那个黑影一定也是她安排的。她脚步决没有你快,晃动铁链的不可能是她;肖红韶武功已废,而且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在茅屋中,所以也不可能是她。因此她们一定最少还有一个同伙,说不定就在卢家庄中。” “庄里绝没有人会害我。”白玉堂断然道。展昭停下脚步,道:“我不是说有人背叛你,而是说这个人可能通过乔装打扮混进庄内。”白玉堂缓下脸色,道:“我想和我追的多半是同一个人,毕竟多一个人就多一分风险。” 但展昭却没有表示同意。相反,他无意识地轻轻叩着桌子,声音有些怪异:“你确定……你追的是个人?” 这次白玉堂真的跳了起来,差点打翻烛台:“展昭!若阿敏谈神说鬼的是在哄我,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展昭失笑,道:“你急什么。不是人,也未见得就是鬼神。”白玉堂瞪眼道:“那是什么?”展昭道:“我问你,当今江湖,轻功强过你的有几个?”白玉堂道:“天外有天,我怎知道有几个。”展昭道:“那么,既要轻功比你强,又会和阿敏一道定计害你的,会有几个?” 白玉堂眯眼瞅着展昭不说话。展昭摇了摇头,又道:“倘若此人功夫确在你之上,直接杀你就可以了,何必费事。”白玉堂道:“也许他怕惊动了其他人。”展昭道:“可是有一点始终说不过去。”白玉堂道:“什么?”展昭道:“我拉你时听见铁链晃动的情势,幅度很大;加上岸边没有人,说明晃动铁链的人一定在江中。可是你追着的那黑影是从卢家庄内一路跑过去的。假若他不是那晃动铁链的人,那么他岂非凭空消失了?假若他就是那晃动铁链的人,那么他从岸上进入水里时怎么可能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水性强如你四哥,下水时也难免要溅出一响的。若他发出了声音,你又怎么会毫无察觉地追到桥上?” 这番话将白玉堂问住了。呆了半晌,方吃吃问道:“依你说,那黑影是什么……什么东西?”展昭眨了眨眼,老实承认道:“我也不知道。” 不待白玉堂冲自己挥拳,展昭赶紧转移话题道:“你想,阿敏此次未能成功,明日如何见你?你要和众位哥哥说么?” “我才不说。”白玉堂望向偏院的方向,冷笑了一声,“她既然想和我玩,那我就玩死她。” 第56章 八、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由于头一日才和陷空岛诸位告别过,展昭不便即与他们相见,便留在了白玉堂屋里。白玉堂沿着前晚追踪黑影的路线细细查找,试图寻得什么痕迹,却只见到一地的凌乱。最后终于在青砖地面上发现一段很淡的绳索印迹,可出了卢家庄,这印迹混在泥土里便再也看不清了。独龙桥边则毫无异状,那摇晃铁链的人想必早于水下逃走。 白玉堂在桥头立了许久,终于回身向偏院走去。 走到一半,忽见卢七气喘吁吁地跑来,呼道:“五爷,岛主唤你去。”白玉堂停下脚步,奇道:“做什么?”卢七跑到近前,喘道:“小的也不知道,但几位爷都去了,就差你了。”白玉堂道:“还有谁?”卢七道:“还有夫人。”白玉堂嗤了一声道:“废话。”卢七挠了挠脑袋,讪笑道:“可是呢……小的是说,没有旁人了。”白玉堂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他看着卢七跑回去复命,踌躇了一下,一时难以作出决定。但想到卢方接到回报却迟迟不见人的后果,只得叹了口气,认命地转向聚义厅。边走边忍不住暗自嘀咕,不知有何要事。 到得厅上,见卢方正好言好语地哄劝闵秀秀道:“你看,你问我,我都说了,你又不信。”闵秀秀将头扭到一边不理。卢方赶紧跟着转到那边,赔笑道:“你我成亲这么多年,我何时瞒过你?只这一次自作主张,实在是因为有所顾虑。但想等风头过去,定会择个好时机告诉你,也不急在这一时。谁知道翠儿她会……”闵秀秀杏眼一瞪:“翠儿不说,你还打算接着瞒下去,是不是?”卢方苦着脸道:“我都说了我到时候……好好,是我错了成不成?” 闵秀秀哼了一声站起身来,瞟了一眼使劲忍笑的韩彰和蒋平,让他们立刻正襟危坐起来;又瞥了一眼明显什么都没听进去的徐庆;最后眼光落到了刚刚坐下正疑惑地看向自己的白玉堂身上。 “五弟你来了。”闵秀秀朝他走去,卢方忙跟在后面,“你倒是评评这个理,你大哥莫名其妙地弄了个女儿回来藏在林子里,还谁都不告诉,自个儿三天两头地亲自跑去给人家送饭,这叫个什么事情?要不是今天翠儿无意间说了句看见饭篮子里头落了根钗子,我还指不定被瞒到什么时候呢!” 卢方在闵秀秀身后直瞪眼,白玉堂却只是微微一笑,道:“是吗大哥?她多大了?是女儿还是女人哪?” “你这混小子胡说些什么——”卢方嘶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却立即被闵秀秀一眼横得闭了嘴。闵秀秀蹬蹬地走回自己位子上坐下,道:“五弟这话难听了些,说的可不是没有道理。你别以为把哥儿几个叫来就吓住了我,正要你当着兄弟们的面把这事给我解释清楚。” 卢方狠狠瞪了白玉堂一眼,转过去哭丧着脸道:“秀秀你怎么就不信我。她才十岁,还是个小丫头呢。我是怕她仇家听闻风声找上门来,才一个字都不提的。本也没打算认什么女儿,实实是见她可怜,小小年纪没了爹娘,一时不忍……” “行了,你说了这许多次,我也听烦了。”闵秀秀拿茶杯磕了磕桌子,“你这就带我们去见见,岂不直截了当?若你所说是真,随她什么仇家,还能把陷空岛给拆了?你又有什么可顾虑的。若你是胡编乱造——”她冷笑了一声,“弟兄们都是见证,你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她一甩袖子,当先出了门。卢方一脸无奈,只得快步跟上,口中也没忘叫道:“秀秀你等等我,你不知道在哪啊!” 不一时到了茅屋,闵秀秀脸色才见和缓,想来也是不愿一上来便恶声恶气的。韩彰、徐庆和蒋平边走边聊,显然没把这当回事。白玉堂远远见到屋顶茅草略有些凌乱,暗自提起了心。 “晓晓,”卢方走到门前,呼道,“我看你来了。啊,还有你娘——我是说,”被闵秀秀一瞪,他急忙改了口,“还有我内人,和你几个叔叔们。” 屋内毫无动静。韩彰三人说笑着走到近前,见卢方没好气地看着自己,都知趣地停了下来不再出声。闵秀秀嘴角挂着一丝讥讽的笑,抱臂站在一边。卢方冲她讨好地笑了笑,伸手敲了敲门,叫道:“晓晓,你怎么不答应一声?” 门一敲便动了,显是没有关死。卢方一怔,轻轻推了一推,道:“晓晓——” 他猛地把声音掐断在了喉咙口。门被推开一条缝,屋内的血腥气立即冲了出来。 几人都变了脸色。闵秀秀一掌劈去,屋门应手倒下。只见竹柜门半开,竹桌翻倒,地上俯卧着一个十岁小姑娘,双目半睁,身子扭曲,背上一道七八寸长的剑伤深可见骨。看容貌正是晓晓,显然已经死了。白玉堂抢进屋内,在内外室迅速地走了一遍,道:“什么也没有……咦?” 他蹲下身,轻轻地将晓晓的右手拿开,当即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右手下方的地上写着两个血字:展昭。 闵秀秀看看脸色煞白的卢方,轻轻叹了口气,道:“当家的,你……”卢方断喝道:“别说了!” 他也蹲下身,缓缓地将晓晓的双眼合上,呢喃道:“晓晓……原来你的仇家是展昭……你怎么不早说?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便怎样?”白玉堂突然抗声道,“若真是猫儿追杀她,定是她有案在身,死了也不冤枉!” “哟,五弟几时为官府说起话来了。”韩彰凉凉地插口,“展昭追杀的就一定不是好人?真是笑话。”蒋平伸手扶起卢方,也道:“老五,你这可不像话。她一个十岁的小丫头,能犯什么案子,用得着追杀?莫不是展昭有什么把柄在她手上,才下手灭口的吧。”白玉堂怒道:“四哥,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就这样笃定?”蒋平道:“她是什么人?莫非你认识?”白玉堂道:“我——认识!她姓肖,叫肖红韶,半年前孤山一案,我就是因为和她打了半夜,才不慎丢失了大嫂送的玉带。什么十岁的小姑娘,她儿子都比我大了!”说到这里,忽然心里一动,仿佛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 他这样一说,闵秀秀立即也蹲下来,翻开晓晓双眼看了看,又仔细检查了一番。卢方本来有些双眼无神,这会儿略略回复了些,挣开了蒋平。 半晌,闵秀秀站起来,皱眉道:“老五,这姑娘确实只有十岁,你是不是认错了?”白玉堂叫了起来:“怎么会?她是不是戴着什么面具?”闵秀秀伸手在尸体脸上一抹,道:“没有面具。” “这……”白玉堂一时想不明白,只好不再说话。 卢方一言不发地俯下身去,将晓晓横抱起来,转身出门。经过闵秀秀时,停下来道:“秀秀,我真没骗你。只是瞒了你,确是我不好。”说罢大步走了出去。闵秀秀哎了一声,也不知说什么好。 白玉堂的目光从地上的血字转到门口,堪堪停在卢方背影上。风吹起尸身的裙摆,露出晓晓的一双脚来。 白玉堂差点跳了起来。他看得清楚,那是一双天足。 卢方阴沉着脸坐在聚义厅正中,晓晓的尸身躺在他面前的桌上。兄弟四人谁也没有说话,都偷偷瞟着他的脸色。闵秀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给他们一人倒了杯茶。 “展昭昨天告辞,是我们亲眼看着他上船的。”韩彰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我刚刚已经去码头问过了,他没有回来。”闵秀秀放下茶壶,坐下道:“这姑娘死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展昭没有经过码头,又不识水性,就算他轻功卓绝能从后边的悬崖攀上,也绝非这短短一日之内可以做到。” 卢方依旧阴沉着脸,不置可否。徐庆嗨了一声,道:“说不定只是他们没有注意到。”闵秀秀点头道:“这也有可能。不过他那么大个人,又是大白天的,庄里这么多人,总不会一个见到他的都没有。”韩彰道:“若是他昨晚趁夜返回,之后便一直潜在林子里呢?”闵秀秀道:“码头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看守,他从哪里返回?” 一直没说话的蒋平清了清嗓子,沉声道:“至少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展昭回上陷空岛,而且不会被人看见。”闵秀秀问道:“什么地方?”蒋平道:“独龙桥。” 白玉堂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凝滞了。就连卢方也抬起了头,眼神中带了一丝紧张。蒋平不去看白玉堂,续道:“二哥去码头问的时候,我去独龙桥看了看。铁链完好无损,以展昭轻功,过桥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昨晚确实回来了,”白玉堂冷冷地道,“三更过后。”不待蒋平说话,他又大声道,“可直到今天早上卢七去叫我过来之前,他都在我房里没有离开过半步!一个时辰以前他绝不可能到林子里去杀人!” “他既告辞走了,又偷偷摸摸地回来做什么?”徐庆质问道,“还一直在你房里?你也不说一声?”白玉堂哼了一声,道:“那是我们的事。”蒋平挑起眉毛,道:“五弟,我知你近来同他交情甚好。但眼下他是杀人疑犯,你怎能不分青红皂白便一味替他说好话?” 话音未落,忽闻厅外一人笑道:“展某离岛不过一日,怎么就成了杀人疑犯?”正是展昭。 几人都站了起来。蒋平踏前一步,正待开口问话,猛觉眼前光芒闪动,不由大吃一惊,急向后仰。但觉颈项一凉,巨阙已横在肩上,动也动不得了。 “展小猫!你这是什么意思!”徐庆跳了起来大叫道。蒋平又惊又怒,却不敢乱动。展昭却只微微一笑,撤剑作礼道:“蒋四哥受惊了。只是诸位请想,展某出剑可算不慢,就连蒋四哥如此功夫,一时不慎也着了道儿。若展某真要杀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想必不过是眨眼间事,她又怎有时间来写下展某的名字?只怕就连看清展某的脸,也殊非易事。莫非在展某到那茅屋之前,她便已知道自己要死在展某手下了么?即便如此,展某既非白痴,亦非初出江湖,难道杀人之后不会检查一番,就任由她把血字盖在手掌底下?” 他侃侃而谈,竟把卢方听得呆了。半晌方吃吃地道:“你……你已知道了?”展昭颔首道:“韩二哥与蒋四哥去查问情况时,白兄已将事情告诉展某了。” 白玉堂仰起头,只当没看见韩彰和蒋平的脸色,道:“大哥,我告诉你,就算这小丫头是你带回来那个,茅屋里也肯定不止她一人。肖红韶一定就在附近。”卢方道:“你怎知道?”白玉堂道:“我见过的。”将当日所见茅屋内摆设与“晓晓”形容复述了一遍,又道,“在那之前我进去看过,床上躺着的女童是缠过足的,脚掌较常人窄得多。这姑娘,”他挥手指了指尸身,“脚也还小,但这只是尚未长成,绝不是拿布裹过的情状。” 他没有说肖红韶与阿敏的谈话,更没有说前晚阿敏所做的事情。展昭看了他一眼,但并未接话。 卢方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转到了晓晓脚上。现在想来,他从未注意过茅屋里奔向自己的小姑娘是否缠过足,但白玉堂万万不会信口开河,遂问道:“我当初带回来的就是她,这一点绝无可疑。然则依你说,那肖……肖红韶怎么上岛的?”白玉堂道:“她武功虽废,心机还在,又擅易容,怎么上不来?”卢方摇头道:“不管你怎么说,在见到她之前,我总是不能信。” “展某半路返回,原是觉得那茅屋有异,卢岛主却信之不疑,因此本不想惊动各位。”展昭插口道,“但事变突然,又牵涉自身名声,展某断不会袖手旁观。既然肖红韶直指在下是凶手,那各位就请绑了在下去见官,她定会有所举动。” 卢方没说话,徐庆却道:“我们向来不与官府打交道的,做什么去见官?”展昭道:“徐三哥若有更好的办法,展某洗耳恭听。” “华亭县还莫名其妙压着我一宗奸杀案,”白玉堂道,“传出去也实在太不好听,所以我反正总是要去一趟的。” 他对上展昭的视线,挑了挑嘴角。 第57章 九、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唐询颇有些瞠目结舌地看着堂下六人,手放在惊堂木上却一直没有动。衙役们手足无措,连喊“威武”的声音,也不似从前那么有精气神。不管怎么说,陷空岛五鼠毕竟是华亭县有头有脸的人物,等闲见到其中一个也是难于登天,更何况是五个都在。 奇怪的是,这声称押了嫌犯来报案的五鼠,除了领头的卢方有些愤懑之色以外,其余的都好像不太当回事的模样,最小的白玉堂更是一脸鄙夷不屑,仿佛根本连话都懒得说。那被指为嫌犯的人,虽被五花大绑着押在中间,却面色平和,还带着一丝微笑,好像是被人毕恭毕敬地搀扶着一样。这大堂于他而言,也一点不像审讯之地,反倒像是辉煌的客厅,他正等着入座奉茶。 坐在堂前一侧的傅师爷清了清嗓子,开始磨墨。唐询回过神来,咳了一声,问道:“堂下众人,所报何事?” 卢方瞥了白玉堂一眼,抱拳道:“草民卢方,昨日义女晓晓被此人所杀,特来此寻个公道。”唐询哦了一声,看向那嫌犯,啪地一拍惊堂木,道:“兀那汉子,既有命案在身,见了本县如何不跪?”嫌犯微笑点头为礼,道:“卢岛主虽报案称在下杀人,毕竟尚无凭据,唐大人怎能就认定在下有命案在身?”唐询一怔,又一拍惊堂木,道:“即便如此,你身为嫌犯,见了本县,也该下跪!”嫌犯摇头道:“虽是嫌犯,但未定罪,品级还在,我跪你不得。”唐询又是一怔,放下惊堂木来,问道:“你是何品级?”嫌犯淡然道:“在下四品护卫展昭。” 唐询一惊,猛地站起身来,视线在五鼠脸上一一扫过。见他们没半分异议,大约是真的了,当下咳嗽两声,道:“下官见过展大人。陷空五鼠以民告官,不论是非曲直,先杖三十,来呀!” “我就知道这小猫要来官府没好事。”徐庆不服气地嘟囔道,声音大得整个大堂都能听见,“这官官相护,如何能给个公道来。” 几个衙役拿着刑杖闻声而入,又都站住了不敢上前。韩彰打了个哈哈,笑道:“民告官,杖三十,这规矩我倒也听过的。不过这主要是大哥来告,我弟兄几个只不过是作陪,不知算来该有几个人挨板子?”唐询道:“既如此,算一个便是。”韩彰道:“算我大哥一个?”唐询道:“不错。”韩彰道:“那么我这作弟弟的,自然该当替大哥挨板子。来来,你们几个,打我好了。” 徐庆在旁挠了挠脑袋,显然没明白什么意思。蒋平接口笑道:“哎哎,我还在呢,岂有二哥上的道理。你们几个,冲我来,别挨着我二哥,否则我灌你们一肚子江水!” 白玉堂嗤地一笑,道:“四哥,你这话可是挤兑小弟我?得,谁叫我要跟来呢。唐询,你听好,告官要受的这三十杖,我白玉堂替大哥挨了。”说着走到大堂正中,一掀衣服下摆,“哎,凳子呢?” 拿着刑杖的衙役本来走向韩彰,后又顺意走向蒋平,这会儿却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谁也不敢朝白玉堂走一步。他们都是本地生长的,自来听说五鼠行事,以白玉堂最是狠辣,如何敢去招惹他。 白玉堂瞥见动作,眼珠一转,已明其意,笑道:“我兄弟在江湖上是有点儿薄名,但今日既走了进来,守守规矩也是理所应当的。你们不必担心,我白玉堂明辨事理,决不会事后报复。” 几个衙役互相看看,其中一个胆大点的当真小心移了两步。见白玉堂一动不动,真个是受刑的模样,便举起刑杖来,道了声得罪,一杖击向他肩头。白玉堂眉毛一挑,笑道:“听风声你这才使了三成力,给爷挠痒痒呢?用劲点,还怕打坏了不成。” 衙役这杖停在空中,把话听完了才干笑两声,道:“是。”随即重又举高。这次心一横用了全力,也不管会有什么后果了。 却听咔嚓一声,刑杖从中折成两段,那分明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展昭不知怎的平移了两尺,已站在他和白玉堂中间,正对唐询道:“唐大人,展某眼下正在告假期间,卢岛主此举虽说是告官,这刑杖却想必可以免了。” 唐询被杖断之声吓得一颤,闻听此言,忙借坡下驴道:“正是。你们都下去吧,本县……单独问话。傅师爷,你也下去。” 衙役们纷纷转身出门。傅师爷站起来,将一纸卷放到唐询面前,这才从侧门离开。 白玉堂偏头看了看展昭,撇嘴道:“你自说了身份,又拦他作甚?”展昭走近一步,悄声笑道:“他要打你,我心疼。” 听完案情叙述,唐询皱眉不语,半晌方道:“这嫁祸手段未免太低。”他站了起来,开始慢慢踱步,“孤山一案属钱塘县,我这里并没有案底,也不知究竟。倘若那肖红韶真是心机过人,又怎会出此下策?”白玉堂冷笑道:“她只是没有想到我们会报官。”展昭道:“不错,她打的算盘,定是要卢岛主一怒之下对付展某。其余四位虽未见过晓晓,但见卢岛主如此悲愤,自然也会同仇敌忾。”唐询问道:“那你们怎么没有呢?” 此话一出,卢方、韩彰与蒋平齐刷刷地看向白玉堂,徐庆也只是稍慢了片刻而已。白玉堂仰首望天,假装没有看见。展昭含笑看了白玉堂一眼,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暗暗庆幸:肖红韶与阿敏明知白玉堂与自己近来交情匪浅,断不会当着他面使出这般拙劣手段;倘若前一晚自己未曾赶到独龙桥,白玉堂说不定已经落水,自然也不会从中作梗了;而卢方悲痛之下无暇细思,一声令下,只怕连辩白的机会也不会有。 唐询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弄得有点发懵。为了不显得自己尴尬,他随手拿起桌上的纸卷,抖开读起来。那纸卷是傅师爷留下的,正是周家老爷状告白玉堂奸杀爱女的讯问笔录。 “白少侠,”唐询开口道,“我差点忘了,这里还有你的卷宗。” 白玉堂嗯了一声,道:“我跟过来,正要问个清楚。那傅师爷去岛上说过,但他所说的那个时间,我正与猫儿一起在钱塘……”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忽又拔高,“猫儿,那时候正是孤山一案。这个告我的周老爷,会不会是受了肖红韶指使?” 唐询放下纸卷,道:“我记得呈上来的证物中有一条玉带——”话音未落,白玉堂忽然叫道:“是了,是了!我昨天说起时便觉有些不对,原来便是这里。那玉带正是和肖红韶打斗时失落的,定是她捡去了,来授意这周老爷!” 众人彼此看看,都不说话。唐询迟疑道:“有这可能。可是无凭无据,甚至连这肖红韶的人也找不到,如何能作定论呢?” “我想她会出现的。”展昭道,“她闻知卢岛主将展某送到县衙,不可能不来探听进展。若唐大人下了判决,她更会亲临观看……”“看什么?”白玉堂插口道,“杀人偿命,要判便是斩首,她若不来或是没被发现呢?”展昭笑道:“这就要看唐大人怎么安排了。若真是那样,恐怕得麻烦白兄来劫一次法场……” 白玉堂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把展昭没说完的话憋了回去。唐询眉心深锁,显然是在考虑。蒋平与韩彰交换了几个眼色,面上都带了些凝重。 展昭原本以为岳州府衙的情况会重演,在消息放出之后不久,肖红韶就会和秦明虚一样,因为事情发展与所料相去甚远而忍不住前来打探。谁知一晃眼过了七八天,肖红韶竟毫无动静。父亲忌日将近,展昭心下不免焦急,对自己的判断也有些拿不准起来。唐询虽愿信他,毕竟没有证据不能结案,加之周老爷得知白玉堂已被县衙收押,时不时便来催问何时庭审,更是弄得他头昏脑涨。 阿敏倒是来探过一次监,绝口不提那晚的黑影,白玉堂也就假作无事。但见她泫然欲泣,声称哪怕白玉堂要给周家大小姐赔命,她也会恪守妇道,替他尽孝,说得狱卒都有些唏嘘起来。她说,白玉堂就听着,并没半分表示,手上却几乎把展昭的胳膊掐下一块肉来。 “难道不该我掐你才对?”阿敏走了之后展昭这样问,得到了一个白眼作为回答。 就在几人快要等不下去的时候,周家传来了消息。说是周老爷数次催问无果,认定县衙包庇凶犯,气急攻心引发旧病,抢救不及一命归西。周家仆役作鸟兽散,一个也没留下。唐询下令闭城寻人,很快找回了大多数,唯独不见那个指认白玉堂的柳儿。 “只少了她一个,未免奇怪。”展昭沉吟道,“只有她和周老爷两人一口咬定白兄奸杀大小姐,如今却一死一失踪,就算我们寻出什么蹊跷,也没人来对证。”白玉堂哼了一声,道:“我瞧这周老爷不像是气死的。他反正已经等了这么久,现在我人都在这里了,又何必急在一时,难道还等着叫我下去陪他女儿过年么?”展昭蹙眉道:“胡说些什么!”白玉堂做了个鬼脸,又道:“大哥已经把整个后山都搜过一遍了,没见着外人。肖红韶武功全失,又没了存粮和水,决然躲不过的。所以她应该已经不在山上。”展昭道:“她既擅易容,会不会混进庄里,尤其是阿敏身边?”白玉堂摇头道:“庄里又没有十来岁的小孩子。她能改容貌,难道能改得了身高么?”展昭道:“说得也是。那么码头可曾见过她?”白玉堂道:“没有。不过四哥在江边发现了几块破布,像是衣衫上扯下来的。她很可能是游过了江。” 一直默不作声的唐询以手抚额,长叹道:“原告莫名过世,这案子可怎么审。百姓们定会说陷空岛恃强凌弱……”白玉堂冷笑道:“陷空岛行得直坐得正,凭他们怎么说去。”唐询道:“就算你心中无愧,可众说纷纭,难免带来些不便。况且即使案子审明,确实是肖红韶暗中报复,众人先入为主,总会以为这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等白玉堂说话,他又提高声音续道,“如今你与展大人各背着一条命的罪名,死者均非江湖同道,乃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这几天已经传开了。你二人自己名声固然有损,连带着陷空岛与开封府都变得污秽起来。即便肖红韶伏法,先前已信了的,又有谁会去看新的证据,去接受这转变呢?悠悠之口,三人成虎,只怕开封府已接到了你们行凶杀人的消息,还不知如何善后。倘若从此开封府背上了培植凶犯的骂名,又该如何?” 一席话说得展昭与白玉堂都低下了头。诚然在岳州时也这么做过,可毕竟除了滕宗谅,没人知道他们身份,也正因此才放心大胆。此次事出突然,又急于安抚卢方,未及深思熟虑;经唐询这一提点,才知后果不堪设想。 “还请唐大人指点。”展昭几乎已见到包拯英名毁于一旦,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白玉堂虽未想那么远,但一想到陷空岛要被人戳脊梁骨,自然也浑身难受,难得地没有抢话。 唐询吁了口气,道:“下官不敢指点,只是建议。若肖红韶前几日来,事情尚可控制,倒也好办。现下已经拖了这么久,加上周老爷过世、柳儿失踪,若说舆论,实在是不利已极。因此下官想了两日,唯有一个办法。”他顿了一顿,道,“展大人供职开封府,便是犯了案子,也轮不到下官来审;白少侠此案与展大人关系密切,该当一并转移。下官提请展大人将此两案报到汴梁……下官浅见,开封府须得避嫌,应交由大理寺审理。” 展昭与白玉堂面面相觑。半晌,白玉堂才干笑着道:“猫儿,大理寺是谁管来着?”展昭也只好干笑两声,觉得自己的喉咙就像灌满了沙子:“如果没记错,是庞太师……” 作者有话要说: 夹带私货严重 别怪我没提前说…… 第58章 十、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闻说了唐询的建议,卢方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闵秀秀问道:“你们什么打算?”展昭苦笑道:“今天已是腊月十三,我们就算即刻动身,到得汴梁也需四五日工夫,那最早也是腊月十七。大理寺以下各级官员自腊月二十起休假过年,要到正月二十才会重开衙门。那短短两三天,只怕审不完此案……” 话没说完便觉白玉堂一直在瞪着这边,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恐怕是怪自己无端牵连,不由得越说越是犹疑。谁知话音一落,白玉堂气势汹汹劈头盖脸质问下来的却是:“你这只混账猫,说什么请假到年后,爷还以为你为了父亲忌日孝心拳拳,却原来本就有这年假的!” 展昭颇有些吃惊,道:“各级衙门主要官员都是文职,有这年假并不出奇。我是武官,又挂了御前侍卫的名头,怎能离得开去,自然是要请假的。你我相识这几年了,何时见我年前年后不在汴梁……” 白玉堂正要再说,却被闵秀秀打断:“展兄弟,令尊……”展昭垂首道:“先父忌日腊月廿七。展某不孝,十数年未曾回家,今年是二十周年整忌,决不可再在外游荡。因此且不说此案年前不可能审结,就算审结判定展某偿命,展某也要越狱回常州一趟。” 闵秀秀叹了口气,转头问白玉堂道:“你呢?”白玉堂撇了撇嘴,道:“我怎样?”闵秀秀白了他一眼,道:“唐大人说并案,你怎么看?”白玉堂道:“这事都闹得满城皆知了,我不去汴梁,陷空岛的名声岂不是被毁了个干净?”闵秀秀道:“但若本来不去报官……”白玉堂截口道:“我这案子是周家报上去的,又不是我自找。眼下虽还不知究竟怎么回事,但这冤枉我可不担;周老爷已经死无对证,我也没法子叫他撤诉。我们兄弟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把整个陷空岛搬去别处,何况真搬了,反倒显得我们理亏。故此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去一次汴梁的。哪怕被那姓庞的落井下石,也好过莫名其妙担个奸杀的名儿。” 他看了看闵秀秀,又看了看展昭,仿佛突然下定决心一般,续道:“我和猫儿一起去常州便了,省得又来回跑。” “你什么?”闵秀秀吃了一惊,差点被茶水呛住,“展兄弟回乡祭拜有你什么事?几年都在外头跑,好容易今年年前回了岛你又想出去?”她越说越来气,声音大得连衙役都要引来了,“你小子心里都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白玉堂做出一副怪相,趁着闵秀秀一口气没换上来那短暂的停顿赶紧插嘴道:“大嫂!此去汴梁本来就可以经过常州,半点也不耽误,是个极便当的理由——我是说,就算我留在这里,也还是被扣在华亭县,一样不能回岛过年啊,倒不如早日动身,也自在些。” 虽然怎么想怎么不舒服,但此话不无道理。闵秀秀瞪了白玉堂半天,也不知怎么说才好。韩彰和蒋平对视一眼,都不说话。 卢方吁了口气,开口道:“这事闹成这样,也真是大违本愿。我想了这几天,展兄弟你确实不会是凶手的。要是当时没有老五拦着,只怕真就铸下了大错。(白玉堂强忍住了一声嗤笑,心道:“就好像我不拦着,你们就杀得了他一样。”)可是这到底是……”展昭道:“多谢卢岛主信任。我想,现在最重要的是肖红韶还活着,否则就真的死无对证了。只要她还活着,就一定要看到我的下场,那就一定会有露出破绽的时候。”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几乎在同时,白玉堂道:“对了大嫂,我有一个要求。”闵秀秀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说。”白玉堂道:“我要带着阿敏一起走。” 除了展昭,所有人的眼光都瞬时间凝聚在了他身上,似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他说的。白玉堂耸耸肩膀,道:“她把自己说得那么贤惠,夫君有难总不能袖手旁观。她该不会不愿意的吧?” 这次大家都移开了目光,只有展昭倏地看向他,微微眯起了眼。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常州都算得上是一个好地方。风光秀丽,人杰地灵,但就连这样的词汇也难以将其描绘出万分之一。更不用提这里是展昭的故乡,十几年未曾回来的故乡。 然而白玉堂并没有表露出任何异常,就好像这里与他之前走过的那么多地方毫无差别。他只是陪伴阿敏坐在马车里,任由展昭在驾座上费力地吆喝。展昭是一个好剑客,也是一个好骑手,可惜从来不是一个好车夫。他明明看见路上有坑洼,使劲拉着缰绳要避开,车轮却总是精准地从坑洼上辗过,换来车厢里阿敏的一声轻呼和白玉堂的若干安抚。 对此展昭有好几次觉得自己忍不下去了。如果不是肖红韶和柳儿依旧行踪成谜,而他需要格外小心以免开封府和陷空岛再遭到什么牵连,他大概早就放弃了让白玉堂去套话的念头,直接把阿敏赶下车去。 尤其令他不满的是,白玉堂对套话的进展只字不提。有那么一两回,展昭偶尔回头的时候,仿佛瞥见白玉堂正看着自己若有所思,但还没来得及看清,那耗子就把头又转回去了。那表情,简直是生怕和他有任何交流。 所以驶进常州城的时候,展昭的心情已经相当不好。即便是在天黑之前寻到了最近的一家能入得了白玉堂法眼的客栈,并且欣慰地发现它还有空房,也没能让他高兴起来。 小二识相地牵了马走开。白玉堂边替阿敏竖起领子挡风,边随口问道:“为什么要住客栈?你家呢?” “我家宅子早就卖了。”展昭头也不回,面无表情地回答,“我记得母亲急于为父亲办理后事,被人连哄带骗,只卖了二十两银子。但是卖给了谁,我却不甚清楚,也不知如今转过了几次手。” 白玉堂慢慢走近展昭,仔细地看着他的侧脸。回想起来,展昭知道并几乎可以说是了解他的养母、大哥、结拜兄长、甚至青梅竹马,而他却对展昭的家庭一无所知。好像展昭从一开始,就已经成为了那个背叛江湖进入官场的御前护卫,已经成为了自己认识的这个样子。他也从来没有想到去问一问,因为在他看来,那都是过去了的事情,是不应该影响现在和未来的。 现在展昭脸上有一丝阴霾。固然白玉堂想象得到其中一部分原因,但那仅仅是一部分,决不是全部。他看得出来,展昭的眼睛里深深地刻写着过去。这过去一直存在于这片土地上,跨越了十几年的时光,从那个幼年失怙的孩子心底猛然间剥离出来,赤裸裸地展示在而今的南侠面前。这一瞬间的展昭是如此陌生,差点让白玉堂以为从未认识过他。 但白玉堂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握住了展昭的手。 展昭好像是被这一握惊醒了。他转过头去,见白玉堂正凝视着自己,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种可以称之为超脱的表情。展昭知道这是某种安慰,以白玉堂惯常绝不会使用但相对而言最适合眼下情境的方式。他本来应该有一点感动的,可看着白玉堂的表情他只觉得好笑。 于是他就笑了出来,笑得刚刚走到他们旁边的阿敏一阵心悸。 白玉堂没好气地甩开他,当先走进了客栈。 “我其实很想要你带着我四处看看,”在床沿坐下来时白玉堂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但是不知把阿敏怎么办好。”展昭把外衣扔到椅背上,道:“你若很想,下次来再看就是了。”白玉堂道:“下次来恐怕感受就不一样了。”展昭望了他一眼,在他身边坐下,道:“那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沉默了一阵,展昭又道:“其实,我也不大记得了,也不知道能带你看些什么。只怕走到任何一个地方,我都比你还感到陌生。” 白玉堂看着他没有接话。又过了一阵,展昭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十几年都不回来,是不是?”白玉堂摇头道:“我不想问。但你要是想说,我就听着。” 展昭站起来,走到窗口。月亮已经快圆了,只余最边上还有一点点阴影,看起来就像个没长好的桔子。 “说起来并不复杂。”展昭又叹了口气,“我母亲虽然不是什么大户千金,可毕竟从小得父母疼爱,嫁后得丈夫体贴,几乎不曾做过粗活,就连柴米油盐价钱几何也不太清楚。父亲故去之后,她乍然失了依靠,还要带着什么都不懂的我。宅子的价值当然远远不止二十两,但对那时急需用钱的她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她知道自己不会打理,又再没有什么亲人可以求援,就去找父亲生前的朋友。 “这样过了两年,办理丧事后剩下的那十两银子早就花完,那些叔伯们也日渐不耐。母亲日日看人脸色,为了我都忍了下来。她本来身体算不上好,悲痛无助地撑了两年已是疾病缠身,若不是怕我被人欺负,说不定早已撒手人寰。 “后来我们遇到了师父。母亲将我托付给他,也算了却一桩心事。我懵懵懂懂地跟着师父走了。又过了两年,师父带我回来探望母亲……” 他的声音低下去,似乎不愿再说。白玉堂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展昭回过身来,目光有些空洞:“师父和母亲本来一直有通信的,因为很有一阵子没接到信了,担心出事,这才匆匆赶来。但已经晚了。师父查访了很久才得知,我走后母亲身子越来越弱,需要的药也越来越多,那些个叔伯们谁也不愿再负担她,将她赶出了家门。她无处可去,只得回到旧宅,希望新主人给她提供个安身之所,却被拒之门外。街坊们看她可怜,偶尔接济,却也无力回天。我们赶到的时候,她刚刚过世不到三天,被草草地和我父亲葬在一处。” 他说得很简单,也很平板,仿佛这事根本与他毫无关系。白玉堂深深吸了口气,道:“你师父为什么不把伯母一起接去呢?” 展昭扯了扯嘴角,道:“我母亲一辈子都在常州。她不敢也不愿离开。” 他等着白玉堂接着问些别的,但白玉堂却用了一种肯定的语气:“你心伤母亲过世,所以才不愿回来。” “也是,也不是。”展昭轻轻地吁了一声,“我懂事之后常常奇怪,我家既然有价值几百两的宅子,即便算不上大富大贵,也不该温饱都成问题,我母亲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后来我才了解到,买下宅子的是当年知州大人的小舅子,惯会仗势欺人,作恶多端。我父亲与他曾有过些许过节,具体是什么已湮不可考。总之,他趁火打劫占了宅子,又打压街坊不许照顾我母子。我潜入旧宅想要行刺,却发现知州大人正在屋中与他饮酒作乐,言语中提到最近搜刮的民脂民膏,显然是沆瀣一气。 “以我当时武功,刺杀这两个肥头大耳的废物毫不为难。但我正要下手时,却被师父拦住了。他说,这知州主管一方,贸然杀了,朝廷追究不说,当地更会大乱。我母亲是病逝,虽与那小舅子有些关系,毕竟不是主因,我怪不到他头上。若说是为了常州百姓,我却又怎能保证,被派来填补他位子的就是个好官呢?天下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岂是我一个人一柄剑就能赶尽杀绝的。” 白玉堂霍然站了起来,道:“我还以为你是被公孙说动的,原来你师父早就这样说过?”展昭道:“我师父说过,只是我当年不信。”白玉堂道:“你现今信了么?”展昭道:“还未尽信,却也不会不信了。” 白玉堂看了展昭好一阵,喟然道:“睡吧。” 话音刚落,忽闻隔壁阿敏房中传来一声被捂住的惊呼。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连上了九天班明天还要继续……还不发工资……魂淡… 所以更新慢不是我的本意> < 第59章 十一、罗巾掩泪任粉痕沾污 展昭和白玉堂几乎是同时撞开隔壁房门的。窗扇摇曳,烛火明灭,但本应在里面的阿敏——无论是醒着的还是睡着的——已经不知去向。白玉堂一声不吭地从窗户里蹿了出去,动作轻灵流畅,全无方才还写在脸上的一点点倦意。展昭两步跟到窗口,见他已掠出去十数丈远,心念一动,想到吴良死时情状,便退了回来。 屋里非常安静,几乎听得见微风叩窗的声音。展昭缓缓转过眼光,在房中扫了一圈,道:“敏姑娘,地上凉,你还是出来吧。” 一时什么也没有发生。约摸半盏茶工夫,床底才露出一双脚来。阿敏略带狼狈但不失优雅地从床底爬出站起,垂首道:“展大人好耳力。” 展昭似乎微觉好笑,但只动了动嘴唇,说出来的却是另一番话:“白兄一时性急追了出去,然而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现并转来的。敏姑娘倘若有什么话想要单独对展某讲,就请说吧。” 不知是冷还是怕,阿敏一直在不停地颤抖着。半晌,她开口道:“我……”却又立时停住。这般欲言又止两三遭,展昭终于忍不住打断道:“敏姑娘若是难以启齿,不如由展某来问。展某只想知道两件事:第一,敏姑娘的父母到底是何许人;第二,本来与白兄订亲的那个姑娘是否还在世。” 提到父母,阿敏猛然抬起了头,好像是被注入了一股说不清缘由的勇气。她望着展昭,眼中的犹疑未决变作了坚定,语气也顿时冰冷起来:“展大人单刀直入,着实痛快。不错,当年与五爷订亲的那个姑娘并不是我,她早已经病逝了,我只不过偶然认识了她的兄长而已。俞敦是个老实人,也不知白金堂去世以后这婚书是否还作得数,竟就此绝口不提。若不是我问出来,只怕五爷至今不知他曾有过一个未婚妻。” 展昭脑中闪过俞敦的形貌,叹道:“想必他对你信之不疑,才会任你摆布。”阿敏轻笑道:“展大人这话可不怎么中听。什么叫任我摆布呢?分明是他暗中觊觎我,又不敢说,只唯恐我有一丝不满,因而处处配合罢了。”展昭道:“他既对你有意,又怎会甘心你冒认作他人之妻?”阿敏道:“看来展大人从没喜欢过姑娘,不知喜欢上时,为了她开心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她言语中自视甚高,显然是笃信俞敦已对她情根深种,不惜冒犯九泉下的亲妹。展昭微微摇头,心道:“我虽没喜欢过哪个姑娘,但这心情倒是可领会一二。只不过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岂能因一己私情罔顾法理?未免落于下乘了。” 阿敏见他面上表情颇不以为然,也不在意,道:“展大人必定奇怪,我与五爷素不相识,为何要冒认上岛,是不是?” 展昭摇头道:“不是。就算我本来不知,但在你半夜诱白兄去江边之后,我也不会不知你企图了。我只是奇怪,你既然认定我才是杀害你父母的仇人,为何要对白兄下手呢?” 话音未了,阿敏猛地尖叫一声:“你、你知道了?你方才问我父母是谁,原来不是为了我冒认一事?她告诉你的?”展昭扬起眉毛,道:“她是谁?肖红韶么?莫非你父母就是孤山寨中的某一对?” 阿敏死死地盯着展昭不发一言。展昭背过手去,道:“那夜混战,即便真有你父母在内,我也不记得了。然而寨中数十人烧杀抢掠,皆有据可查。敏姑娘,你告诉我,我杀错了哪一个?” “你可知我们为何落草为寇?”阿敏咬牙问道,“你可知钱塘县令不顾百姓死活,只在意自己仕途,两年来上下其手?我们劫的都是不义之财,杀的都是无德之人!若不是我们寨中兄弟出力,去年洪水光靠那县令赈灾,整个钱塘都死光了!展大人,你倒也告诉我,我们有何错处?” 展昭叹了口气,道:“你认识肖红韶之子么?”阿敏不明其意,道:“我自然认识。”展昭道:“你如何评价他?”阿敏道:“肖大哥行事干脆利落,耿直爽快,向来是寨中支柱。”展昭道:“你可知他每个月都至少下一次山?”阿敏道:“那又如何?”展昭道:“他每下一次山,钱塘县里就有一个姑娘被夺去贞操,弄得人心惶惶不说,姑娘们羞愤自尽的亦不在少数。莫非这也是行侠仗义之举?” “你胡说!”阿敏大声道,“肖大哥对我们从来都相待以礼,决不会做这样事!” 展昭摇了摇头,道:“你再见到肖红韶时,大可以问问她。再有,你们的二寨主,曾有一次觊觎一趟镖,一路跟到了华亭县。若不是镖师武功还算不错,只怕要尽数丧命在他手上。而这趟镖,只不过是一个富商孝敬母亲生日的寿礼,根本不是什么不义之财。”阿敏抗声道:“你怎知道?”展昭道:“因为这趟镖是源顺镖局所押,被劫之后,正是卢岛主出面去要回来的。源顺镖局如今势败,总镖头也已身故,但当其声名正盛之时,你大约也听说过。他们接镖,向来是正当之极的。” 阿敏慢慢地后退着,不觉退到床边,跌坐下来。展昭道:“敏姑娘,如你所说,县令不作为,将你们逼得无路可走,这固然值得同情。可你们难道就该从此一意孤行,仗着自己有了势力,便去欺负那些无力反抗的百姓么?这岂非比县令更加可恶?我不知当日案发时你为何不在寨中,也不知你是否知道你们寨子在钱塘县中的名声……”阿敏抬眼问道:“什么名声?”展昭道:“我与白兄在钱塘走访,百姓皆说寨主凶神恶煞,搅得全县鸡犬不宁。” “我不信!”阿敏猛地站了起来,眼中布满血丝。展昭道:“你心伤父母之死,脑中混乱,也是人情之常。但你仔细想想他们平素行径,是否真的如你所笃信一般大义凛然?就说你自己,利用俞敦对你的情意来冒充他妹子,还要他配合你暗中谋杀,这难道是绿林好汉所为?想必是耳濡目染,身陷其中而不自知罢了。” 阿敏呆呆地盯着烛火。展昭见状,心下也不甚好过,但有一事非问明不可:“敏姑娘,你智计频出,展某也相当佩服。只是还请告知,那晚引白兄去到江边的黑影究竟是什么东西?潜在水下拉动铁链的又是什么人?此人是否已混入卢家庄内?” “那只不过是绳索拉着的一块人形板子,系在对岸的一匹奔马身上。若不是当晚阴暗无光,五爷早该认得出来了。”阿敏心不在焉地答着,似乎已对什么都无所谓了,“水下的是俞敦。他借口妻子病重回家而离岛,之后便一直在对岸接应我。” 展昭长长吁了口气。半晌,又问道:“孤山一案白兄亦有份加入,你向他下手也就说得过去了。但今晚你又何以要引开他呢?” “我知道你们已怀疑我了,”阿敏好像是刚刚止住哽咽,声音听来有些含糊,“那晚是孤注一掷,心想若能成功,我便立即自裁,也省得陷空岛找我寻仇。但第二日见到五爷无事,我却像大病初愈一般浑身无力,心知再也下不去第二次手了。我想我父母终归是死在你剑下,倘若今晚能够侥幸得手,也不枉我数月谋划,又何必再牵连五爷……我知道他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是想套我的话,我也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说了;可是我也知道一旦我说了,他便再也不会这般温存待我,哪怕只是假装的……从来也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展昭无言以对,转身出门。在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几时想找我,随时奉陪。但你在寨中被蒙蔽,去陷空岛只怕也是受人挑唆。肖红韶乃孤山寨主夫人,寨中诸事她都逃不了干系,可说是首恶之一。望你助我们将她绳之以法,也不枉俞敦兄弟对你一番敬爱。” 白玉堂跷着腿躺在床上眉头深锁,双手搁在脑后,连扯住了自己的头发也没意识到。展昭关好门,回头看见他这副模样,问道:“你都听见了?”白玉堂不置可否地甩了一下头,道:“我折返时看见她出来,就回来了。” 展昭在他身边坐下,道:“你想她会答应么?”白玉堂瞥了他一眼,道:“答应什么?答应对付肖红韶?我看不可能。”展昭道:“为何不可能?”白玉堂道:“她对她的肖大哥既然如此信之不疑,又怎会答应。”展昭道:“她听了我说的,总会存下些怀疑。以肖红韶性子,走到这一步,还会否认么?”白玉堂冷笑道:“你怎知她就会存下怀疑,而不是做出来好教你放松警惕的?”展昭道:“她说话时你没见着,眼神是作不了假的。” 白玉堂烦躁地翻了个身,不予理睬。展昭瞧了他一眼,喃喃道:“奇怪,明明该我生气的,你却给我脸色。”白玉堂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依旧不理。展昭夸张地叹了一声,道:“看来她是真的喜欢上了你,你……” “我永远不会对她有什么改观!”白玉堂呼地坐了起来,“我不管她曾经的遭遇多么可怜,也不管她是被肖红韶利用还是出自真心,总之她下手害我,还哄得哥哥们和大嫂竭诚以待,此事绝无任何可以谅解之处。你别以为她编了一套官逼民反的说辞,我就会站到她一边。官府我是看不上,可我更看不上这副自以为全天下都对不起他所以做什么都情有可原的嘴脸!” 展昭颇有些目瞪口呆地望着大口喘气的白玉堂,吃吃地道:“我只不过想问问你是否会不自在,你说到哪里去了?” 白玉堂瞪着展昭,似乎有点发愣。过了一会,他忽然明白过来,转身便一头扎进了被子里。展昭忍笑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吹着气,道:“原来你以为我担心你可怜敏姑娘,才这么着急撇清关系……我怎会这么信不过你,又怎会这么信不过我自己……” “闭嘴!”白玉堂耳中瘙痒,又被压住了动弹不得,只好努力在被子里挤出俩字。展昭翻身躺下,果然乖乖闭嘴,手臂却收紧了些。 展昭僵直地跪在父母坟前一言不发,白玉堂和阿敏站在后面,谁也没出声。 当年葬得已不如何妥贴,这些年风吹雨打,坟头杂草早就长过好几轮了。展昭也曾寄过银子给旧时街坊,托其代为修葺,但难免总有些不称心处;后来老街坊去世,儿孙们与展家又无甚交情,自然更加浮皮潦草敷衍了事。如今看着荒凉的坟地,心中悔恨之意难以言说,膝下的泥土陷了三寸,指尖也渗出血来。 白玉堂走到他身边,想劝慰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正犹豫处,听得展昭道:“我少时眼见知州妄为,又被师父拦住不得下手,曾立誓天下官员贪污昏庸者不绝,便不回来拜见父母。”他叹了口气,不等白玉堂说话,续道,“十多年了,我最终还是……想必真是杀不绝的。” “小时候先生教过我,水至清则无鱼,”白玉堂道,“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但前人既这么说,大概总有道理。” 展昭抬眼笑了笑,道:“我再也想不到你竟会说出这种话。莫非近墨者黑,已被我带坏了?”白玉堂呸了一声,道:“但水太浑,我还是多搅搅的好。”展昭道:“你不会嫌水脏掉头就走么?”白玉堂转开头,道:“我当然会。可谁叫有个死心眼的混蛋,偏偏坐在水里不上来。” 展昭敛了笑容,又望了一眼墓碑上风霜侵蚀的痕迹,道:“待你认为不脏了,我便上来。”白玉堂撇嘴道:“奇怪,怎么有人上赶着承认自己是混蛋……” 阵风忽起,将坟前刚被拔下的杂草卷到空中,呼啸着冲下山去了。 第60章 十二、绿杨浓芳草歇柳花狂 “原来展大人的尊亲也曾受昏官之苦。”阿敏不知几时走近,忽然插话,眼睛里放出异光。展昭没有看她,淡淡道:“可我不曾借替天行道之名坑蒙拐骗。” 阿敏本来强作镇定,这句话仿佛踩到了痛脚,让她尖叫一声跳了起来:“你一面之词我凭什么相信?我亲眼看到肖大哥赈灾放粮,单这一件事就足够了!他纵有其它千般不是,也不能抹煞这功绩!” 展昭慢慢站起身来,依旧没有看她,道:“赈灾放粮?他开的是县衙的粮仓,放的是朝廷的拨粮。原本可供给钱塘县数月的粮食,不到十天就被哄抢一空,多少人囤粮放贷,大发难中之财。若这也算功绩,天下人人都做得义士。” “借花献佛,这无本买卖我也会做。”白玉堂冷笑一声,“我要是照搬这位肖大哥的手段,陷空岛只怕早就包了整个两浙路的生意。”他皱眉看看展昭膝盖上两点泥印,欲言又止,转过了身。 阿敏如蒙雷击,辗转半夜方下定的决心被这简单的几句话劈得粉碎,随着杂草在风中跳着可笑的舞蹈。无神的目光从展昭身上转到白玉堂身上,竟似不知该落在何处。正浑浑噩噩,突听耳中一声暴喝:“还不下手?” 什么东西呼啸着破空而来。急往声响处看时,却是一支长箭。白玉堂飘身退开,展昭却迎了上去——只因他发现这箭是奔着阿敏去的,而阿敏却似已呆住了。 一声轻响,那支箭被展昭两指一挟,在离阿敏面门尺许处生生顿住,他指间随之多了一道血痕。展昭刚松了口气,猛觉手腕一痛,是白玉堂一掌切下将那箭打落,跌足气道:“笨猫,谁叫你这么好心!” 他伸足挑起长箭,甩袖覆上手掌,方将箭抄在手中,随后向前一递,箭尖抵上了阿敏喉头,叱道:“给我好好站着!” 展昭已感到手指麻木,渐渐整条胳膊都不听使唤起来。虽然眼角瞟见不远的树后肖红韶又搭起了一支箭张弓欲射,却无力阻挡,只得勉强提起一口气,向旁边退去。然而这弹指间纵然退得再远,又怎快得过弓箭轻轻一偏。嗖的一声,那箭离弦急射,倏忽已快到面前。 白玉堂头也不回,左手一挥,指上扣着的石子后发先至,正正击在箭头。那箭遭此一阻自然停顿,眼见就要落下。白玉堂飞起一足,竟将那箭踢了转去。 树后的肖红韶一愕,手上已发出了第三支箭。白玉堂微微侧身,又是一颗石子击出。凌厉的破风声中铮铮两响,两箭先后断裂;石子去势不缓,呼地打中了肖红韶肩头。肖红韶手一抖,弓箭落地,动也动不得了。 “功力大有长进啊。”展昭强笑着挤出一句赞扬,缓缓坐倒。 肖红韶冷冷地看着白玉堂折腾得满头大汗,道:“别白费力气了,那毒是没解的。我既抱了必死之心,又怎会用能解的毒。”又抬眼环顾了一下室内,哂笑了一声,“这家客栈是寒碜了点,不过相隔不远有块风水宝地,也算是便宜他了。” “天下没有不能解的毒。”白玉堂咬牙道,给展昭擦去了额边的汗,又将毛巾放入水盆浸洗。阿敏软倒在床脚闭着双眼,听了这话轻轻动了一下。 肖红韶全没注意到她,只大笑道:“没有?白五爷,不想你也是井底之蛙。这毒若是服下,或许还可呕出;既是沾了血,天王老子也难救!” 话音未落,猛觉喉中一痛,却是白玉堂不知几时拿起弓套在了她头上。弓弦勒住颈项,带来轻微而明显的压迫。肖红韶尽力后仰,嘶哑着嗓子道:“我说过我本就打算死的,你怎么对我都没用。” “死太容易了。”白玉堂几乎是耳语道,“你不交出解毒的法子,必定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肖红韶咳嗽着笑了:“白玉堂,我寨中也有几套酷刑,我也不是没受过,你吓唬不了我。再说,就算你能把我凌迟了,我也交不出没有的东西。” 白玉堂眼睛骤然眯起,手上缓缓加了劲道,口中道:“我从不吓唬人,说得出就做得到。”说着将弓挂到一边的椅背上,逼得肖红韶整个人都靠紧了椅子,木条深深陷入后背。随后唰的一声,撕开了她的鞋袜。 这一着却叫肖红韶大是意外,半晌方吃吃笑道:“白五爷,我看着年轻,却已是个老太婆了。早知你癖好如此怪异,我真该抛开卢方,直接找你才是。” 阿敏再也忍不住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见状不由也呆了一呆,目中露出疑惑之色。 白玉堂大笑道:“你放心,就算全天下女人都死光了,爷也绝不会找上你。” 笑声中他手指猛然发力一掰。肖红韶惨叫一声,昏死过去。白玉堂冷笑了两声,又是一搓。肖红韶生生疼醒,却再没力气叫唤。 原来她自幼缠足,早将一双脚裹得又细又弯,骨骼错位。平时行惯了,也就不觉脚下有何异状。但白玉堂这一掰一搓,乃是将其硬扭回原位,在常人不过一时之痛,在肖红韶却比骨折还厉害万分。何况脚掌乃全身经脉收束之所,被白玉堂内力一撞,瞬间在体内左冲右突,当真是搅得她痛不欲生。 阿敏动了动嘴唇,仿佛想替她求情。但微微偏头,瞥见展昭衣角,又将话语吞了回去。她看得出来,若展昭此毒果然无解,任谁也求不下这个情。 “你与你丈夫儿子干了多少丧尽天良之事?此时疼几下,只怕算不上过分吧?”白玉堂待她缓过一口气,方凉凉发问。 谁知肖红韶闻言却大笑起来,笑得弓弦颤个不休:“白玉堂啊白玉堂,你竟然是在为钱塘百姓不平?若不是你说,我还以为你只不过恨我伤了展昭呢。” “不错,”白玉堂点头道,“若只是为了钱塘百姓,我还可以给你个痛快。但你伤了猫儿,生死就由不得你了。” 肖红韶猛地顿住笑声,微微诧异地张了张嘴。 白玉堂拿着展昭的腰牌去常州府调了衙役,吩咐押送阿敏和肖红韶进京;自己则带着展昭快马直奔汴梁。他本想转回陷空岛寻闵秀秀,但江南水乡道路曲曲折折,进岛又非坐船不可,反而不一定比官道疾驰来得快。况且诸般药材,毕竟京城齐全方便。如是驿站换马一刻不息,本来三天多的路硬是一天一夜便赶到了。次日天蒙蒙亮的时候,已望见了汴梁城门。 冲进开封府时白玉堂几近虚脱,但还是撑到了包拯和公孙策闻讯赶出来。他将展昭抱到床上躺好,随后几乎马上就歪倒在一边睡着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客房,盖了一床被子,也不知是被谁七手八脚搬进来的。肩膀和手腕上都有瘀青,想必抬他的人不仅大大咧咧,还很有几斤蛮力。白玉堂嘀咕着抱怨了几句,突然跳起来向门口奔去。 门一开,一股冷风便涌了进来。白玉堂打了个寒颤,刚要举步,忽觉额头上有什么东西晃来晃去。举手一摸,却是一张字条,上书十个大字:展护卫安好,白少侠安歇。 公孙策的笔迹。 白玉堂瞪着“安好”两个字足有半盏茶功夫才回过神来。风一般旋到展昭房门口又刹住了脚步,深呼吸了几下,方轻轻推开门。只见展昭好端端躺着,手指上的伤口已被重新包扎过;脸色苍白,似乎是放过血。伸指一探,觉到脉搏比之前平稳得多,大约是真的没事了。 “就知道那女人在骗我……”白玉堂长长吁了口气,在床边坐下,“臭猫,担心死你白爷爷了。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 他刹住了话头,仿佛生怕接下来的言语可能应验。正凝视着展昭的脸,忽听门一响,是公孙策端着一个托盘进来,忙想起身,又顿住了。 “白少侠怎不多睡会儿?”公孙策将托盘放到床头,随口问道。白玉堂含糊了几句,反问道:“猫儿他怎么样?”公孙策伸手去解展昭指上的裹布,道:“你且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白玉堂挠了挠脑袋,将回岛之后事体约略说了一遍。公孙策边上药边蹙眉思索,道:“此毒并不厉害,何以那肖红韶如此笃定?”白玉堂瞪大了眼,道:“并不厉害是多厉害?”公孙策看了他一眼,忍笑道:“这么说吧,倘若白少侠路上再耽搁一日功夫,展护卫自己就会醒了。” 白玉堂本来坐得笔直,听了这话差点仰天倒下不想再起来。公孙策摇了摇头,笑道:“关心则乱,白少侠不必介怀。”说着在展昭指上涂了些药膏,又用细布缠好。白玉堂盯着他动作,不服气道:“我替他把过脉,只觉细若游丝浮动不止,这才兼程赶回的。”公孙策道:“那是应有之表象。” 他把展昭的手放进被子,起身道:“白少侠既然歇息够了,就在此照顾下吧。学生要去同大人商议一下这孤山案。” 白玉堂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甚至没注意到公孙策几时出去的。他只是看着展昭。也不知是不是幻觉,展昭脸上似乎有了些血色,呼吸也缓慢悠长起来。看了一阵觉得脖子痛,便举目看看窗外,方发现已近黄昏,怪不得腹中很有些饥饿之感。想想展昭也两天没吃过东西,遂起身去厨房,走前点了支蜡烛。 年关已至,厨房的人都有些懈怠起来;本该最少留个人看火的,也不知跑去了哪里。皱着眉头转了一圈,只寻到一把面条。想想清汤面暖胃倒也不错,当即打了半桶水倒进锅中。 轮到生火却犯了愁。他白五爷并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可毕竟难得下一回厨,仅有的那几次也都有人打个下手。眼下火折子燃了又熄,好容易引着了柴禾,往灶膛里一塞,又只剩了一股青烟。再不就是一狠心点着十数根,却因看着吓人而赶紧踩灭。直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勉强生起火。只怕展昭饿得狠了,自己的肚子也已大声抗议,便也不敢再耽搁,把面条往锅里一扔,油盐看着随便给了点就盖上了锅盖。 约摸又过了一刻钟,匆匆忙忙地盛了两碗起来,也不理会炉火,转头就往房里走。一进房便看见展昭半坐起身,正伸手去够桌上的茶壶,赶紧几步跨近,道:“也不怕着凉!” 展昭勾到了茶壶,缩回手笑道:“好多了。”抬眼看了看室内,奇道,“我昏迷了多久?”白玉堂道:“两天吧。”展昭一怔,随即明白定是他日夜赶路,低眉道:“辛苦你了。” “废话。”白玉堂夺过凉了的茶壶,把面碗递过去道,“厨房没人,你将就点。” 展昭讶异地挑了挑眉,眼光在白玉堂头顶的稻草上停了一会,才接过抿了一口,当下停住了不动。白玉堂端起另一碗,边往口边送边道:“你发什么呆?”说着饮了一大口,吸溜进了几根面条。这一入口差点呛住,又咳又跳脚地闹了半晌,方苦着脸看向展昭,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面条是半生的。 “你……”展昭看他脸色不对,虽觉好笑却不忍笑出,只好极力装作无异,“你是不是没等水开就扔进去了……” 白玉堂涨红了脸不吱声。展昭慢慢将面汤饮尽,微笑道:“好在汤水的味道还是不错的。”白玉堂哼了一声,意似不信,犹犹豫豫地捧起自己那碗。许是太饿,又或是已得到了肯定,竟真的觉得味道不错,不一时也喝完了。 此时天已全黑。白玉堂打了个哈欠,吹熄蜡烛挤上床道:“进去点。”展昭却不挪窝,只是躺下道:“我腿上没多少力气,你自己爬进去。”白玉堂白了他一眼,手脚并用地从他身上越过,一钻进被子就缩成了一团。 展昭闭目片刻,道:“大人问起情由了么?”白玉堂咕哝道:“跟公孙说了。”展昭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道:“先生说什么?”白玉堂冷得直往他身边靠,道:“说去同大人商议。” 两人安静了一阵子。白玉堂快要睡着的时候,忽听展昭道:“以民告官这三十棍子,可算是我给你免的?”白玉堂模模糊糊地哼哼了两声,其实压根没听明白。展昭续道:“那寄下的这三十棍,你几时来向我领了?” “嗯?”白玉堂睁开眼睛,只见展昭唇边一抹笑意,浑不似中毒初愈。 第61章 十三、紫燕黄鹂犹生恨何穷 白玉堂本来以为展昭一定会问自己阿敏和肖红韶在哪里,却一直没等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去问,展昭只是笑笑:“你和柴禾打架的时候,先生进来给我换药,已告诉过我了。”见白玉堂眯起眼,又道,“先生和大人商量过了,觉得虽不大好,也没什么大碍。” “他们就算说我没分寸,我也不会费劲计较,你不必瞒着我。”白玉堂显然不信,仰头皱着鼻子。展昭失笑,忍不住伸手给他揉平,道:“哪有此事。”白玉堂拍开他,道:“一边呆着去。” 展昭讪讪地缩回手。过了一阵,道:“常州府动作若是不慢,明天就该押解到了。她两个都无甚反抗之力,想来不会有差池。”白玉堂哼了一声,道:“说不定衙役见是两个女人,心一软放了呢。”展昭有些哭笑不得,道:“他不把我这四品腰牌放在眼里,还敢不把你白五爷放在眼里啊?”白玉堂瞪了他一眼,道:“你那腰牌就是块烂木头,别拿来跟我比。”展昭笑道:“遵命。” 白玉堂嘴里说得不屑之极,心里自然知道那腰牌决不是什么烂木头,否则凭他一介草民又怎么可能调得动官府;也自信得过开封府的名号,想必常州府不敢怠慢。种种情形,他决定带展昭赶回时便已设想过了,因之听说包拯与公孙策不以为意,倒也不如何奇怪。只是在宜春时因与展昭怄气不辞而别,如今不得不提前回开封,总存有几分尴尬。昨日向公孙策述说案情,那是理所当然;现下案情述毕,展昭已愈,他便不愿再平白地去府众面前晃悠。故此与展昭说不几句,觉得在屋里呆得闷了,便出外闲逛。 开封城中一派喜庆,家家户户都做着过年的准备。街道上人来人往,忙着采办年货;住家门口俱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有的已贴好了春联;大红的福字和春牌贴满了大街小巷,无数个钟馗对着行人怒目而视。在这样的氛围下,心境自然变得祥和,脸上也会不自觉地带上笑意。白玉堂走过了三个街口才发现自己在傻笑,却也立时抛诸脑后了。 正信步走着,忽觉什么人直直朝自己撞来。微侧过身,抬眼望去,只见那人匆匆说了声抱歉便低头离去。白玉堂撇了撇嘴,继续往前走,心下总觉得有些异样,似乎这人是见过的。走不数步猛然记起初来汴梁时碰上庞吉生辰,一时兴起大闹太师府,曾见是此人替庞吉招待宾客。再细细一想,终于忆起此人正是庞吉女婿、现掌着兵马司的孙荣。 “猫儿说过灵公主偷溜出宫,是派了兵马司的人找寻。他这么着急忙慌的,莫非还没找到?”白玉堂急忙转身时已不见了孙荣人影,不禁犯起了嘀咕,转念又想,“柳青锋说孙秀是被庞吉的人带走。倘若是带回了汴梁,孙荣定然知道,不如跟去看看。却不知这杀才拐到哪里去了。” 逆着人流左右寻了一阵,总算瞥见孙荣衣角在前面一闪。白玉堂快步跟上,见孙荣步履匆忙,像是急着去办什么事情;仔细一看,方发现他走得有些踉跄,大冷天的后颈竟隐隐可见汗珠。白玉堂大是奇怪,心道:“这小子平日仗着裙带关系作威作福,哪次出门不是前呼后拥的。今天怎么独个儿赶路,还是用走的?哎,这条路不是往太师府的么?给老丈人拜早年,可也不必急成这样。” 谁知他却想错了。孙荣没走到太师府便已转了弯,七拐八拐的也不知钻到了什么小巷子里头。这里的人家虽也是喜气一片,毕竟地方有限,不甚张扬。白玉堂眼见行人慢慢减少,心知不便再跟得太紧,遂放慢了脚步。反正孙荣功夫有限,也飞不上天去。 孙荣在一扇破门前停住了脚步。这扇门是巷子里唯一一扇什么都没贴的门,上面的桃符又破又旧,颜色剥落,瞧来已有十多年未曾换过了。门上有锁,却形同虚设,轻轻一拨就掉。孙荣有些紧张地扫视了一下四周,随后将门推开一条缝,闪身入内。 白玉堂抓了抓脑袋,后退两步,跃上屋顶,伏下身去。只听孙荣走了三四步便停了下来,焦急地问道:“你怎么样?” 过了一会,才听见一声微弱的呻吟,随后是一个极低的男声咕哝了一句什么。莫说白玉堂,就连近在咫尺的孙荣也没听清,不由问道:“你说什么?”却不再有语声,只有时断时续的呼吸显示此人还活着。 隔了许久,孙荣长长地出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瞧你这条小命是保住了,却不知我该怎么办才好。万一岳父大人知道你还活着,我就一百个脑袋也不够他砍的。” 他唉声叹气地转身出门,小心地将破门重新掩好,又把那锁插上,快步离开了巷子。 白玉堂直等到他去远了才轻轻跃下地来,自门缝中窥视。屋内又脏又乱,只看得见床边一双男鞋,却看不见床上的人。白玉堂转了转眼珠,听得四周无人,遂拔去插销,溜了进去。 这一进去不禁紧紧皱起了眉头。床上的人被厚厚的被子一盖,几乎看不出形状,只散发出一股明显的腐臭味道。走近了些方见到这人左脸尚属完好,右脸却好似整个翻了过来一样露着被黑血染透的半腐筋肉;眼球已被摘去,眼眶只剩了两个黑洞;嘴唇却红艳得如同初初完妆的烟花女子,兼且饱满润泽,带着几分风情。白玉堂龇牙咧嘴地屏住呼吸,用两个手指揭开被子一角。只见下面盖着的躯体弯折扭曲,显然手脚筋脉俱已被挑断了。 “听孙荣语中之意,这人就算不是被庞吉弄成这样的,多少也跟他有点关系。究竟他犯了什么了不得的过错,被折磨成这副模样?”白玉堂嘀咕个不停,放开被角,急急退开。他本打算不管此人是谁都带走再说,但见到这情状,那是说什么也不肯的了。 回头又看了一眼这人微微起伏的胸口,白玉堂照原样锁好了门。转念一想,又在锁上多摆弄了一阵,这才离去。 包拯听完白玉堂的叙述,与公孙策交换了一个眼色。半晌,公孙策才开口道:“白少侠可看出了些什么?”白玉堂皱了皱鼻子,道:“这人的脸被毁得不成样子,就算我本来认识他,也看不出是谁。我只知道孙荣很在意他,以至于明知道庞吉要杀他,还是冒着生命危险相救。” “孙荣其人一向唯庞太师马首是瞻。”包拯道,“他翁婿亲近,于公于私都是同进同退,兵马司与太师府互为辅佐。若论朝中言语分量,自然是兵马司跟着太师府。” 公孙策接口道:“另据坊间传言,孙荣十分惧内。不仅是因为他岳丈是庞太师,更因为他妻子乃是庞贵妃最疼爱的妹妹。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孙荣都不该忤逆庞太师的意思。” 白玉堂慢慢地点点头,道:“你们是说,这个被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是孙秀?”公孙策道:“学生实在想不出除了骨肉之亲还有谁可令孙荣如此。”包拯道:“这只是我们揣度,当然不一定正确。”白玉堂道:“但孙秀在岳州无非是被我捉住了一次,有关庞吉的任何事情我们都还没问呢。”包拯道:“倘若真是孙秀,个中缘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一直沉默着的展昭忽道:“孙秀在岳州牢房中被我点了穴,没等我解开就被掳走。无论他的穴道是被旁人解开还是十二个时辰后自解,其经脉中总会留下些许窒碍。”白玉堂摇头道:“他筋脉俱断,你探不出来的。”展昭道:“手脚筋脉断了,终不成任督二脉也断了?”白玉堂道:“你确信只有你自己解穴才会不留痕迹么?”展昭道:“那倒不是,我门中又不止我一个人。”他叹了口气,“不过自我入了公门,师兄弟们都断了来往,应该不会在京中的。” “既如此,展护卫去探探也好。”包拯道,“只是千万小心,切莫打草惊蛇。” 展昭应了,与白玉堂出了府门。不过盏茶功夫便已回转,摇头道:“完好的经络中丝毫无碍,多半不是孙秀。” 大年初一已慢慢地近了。有关巷中废人的唯一头绪只能着落在孙荣身上,但孙荣奉皇命寻找公主赵灵下落,也没什么时间去。这几天去那巷子最多的倒是白玉堂,只因他既已看到了这件说不通的事,就定要搞清楚前因后果,否则睡觉都不安稳。 包拯、公孙策和展昭却在担心另一件事。肖红韶和阿敏被常州府衙役押送,再慢也该到了,却迟迟不见人影,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展昭尤为着急,盖因他自己背着的命案几乎可以肯定是肖红韶嫁祸,白玉堂那奸杀周家大小姐的罪名因由却还云里雾里不知究竟;倘若肖红韶和阿敏一路宣扬,锦毛鼠的名头再也不用提了。 腊月廿七一早,展昭遥祭先父。刚磕完头起身,忽听白玉堂在院外叫道:“猫儿,那几个衙役到了!” 待展昭上完香烧完纸,走到前厅的时候,包拯和公孙策刚坐下没多久。白玉堂坐在一边,堂下那几个衙役手足无措。 不等展昭说话,白玉堂已先跳了起来,冲衙役问道:“人呢?”几个衙役你推我让,都不肯答话,最后终于有一个战战兢兢地答道:“被劫走了。” “什么?”几人同声问道。那衙役苦着脸道:“我们奉命押送嫌犯进京,本来一路都很顺利的。两个嫌犯虽然不大配合,我兄弟几个总算镇得住。只因总在阻止她们胡说八道,耽搁了些时候。今日清晨总算到了汴梁城外,只等着开门了。” 他越说越小声,像是不敢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包拯敲了敲桌子,道:“但说无妨。”那衙役偷偷望了他一眼,似乎得到了些鼓励,咽了口唾沫道:“城门一开,我们自然就押着嫌犯进城。因为初到汴梁,也不知道开封府在哪里,便向人打听。守门的指了条路,说让我们去前面再问问。那时候街上人少,我们走到前面时也不见几个人,只有路边坐着两个姑娘,像是在休息。”他指了指旁边一个衙役,“钱兄弟就过去问路。其中那个年纪小点的看了看嫌犯,问她们犯了什么事。这原因其实我们也不甚清楚,如何向她解释,只得含糊过去算了。但她却不依不挠,定要问个清楚。” 那姓钱的衙役接口道:“嗨,也是我性子急燥,心想她缠七夹八的理她作甚,横竖一会天光了还怕问不到路么。于是我们扭头就走。谁知这小姑娘冷笑一声,说什么‘我就知道这些官兵惯会欺负好人’,飞身就向我们一人劈了一掌。我们谁都没防着她,打了个趔趄。便是这时,她和我们缠斗起来,她那同伴便趁机拉着嫌犯跑了。我一看不好,赶紧去拦,怎知这小姑娘年纪虽轻,下手倒厉害得很,直打得我们脑中晕眩。这才……” 他不必再说下去,众人也都听明白了。包拯皱眉问道:“这小姑娘模样你可记得?”头先那衙役忙道:“看到是一定认得的,只是要说却有些麻烦。”那姓钱的道:“我只记得她手上好似带着个玉镯子,那镯子还在我脑门上磕了一下呢。”另一个衙役道:“我还记得她腰间有个香囊模样的袋子,是黄色的,绣着个羊头——” “你说什么!”包拯和公孙策齐声叫了出来。展昭急问:“你们在哪里看见她的?她劫了嫌犯往哪里去了?”那衙役被唬得一愣,道:“就是南边那个门进来那条路,一直快到内城的地方。” 他话音未落,展昭已掠出门去不见踪影。白玉堂悠悠出了口气,暗笑道:“小丫头好歹还是有两下子,谁说她半个人也对付不来的?只是这娄子可真不该捅,下次见到,要打她板子。” 包拯和公孙策都起身出门,望着展昭去的方向。只见那边天空青云密布,如雨之积势不可挡。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卷完 第六卷 血灵芝 第62章 一、非所宜 汴梁城中飘起了小雪,落在地面很快就化了,房顶屋檐却免不了积下一点儿。过不了多久,街边的铺子都白了头,把热闹的年味冲淡了少许。 积雪最少的是一家小酒馆,小到只能在角落里隔出一间雅间,其余的桌子都只好对着寒风。雅间门口挂着厚厚的门帘,里面的人明显是不想被打扰。来往上酒上菜的小二也很自觉,经过时都尽量地不出声。 雅间里头烧着炭炉,燃得旁边四个姑娘脸蛋红扑扑的。其中一个看起来才十岁左右,一双小脚又窄又尖,在炉边轻轻晃荡着。她旁边那个看上去年纪最大,却最多也不超过二十,正捧着一只瓷碗哈着气,吹得腕间珠链上全是水雾。对面两个姑娘都在十五六岁上下,一个低眉垂眼平心静气,披着一件缺了两个口的白披风;另一个明眸善睐顾盼生辉,裹在一袭鹅黄斗篷里,颈边围了一圈白毛,腰间挂着一个精致的香囊。她俩人都拿着酒杯,好似刚刚才喝了个痛快。 破了个小洞的窗纸放进了冷风,吹得几人都把衣服裹紧了些。鹅黄斗篷动了一动,轻快的声音在屋里回荡:“我们走吧?” 最大的那个站了起来,把酒钱放在桌上,点头道:“是该走了。阿敏,晓晓,你们打算去哪里?” 阿敏拉了拉披风,轻轻摇了摇头,不说话。晓晓从炉边缩回脚,仰头看了她一眼,道:“你没死心,是不是?”阿敏道:“你死心了么?”晓晓冷笑道:“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阿敏浑身一颤,又垂下头。 “冯姐姐,你不回家过年吗?”斗篷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像是要化解突如其来的尴尬一样带着刻意的急促。最大的姑娘微微一怔,笑道:“都什么时候了,年前赶不回去啦。”说着吁了口气,“我爹有弟弟服侍,我娘也素来不过问我的。大概世上有没有冯念瑶这个人,他们也不是很在乎。” 她这么一说,气氛更加尴尬了。但她似乎很快意识到,忙笑道:“对了灵儿,你说有办法带我混进开封府,可是都这么久了,还是没进去啊?” 灵儿啊了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要过年了嘛,防范总是会加强一点的。”她忽闪的大眼睛很快地向阿敏和晓晓一瞟,拍手道,“对了,那些个官兵不是向我们打听开封府怎么走吗,一定是本来要押送她们去那里的。现在开封府肯定知道她们被劫走了,肯定会四处搜查。我们就化妆成她们的样子,一定可以混进去!” 冯念瑶半张着口,吃吃地道:“那、那不是混进牢里去了吗?” 灵儿嘟起了嘴,道:“反正是进去了嘛。你到底要不要去?” 冯念瑶迟疑未决。晓晓跳下地来,插口道:“既然二位有事去开封府,我们就不奉陪了。这就告辞,后会有期。”说着拖了阿敏便走。阿敏虽然比她高得多,却似心不在焉,毫不反抗地跟着出了门。 灵儿微微有些诧异,一时没回过神来。冯念瑶却撇了撇嘴,道:“我们总算是救了她们,怎么这样冷冰冰的说走就走,真是。”灵儿眨了眨眼,道:“算啦。她们既然走了,这妆也化不成啦,我们还是先回客栈去吧。”说着唤小二结账。冯念瑶点了点头,因觉得有些闷了,遂道:“我去外头等你。” 才走出酒馆,忽然迎面冲来一个大汉。这大汉一脸横肉,毫无预兆地一把扭住冯念瑶的手腕,骂骂咧咧地道:“臭婆娘,还学会喝酒了,快跟老子回家去!吃奶的娃儿扔家里不管,翻天了你还!”拉着她转头就走。 冯念瑶自幼穿金戴银,虽则是个姑娘家,没弟弟那么受父母宠爱,毕竟家境宽裕,怎么也算得上是娇生惯养了;几时遇见过这种情形,当下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这一楞神间,已被那大汉拖出去丈许,急忙扭动着叫道:“你干什么!我不认识你!” 她这样一挣扎一叫,自然引得路人纷纷驻足。有几个青壮年男子见她脚步踉跄,撸袖便要上前帮忙。谁知那大汉一瞪眼,喝道:“吵什么吵!”又对路人咋呼道,“这是我婆娘!前天跟老子吵了一架,一气之下跑出来了,大过年的叫老子一顿好找。娃儿吃不上奶闹了两天,可把我妈急的!” 说话间街角处又转出一个老婆婆,手中抱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这老婆婆一见大汉和冯念瑶,连忙赶上来,拍打着自己的大腿,滴泪数说道:“你这妮子可真是狠心哪。就是我儿脾气不好,拌了几句嘴,怎么就忍心两日不回,把这奶娃子扔下不要了?多亏今天找着了你,不然娃儿都要哭背过去了。”那孩子果然正在哇哇大哭,边哭边叫着“妈妈”。 见此情状,路人们都摇着头,指指点点地议论着:“怎么有这么狠心的娘。”“可不是,大冷天的还要婆婆亲自出来。”“太不像话了。”那几个青壮年男子自然也都退了开去,有一个还鄙夷地瞪了冯念瑶一眼。 冯念瑶又气又急,手腕上已被掐出了一圈红印,疼得要命,跌足嘶喊道:“你胡说八道!我分明还是个姑娘家,几时成了你老婆,又几时给你生了娃!”大汉怒道:“你以为妆扮成这样就变回姑娘了!你若不是我老婆,我怎么知道你肚脐下头有个疤?你定不承认也行,让我看清楚没疤就算是我认错了人!” 大庭广众之下怎么可能露出小腹去证实自己的清白,冯念瑶简直要哭了出来。恍惚中只听到孩子一声声呼唤着“妈妈”,眼前却是一阵阵地发黑。心中什么东西涌动着,堵在喉咙口就是出不去,末了终于冲破桎梏,凄喊了一声:“灵儿救我!” 话音未落,听得啪啪两响,随后一声惨叫。冯念瑶紧紧闭了闭眼,方定神看去,只见大汉掐着自己手腕的那条胳膊已被卸了,挂在身边直晃荡;脸上也肿起了一个娇小的掌印。老婆婆吓得后退几步坐倒在地,孩子却哭得更响了。 灵儿仰起下巴,看着大汉道:“你说,我这姐姐叫什么名字?” 大汉揉着肩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栽在这小丫头手里。也是他有几斤蛮力,虎吼一声,蒲扇大的巴掌便向灵儿当头压下。灵儿闪身避过,在他腕下拿指甲用力一划,而后斜斜拍出一掌。大汉又是一声惨叫摔倒下去,却连这只好手也被打折了。 “就你这么点微末道行,也敢当街抢人?”灵儿冷冷地俯视着大汉,牵起冯念瑶的手道,“我们走吧。” 围观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一个面容冷漠的中年男子分开一条路走进圈子,咔嚓两响,将大汉的胳膊和手腕接上,直起身看着灵儿:“姑娘小小年纪好重的手,不知是哪门哪派的后起之秀?” 灵儿转了转眼珠,扭头不理,拉着冯念瑶径自向外头走去。中年男子眉头一皱,也不见他抬腿,平平地移到了两人面前拦住,道:“我问你话呢。” 他手上浓重的体味直冲鼻子,灵儿和冯念瑶都被熏得退了两步,灵儿秀眉挑起,道:“你管得着吗?”中年男子瞥了一眼那个已渐渐止住哭闹的孩子,道:“有子不顾,何等狠心。姑娘休要拦阻,让这位大嫂随她官人回家去吧。” “我不认识他!”冯念瑶怒气勃发,这一声竟喊出了斩金断玉的刚利味道,“你是他什么人,助纣为虐信口开河?”中年男子一怔,看向那大汉。大汉正哼哼唧唧地揉着手,见状避开了目光,也不知咕哝了两句什么。 正僵持处,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听得有人呼道:“展护卫来了。”众人让出路来,中年男子不自觉地回头去看。冯念瑶猛地打了个颤,呆在原地,连灵儿几时松开了自己的手也不知道。 “赵兄弟,前面可是出了什么事?”冯念瑶听见那个声音这样问,一颗心简直要跳出了腔子。 “俺去看看。”开封府校尉赵虎独特的大嗓门震得众人耳朵有点发麻。冯念瑶低着头,只听见那中年男子向赵虎述说着,却怎么也不敢抬头看一眼,生怕一抬头发现面前其实根本没有人。 赵虎听完叙述,又向周围几个人询问了两句,大步跨回巡街队伍中禀报。中年男子死死盯着领头的红衣护卫,好像要把他的形容刻在脑子里一样。直到他朝自己这边走来,方才放松了神情,抱拳道:“既有展护卫出面,此事当可妥善解决,在下告辞。”也不等回答,分开人群去了。 展昭侧身让过,眼光转向大汉、老婆婆和那孩子。大汉早没了先前的嚣张气焰,眼珠滴溜溜一转,连声道:“是小的认错了人,实在对不住。”扯了扯老婆婆,快步往圈子外头走。展昭偏头示意,赵虎立即踏前一步,喝道:“站住!”大汉吓了一跳,不敢再走。 展昭打量了大汉几眼,问道:“听说阁下方才言之凿凿,说这位姑娘是自己妻子,此刻何以又要匆匆离去?”大汉支吾了两声,道:“是、是我认错了。”展昭道:“然则这姑娘不是尊妻?”大汉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展昭道:“也不是这孩子娘亲?”大汉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道:“不是,不是。”展昭道:“这孩子可是令郎?”大汉连连点头,道:“是是。” “赵兄弟,”展昭不再理他,招呼赵虎道,“请你将此三人带去详加问讯。大街上强拦女子实在蹊跷,倘若另有内情,须得尽力查个清楚。”赵虎道:“是。”手一挥,押着老婆婆和大汉走了。不多时又听见那孩子哭闹起来。 展昭目送他们远去,方回头对冯念瑶道:“这位姑娘,你——” 他看清了冯念瑶的脸,吓得后半句话生生吞了回去,方才的从容荡然无存。冯念瑶朝他露出一个假笑,道:“你终于不得不见我了。” 展昭苦笑了两声,道:“冯姑娘,你既牵扯进此事,还是随展某回去详述一遍为好。” 冯念瑶应了一声,跟着他向开封府走去。因为太过兴奋,竟未注意灵儿早已经不见了。 见展昭亲自领了个姑娘回府,几个校尉彼此挤眉弄眼,笑意明目张胆地写在脸上。张龙离得最近,看得清楚,不禁奇怪,笑道:“咦,这不是之前在门外耽了半月的那姑娘?当时展大哥还说,她又不报案,又不投亲,不能进来呢。怎么今天进来了?” 冯念瑶闻言下巴一扬,道:“我今天正是来报案的。”张龙被她这神气弄得呆了一呆,笑道:“是么?不知是什么案子?”冯念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我为何要告诉你?告诉你管用么?” 张龙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悻悻掉头离开,一路上对大肆嘲笑自己的王朝和马汉直翻白眼。冯念瑶带着得意转过脸,见展昭面无表情,才收敛了些。 听完冯念瑶的叙述和展昭的禀报,包拯点了点头,道:“近来地方上也报过这样的案子,诈称女子家属,混淆视听乘乱劫人。不料如此猖狂,竟闹到了京城。对了冯姑娘,你既已被他钳住,旁人又不信你,却是如何脱身的呢?”冯念瑶道:“是灵儿出手将他打退的——咦,灵儿呢?”她方意识到灵儿根本未曾与她同行,不禁略略诧异。 “灵儿”这个名字一出口,包拯与公孙策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包拯问道:“听名字也是个姑娘家,打退了那大汉么?”冯念瑶笑道:“是啊。别看灵儿只有十五岁,手底下可厉害着呢。我在汴梁举目无亲,多亏了遇到她,才没被人欺负。”说着有意无意瞪了展昭一眼。 公孙策斟酌着语句,道:“大人,此案与地方上报类似,案情可算得清晰。赵虎既已将那三人带回,可着落于其身上问案。冯姑娘不必留在府中,请展护卫护送她回落脚的客栈吧。”包拯捋了捋胡子,道:“甚好。展护卫,你就护送冯姑娘回去。” 展昭领命,道:“冯姑娘,请。”不待她提出异议,已做出了送客的架势。冯念瑶万般无奈,偷眼看向堂上,见包拯和公孙策低头讨论,也不敢打扰,只得出门。偶尔回头,见展昭毫无动容,也只好恨恨地跺着脚,走得越来越气势汹汹。 第63章 二、风不定 灵儿一听见展昭的名字就钻入了人群。她身形既小,动作又快又轻,竟没人注意到。直到看着展昭带了冯念瑶离开,才悄悄地吁出一口气,溜回了落脚的客栈。 待到她再出来的时候,已换了一件火红的大氅,映得肌肤如雪一般。腰间的香囊却没有摘下,依旧挂在那里随着她的动作晃悠着。手里拎了个小包裹,不知装的什么。四周看看不觉异常,方咳了一声走上了街,暗自嘀咕道:“好险。躲了兵马司个把月了,虽没能混出城去,总算没被捉到;倘若万一被开封府发现了,皇兄还不得赏我一顿棍子。” 这般自个儿咕哝着,自然对眼前的路就没那么在意。走不了多久,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不禁吃了一吓。抬头看时,更是一呆。撞到的这人,赫然正是方才那替大汉接骨的中年男子。 “你干嘛?”灵儿冲口便问,意甚不满。那中年男子愣了愣,眉头一皱,道:“是你撞了我,不道歉也就罢了还这样说话。看来不止手重,也没教好,你师父真是倒霉。” 灵儿眨了眨眼睛,道:“我没师父。”说罢将身一扭,就要走开。中年男子却似来了兴趣,又是一拦,问道:“你怎会没师父?”灵儿耸了耸鼻子,白了他一眼道:“你管得着吗?”中年男子面色一沉,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没有开口。灵儿哼了一声,自顾自去了,浑不知中年男子在身后看了自己很久。 冯念瑶这一路始终在等着展昭追上来和自己并排走,然而一直没等到,心下郁结,故而越走越快,到得客栈已然是脚底生风,吓得来往的小二和客人急忙避开。展昭不疾不徐地落后她一步,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不愉。 冲进房间时冯念瑶已经很火大,尽管自己也知道实在没有生气的理由,展昭几乎可以听见她喉咙口压着一声怒吼。但这怒吼在她看清房间的那刻转成了惊诧:“咦,灵儿怎么不在?” 展昭两步抢上前去,也顾不得说声抱歉。冯念瑶被撞了一下,面上表情瞬息万变,最终凝结成一个含羞的微笑。 房中果然一个人也没有,床头桌上还留着凌乱的痕迹,似乎有什么东西曾被人急急从上面扯过。床边跌落了一个小小的包袱,散开了一半,露出里面的几件衣物——虽也是上等料子,颜色款式却都素得很。 “灵儿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了?”冯念瑶走到床边拾起包袱整理了一下,依旧有些意外的样子。展昭深深吸了口气,道:“你怎知她是走了而不是暂时出去了?”冯念瑶道:“她把自己的东西都带走了。”展昭沉吟道:“方才她出手救你,是用的什么招式?”冯念瑶一呆,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我既不懂,又被吓得狠了,哪里还记得。只知道她打折了那人两只手——”展昭一凛,道:“是她打的?”冯念瑶道:“是啊,不然还有谁?”展昭道:“啊……我以为是同我说话的那人。” 话虽这么说,脑中念头可是转得飞快。那大汉的断手已经被接上,只勉强看得出曾断过,也不知是灵儿所为。但眼下冯念瑶这么一说,不禁大出意料之外,翻来覆去地只是在想:“他教灵公主的那几下子,也不过是强身健体之用,决未有过这等重手,否则官家追究起来几个脑袋也不够他砍的。然则灵公主却从哪里学来这样功夫?莫非兵马司迟迟找不到人,便是因为不明她功夫底细,寻错了方向?又或者这个灵儿并不是公主?” 想到这里,冲口便问:“这个叫灵儿的姑娘长什么样子?” 冯念瑶见他心不在焉,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自己也大气不敢出。岂知他一回过神便问了这么句话,当下气不打一处来,道:“我不记得了!”展昭看向她,奇道:“你说多亏了她才没被人欺负,她才离开这么会你就不记得了?”冯念瑶哼了一声,道:“就是不记得了!” 展昭见她面色有异,一时听不进话,也只好不再追问。转念一想,记起常州府衙役的说话,心道不妨从此入手,便道:“好好。那么展某请教姑娘另一件事。”冯念瑶瞥了他一眼,道:“说。”展昭道:“前几日常州府衙役押送两名女子进京,其中一个身量小如十岁女童,另一个年方二八,但进京不久即被人劫走。”略略将阿敏与肖红韶形容描述一遍,问,“冯姑娘可曾见过这两人?” 冯念瑶越听越是惊异,几乎忍不住点头。但立即想起当时灵儿道“这些官兵惯会欺负好人”,又好歹算是曾与她二人有过小小交情,加之对展昭那股闷气一直没发作憋得不行,遂斩钉截铁地道:“没见过。” 展昭静静地看了她一阵,直看得她移开了目光,方道:“那么冯姑娘早些休息,展某告辞。”说罢转身离去,不待冯念瑶那声呼唤出口,已不见了踪影。 冯念瑶追了几步,颓然回到床边,将包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酒楼雅间。 白玉堂一口饮尽杯中酒,笑道:“猫儿,她吃醋呢。”展昭瞪了他一眼,道:“吃什么醋。”白玉堂放下酒杯,道:“你一路都没靠近她,好不容易赶上了前,却只是为了问另一个姑娘。她这般痴情,能不吃醋吗?”展昭给他满上酒,凉凉地道:“你倒了解姑娘们心思。”白玉堂叩着桌面,笑道:“那是。”展昭将杯子递到他面前,道:“那后来说阿敏和肖红韶呢?”白玉堂撇了撇嘴,道:“吃醋嘛,什么都做得出来,说没见过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说着张嘴去叼那杯子。 展昭眨了眨眼,忽地回转手臂,将酒送入了自己口中,道:“你几时也做来我瞧瞧。” 白玉堂一口咬了个空已是不忿,听了这话更是跳脚:“死猫你说什么呢!没得拿爷和丫头们比!”展昭无辜地看着他:“我没比啊,我就想知道你吃醋是什么样子。”白玉堂瞪着他,道:“爷不会吃醋,只会一剑劈了你!”展昭故作害怕地缩起了脖子,笑道:“展某不敢,五爷饶命。” 两人笑闹一阵,又都沉默了下来。白玉堂转着杯子,道:“依你看那个灵儿是公主么?”展昭道:“冯姑娘虽不肯明言,但她在听到阿敏与肖红韶的形容时目光闪躲神情奇异,显然有所隐瞒。照常州府那几个衙役对出手那小姑娘的描述,年纪装扮均十分吻合,尤其是那黄色的香囊,可不是一般人敢随便用的。倘若冯姑娘真与阿敏和肖红韶有所牵扯,那个灵儿多半就是公主了。”白玉堂道:“但我只不过教了她些花拳绣腿。她深居宫闱理当无从习武,却哪里能够一出手就打倒一个大汉?”展昭道:“这正是奇怪处。灵公主一向得宠,常常不守规矩。只要不太出格,官家也不罚她,因此才能缠着你学了那几日。宫中高手虽然不少,但胆敢教公主重手的只怕一个也没有。” 啪的一声,白玉堂将杯子重重放到桌上,吓了展昭一跳。白玉堂玩味地瞟着他,道:“有关灵公主的行踪,我瞧还得有劳那位冯姑娘。猫儿,这可得看你的了。”展昭打了个呵欠,道:“这事是兵马司奉着圣旨。我若贸然追查,那叫僭越。”白玉堂奇道:“你莫非打算就此罢手?包大人可是关心得很。” 展昭倏地凑近,屏息听了一阵,将声音压得极低,方道:“我来寻你之前已回禀过大人了。先生说,既然灵公主一直没能出城,汴梁总共就这么大,兵马司数千人马,早该找到了人才是,否则传出去岂非贻笑天下。迟迟找她不到,恐怕另有缘由。”白玉堂一呆,也压低了声音,道:“什么缘由?”展昭摇了摇头,道:“这就不清楚了。但据大人所知,官家似乎也不是很着急。” “嘁,妹子失踪了,这当哥的却不着急,真是怪事。”白玉堂站起身,踢开凳子,“回去吧,今天三十,别阻着人家老板团圆了。” “团圆”二字听来有些闷闷的。展昭快步追上,轻轻扣住了他的手。白玉堂浑身一个激灵,啐道:“大庭广众成何体统!”却也没挣开。 震天的鞭炮声宣示着新年的到来。一片热闹欢腾中,谁也不会注意到一条偏僻的小巷子,更不会注意到巷子里隐在阴影中的两个人。 “你到底干不干?”其中一个遮着脸,只露出一对眼睛,在黑暗中像鬼火一样闪着两点微光,说出来的话比寒风还要刺骨。另一个却似丝毫不觉冷,语气也平淡得好像在谈论天气:“我是个杀手,给钱就干。” 遮着脸的一点也不满意,语声变得凶狠急促:“订金早就付了,你迟迟不动手是怕事吗?”另一个道:“杀手不做没把握的事。不能一招致命,我决不出手。”遮着脸的冷笑道:“把握?我老实告诉你,要是等十成的把握,你这一辈子都等不到。若不孤注一掷,你永远也杀不了他。”另一个淡然道:“是人就有弱点,我只要等他弱点出现就行了。”遮着脸的道:“可我等不及!” 另一个不再理他,转身大步走出了巷子。空中爆裂的烟花映出了他的脸,赫然竟是灵儿撞到的那个中年男子。他还是那副冷漠的面容,但不知怎么的,眼底多了一丝波澜。 遮着脸的那个没有预料到他会就此离去,很是瞪了他一阵子,方才慢慢转身,进了一扇门。这扇门破破烂烂,上面什么都没有,在周遭大红灯笼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凄凉。 门内床上躺着一个废人。遮着脸的走到床前,轻声道:“你好些了么?” 床上的人勉强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嘶哑的荷荷之声,没有眼球的眼眶中挣出一道血丝。遮着脸的点了点头,道:“你听说过邵剑波这个人吗?”他仰起头,背起手,更像是在跟自己说话,“他武功不是很高,但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什么都做得出来。唯一好的是守信,接了的生意从没有不做的。”他猛然低下头,直直盯着废人破损的右脸,“展昭是个君子,防不了小人,更防不了伪君子。他害得你不能逃脱,落得这个下场,我定要为你讨回来。” 废人似乎激动起来,拼命扭动着身体,无奈手脚都无法动弹,也说不出话。遮着脸的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床单将他裹住抱起,道:“别乱动。你既醒了过来,就不好再住这里了。我带你回家。” 他仿佛一下子哽住。半晌,喃喃又重复了一句:“带你回家。” 邵剑波大步走进了欢庆除夕的人群,手臂上青筋突起,宛如数条盘着身子的青蛇。四周的热闹好像半点也没有感染到他,他也根本没有在意别人。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停住了脚步,看向十步开外的一个小摊子。摊前一个穿着火红大氅的姑娘正专注地挑摊上的饰品。 是灵儿。 邵剑波一点点地向她走了过去,走到一半又迟疑了。他看着灵儿终于选定了一件,正准备付账离去时,突然将手中的东西一扔,迅速地钻到了摊子后面。邵剑波一怔,不由得向她所躲避的方向看去,当即呼吸一滞。 那边走来的正是展昭。他未着官服,看上去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但依然有好几个小姑娘边走边笑偷偷地看他。邵剑波也向旁边退让了两步,注视着展昭越走越近,方才发现他身边还有一个白衣青年,神采飞扬地比划着什么。邵剑波不自禁地一直看着他们走过,看着展昭如何微笑着听那白衣青年说话,又是如何微笑着回应。 “那就是他的弱点。”邵剑波手上一紧,袖中短剑滑落入掌。手臂已经一寸寸抬起,正正瞄准了展昭的背心。 猛然间一个爆竹在头顶炸开,众人都欢呼起来。邵剑波心里一跳,再凝目时已不见了展昭身影。忙回头四顾找寻,却连灵儿也不见了。 第64章 三、残灯火 直到邵剑波悻悻离去,展昭才拉着白玉堂从拐角后走了出来。白玉堂盯着邵剑波的背影,道:“他想杀你。”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笃定的语气中强压着愤怒。展昭安抚性地拍了拍他,道:“他就是给那个大汉接骨的人。如果那小姑娘真是灵公主,他一定见过。”白玉堂哼了一声,道:“我不管他见没见过那丫头,想杀你……”展昭打断他道:“好了,以他武功暂时还杀不了我。你——”白玉堂狠狠剜了他一眼:“世上杀人的方法有千万种,未见得就定要功夫好!” 展昭缩了缩脖子,道:“我错了,我一定会好好防备的。”他又拍了拍白玉堂,这次多了一丝讨好的意味,“你今天还要去看那人么?” 白玉堂又瞪了他很久,才放松下来,道:“我总觉得那人就是孙秀。前天孙荣来过一次,但进去看了看就走了,什么也没说。那人已经醒了,身体还很虚,只能进些流食。我想今日是除夕,孙荣或许还会来。” 说话间两人已走入了那条偏僻的小巷子,一直走到那扇破门前才停住脚步。身后一个拎着红灯笼的小男孩笑着跑出来,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就跑到街上去了。 白玉堂轻车熟路地攀上了房顶,但几乎立刻就跳了下来。展昭走到门前,向里一张,摇头道:“他不在了。”白玉堂嗯了一声,没有接话。展昭道:“孙荣发现你了吗?”白玉堂道:“没有。”展昭道:“那可能是调理需要。” 又一轮爆竹声响起,火光映得两人的脸忽明忽暗。展昭沉默了半晌,道:“假若真是孙秀,会是谁替他解的穴呢?” 放眼整个汴梁,讲究程度堪比深宫的绝不超过三个,其中一个就是太师庞吉的府邸。太师府不似贤王府那般清淡素雅,而是一味地追求奢华,好几处甚至逾制。只是太师长女庞贵妃正受宠,他家关起门来不说,官家也难得去看,又有谁会这么不识趣地捅出去?城中贵人也好,外放官员也罢,见庞吉如此煊赫,莫不争相巴结,金银珠宝流水价送入去,自然使得太师府更加辉煌了。 但再亮的灯下也有黑影,太师府中当然也有那么几个破旧不堪的地方。譬如后花园中有一小段墙根,是连下人们都不愿意经过的。那里正是府中阴沟通往外面的出口,本来是由石板盖好的,却不知几时破了个洞,引得蚊蝇孳生,虫鼠四窜。因地处偏僻,公子小姐们几乎从不过来,自是人人懈怠,懒得去修整。眼下虽天气寒冷,那股味道仍是浓郁之极,兼且扩散不开,偶有途经之人,无不掩鼻匆匆奔过。 然而偏偏有两个人,大过年的不在外面庆祝,也不在屋里烤火,偏偏跑到这么个又臭又冷的地方来。两人的面目都隐在黑暗之中,声音本就有些刺耳,被寒风一冻,更是如同冰锥一般。 “孙大人,我这条命是你救的,莫说让我伺候令弟一时,就是伺候一世也不打紧的。”这声音尖厉如同女人,又比女人的稍稍粗些,是稍矮的那人发出的。稍高的那人干巴巴地嗯了一声,道:“阮贵人不必……”这声音竟似是孙荣的。 只是孙荣话音未落便被苦笑打断:“孙大人千万别再这么叫我。自打——自打方家出了事,我已经是死人一个,哪里还当得起‘贵人’二字……” 孙荣猛然低喝道:“噤声!”紧张地四处望望,方续道,“方家算什么东西?出什么事?是薛公子一时糊涂,官家略施薄惩!而已!跟方家半点关系都没有!” 那阮贵人闻言吓得连连点头称是,赔笑道:“孙大人教训得是。方家……啊呸,谁是方家?只是我确已不敢当了,万望孙大人换个称呼,以免我如芒在背。” 孙荣这才放松下来,道:“阮贵人不用害怕。你听好,薛公子的确是犯了事,但官家瞧在已故薛大人面上,未必会要他命,甚而三年五载之后,回想起来,重新给个一官半职,也未可知。老实跟你讲,太师救你,也不是大发慈悲,只是想卖薛公子个人情,以冀王大人和欧阳大人有所顾念。这也多亏官家主要恼的并不是薛公子,更加没指定要将你如何,否则太师哪敢贸然施救?薛公子盗了御笔,却竟没担主责,这中间有什么蹊跷,我也不知,你最好也不知。” 阮贵人诺诺连声,不敢再说什么。孙荣吁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这件事毕竟是我做出来的,你虽然主要承太师的情,也不可将我完全撇在一边。”阮贵人忙道:“那是,那是。”孙荣道:“我弟弟惹怒了太师,本来活不下来的。只是我就这一个弟弟,难免舍不得他死,好容易替他挣了这半条命。这几天你不仅要照护好他,更加不能透露半点风声。否则太师若迁怒于我,你也别想干净。” 他这几句话说得阴恻恻的,直教阮贵人缩起了脖子。孙荣停了一停,又道:“我弟弟落到太师手上时,被人点了穴。那人手法奇特,非其本门解开不可,否则定会留下祸端。”他仰起了脖子,更似自言自语,“如此说来,那雷捕头……” 阮贵人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强调自己一定不辱使命。孙荣自家念叨了几句,忽然醒过神来,挥手道:“你去吧。这么晚了,我也得回去了,不然家里母老虎发威,我可担当不起。” 阮贵人躬身相送。待他走远了,才回过头来,径自走向那阴沟尽头,在墙上掀了两下。墙壁轻轻一响,地下竟裂出道暗门来。阮贵人钻入地道,慢慢将破了的石板放回原处。 地下是间方圆不过一丈的小室,布置得温暖如春。锦被上卧着的废人感到有人进来,微微动了动。阮贵人低眉瞧着他,心下不由喟叹:“就连孙秀也有今天,我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与太师府那个阴暗的角落相比,灯火通明的开封府显得格外温暖。衙役们都回家过年了,就连四个校尉也告了这晚的假。虽则只有包拯、公孙策、展昭与白玉堂四人,烛火摇曳下倒也不觉冷清,反生出一种久违的安详宁和来。 待到酒足饭饱,包拯也有了些醉态,走路变得摇摇晃晃,偏还不肯坐着。公孙策劝了几次不见成效,也懒得理了,自己坐到一边干瞪着。白玉堂暗暗好笑,提起壶来满了一杯,笑道:“先生,我兄嫂都在千里之外,此处只得你与大人是我尊长。大人现下不胜酒力,请先生代他先尽此杯。”说着将酒杯举到公孙策跟前。 公孙策不好推托,只得饮了。白玉堂又满一杯,道:“这杯敬先生。”公孙策抿了几次唇,方接过又饮了。白玉堂瞟了展昭一眼,再次续满,道:“王张马赵四位不在,也请先生代了。”公孙策摇头道:“他们又不是你尊长,不必敬的。”白玉堂道:“即是平辈朋友,敬一杯也是应该的。”公孙策道:“如此等他们回来,你再敬不迟。”白玉堂道:“酒虽是同一杯,意思却不一样了,如何等得?”公孙策只是摇头不允。 展昭在旁好容易将包拯哄得坐下,转眼见公孙策一脸尴尬欲发作而不得的模样,赶紧上前解围道:“白兄求饮,自有展某奉陪。先生不善饮酒,就莫难为了。” 白玉堂等的就是这话,当即起身道:“你自己说的。今晚不把你灌趴下我不姓白!”伸手勾了一串酒坛,对公孙策一拱手,“告退。” 展昭怔了半晌,不知是否该把半醉的包拯和半恼的公孙策置之不理。公孙策瞥了他一眼,无奈站起,道:“快去吧,大过年的别砸了瓦。”说着走到包拯面前,含了口茶,噗地喷了他一脸,道:“别在这装睡,起来回房去!” 府尹的失态自然不能多看,展昭也顾不上什么礼节,含糊地打了个招呼便赶紧逃了出去。一路直奔自己房间,自觉轻功功力又深了一层。 白玉堂拿手指挂着一个酒坛,翘腿坐在房檐上。望见他奔来,笑道:“猫儿这是被踩了尾巴?”展昭一甩衣袖,飞身也上了屋顶,道:“不,我这是忙着来捉耗子。” 迎面掷来的酒坛差点打中展昭鼻子。白玉堂笑吟吟地看着他狼狈躲闪,摇着手指道:“你有没有点别的可说?”展昭拍开封泥仰脖灌了一口,道:“没有。良辰美景,说太多话岂非浪费。” 酒坛随着渐稀的爆竹声一个个空了,两人却都没有醉意,眼睛反而愈发明亮起来。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待到回过神来,方觉冷风袭体,触手冰凉,通体只剩对方在自己口中留下的余温。展昭当先跃下地去,仰首笑道:“跳吧,我接着你。”白玉堂将酒坛踢到一边,眼神乜斜:“我很重的。”展昭道:“我有力气。”白玉堂道:“只怕未必。” 话音未落,他当真就这么直挺挺地跳了下来,半点准备也没自己做。展昭抬手相迎,却不知是否喝得太多,手臂有些发软,被这一扑,不由得连退好几步,仍是没能将力道全卸去,结结实实地坐倒在地上。白玉堂扑在他身上吃吃发笑,点着他额头问道:“猫儿,你力气呢?”展昭踉跄着站起身,板着脸道:“被你磨没了。”白玉堂道:“我倒不知你这么不中用的。”展昭推开房门,道:“中不中用,一个时辰之后再见分晓。” 跳着炉火的客栈内,灵儿正坐在床上发呆。她用最快的速度奔回来时,尚在庆幸自己没被展昭和白玉堂发现,可转眼就笑不出来了——她逃得太匆忙,竟将那个黄色香囊遗落在了卖饰品的小摊上。再回头想去找,那摊子早已不知被人潮挤到了什么地方。待到人们都回去守夜了,街上也只留下了一地凌乱,周遭任何地方都见不到那小小的香囊。 灵儿沮丧得要命,却也只好拖着步子回客栈去。她出来这许多天,早已明白钱是个重要的东西。哪怕穿得再光鲜亮丽,没钱付账也只会遭人白眼。带出来的首饰因为起初不明白价值,被骗了一多半,仅剩下的全塞进了香囊里。如今香囊遗失,自己可说是身无分文,唯一可能值钱的这几件衣服,却要赖它们御寒,变卖不得。难道最终还是不得不乖乖回去? “不,我不回去。”灵儿自言自语,猛地捶了一下被子,“要我嫁去那种地方,我宁愿饿死在外头!” 一旦坚定了这个信念,事情就仿佛变得容易得多。灵儿仔仔细细地考虑了一遍所有可能的去处:兵马司驻守全城,出汴梁是不用想了;冯念瑶已进过开封府,说不定会被展昭盯上,定然不安全;阿敏和晓晓举止诡异,又是逃犯,更加靠不住;王公大臣们的住所,只要是不愿自投罗网,根本连想也不用想…… “对了!那人曾经说过,最危险的地方说不定反而最安全。庞家二姐和我一向关系很好,一定会帮我这个忙的!哼哼,打破孙荣的头也想不到,我就躲在他老婆房里!” 灵儿越想越兴奋,一掀被子跳下地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但我怎么才能和她联系上呢?她每年都回娘家过年,今年一定也在太师府,那地方要混进去可不那么容易。” 她想着又犯起了愁。正在这时,忽闻有人敲门,不禁吓了一跳,扬声问道:“谁啊?” 她本以为是客栈的小二,来送什么东西。谁知回答她的却是一个生硬冷漠的声音:“陈留捕头雷星河,奉命搜查。” 第65章 四、春偏好 灵儿几乎在听见来人不是小二的瞬间就一把勾起地上的小包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窗中跳了出去。她听见那个自称雷星河的捕头不耐烦地又敲了几下门,然后一脚将门踢开。再然后她就没有听了,而是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逃脱之上。 毫无疑问,前来搜查的雷星河发现房中人已经不见,而窗扇还兀自摇晃时,自然立即追下楼去。可惜等他落下地来,早已寻不到灵儿的踪影。在气势汹汹地向小二和掌柜的确认了好几遍房中住的是个小姑娘之后,他终于放弃了追寻灵儿,转身走向下一间房。 灵儿一气奔出很远才停下来。踩着满地的烟花碎屑,她不禁感到有些奇怪:“这个捕头既然在执行公务,怎么是孤身一人?”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很快就辨明了方向,继续往前奔去。 眼下没有别的办法,也不再有时间给她细细考虑,只能先依方才的计划,去了太师府再说。至于如何混进去,以及欠客栈的房费怎么补,那都是后话了。 此刻的太师府浮华散尽,显出一派难得的宁和气象。灵儿瞟了一眼门口的灯笼,悄悄绕到院墙另一侧,纵身跃进;落足时不太稳,轻轻叫了一声。好在守夜的人们都在室内,巡逻的家丁尚未到来,也没人发现她。 “完了完了,二姐的房间在哪里,我已经忘了!”灵儿定神一想,才记起上次来太师府已是很久之前的事,况且又有人领路,压根没去记里面曲曲折折的通道。如今身在其中,若无人指引,更加摸不清方向。 正焦急时,转角闪现了一串灯光,却是巡夜的提着灯笼来了。灵儿赶紧躲到墙角,把整个身子都尽量缩在树后。远远的听得其中一个家丁抱怨道:“大过年的,也不让人歇会。有什么好看的呀?这个时候,谁不在家呆着,谁会出来乱窜,又有谁会这么不要命敢闯进太师府?”另一个安抚道:“罢了罢了,也就这一轮。明天不就可以换班了?”又一个道:“明天?明天已是过了年了。可怜我家老母孤零零的一个,唉。”头一个道:“谁说不是呢?我家的虽有老婆妹子陪着,究竟代替不了。算啦,不都是为了她们。” 几人没精打采地举着灯笼随便晃了两下,便走过去了。灵儿悄悄探出头,四周看看,眼一闭心一横,将包裹往怀里一塞,也不管被发现了会怎么样,就跟在了他们后头。 许是家丁们本来都心有不满,巡视得十分敷衍,偶尔碰上管事的经过,自是全打起精神,等人一走便又都懈怠了。灵儿虽一直提着心,总算是有惊无险,跟到了后院。后院是太师庞吉及家人居所,向来把守严密,加之正是大年三十夜晚,灯笼火把简直照得院子里如同白昼。灵儿一进院门便吃了一吓,再也不敢多跟,提着裙子蹑手蹑脚地躲到了门外边,伸着脑袋等待着时机。 只是眼看着丑时都要过了,仍是没能觑到一个空子。灵儿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自觉腿已经蹲麻,便往旁边稍稍挪了挪。恰在此时,忽觉肩膀一沉,有人拍了她一下。 灵儿吓得跳了起来,不及细思,反手就是一掌劈去。来人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整个人都抱在怀里,方开口道:“是我,你打什么?” 灵儿使劲挣了两下,方觉触手温软,不禁一怔。细细看去,当即张大了口,轻声叫道:“二姐!” 来人放开她,笑着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道:“别出声,跟我来。” 灵儿乖乖地低着头跟在她旁边,毫无阻碍地进了庞家二小姐玉姣的闺房。 庞玉姣托腮笑吟吟地看着灵儿,直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到灵儿终于坐不住的时候,庞玉姣才慢悠悠地道:“你真好运气。孙荣刚刚回来过,被我轰去大厅守夜了。我陪他守了一个时辰,借口困才回来,一回来就看见你个小鬼头在那探头探脑的。”灵儿缩了缩脖子,赔笑道:“二姐你最好了,你一定不会告诉他的对不对?”庞玉姣挠了下手臂,道:“那可难说。孙荣是奉旨搜查你,我若知情不报,那叫欺君。万一官家知道了,莫说你我,就是大姐和父亲都要被连累。”灵儿赶紧趋到她身前,讨好地替她捶背揉腰:“二姐二姐,皇兄要是知道了,你就说是……说是我逼你的!这样他就不会怪你啦。”庞玉姣横了她一眼,道:“赵灵,你是在外头时间长了变傻了吗?倘若官家宠你到了这个地步,你还犯得着跑?” 这句话一下子击中了赵灵的软肋,当即颓然退开,顿足道:“我也不想跑的啊!宫里头虽然闷了点,可至少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用我自己操持!上次皇兄出宫,说什么也不肯带我,我是很不开心,但过几天也就好了。我都这么懂事了,他怎么还能让我去契丹和亲呢!” 庞玉姣嘘了一声,急急走到门前看了看,将门窗都检查了一遍,方转身道:“你小点声!官家那时候还没回宫,谁告诉你要送你去契丹和亲的?”赵灵撇了撇嘴,道:“庞妃啊。”庞玉姣皱眉道:“胡说!”赵灵急道:“我才没有胡说呢!我那天正在她宫里玩,聊着聊着就说到什么边境不稳,说庞统大约要被派过去,还说契丹有意和亲,太师说不定也支持……” “噤声!”庞玉姣低喝道,“后宫不议朝政,大姐怎会无端端和你说这些?”赵灵道:“我怎知道?反正她说我要去和亲,让我作好准备。我想庞统已经长期驻守边境,太师肯定不想他又被派远。倘若契丹真要议和,太师一定赞成,那庞妃此言自然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我可不愿嫁到那地方去,不就跑出来了。” 庞玉姣叹了口气,在房中踱起步来,道:“这事我半点都不知道。先不管契丹和亲之事是真是假,你不可能一辈子在外头,总是要回去的。就算我愿意担这个风险不跟孙荣说,年一过完我就得离开太师府回家去,你难道跟我一起走?你怎么可能瞒过所有人跟我一起走呢?一旦我不在这里了,你被父亲发现,那怎么办?” 赵灵使劲揪着衣襟,嘟囔道:“我不知道啊,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庞玉姣又踱了两圈,忽道:“我有主意了。”赵灵大喜,跳过去问道:“什么主意?”庞玉姣道:“兵马司现而今守着全城,汴梁里除了皇宫和太师府,只有三个地方他们进不去。一是八贤王府邸,二是大理寺,三是开封府。八王爷不可能让你任性胡闹,他的地方你是去不得的;大理寺是我父亲掌管,你去了只能是自投罗网。所以你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就是开封府。” “什么?”赵灵叫了起来,又急忙在庞玉姣要杀人一样的眼神里降低了声音,“你说什么?让我去开封府?难道包黑子不会把我捆起来送回宫啊!”庞玉姣伸指狠狠戳了一下她的头,道:“你傻啊?谁让你找包黑子了?开封府有只天不怕地不怕的白老鼠,你忘了?” 赵灵被戳得往后连退了两步,大摇其头,道:“白玉堂?不行不行。我今天是看到他了,不过他和展昭在一起呢。要是展昭发现了我,包拯还会不知道吗?”庞玉姣道:“白玉堂和展昭关系再好,也不能吃饭睡觉出恭总在一起吧?据我所知,展昭本来是告了假一直到年后的,不知怎么提前回来了。他既然提前回来,肯定多少要做点事,那白玉堂就是一个人啦。你就趁那时去找他。他最喜欢管闲事,就算不帮你,也不会落井下石,把你就这样送进宫的。” 赵灵想了半天,勉强点头道:“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可是我怎么知道他两个什么时候在一起,什么时候不在呢?” 这个问题难住了庞玉姣。沉默半晌,她猛地一拍手,道:“这样,明天我和孙荣去开封府拜年,就说代表父亲,你扮作我的侍女。这种场合,白玉堂一定不耐烦作陪。只要他不在场,你就可以去找了。”赵灵道:“但孙荣……”庞玉姣道:“你放心,我的侍女他一向连半眼都不敢瞧。”赵灵道:“那我若找不到白玉堂呢?”庞玉姣瞪了她一眼:“那就是你的事了。你连自己找个人都做不到,还指望逃和亲?” 赵灵被她训得低下了头,半晌,仰起下巴绽开一个假笑:“二姐,我申请睡觉。”庞玉姣道:“准了。” 白玉堂睡得迷迷糊糊,觉得脖子酸,遂翻了个身。手一挥没碰到人,心下一愣,睁开眼来。四下里一看,发现展昭正坐在地上揉眼睛,不禁大奇,问道:“一大早的,你坐地上作甚?”展昭没好气地站起来,道:“你好意思问?你把我踢下来的啊!”白玉堂惊得一下子坐起身来,叫道:“不可能!”展昭道:“为什么不可能?难道我闲得无聊,大年初一自个儿坐地上?”白玉堂道:“我连踢块木头都会醒,怎么可能把你踢下去了自己不知道?再说,你这么大个人,若真掉下地去,声音一定比打雷还响,我又怎么可能没听见?还有,你这么警醒的人,就算旁边是只老虎,也未必踢得中你,何况是我。” 展昭上下打量了白玉堂一番,道:“第一,我们昨晚喝得太多又……嗯,睡得太晚,无论什么感觉都比平常迟钝得多;第二,我本来就是趴在床边睡的,因为你死活不肯让我上去,这样全掉下来也不会有太大声音;第三,你比老虎厉害多了,不要妄自菲薄。” 白玉堂眼睛随着展昭的话越瞪越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末了重新一头扎进了被子里。展昭略觉好笑,一掌拍在被子上,道:“快起来。今日初一,拜年的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白玉堂嘟囔道:“大人自己还得出去拜年呢。”展昭道:“所以我们才得去帮他接待上门的啊。”白玉堂翻身坐起,道:“要是我们没回来呢?”展昭道:“那先生就会留在府里。”白玉堂打了个哈欠,重新躺下,道:“我又不是开封府的人,不去。”展昭道:“胡闹。就算你不去,也得起来向大人先生问好。” 白玉堂万般不情愿地掀开被子下了床,还不忘绕着展昭转一圈。展昭奇怪地看着他,问:“你干什么呢?”白玉堂道:“我看你摔成两半了没。”展昭将被子抖开,道:“一个你都受不了,摔成俩你不得累死。” “展昭你说什么!”白玉堂顿觉完全清醒,一声长啸直冲云霄。展昭连忙闪出门去,道:“我去打水。”话音没落,已不见踪影。 白玉堂咬牙切齿地穿好衣服,恨恨地将桌上七歪八倒的茶壶茶杯放好,边放边不停地嘀咕着。刚放完最后一个,门口一阵冷风灌进,展昭端着水盆冲进来,咳着道:“快点。我听见有人已经来了。”白玉堂斜了他一眼,捞起湿毛巾往脸上一扔,道:“那你也犯不着赶成这样。”展昭道:“我不是赶别的,我是急着来告知你一声,来的是太师府的轿子。” “太师府?庞吉?”白玉堂毛巾掉了一半,声音里满满的不信,“那老贼怎会这么早过来,他不是应该在家等着大人去见他吗?”展昭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是太师府的轿子没错,至于里面是谁一时还不清楚。” 白玉堂擦干脸,道:“走,去看看他这次又想耍什么花招。” 房门砰地一声被关上了,两人走在寒风中时,都已将自己完全整理清爽。新年的初阳还带着倦怠,在他们脸上映了一层金色。 作者有话要说: 打了三天吊瓶QAQ开了一周年会orz 好了接下去我要出去玩半个月小伙伴们直接元宵之后再来吧> < 第66章 五、曾偷约 展昭和白玉堂到前厅时,闻报迎出的包拯和公孙策已在大门口恭候。太师府的轿子稳稳当当落下地来,站在左边的侍女连忙打起轿帘,站在右边的侍女却只顾低着头。轿中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半掩在袖下,轻轻地搭在左边那侍女的手背上,随后轿中人才款款走出。轿旁一个纠昂武夫早便跳下了马,接过轿中人的手,相携走到开封府门阶下。 “原来是孙荣和他老婆,我就说不是庞吉那老贼。”避在前厅之中窥看的白玉堂冲口而出,结果被展昭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小声点!”白玉堂撇撇嘴,扭头再看,孙荣和庞玉姣已递过拜帖,见礼完毕,正由公孙策指引着向厅中来。白玉堂哼了一声,昂首行出,对包拯和公孙策分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了两声新年好,对孙荣夫妇却不理不睬,就此大步走出门去。 没来得及拉住他的展昭只有苦笑。笑到一半,忽见庞玉姣身后那个原本站在轿子右边、同别人一起跟进伺候的侍女悄悄转了个身,拎着裙子走远丈许,小碎步追出了府门。那背影好像有些眼熟。 听到包拯轻咳一声,展昭方回过神,走到他身边。厅下孙荣和庞玉姣已经入座,正端起茶杯。公孙策看了一眼往常坐的位子,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过去坐好。 庞玉姣起身道了个万福,道:“包大人,我也知道开封府一向与家父和拙夫有些意见相左,但我身为女子,不理政事,万望包大人不要有所嫌弃才是。”说着将手一招,便有侍女捧上一个小而精致的红木盒子,送到包拯面前,“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不值什么钱,恭祝包大人共全府新春愉快。” 包拯急忙站起身来,道:“庞二小姐言重了。按道理该我先去太师府上拜会才是,谁知劳动二小姐芳驾,已是惶恐之至。但这……”他看了看那小盒子,意甚迟疑,不知怎么说好。庞玉姣一笑,道:“上门拜会,无论如何不该空手。我也知包大人廉洁奉公,因此只敢送上一点年货,请大人放心。” 那侍女捧着盒子转了个身,走到公孙策身前,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又微微侧了一下,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听得轻轻一响,似乎是盒盖打开的声音,随后公孙策咳了一声,道:“大人,庞二小姐盛情却之不恭,大过年的你就收下吧。” 展昭听公孙策语声有异,好像强自压抑着什么,便向那边瞟去。无奈被侍女一挡什么也看不到,又不好动作太大,只得作罢。眼光一转,飘到了孙荣身上,却见他入座前那带着礼节的微笑已不能维持,而是眉头深锁,面上显露着心事重重的模样,显然也并没有听妻子在说什么。忽然他抬起眼来,无比迅速地向展昭一瞥。展昭一惊,赶紧移开目光,但还是捕捉到了孙荣眼神里难以掩饰和消除的一丝怨毒。 “他何以这般恨我?我哪里得罪他了?”展昭心下嘀咕,颇有几分不解,耳边的话声也就没往心里去。隔了一时,才听见庞玉姣道:“包大人公务繁忙,虽是年假,或许也有许多事要处理。我就不打扰了。”包拯道:“二小姐客气了。”又劝饮了一道茶,才同公孙策一起,将她夫妇好生送出门去。孙荣脸上的微笑又出现了,只是从头到尾除了进府见礼和离府告辞之外,没说过一句话。 展昭的精神放松下来,偏头瞅见庞玉姣送来的那个小盒子放在公孙策座位之前的矮几上,盒盖确实开了一条缝,应当是给公孙策看过之后没有关严。那里头一片漆黑,并没半点光泄出,想必不是什么金银珠宝。 正想着,包拯与公孙策折返,一进来就将厅门掩上了。展昭询问地看去,见公孙策几步跨到几前,伸指将盒盖拨开。包拯凑过去一看,不由噫了一声,显是大出意料之外。 展昭好奇地也凑了过去,却见盒子内部铺着华贵的锦缎,上面只躺着一封信。信的封皮上注着四个字:交白玉堂。 白玉堂半分也不想在大年初一看见和庞吉有关的人,尽管他对庞玉姣并没有什么偏见,所以才走得那么干脆。因人们这一天都较往常起得早,赶着去走亲访友,大街上已是车水马龙,“恭贺新春”“吉祥如意”等祝福声不绝于耳。这种情况下,自然不好走得太快,遑论施展轻功,故此只得晃晃悠悠,权当散步。 才走了十来步,听得身后窸窸窣窣一阵响,有人衣袂带风直扑自己,当即回身一挡,低喝道:“什么人!”话音未落便是一愣。手中接下的物事温软滑腻,却是个女子的手掌,定睛一瞧,面前人侍女打扮,似是方才跟在庞玉姣轿边的。 “你是谁?跟着我干什么?”白玉堂对太师府中人素无好感,口气当然也不会太好。岂知这侍女抬头一笑,扑闪着大眼睛道:“白五哥,新年好。” “灵儿?”白玉堂吓了一跳,一把拉着她闪到一边,因用力过猛还带得她转了一圈,“你怎么在这里!” 赵灵猝不及防,痛得差点叫出声来,连连甩着手道:“放开!”白玉堂一看她腕上都起了红印,连忙放开,讪笑了两声,又问:“你怎会和庞家的轿子一起来的?”赵灵揉着手腕,道:“躲兵马司啊。”说着扑哧一笑,“整个汴梁孙荣最不敢搜的一定是二姐房里。” 白玉堂无奈地摇了摇头,问道:“你一直在她那里吗?”赵灵道:“当然不是,那时候二姐还没回太师府呢。孙家我可不熟,被发现了怎么办。”白玉堂道:“我猜你也肯定会到处疯玩,实在没地去了才想起找人。那么你现在来找我是做什么呢?”赵灵嘟起嘴道:“初一一到,年过起来就快得很。二姐不能在娘家长住,总是要回去的,我只好来找你了。” 白玉堂眯起眼,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方道:“好极了。”拉起她手往开封府大门走去,“你一失踪宫中大乱,包大人虽然未接任命,心里也多半着急得很。你这就同我去见他,也免得他急坏了。” “什么?白玉堂!我信任你才来找你的!你可不要出卖我!”赵灵闻言跳脚大叫,却被白玉堂捂住了嘴,后半句只剩了几个哼哼。白玉堂忍笑道:“你叫啊,再叫大声点,不用我出卖,整个开封府也都听见了。” 赵灵委委屈屈地闭了嘴,一双眼睛直瞪着白玉堂。白玉堂被她看得汗毛直竖,忽心中一动,想起了什么,遂正色道:“你不想回宫要我帮你,那也行,可你得先好生回答我几个问题。要是不尽不实,我立刻拖你去见包大人。” 赵灵怀疑地扫了他几眼,思量再三,终于点头道:“好,你问吧,我尽量。”白玉堂道:“尽量可不行,要完全照实。”赵灵道:“那不行,我得先听听你要问什么。好多东西是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的。” 这话虽然没错,听来总有些别扭。白玉堂无法,只得妥协道:“那好,我先问,你听好了。第一个问题,官家微服私访尚未回宫你就溜了出来,是因为他没带你你生气了吗?”赵灵摇头道:“不是,我哪有那么小心眼。”白玉堂点点头,道:“第二个问题,你认识一个叫冯念瑶的姑娘吗?她应该还没到二十。” “你认识冯姐姐?”赵灵大是惊奇,冲口便问,无疑已承认自己是认识了。白玉堂笑了笑,又问:“第三个问题,”他的声音忽然变得特别严肃,“除了我之外,你跟谁学过武功?” 赵灵本来还带着笑,听了这话一下子也正经起来,摇头道:“这个我不能告诉你,我答应过他谁也不说的。”她顿了一下,忽然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还跟人学了武功?”白玉堂翻了个白眼,毫没犹豫地道:“你方才从背后偷袭我的那一招不是我教的,难道我分不出来?”赵灵哦了一声,低眉看着地上,脚一踮一踮,道:“你还要问什么?”白玉堂道:“没有了,跟我走吧。” 他牵着赵灵左弯右拐,也不知走了多久,才进了一条看起来挺冷清的小胡同。胡同里只有一家院子,门口很敷衍地挂着两个红灯笼。赵灵不停地打量四周,心下越来越疑惑,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白玉堂在院子紧闭的大门上敲了两下,低头对她露出一口白牙:“烟花巷。” 白玉堂原本以为包拯和公孙策一定会因自己对孙荣夫妇的态度而有所不满,展昭则一定会问自己一去就是一整天到底去了哪里。谁知想好了几套说辞才终于深吸一口气走进开封府时,却只见到这三个人都带着奇异的眼神看着自己。被足足盯了盏茶时分,白玉堂再也无法装作轻松,只得假笑着问:“怎么了?我脸上突然长了朵花?” 展昭走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去。白玉堂定睛一看,见他指间夹着一封给自己的信,不由一呆,笑道:“猫儿,离上元还早着呢,你就想些有的没的了?”展昭白了他一眼,道:“你看清楚,这是我的字吗?”白玉堂斜睨着他,拈过信来,一本正经地翻来覆去看了一番,道:“我看挺像。”说着一手捻开封口,从中抽出信纸来。 抖开信纸,白玉堂越看眼睛瞪得越大,到最后却又松懈下来,做了个不屑的表情。包拯和公孙策仔细看着他,好容易等他看完,立即齐声问道:“怎样?”白玉堂道:“这谁送来的?孙荣?”公孙策道:“他内人。”白玉堂故意长长地哦了一声,站起来道:“知道了,多谢。”一手拖了展昭即向后院走去。 包拯哎了一声,欲言又止。公孙策撇了撇嘴,道:“得了,这是明摆着不给我们知道。” “你说什么?”展昭这句话一直到推开自己房门又关好才总算喊了出来,“你把——”忽然急速降低声音,低得白玉堂简直听不见,“你把灵公主扔在了妓院?” 白玉堂很有几分嫌弃地把他推到一边,顺手将方才揉在手里的信递了过去,道:“你瞎叫唤什么?什么叫扔?灵儿不知天高地厚,学了几手功夫打赢了几次架就自以为天下无敌,不找个地方把她关起来,出事了怎么办?你放心,我已经和嫣嫣她们几个交代好了,绝不会让她出什么意外。当然,为了万无一失,我今晚就会住过去看着她,直到你们商量出个解决办法。” 展昭边听边带着不放心的眼神瞥着他,末了总算接过那信,问道:“给我看?”白玉堂耸了耸肩,给两人各倒了杯茶。 信纸被白玉堂刚才揉得有些发皱,展昭抹平了匆匆扫视一遍,沉吟道:“原来灵公主去找了庞二小姐……她担心灵公主找不到你,所以还特意写信交代一下。我说那个侍女背影有些眼熟,敢情是灵公主扮的。她也不怕孙荣发现?”白玉堂打了个哈欠,道:“她一直跟着庞玉姣,孙荣敢看她?”展昭道:“她过来拜年,若没碰上你,自然会找个理由把灵公主留下。但你跑了出去,灵公主若追不上,岂非又走丢了?”白玉堂道:“她既然肯乖乖跟着来,当然是定要见到我的。我又不是不回来,她难道不会多等等?” 展昭摇了摇头,又将那信看了一遍。这次读得慢些,还出了点声:“……事涉两国,不敢妄言,望谨慎。”他抬起头来,看着白玉堂,“灵公主偷溜出宫,原本以为是小孩子心性,只怕她在宫外出了事情担待不起,才有兵马司奉旨搜城。我起初还想,即便是公主失踪,似乎也不该动用到兵马司,只是一向不解政事,也没多想。却怎么会事涉两国?”白玉堂道:“我怎知道?我只知道她并不是像你推断的那样,因为官家微服没带她而怄气的。但我怕她不仅不肯吐露还起了防备之心,也就没追问究竟为了什么。” “怪道大人说官家看起来也不急着找灵公主回宫。莫非他其实已知道灵公主行踪?”展昭边踱步边思忖着,忽道,“你方才为何不直接对大人说?” 白玉堂眨了眨眼,道:“你说包大人?他要是听说我把公主藏在妓院,不当场跳脚才怪。但我若把灵儿带回开封府,毕竟府里识得她的人比民间多,万一走漏了风声,灵儿再次偷跑怎么办?况且大人一向不会作伪,不日就要面君,被官家看了出来,又怎么办?行了,天色已晚,我走了。” 展昭看着他翻窗离开,揉揉额头,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卧槽抽风的jj我好不容易回来倒完时差敲完一章要发了你特么居然不让我按ctrl一按网页就挂闹哪样! 让一个习惯了ctrl+v粘贴的我去点鼠标右键有多残忍你造么! 第67章 六、留恋处 赵灵满脸好奇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一会掀开锦被瞅瞅,一会又动动桌上的茶杯,还在案前很是徘徊了一阵。她的寝宫自然比这里要富丽堂皇得多,但这地方却有一种别样的味道,既妖且媚,慑人心魄。 “我说妹子,你别转悠了,好生歇会儿吧啊?”嫣嫣环佩叮当地走进来,一见她还在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不由头痛,“你若有了半点不舒服,只怕五爷要把我撕了。” 赵灵一边捻着帘子上的流苏,一边随口问道:“你那么怕白——五哥啊?他是你什么人?”嫣嫣一怔,笑道:“哪儿敢奢求他是我什么人?来来妹子,你要真闲得无聊,姐姐陪你说说话。” 她说着就去拉赵灵的手。走到近前,身上那阵浓郁的香风直冲赵灵鼻子,弄得她脑中晕了一时。因觉此处实在有趣,也就没甩开她,反倒任她拉到桌边坐下,才问:“这到底什么地方啊?为什么五哥不让我离开这间房?”嫣嫣掩口一笑,举手倒了杯茶:“这你就甭问了,还是别知道的好。你乖乖地住在这里,衣食起居自有人照顾。”赵灵哦了一声,又道:“进来之前五哥说这里是烟花巷,这名字倒是挺好听的。” 嫣嫣一口茶刚刚入口,闻言差点全喷了出来,咳个不住。赵灵吓了一跳,忙伸手在她背上推拿数下,这才助她缓过气来。她停了停,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得几句话含糊过去。赵灵虽有几分疑虑,但看她神色似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多逼问,站起来道:“但我可不想一直住这里。这间房连扇窗户都没有,闷也闷死了。”嫣嫣忙拉住她,劝道:“这里隐秘,别人找不见。我虽不知五爷为何要你留在这里,但他既交代了下来,我只有照办。你要是走了,我这条命也未见得够赔。”赵灵笑道:“这个简单,我留封信给他,让他别怪你就是了。”嫣嫣摇头道:“他才不会听呢。”赵灵瞪眼道:“我的话他敢不听!”嫣嫣扑哧一笑,道:“几年前我也这么想过呢,后来还不是……” 赵灵虽然年幼,可也听出这话似乎暗示着嫣嫣和白玉堂过去曾有不同寻常的交情,一时也不觉得闷了,凑过来悄声笑道:“还不是怎样?”嫣嫣掸着衣袖,笑道:“还不是只好看着他走了,头也不带回的?妹子,姐姐是过来人,劝你别太把五爷放在心上。他这个人简直是阵风,谁都拴不住的。” “放在心上?”赵灵叫了起来,“你想到哪里去啦!我才没有把姓白的放在心上呢!”嫣嫣咦了一声,奇道:“那你如何笃定他会听你话?又一口一个五哥叫这么亲热?”“我——”赵灵及时住口,眼珠一转,方续道,“我知道他把我放在心上啊,可不就得听我话嘛。叫他五哥,是他比我老几岁,我又有什么法子。” 嫣嫣惊讶地睁大眼睛,末了咯咯笑起来:“他把你放在心上?他不会喜欢你的。”赵灵皱起鼻子,嗔道:“为什么不会?”嫣嫣道:“你太——太年轻了,他最多当你是妹妹。”赵灵不服道:“年轻怎么了,年轻不好吗?”嫣嫣道:“年轻当然好,但你——”她实在不知怎么措辞,哽了半晌才说下去,“你没有……”只说了三个字,又卡住了。 赵灵听她磕磕巴巴的不由心焦,催促道:“说呀,我没有什么?”嫣嫣向她领口扫了一眼,伏案笑个不住,却怎么也不肯多说了。赵灵顿足道:“你看你,说陪我说话,却说一半,多叫人着急。” 话音未落,忽听外面一阵响动。嫣嫣一惊站起,将赵灵推到床上,轻喝道:“别动。”随即拉上床帘,警觉地走到门口。 这密室门外就是嫣嫣的房间,此刻无客,本应是空的才对。但嫣嫣透过暗孔看去,却见房中倒着一个中年男子。男子面无表情,神色冷漠,但从他抽动的嘴角可看出他正强忍着痛苦;右手捂着左肩,那里还血流不止,显然是受了重伤。房门是被撞开的,刚刚被这男子勉力踢上,桌椅已七零八落倒了一地。 嫣嫣回身向赵灵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安静。正在想如何是好时,又听楼下传来了高声喧嚷。一个低而粗的声音在问:“那间房是谁的?” 一阵略带慌乱的嘈杂过后,鸨母故作娇媚的声气显得格外小心翼翼:“那是嫣嫣姑娘的。嫣嫣癸水刚至,不好见客,这位……这位捕头大哥,换个姑娘吧?”似乎是挥了挥手,莺声燕语即刻围了过去。然而才吱喳一瞬就被那捕头截断:“不,我今天偏要这嫣嫣。” “捕头大哥!”鸨母急急跑了两步,像是试图去拦住他,“嫣嫣真的身子不爽,不能伺候。”那捕头不耐烦地将她摔了出去。听得脚步沉重,踏上楼来。 嫣嫣看见房中那中年男子面上终于露了一丝惊惶,不禁抿唇一笑,心道:“还真以为他什么都不怕呢。”偏头看了看拉着帘子的床,心下十分迟疑,“我有心救他一救,可万一使得这姑娘出了点事,该怎么向五爷交代?” 忽觉肩膀一沉,嘴巴随即被捂上。嫣嫣大惊,一挣却没挣开,耳边赵灵轻声笑道:“我早下来啦。让我看看。”嫣嫣方知她竟有点功夫,错愕间不自觉地让开了些。赵灵把眼睛凑到暗孔上向外一张,咦了一声,道:“怎么是他?”嫣嫣奇道:“你认识?”赵灵道:“不算认识,见过几次。这个人鬼鬼祟祟的,不用理他。” 她既这么说,嫣嫣也只好应着。但听那个捕头一步步已快走到门口,仍有几分着急:“那个捕头就要进来了。要是来找他麻烦的,那怎么办?”赵灵笑道:“横竖不关你事,看着呗。” “慢着!”楼下另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将鸨母和众姑娘的吵闹声和这捕头的脚步声全部压了下去,“嫣嫣是我的人,你是哪里来的,敢抢她?” 这清亮的声音虽在楼下,却仿佛在俯视着众人。嫣嫣心里一跳,看向赵灵,却见她飞快地逃回了床上,把帘子一拉,就好像从没下来过。嫣嫣又是一怔,暗自嘀咕:“她究竟和五爷是什么关系?” 短暂的沉默之后,门口的捕头缓缓转身,手撑到栏杆上,道:“对不住了,就算是你的人,也先借我这一晚。”楼下的白玉堂下巴一仰,冷笑道:“奇怪,我为何要借你?”捕头道:“不为何。”说着将袖一甩,击开了房门。 还没等他回头去看房里,耳边风声突厉,砰砰两响,房门又被关上了。白玉堂不知何时已跃了上楼,正背对着门,挑衅地看着他。 “看这打扮,是个捕头吧。我倒不知大宋的捕头几时也可以逛窑子了。就算逛,也没见过把这身行头穿来的。你是哪个衙门的,这么给朝廷长脸?” 那捕头铁青了脸,道:“我奉命查案。你是哪里的刁民,却敢阻拦?”白玉堂大笑道:“查案?来这里查案的我也不是没见过,从来都是进门就排开了队直奔楼上,那是事先都探好了的。似你这般单枪匹马遮遮掩掩,说什么偏要这嫣嫣,真是头一回见到。”笑着笑着忽然神色一厉,“我是哪里的刁民?你满汴梁问问去,自有人告诉你。我却在想,你一个外县的捕头,不伦不类地上这种地方来,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不知这捕头是否孙荣手下,又或是其他人所派,恐怕对赵灵不利,因此扣死了言语,坚持不许他进嫣嫣的房。那捕头如何说得过他,沉着脸色,不再多话,一掌便劈了过来。白玉堂旋身避开,笑道:“伸手就打,你倒痛快。” 那捕头见他轻轻巧巧地躲过了,也有几分意外,哼了一声,道:“你再接一招!”骈指向他点去,掌缘如刀,铁袖生风。白玉堂也哼了一声,道:“爷不欺负外地人,先让你三招。”果然一个滴溜,又避了过去。但只是守定了房门,不留丝毫空隙。 口里托大,心里却暗叫不妙。这捕头功夫不弱,三招先机极难扳回。好容易挨到第四招,却也只能防御,无暇还手。那捕头呵呵冷笑道:“这就教你个乖,别以为在自己地头上就能呼风唤雨。”说着双掌齐下,使出了一记杀手。 这招并非拳法,原是从剑术中化来,故此凌厉多于厚实,对敌者若非反应极快,难以接下。何况眼见着白玉堂本来就落了下风,更是满拟一举克敌。岂知白玉堂脸色一变,手上招数也瞬时改了,将一条臂膀当作剑使,硬生生格了开去。那捕头大出意料,刚呆了一呆,却听白玉堂跳开一步,厉声喝问:“你是展昭什么人?” 那捕头一惊,一时答不出话。白玉堂趁势而入,一脚将他踹倒,逼问道:“你是展昭什么人?何以武功是他一路?” 那捕头就地打了个滚站起身来,忽然在栏杆上一撑,飞跃下楼,接连打倒了十数个围在下面呆呆观望的姑娘,从窗子里直扑出去。远远传来他狞笑着的回答:“展昭?他算个什么东西!” 白玉堂没有追赶,只是喘了半晌,方挥手掷了约二两的银锭下去,回身进了嫣嫣的房。 嫣嫣顾不得那倒在地上的中年男子,急急旋开暗室,迎了出来:“五爷——”白玉堂一摆手,眼光在那中年男子身上打了两转,见他已因失血而昏迷,方问道:“这人是谁?”嫣嫣道:“不知道。五爷来之前不久,他突然闯进来的。我那时正和灵姑娘说话,灵姑娘说见过他,让我别管。”白玉堂走近了两步,道:“灵儿人呢?”嫣嫣迟疑了一下,道:“她睡了。” “是他。”白玉堂蹲身拨开这中年男子的头发,随手点了他几个穴道,“那捕头是追他来的吧?早知如此,我何必拦着。”嫣嫣道:“五爷认得这人?”白玉堂咬牙道:“不认得。” 他自然认得这就是昨晚那个想杀展昭的人。只要现在举手一拍,这人就再也醒不过来,当然也再不可能伤到展昭了;但不明缘由,只怕解决了这个又来一个,反而连防都无从防起。转念想起展昭也说他见过赵灵,适才嫣嫣又传了赵灵的说法,想必两人确曾对过面,遂道:“你先给他把伤口包扎一下。我点了他穴,他横竖不能动,若是醒了,就叫我。我去跟灵儿说两句话。”嫣嫣忙道:“灵姑娘睡了。”白玉堂撇了撇嘴,道:“外面这么大动静,她要是睡了,我跟她姓。” “呸,美得你。”赵灵从暗室门后探出头来做了个鬼脸,“你想跟我姓,我还不让呢。你来干什么?” 白玉堂面无表情地推着她回进暗室,道:“我来盯着你别瞎跑。”赵灵道:“我若跑了呢?”白玉堂道:“那猫儿会为了找你而累坏的,所以你别想从我眼皮底下溜走。”赵灵瞪起了眼,叉腰道:“你告诉他了?”白玉堂道:“你放心,再没和其他人说。”说着伸手去关暗室门。赵灵叫道:“你关门做什么?难道想在这里睡!”白玉堂不屑的声音刚好穿过门缝:“在这睡又怎样,谁会对你有兴趣。” 嫣嫣被撇在门外,痴痴地看着暗门,好久才想起来去给人包扎。那中年男子歪倒在地上,像个了无生气的木偶,不管怎么看都不似会得罪人的模样,反倒显得既无辜又可怜。嫣嫣撕下布条,轻轻地在他肩上绕了两圈,心道:“听五爷口气,分明是认得他,却不愿说,不知有何过节。倘若他醒来后,竟能说开了误会,岂不是好。” 她自己也知这想法幼稚得可笑,扯了扯嘴角,起身走到门外,唤小厮去取些金创药来。瞥眼见楼下鸨母颇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己,只笑了笑,挥了挥手,又回进去了。 第68章 七、厌欢聚 白玉堂在嫣嫣这里一住就是好几天,除了出恭睡觉,与赵灵几乎寸步不离。赵灵数次想要溜掉,却总是被拎回来一顿训斥,气得她大闹了好几场。无奈白玉堂软硬不吃,赵灵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只好乖乖地闷在暗室里。 那昏迷的中年男子早已醒转,发现自己被点了穴自是大吃一惊。嫣嫣照着白玉堂的意思,说是偏方,为了更好地止血,只哄着他在此养伤,几天下来也好得差不多了。白玉堂本想当面去盘问他,但自知心浮气躁,只怕打草惊蛇;也问过赵灵,赵灵倒是将之前见面的情况坦诚相告,却也说不出他是个什么来头。故此这几日白玉堂避而不见,一应事体皆由嫣嫣照料。嫣嫣惯会言语温存,没两句就弄清了他名叫邵剑波,追他的那捕头名叫雷星河。但聊到为何被追时,邵剑波却忽然警觉,死活不肯说了。嫣嫣无法,只得由他。 算算日子这天已到上元,赵灵说什么也坐不住了,闹着要去看花灯。白玉堂拗她不过,迟疑许久,方点头应允。赵灵大喜,跳起来就往外冲,白玉堂忙一把拦下,道:“你站住!”赵灵瞪眼道:“怎么?”白玉堂道:“衣服穿好再出去。”赵灵奇怪地看了看自己身上,问道:“哪儿没穿好啦?” 白玉堂推开暗室门,探头一瞟,见邵剑波朝墙侧卧着一动不动,便抬手轻叩了两下。坐在床边打盹的嫣嫣一下子抬起头来,望了白玉堂一眼,点点头,去自己柜中取了一件斗篷,掷了过来。 赵灵一见就苦了脸,扭头道:“这么厚重,穿着怎么赏灯啊?我不穿。”白玉堂踢上门,将斗篷向她头上一扔,板着脸道:“要么穿上,要么呆在这里,你自己选。” “白玉堂,你就可劲儿欺负我吧!”赵灵咬牙恨恨地道,“我总有一天要讨回来!”白玉堂夸张地哟了一声,道:“我好怕你啊。为了不让你找机会报复我,也为了我早日脱去这欺君之罪,我这就进宫面圣去,让你皇兄派御轿来接你。等着啊。”说罢作势举步。赵灵急忙扯住他衣襟,挤出笑容道:“五哥,五哥你最好了,你肯定不会去跟皇兄说的对吧?我这就穿,这就穿。”立即便把斗篷兜头一套,面上那笑容一丝没变。 白玉堂被那两声转了十八个弯的“五哥”叫出一身冷汗,干咳了几下,牵着赵灵出了门。 嫣嫣起身相送,到房门口时似乎想说点什么,回头看了眼仍然侧卧着的邵剑波,又吞回去了。 满街华灯,琳琅满目。赵灵前前后后看个不了,只觉再长几双眼也不够用。触景生情,笑吟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五哥,你去年上元约过什么人?” 白玉堂只顾盯着别让她跑远,听了这话半晌才反应过来。想了一想,道:“去年这时候那呆猫进宫值夜,我闲得无聊,偷偷跑去找他。都快到了却被侍卫发现,差点打一场。”赵灵睁大了眼,道:“我怎么不知道?”白玉堂道:“你好像去庞妃那玩了吧。我记得是官家闻声出来喝止了侍卫,后来向我抱怨说庞妃提早好几天就请旨当晚不奉诏,就为了陪你。”赵灵撇嘴道:“皇兄连这种话都跟你讲?”白玉堂还她一个白眼:“我还不乐意听呢。”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赵灵哼了一声,又嘀咕着念完了下阕,做了个鬼脸道,“你那猫儿今夜果然又不在,你倒是哭来看看。” “谁说展某不在。”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展昭微笑着抓住白玉堂拍过来的手,对赵灵道:“此间不便,就不行礼了,还望见谅。” 赵灵半张着口指着展昭,道:“你……你你你今天怎么不值夜了?”展昭道:“展某告了假到年后的啊。”赵灵放松下来,将斗篷往后掀了掀,拍着胸口道:“那就好。你既然在假中,就没理由叫我回——去了。哎?” 她忽然顿住,目光凝在左前方。展昭和白玉堂都不由自主地顺着看过去,只见两个女子正在墙角无语相对,其间气氛与周遭一派欢乐祥和格格不入。那矮个儿姑娘对同伴怒目而视,被瞪着的却面上一片木然。 “那不是——”赵灵一句话没说完,已被白玉堂捂住了嘴,身子也被展昭一扯,连退了好几步。不用她说,他们都识得,那正是由常州府衙役押往开封府,却被赵灵劫了的阿敏和肖红韶。 赵灵一时冲动劫了嫌犯,其实并不明就里。后来不得已来投了白玉堂,因知他素来不理官府事,也就装傻扮懵,只当没这回事;见他果然从不提起,更加放下心来。此时乍见展昭,倒也罢了,忽见着阿敏与肖红韶,当即想起她二人身份,不禁吃了一吓。因此尽管被扯得不大舒服,也顾不得了,只悄悄地挤出问话道:“她们犯了很大事吗?” 白玉堂暗暗白了她一眼,低声道:“若不是被劫,早就可审清楚到底犯了多大事了。”赵灵假作吃惊,讶道:“还有人劫嫌犯?好大胆子。”白玉堂一本正经地道:“是啊,也不知是谁胆大包天,送到开封府的人也敢拦。”心里却早笑得不能自已:试想若不是赵灵自己劫的,她又怎知这两个素昧平生的女子是嫌犯。 展昭却全没听见他们说话,心神都放在那边墙角。这许多天过去,阿敏和肖红韶身上的衣物早就破烂不堪,几乎不能蔽体,更别提御寒了。想来因兵马司为寻赵灵而把守严密,以致她二人也无法混出城去,只好流落街头。 但看她们脸色,仿佛根本不在意饥寒交迫的困境。尤其是肖红韶,满脸怒容,似乎一心只想让阿敏好看:“……你到底去不去?”阿敏轻轻地摇了摇头。肖红韶更加恼火,逼问道:“我儿子白死了?你爹娘白死了?”阿敏道:“我杀他不了,又有何办法。”肖红韶冷笑道:“杀不了?只怕是陷空岛到常州府路上,你被灌多了迷魂汤!”阿敏道:“迷魂汤?什么迷魂汤?”她忽然激动起来,“一直以来,恐怕是你在给我灌迷魂汤!肖大哥每次下山究竟做什么去了?我爹娘为何从来不肯告诉我在外到底做过什么事?三天两头地下山,每次都满载而归,小小一个钱塘县,真的有那么多不义之财吗?” 肖红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阿敏颤声道:“我看你是被蒙了心了!我们三十来个弟兄,如何被逼上孤山,是你亲眼所见。那些官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若不是我儿拼命保护,你早已不知被糟蹋了多少遍!如今你竟说出这种话来,你有没有点良心?” 她们争执声渐大,引得好几个过路人投来惊诧的目光。肖红韶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道:“今夜上元,开了宵禁;到明天这年就算过完,所有衙门都会正常开工,决不会再有机会下手。只有今夜最是男女混杂,你就算在开封府周围逗留再久,也没人说你。即便被人看到,你大可以说是倾慕展昭,特去拜访。你只要装作被他说动,扮出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他一定不会太提防你。”她恨恨地啐了一口,“若非我武功尽失,根本犯不着和你磨嘴皮子。” 阿敏呆呆地听完,既不应允,也不反对,只是站着不动。半晌,问道:“你把柳儿怎么样了?”肖红韶一怔,道:“自然杀了。你问她作甚?”阿敏哦了一声,又问:“那手巾和玉带呢?”肖红韶道:“那是呈堂证供,当然在唐询那里。”阿敏道:“你既痛恨官府,为何要周老爷去报官?”肖红韶冷笑道:“白玉堂自诩风流,他肯认下这个奸杀罪名?唐询自认好官,更不肯把明晃晃的证据当没看见。一个说有,一个说没有,最终陷空岛藏污纳垢,华亭县办案不力。这等一举两得之事,我岂有不做之理。”阿敏道:“你怎知周家大小姐是被奸杀的?”肖红韶道:“我当然知道。我儿那脾气,被抓了几道印子还不——” 她猛然顿住语声,深悔失言。阿敏却不放过,立即追问:“照此说来,周家财物被掠、大小姐被奸杀,根本是肖大哥所为?白玉堂与你深夜血战,失落手巾和玉带,你却正好拿来栽赃嫁祸,可是如此?”肖红韶支支吾吾,想要搪塞过去,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找不到说得过去的理由。末了牙一咬,道:“不错。那周老爷惯放高利贷,害得许多人倾家荡产;那周大小姐生性放荡,专一勾搭有妇之夫。你肖大哥虽则手段有些不大光明,却是为民除害。” 阿敏仰起了头,凄然而笑:“你还在骗我。陷空岛到常州府路上,五哥已把孤山一案原原本本说与我知了。其间种种,莫不契合。后来展昭几番言辞,我更加怀疑起来。只是以前太相信你们,不愿去想。这几天又冷又饿,那些东西自己就要钻进我脑子来。你说你上岛只为报仇,乔装打扮无可厚非,却那么轻易地将晓晓杀害,还说是她自愿舍命帮你。你说俞敦喜欢我,就算为我死了也没关系,让我不必歉疚抢了他妹子的名分。你说你一定要致展昭于死地,可是在他父母坟前,你的毒箭却是对准了我,只因你笃定他决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中箭!现在你说周家恶贯满盈,但若当真如此,五哥杀人劫财,又怎会招致声名扫地的境地?” 她淌着泪一气说完,肖红韶听得瞠目结舌,竟是反驳不得。许久,才冷笑道:“五哥,五哥。你还真把自己当他未婚妻了。想来你是看上了他,因此不愿伤他,连带着也不愿伤害与他情同手足的展昭,甚至连杀父之仇,也可轻轻放过。”阿敏道:“不错,我喜欢他,我不想伤他,连展昭也不想伤。但我曾设计引他下水,又哪有面目去和他说这点心思。至于我爹娘,若果然行事邪门歪道,你又让我如何名正言顺地复仇?我是个不孝女,也只好亲自去九泉之下侍奉二老,聊当报他生养之恩了。” 她的语声越来越弱,最终幽幽消散。身子一歪,软倒在地,再也没了气息。肖红韶转过呆滞的目光,才见她腹间不知何时插了把匕首。虽然无力,插得甚浅,但连日冻饿,本就虚弱,加之心中绝望,生无可恋,竟致毙命。 肖红韶满腹的懊恼愤怒霎时没了对象,不禁茫然若失。再抬起头来,才发现身边站了三个人,正是展昭、白玉堂和赵灵。 白玉堂被阿敏一席话说得不知如何是好,反应过来时,阿敏已经倒地。抢上一探,也只得摇头退开。展昭因一直盯着肖红韶,又未想到阿敏会突然抽匕自尽,也没能拦得下来。肖红韶来回看了看他俩,突然声嘶力竭地大笑起来,吓得赵灵退开两步,皱起了鼻子。 “你若笑完了,就跟展某走一趟吧。”展昭淡淡地打断了笑声,“你方才所说,我三人字字听在耳里。就算我与白兄自身涉案,作不得证,至少有灵——姑娘在。”赵灵闻言大惊,叫道:“我可不去。”白玉堂道:“又没让你现在去。猫儿,先把这恶妇弄回去,即使包大人审不出真话,也很过了一段时间了。那时灵儿或许得空,再作证不迟。”赵灵嗯了一声,这才放心。 肖红韶望了赵灵一眼,认出她是当日把自己从常州府衙役手下救出的人,又打起了精神,冷笑道:“原来你们早就认识。想来那日放我们走也是故意的了。”赵灵咦了一声,撇嘴道:“放你们走?谁啊?我?我今天才第一次见你,谁放你走了。” 肖红韶见她不认,也不逼问,只是冷笑。白玉堂听得烦心,指间石子弹出,将她点晕了,随后道:“你带她——们回去吧。我和灵儿再逛一会。” “五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赵灵欢呼雀跃,拉了白玉堂就走,眨眼间已淹没在赏灯的人流之中。 阿敏留下的血痕静静印在墙角,来往行人无一注意,就好像她从未到这世上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阿敏,哭得真特么讨厌…… 可是每次写她,或许是因为女主属性,又总是不忍心真的把她写得很讨厌——如果她真的那么讨厌,凭什么原设是猫鼠两个都喜欢她- - 所以这次阿敏是个单蠢[没错字]地作过恶又自以为是的形象,我知道我ooc了…… 第69章 八、思无邪 花灯的光芒都快被淹没在清晨的阳光中了,嫣嫣仍在痴痴地看着窗外。白玉堂自然已给了鸨母足够的钱,才能换得她这几日清静。但毕竟喧嚣惯了,她仿佛又不甚想要这清静。 “你想出去?”嫣嫣正托着腮,忽闻身后毫没预兆的发问,急忙转过身来。邵剑波已经坐起身,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的手。嫣嫣笑着摇了摇头,道:“没有。”邵剑波道:“哦。” 嫣嫣已渐习惯他没头没尾的话,不再像初时那么好奇,但仍免不了注意到他的手。从邵剑波在这里住下开始,只要他醒着,手里总是捏着什么东西;要入睡时,则必珍而重之地放回怀里。嫣嫣换药的时候偷偷瞟过几眼,见到好像是个香囊模样。因为没看真切,也就没对白玉堂提起。这会儿邵剑波的手总算没有遮盖得那么严实,嫣嫣也终于趁起身倒茶的空当看清楚了。果然是个黄色的香囊,做工精致,上面还绣着个羊头。 发现嫣嫣在看,邵剑波立即把香囊握进了掌中,殊不自然地咧了咧嘴。嫣嫣笑道:“相好的吧?”邵剑波僵硬地动了动胳膊没答话。嫣嫣也不在意,将茶杯递了给他。邵剑波接过茶饮了,又递还回去。嫣嫣拈着杯子,正要放回桌上,却听邵剑波低低挤出俩字:“捡的。” 嫣嫣讶然回头,见邵剑波面上出现了一丝说不清的温柔,不禁心里一跳,竟觉有些怅然。刚想说些什么,已见他整理好衣衫起身下床,又取过了床尾搭着的外衣。略微怔忡地看了一时,听得他道:“多谢姑娘连日来照顾,在下这就告辞了。江湖粗人无以为报,但姑娘日后若有吩咐,在下力所能及,定当效劳。” 邵剑波说完这话,稍一拱手,便向门口走去。嫣嫣哎了一声,冲口叫道:“你不能走!”邵剑波脚步一顿,却没回头,道:“为何不能走?若是少了姑娘银子,也只好过几日再来送还。”嫣嫣急道:“不是的,你——”她飞快地转着念头,“你伤还没全好——”邵剑波道:“也差不多了,不碍事的。”嫣嫣道:“那个捕头既然起心追你,眼看着你进来了,焉有不在周围等着的?你这一出去,岂非自己送到他面前?” 她生怕白玉堂回来问起不好交代,也顾不上多想,只是一迭声地拦着。邵剑波却似想起了什么,突然转了个身,直直走过来,倒把嫣嫣吓了一跳:“你若不说,我倒忘了。我那晚被雷星河追杀逃至此处重伤昏迷,此后事体一概不知。但你曾问起,想来是亲见他追来的。我看这里无甚特别,左不过是个妓院,何以雷星河未曾闯入搜查我?他有捕头名分,就算不说理由,也没人敢不让进。再者,那晚他是怎么退去的?莫非这里另有高人,连吃衙门饭的都奈何不了他?” 这一串问话问得嫣嫣呆住了,既不敢无端将白玉堂说出,匆忙间也没法编得圆,只好支支吾吾语焉不详。邵剑波干笑了一声,也不逼问,只道:“我也不为难你,不过劳烦你带句话给那高人。我邵剑波仇是必报的,恩嘛却是看心情。姑娘数日体贴,在下铭感五内,总不会忘;但那人,哼哼,既救了我又避而不见,难保不是有甚企图,我可不领他这个情。至于眼下,无论雷星河是否在外面窥伺,我都得走了,免得夜长梦多。”说罢回身便走。 嫣嫣目送着他步出门去,没有再出声。 “有意思。”听完嫣嫣忐忑的叙述,白玉堂嗤笑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赵灵在一边出神,不时拿手指在空中画几下,显然还沉浸在精妙绝伦的各式花灯之中。 嫣嫣把心放下了一半,问道:“五爷不怪我没拦下他么?”白玉堂笑道:“傻丫头,他一个大男人,又是会家,要走你拦得住么?”嫣嫣低下头捻着衣角不言语。白玉堂收了笑容,自个儿喃喃念叨了两句,忽回头道:“灵儿。”赵灵下意识地啊了一声,算是回应。白玉堂道:“这家伙既然走了,我可得回开封府一趟。”赵灵又哦了一声,依旧有些爱搭不理的。白玉堂道:“但我走了,你乱跑怎么办呢?嫣嫣拦你只怕也拦不住的。”赵灵总算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我不走就是了。你刚送我来那天,我不是也没走吗?”白玉堂道:“我可信不过你。那天你没走,是因为你对这地方还很好奇。现在你已住了这么久,大约早就厌烦了。”赵灵瞪眼道:“那你想怎么样?”白玉堂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不怎么样。” “样”字音还没落,已是出手如飞,点了赵灵腰腹以下十二处大穴。赵灵只觉下半身一僵,两条腿全然动弹不得,不禁又惊又怒,叫道:“白玉堂!你、你下流!”白玉堂悠然道:“我哪里下流了?”赵灵怒道:“你不让我走点我穴,这也就罢了,我虽然万般不愿,至少明白你在做什么。可你专点我腿上穴道,不是下流是什么!”白玉堂道:“你双手能动,出意外的可能就会大大减小,这你都不懂?我方才点你十二穴道,总共也只一眨眼工夫,况且没一个在要害之处,简直就和被蚊子咬了一口差不多,哪里算得上下流?” 赵灵使劲拍了自己腿两下,气鼓鼓地瞪着眼不说话。白玉堂安抚性地拍拍她肩膀,道:“一夜没睡,你也该累了,正好休息会吧。嫣嫣,把她弄进去。”说着走到窗边,推开看了一看,嘟哝道,“奇怪,那几个人看打扮是契丹模样,怎会混在汴梁城里?” 倘若白玉堂没有从窗中跃下,就会发现赵灵突然变得十分安静,眼睛里的羞恼已经半点不剩。 展昭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趴到桌上准备小憩一会。刚刚闭上眼,便听见门外极轻快的脚步声。正要站起,念头一转,又垂下头去。 听得来人大大咧咧地推开门,却在门开的一瞬间收敛了力道,随后轻手轻脚地走到背后。展昭微微笑了笑,没有动弹。只觉肩上被轻轻拍了几下,白玉堂低柔的声音里带着奇怪:“猫儿,猫儿?怎么睡这么沉……” 展昭歪了下脖子,露出侧脸,睁开一只眼,含糊问道:“什么事啊?”白玉堂在他身边坐下,看他一副懒样不觉好笑,道:“昨晚审很久吗?”展昭道:“还好。阿敏的死对肖红韶触动很大,她虽没认,却也没颠倒黑白,只是呆着不说话。大人见她情绪不好,先收押了。”白玉堂道:“那你怎么累成这样?”展昭揉了揉颈侧,直起身来,道:“大人要我设法通知俞敦,我给卢岛主写信来着。” 一想到今年终于没在陷空岛过年,白玉堂就感觉闵秀秀的影子无处不在,随时都可能敲下一个爆栗,因此一听卢方,便赶紧转移话题道:“对了,我来是要问你——”他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可识得一个叫雷星河的捕头?” 展昭一惊,道:“雷星河?你问他作甚?”白玉堂道:“是我在问你。你认识他?他是你什么人?”展昭道:“我有个师兄叫雷星河,却不知是不是你说的那个。”白玉堂嘘了口气,道:“那就是了。我观他武功与你一脉相承,既是师兄,就说得过去了。”展昭道:“但你说他是个捕头?这怎么会?”白玉堂道:“你适才听他名字时那么吃惊,却是为何?”展昭沉默了一会,道:“不知为何,他向来看我不顺眼,因此在师门中时我便已尽量不去招惹他,出师之后更加没有联系。不过从未听说除我之外,还有人投身公门。”白玉堂撇了撇嘴,道:“从未听过这号人物,没人知道,也不出奇。你道我为何问他……” 他将那日返去看护赵灵,正撞上雷星河追杀邵剑波一事约略说了,道:“邵剑波就是那个要杀你的中年人。我质问雷星河时,他确是对你十分不屑,因此他追杀邵剑波绝不是为了你。嫣嫣旁敲侧击问过几次,邵剑波显然对这原因明了于心,却讳莫如深,始终不肯透露半句。” 展昭站起身,在房里踱起步来:“我虽不知他几时当了捕头,他却一定早知我做了护卫。他既不识得你,定然是最近才来到汴梁,最早也是在我们随官家离京之后。但外县捕头,又怎能随意离职上京呢?”白玉堂道:“也许他偷偷来的。”展昭摇头道:“不会。他这个人一向颇有心计,深藏不露,既然吃了衙门这碗饭,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不会轻易自毁。若是毁了,便也不会还倚仗这捕头身份。因此他追杀邵剑波,一定是有人给了他这个命令。”白玉堂道:“他很听从人家命令吗?”展昭苦笑了笑,道:“当他认为某件事对他有利的时候,莫说只是遵从命令,就算要他向个乞丐下跪叩头,他也干的。” 白玉堂也站了起来,抱起手臂,道:“我明白你意思了。他做这个捕头,想必是和用他的那人各取所需。”展昭道:“不错。”白玉堂道:“你自做了这劳什子的护卫之后,骂你的人实在不少,可那都是江湖人。在朝堂之上,你是官家眼前的人物,那些侍卫捕快,就算鄙视你,可也不敢在汴梁城中那么大声吆喝,更何况是当着一群平日里对你称赞有加的市井中人。依你说来,这雷星河既像是有所谋求,本该是小心翼翼,免得露了破绽才是。”展昭抬起眼,道:“你是什么意思?”白玉堂伸了个懒腰,道:“我看,除了他本就不喜欢你之外,这叫有恃无恐。那用他的人,想必不是寻常衙门。” 展昭呆了半晌,失笑道:“你会不会想太多了?他若真有所谋求,自然是混迹于最底层的地方,这样才方便暗中动作。”白玉堂哼了一声,道:“最底层,他就该是个平常捕快,而不是捕头了。” 不等展昭说话,白玉堂又想起什么,道:“啊,我来之前见着几个契丹人。你可有听说有什么来使?”展昭道:“就算有来使,也是二十以后才会接见。今日才十六,使者知道规矩,一般不会来这么早。不过途中变数很多,走得快了些,也说不定。” 白玉堂打了个呵欠,道:“陪灵儿看了一晚的灯,可把我累得够呛。”摇摇晃晃地向床铺走去。展昭急忙扶住他,让他好生坐下。白玉堂挥手道:“我点了灵儿腿上穴道,她跑是跑不了的,不过点的时间长了毕竟不好。你要是没事,去那边看着她。”说罢自个儿裹了被子滚进床里,懒得动了。 展昭摇了摇头,给他把被子扯出来盖好,这才带上门出去。想了想,还是走向公孙策房里。本只想问自己师兄可能来到汴梁,是该约来一聚还是假作不知,却不料说漏了嘴,三两句就被公孙策逼问出了赵灵下落。 听闻公主“流落”在烟花巷,公孙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斥道:“开封府又不差她一口饭吃,何至于不敢让我们知道?”展昭低头道:“是灵公主不愿来,怕被逮回宫去。况且白……兄又担心大人面君时不甚自然,被官家看出破绽。”公孙策摇头道:“你跟了大人这么多年,几时见他露过破绽?他那个脸色,就有破绽也看不出来。白少侠这安排太不成话。你立即去把公主接来,就说大人尊重她的意愿,决不逼她回宫。”展昭迟疑了一下,支吾道:“可大人还不知道这事呢。”公孙策瞟了他一眼,悠悠地道:“我说了不算?” 这一眼瞟得展昭汗毛直竖,赶紧作礼告辞,直往嫣嫣那去了。 第70章 九、昭君怨 见展昭推门进来,鸨母吓得浑身一哆嗦,战战兢兢连话都说不清楚:“展展展大人……可是出了什么……”展昭安抚性地冲她笑了笑,道:“没什么事,展某是受白兄之托来找嫣嫣姑娘的。”鸨母松了口气,堆起笑容引他上楼,嘴里唠叨着:“老身谨遵五爷吩咐,这几天都没让嫣嫣接客。” 展昭点了点头,谢过了她,举手敲门。鸨母躬身退下,抹了把额头,心里仍不免嘀咕两句:“五爷不许嫣嫣见人,这会儿又劳动展大人亲自来找,肯定不会半点事也没有。万一惹了什么进来,可怎么是好。” 嫣嫣正靠在床头打着盹,听见敲门声,当即醒转。正要去开门,却被同样惊醒的赵灵拉住,压低声音道:“别去。五哥才不会这样敲门,断然不是他。那个姓邵的走了,指不定这时候来的是什么人呢。你贸然过去,有个什么好歹怎么办?”嫣嫣听她这样一说,也觉有理,迟疑道:“整个院子都知道我在房里,总不能一直任他敲着。”赵灵锤了两下腿,愤愤道:“都是白玉堂这混蛋封了我穴,不然任他是谁,总可以应付一阵。”嫣嫣想了想,道:“这样吧,我把你扶到椅子上,推到门边。要是那人有甚不轨举动,你立即就出手。”赵灵也没别的办法,遂应道:“好吧。你可轻点,我怕痒。” 门外展昭等了半晌不闻回应,虽听得里面似乎有语声,但因不敢偷听公主讲话,不曾运功,也就听得不甚清楚。正奇怪时,听见门一响,开了一条缝,自然顺势跨入。谁知脚尖落地还没踏实,便觉风声疾劲直打腰眼。也不及细思,一手钳住了来人手腕,两指一捻,那只手便脱了臼软软垂下。只听一声尖叫,几乎刺破耳膜,正是赵灵声气。展昭眉头一皱,抢入房中,踢上房门,这才定睛去看。只见赵灵捧着断手坐在椅中疼得泪流满面,嫣嫣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不禁自己也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你们……”展昭急忙先给赵灵接上了手腕,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赵灵一口气总算转了过来,气得一掌劈了过去:“展昭!你不长眼啊!”展昭既不敢躲也不敢还手,只好硬挨,苦笑道:“展某不知是灵姑娘,还以为有什么人闯了进来。” 赵灵也知是自己没看清就出手才遭此厄,怪不得展昭,但嘴上自然不肯认:“你不是一向出手最轻的吗!即便以为是别人闯了进来,也不用上来就断人手腕这么狠啊!”展昭也不争辩,低了头道:“是,展某谨遵教诲。” 见他丝毫不反抗,骂也没意思,赵灵只好狠狠喘了两声,没好气地道:“把我腿上穴道解开。”展昭望了她一眼,以衣袖包住手指,在她腿上拂过,随后垂手退开,道:“先生请灵姑娘过府。” 赵灵扶着椅背站起来,正揉着腿,听了这句差点没又软倒下去:“你说什么?你告诉他们了?”展昭道:“先生与大人愿助灵姑娘避开孙荣,只是担心灵姑娘安全,才令展某务必接灵姑娘过府。”竟对她的问话避而不答。 但这句话已将赵灵最担心的事回答了。因此赵灵想了一想,道:“要是这样,也不是不行。但万一你们合起伙来哄我呢?”展昭道:“大人平日行事如何,灵姑娘并非全然不知,该当信得过才是。”赵灵撇嘴道:“哼,我才——”忽一转念,问道,“我若答应跟你回去,你们是否能帮我解决问题?我看来看去,说不定真只有开封府有这个能耐。”展昭道:“什么问题?” 赵灵瞟了嫣嫣一眼,低眉不答。嫣嫣总算动了一动,微笑道:“你们聊,我去倒杯茶来。”说着就要出门。展昭摆手道:“不必了。”转向赵灵,“灵姑娘这就随展某回府,有什么愿与大人商谈的,慢慢说不迟。开封府有力所能及之处,自然全力以赴。” 嫣嫣看着展昭扶了赵灵告辞,不知如何,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不安。 包拯听了公孙策的话,早便吩咐下去准备好房间,只说自家有亲戚来京,全不提赵灵名字。公孙策格外吩咐,决不许吵醒正沉沉睡着的白玉堂。 不一时展昭护着赵灵到了。赵灵流落在外这一个多月,生活起居与宫中自不可同日而语,只那晚得庞玉姣招待,勉强算是舒适了一回;开封府虽然素来廉洁,毕竟强过寻常人家,因此她走进来只抿了口茶,当下便把那点忐忑全抛开了。 “出来走了一遭,才知道有多累。”赵灵洗了把脸,哀哀叹了一声,“包大人,我知你一向得皇兄敬重,自有过人之处。我随展昭前来,乃是信得过你,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包拯看了一眼公孙策,道:“公主放心,本府绝不敢勉强。” 赵灵将额前碎发捋到一旁,道:“我逃出宫来,不为别的,只是不想嫁去契丹。这一个月没听见风声,本以为是我多心;可今早五哥走前,无意中说看见了契丹人,我这才知道,恐怕真有此事。” “嫁去契丹?”包拯、公孙策和展昭三人几乎同时低呼了出来。包拯道:“从未听说官家有这个意思。”公孙策道:“契丹最近无甚动静,怎会无端端弄出这么回事?”展昭道:“庞二小姐捎来的信中也对此事只字未提,想必庞太师也不知情。不过白——兄早上确实见到过契丹人,还问过我可有来使。” 包拯和公孙策同时看了展昭一眼。公孙策凉声道:“原来庞二小姐给白少侠的信中写着灵公主的事情。你们两个瞒了这么久,也辛苦了。”展昭低头不语。赵灵却道:“二姐给五哥写过信?大约是怕我找不到他。这事且放下,但说庞太师全不知情,我可不信。因为关于这和亲的事,正是庞妃告诉我的。” 公孙策一惊站起,道:“庞妃?她怎会无端端同你说这话?”赵灵道:“我怎知道?二姐也这么问。”将说与庞玉姣的话又略述了一遍,末了道,“我知道皇兄半点也不想打仗,倘若契丹真有意和亲,他多半会答应的。我也知道,于情于理,我都该乖乖地嫁过去;可是我才二八年纪,换成谁家女儿,都不会嫁去那种蛮荒之地。难道只因我托生在了帝王家,就得赔上一辈子吗?” 她越说越委屈,话语中已带了哭音。偏生面前这三个男人什么都会做,就是不会安慰小姑娘,只得相顾不语,手足无措。赵灵跺了跺脚,拿袖子擦了下眼睛。 包拯也站了起来,在房中踱了两遍,沉吟道:“这话来的可疑。后宫不许干政,就算官家有意,也绝不会在庞妃面前表露出来。如今各级衙门尚在休假,还有三天才正式开始办公,契丹不会在这个时候派遣使者,因此白少侠所见到的契丹人多半不是因公来的,或至少另有私事在身。灵公主既然已见过庞二小姐,也对她说过这些话,说不定孙荣和庞太师已经知道——” “二姐不会说的!”赵灵大声打断包拯,意甚坚决,“要是她会把我的行踪透露给孙荣,为什么还要写信给五哥?至于和亲之事,她若想知道,那时就不会打断我了。” 公孙策摇了摇头,道:“展护卫,公主这一个多月无人服侍,一定疲倦得很。你且带她去备好的房间歇息。”展昭道:“是。”遂领了赵灵出门。 “你不信吗?”待他们走远了,包拯才问。公孙策道:“不是不信,只不过……若这消息本就是庞太师放出去的,庞二小姐根本也用不着问。白少侠素来洒脱,又生性好事,见公主去投奔他,一定会答应下来,而且一定不会告诉我们。这几日隐瞒即是明证。公主深居宫中,并没多少人见过她,她人又机灵,一心躲藏,在这汴梁城中还真不算好找。但若是要找白少侠,实在就容易太多了。”包拯道:“你是说,兵马司很有可能已盯住了白少侠?”公孙策道:“要盯住他谈何容易,但要查他在哪些地方出现过,想必不是太难。” 有那么一刹那,公孙策几乎要冲口说出展昭那师兄雷星河,或许与此事有关;但一来没有证据,二来见包拯脸色已经很凝重,也就吞回去了。 赵灵看了一晚花灯本就疲累,一大早被点了腿上穴道气血不畅,自然也睡不安稳。这会儿知道自己安全得很,万事都暂且不必挂怀,因此脑袋一挨上枕头,便陷入了梦乡。展昭从外面把门关好,踌躇了好一阵,才拖着步子回到自己房间,一路都在盘算如何对白玉堂解释。 白玉堂还在睡着,四仰八叉地占满了整张床。展昭在床边坐下,揉了揉太阳穴,几个念头在脑海中彼此冲突委决不下。正犹豫时,白玉堂感到身边有人,翻了个身,睁开眼来,嘟囔道:“猫儿?你怎么回来了?” 展昭俯身在他额上轻吻了一下,惹来不轻不重的一掌,方正色道:“我最不会绕弯子,因此想来想去,还是直说的好。你若有不满冲我来就是了。”白玉堂听他说得严重不由奇怪,笑道:“什么事啊让你这么谨小慎微的?” 展昭叹了口气,将就雷星河行踪询问公孙策意见,却不慎说漏赵灵下落,以致受命把赵灵接来了开封府,以及赵灵声称的和亲等约略说了。说完后屏息以待,本以为白玉堂会发火,谁知他沉默一阵,问出来的却是:“嫣嫣呢?”展昭一怔,道:“我们走时,她还留在房里。”白玉堂道:“你们走时,那老鸨看见了么?”展昭道:“没有。她引我到嫣嫣姑娘房前,便退开了。我想她也不乐意看见我。” 白玉堂坐了起来,问道:“你要求灵儿跟你回府,是当着嫣嫣的面说的?”展昭道:“是。我知你信任她,也不必回避。只是灵公主说到希望大人替她解决什么问题,不便让她听见,我才没继续说下去。”白玉堂嗯了一声,似有什么想法,却没再说。 半晌,白玉堂又问:“灵儿说她有可能去契丹和亲?”展昭点头道:“她自己是这么说的,据说是庞妃给的消息。”白玉堂冷笑道:“庞妃?她凭什么这样说——”他声音越来越小,忽地一拍床板,道,“我明白了!” 展昭被他吓了一跳,道:“你明白什么了?”白玉堂看向他,道:“我记得你说过,官家对找回灵儿这件事并不是很着急。”展昭道:“这是大人揣测。”白玉堂道:“你还说过,兵马司数千人马迟迟找不到人,恐怕另有缘由。”展昭道:“这是先生推断。”白玉堂白了他一眼,道:“敢情都不关你事——我是在想,倘若真有和亲这回事,就挺说得过去了。公主失踪了,谁去和亲?这是没办法,并不是不愿意,岂非绝好的推托之辞?因此官家才不着急,任由兵马司在城中搜查,直拖到契丹人到了,仍没找到,更加显得无能为力。” 这番话说得展昭有些瞠目结舌,许久方摇头道:“可官家的圣旨是写得清楚明白,务须尽早寻到公主。就算他不是真想尽早,接旨的兵马司也不会知道。因此兵马司未尽全力,定是孙荣和庞太师的意思。但依灵公主所言,太师担心庞统被派到更远边境,一定会赞成议和,那让兵马司这等拖延,岂非大违本愿?” “这个……”白玉堂也有点呆了,喃喃自语了两句,忽眯眼笑道:“这个等会再说。灵儿愿意来府中住下,大人也愿意替她暂且遮掩,这都罢了。可未经我同意便将灵儿下落告知先生,虽非你有意,却是你所为。你该如何受罚?” “我以为你不生气的……”展昭被他越来越逼近的双眼盯得连连倒退,差点撞上椅子。白玉堂假笑着紧逼不舍:“快说!” 展昭的手碰到了桌沿,猛然借力后跃,直撞出门,笑道:“今天事多,待展某忙完,晚上再来好好服侍五爷。”话音未落已影踪不见。白玉堂追了两步,咬牙叫道:“死猫,你晚上给我滚去睡柴房!”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么清水!!!!三天了都没发出去!!!! 第71章 十、道不同 听见白玉堂的喊话,展昭只笑了笑,并没往心里去。他知白玉堂纵然着恼,也不会冲着其他人,横竖自己受着便是。只是眼下可不必去招惹他脾气,这才避了出来。虽然随口说了句“事多”,但想赵灵正睡着,包拯和公孙策则一定在商讨如何安置赵灵,也没他什么事,因此信步走到院外,便停了下来。 瞥眼见张龙赵虎从对面走来,展昭点头为礼,侧身让过。眼光顺着他二人走去的方向滞了一滞,却正好见到一道红影闪过。瞧那红影来路,竟是从府中大牢冲出。 展昭不及细思,只叫了声“张龙赵虎,速去大牢察看”,便急追那红影而去。话音未落,人已掠去十数丈远。但那红影轻功竟也不弱,全力之下,比他几乎还快着几分。展昭紧紧盯住,提气直追,直用了顿饭功夫,才勉强将两人间距离维持在七八丈间。 隔得近了,便看清那红影是个壮年男子,脸上系着块布。那人不时侧头瞟上一眼,见他还在后面追着,即猛然发力,又多蹿出去一程。两人在汴梁城中房屋顶上穿插来去,已不知绕了多少个圈子。却也奇怪,那人七弯八拐,总是不离内城范围,更不往城郊逃离。可见他在城中多半是有落脚之处的。 这般追逃许久,两人都有些累了。展昭的燕子飞重在腾挪,原不长于奔跑,因之放缓的程度也就更为明显一些。好在那人也强不到哪里去,两人间距离堪堪拉到十一二丈,又成胶着之势。 展昭在汴梁好几年,城中道路也不知巡过了多少遍。起初只留意着前方红影,并没看脚下处于何处。几个圈子一绕,已渐渐辨出方向。那人兜兜转转,似乎总在试图往太师府的方向去,只是被追得紧了,才没径直前往。 莫非此人与庞吉有甚关系?又或是故意做出此种姿态,引他上当? 边想边跟着再次拐了方向,忽觉阳光耀眼,原来是一片云飘到了旁边。疾走在前面的那人自然也不能幸免,不由自主地缓了一缓。那人身材原比展昭高大,无意中替他挡了一小部分刺目的光线,因之他得了这一瞬,已逼近了好几步。 那人略微惊惶地迅速向后扫了一眼,两人目光交汇了一刹那。展昭心中猛地一跳,只觉这人是自己曾经很熟悉的。不待他多想,那人已又展开身形滑了出去。展昭呆了一呆,蓦地想起白玉堂的话,失声呼道:“师兄!” 那人倏地顿住脚步,极缓地转过身来。展昭停在原地,神情颇为复杂地看着他,又唤了一声:“师兄。” 那人慢慢抬起手,解下面上的蒙布。布下面孔神色木然肌肉僵硬,果然便是雷星河。 白玉堂走出房间,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听见展昭那声“去大牢察看”,抬头时只见着展昭和雷星河的背影缩成两个小点。他虽没认出雷星河,但想展昭既这么叫了,自然有所根据,遂迎上应声转向的张龙赵虎,与他们一起前往大牢。 开封府大牢把守严密不下于大理寺,然而包拯一向宽仁,牢内条件倒是强得多。此时牢门口的两个守卫笔直地站着,似乎一无异状。再看其它岗位,亦都各司其职。 张龙与赵虎对视一眼,问守卫道:“方才可有人到附近来过?”守卫摇头道:“没有。”张龙道:“是真没有,还是你们没看见?”守卫道:“真的没有。我们两个从早上来换岗开始就一步也没离开过,中间也没有打盹,哪怕是只蚊子飞过来,我们也看得见的。” 赵虎挥了挥手,大嗓门嚷嚷得几乎整个大牢都能听见:“嗨,那定是展大哥多疑了。看见人从这边来,未必就是干了什么,说不定只是路过。”张龙皱了皱眉头,道:“展大哥素来谨慎,我们还是再查查的好。”赵虎道:“他们都说没看到人了,难道会有鬼进去不成?” “开门。”一直没作声的白玉堂突然冒出一句,“我进去看看。” 两个守卫交换了一个眼色,赔笑道:“没有包大人许可,牢门不能轻易打开,还请五爷不要见怪。”白玉堂道:“大人要是问起,就说是我一定要进去的,不关你们事。”守卫垂首道:“小人们不敢自作主张,请五爷不要为难。” 白玉堂不耐烦起来,回头对张龙赵虎道:“你们在这等着。”一指闭了两个守卫穴道,径自踢门入内。赵虎瞪大了眼,叫道:“你做什么?”张龙拉住了他,摇了摇头,苦笑道:“别叫了,在这替他们守下门吧。这位五爷,岂是你我能劝得住的?” 拐进甬道,牢中特有的腐烂味道扑鼻而来。白玉堂屏住呼吸,无视了两边有气无力却又激动挣扎着的几个囚犯。牢内的狱卒动了一下,仿佛试图拦他;彼此看了几眼,又都退到一边去了。 白玉堂的眼光在牢内打了个转,见尽头处一间牢房格外安静,便走近了些。凝神从铁栅间看去,认出是肖红韶,正垂着头靠坐在墙边。她衣衫褴褛,缚住手脚的铁链显得过长,都松垮地散在地上。缠过的足看起来更为狭长了,几乎不像是能撑得起她的样子;原先密密裹着的白布早就沾污破损,露出里面畸形的脚趾来。 “肖红韶。”白玉堂轻唤了一声,“你……” 他顿住了。与她有什么好说的呢?想了半晌,问道:“你对阿敏说你杀了那个柳儿,她的尸体在什么地方?” 肖红韶一动不动,好像根本没有听见。白玉堂抿了抿唇,又道:“你不肯说,也不妨事,只不过……” 他忽然闭了嘴。肖红韶似乎过于安静了,安静得简直有些不对。 “你们几个,”白玉堂回头冲那几个狱卒叫道,“来把这间牢门开一下。”见狱卒们面面相觑没一个肯动,哼了一声,道:“我劝你们还是拿钥匙来开的好。否则我毁了这锁,终究还是你们的麻烦。”说着伸手搭上锁链,作势欲扯。 “五爷五爷!”牢头急忙跑了过来,挤出一副难看的笑脸,“您行行好,千万别把这锁弄坏了。我给您开。”手忙脚乱地找出钥匙,插了好几次才打开锁。白玉堂瞥了他一眼,推门进去,伸手去拍肖红韶的肩头:“我说,你听见我——” 他第三次把话吞了回去。肖红韶应手向旁边倒下,露出起初被披散的头发遮住的脸颊。只见她双目半睁,脸色铁青,唇边紫黑的血迹干涸,显然已经死了。 “你们方才说没有人来过,她怎么死的?”白玉堂霍然站起,指着肖红韶的尸身大声问道。牢头吓得腿直发软,颤声道:“方才真真没人来过!这、这我也不知道……”白玉堂怒道:“废物!快去找仵作,让张龙赵虎去通知大人和先生!” 牢头连连答应,转身就向外跑去,还绊了一跤。白玉堂喘了口气,回身蹲下翻了翻肖红韶眼皮,忽注意到她右手紧握,至死也未松开。 白玉堂撕了一片衣襟包住手,轻轻地去掰她的手指。费了半天劲,才掰开一点小缝,从中抽出一块捏得极紧的布条来,看料子是从她脚上的裹布里扯下来的。白玉堂脸皱成了一团,最终还是强忍着扔开的冲动,把布条慢慢展平。 这布条沾满了黄的红的污渍,大多已变暗,只有最上面一层颜色较为新鲜,瞧来是沾血写的。白玉堂偏了下头,好让昏暗的灯光把布条照得更清楚一些。只见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还未写完的字:大的“广”字下边,挤着一个小的“立”。 白玉堂站起身来,望了一眼牢房角落里的木盘。那上面放着一个破了口的茶碗,里边还剩了小半碗茶。 听得大牢外面人声嘈杂,想必是包拯和公孙策已经到了。白玉堂伸了个懒腰,把布条包进自己撕下的衣襟里,跨出了牢房。 展昭面无表情地回到了开封府,只眼底似乎有一丝说不出的怅然。才进门,便见衙役们交头接耳说个不了,马汉和王朝急匆匆地穿过院子往后边走去。展昭在厅门口立了一会儿,没见着人,遂转身走向自己房间。 后院里却比前厅嘈杂得多了。赵灵撑着脸颊坐在石凳上,翘脚歪头看着面前一群人忙活。一个仵作蹲在地上,仔细地察看着什么。包拯和公孙策都蹲在一边,面色凝重。张龙手中拿着一把剪子,赵虎则端着个托盘。马汉和王朝一人拎了桶水,吃力地挪向他们。 只有白玉堂最是悠闲,袖手靠在树上咬叶子。 “出了什么事?”展昭走到白玉堂身侧问道。同时看见了地上肖红韶的尸身,不禁一愕。白玉堂吐出叶子,简单地给他说了一下,末了道:“本来是想就在牢房里验尸的,可惜这位老仵作年纪大了眼睛不好,牢里头灯光昏暗看不清楚,因此粗看了看就搬了出来。张龙赵虎他们通知大人的时候声音太大,把灵儿吵醒了。这位大小姐觉得新奇,一声令下,可不就弄到这儿来了。” 一边的赵灵听见这略带嘲讽的追述,哼了一声,冲他做了个鬼脸。 展昭凝目瞧着肖红韶唇边血迹,道:“中毒死的?”白玉堂道:“嗯。还不知是什么毒,只知道是混在茶水中服下的。临死之前,她写了血书,想是毒发过快,没有写完。”说着取出那布条来。 “白少侠,你怎不早说?”公孙策闻言站起身来,探头来看那布条。白玉堂撇了撇嘴,道:“横竖你们没验完尸,早说晚说,有何区别?”展昭笑了笑,接过布条抚平了,递了给公孙策。 公孙策忍不住暗中翻了个白眼,才伸指拈过。看了半晌,摇头道:“不对。”白玉堂道:“什么不对?”公孙策俯身比对了一下布料,道:“仵作说,这毒从服下到发作不过片刻功夫,不足以让她从脚上抽下布条,咬破手指,再去沾血写字。因此这必定是她饮茶之前写的。”白玉堂奇道:“她饮茶之前为何要写,却又不写完就去饮茶?莫非她已知自己要死,想留下线索,却又有所顾忌不敢留全么?”公孙策皱眉道:“这就不知道了。孤山寨中只剩了她一人,应当不会还有什么顾忌。”低头看着肖红韶已变成灰白的脸,若有所思。 “对了猫儿,”白玉堂见公孙策不说话了,便转而问展昭,“我见你追着什么人去了,可有结果?”展昭叹了口气,道:“是我师兄,雷星河。我无意中见他从大牢方向过来,有些奇怪,就追了上去。”白玉堂道:“雷星河?他从大牢方向过来?难道肖红韶之死与他有关?” 展昭又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肖红韶死了。最后他愿意停下来与我说话时,我自然也不会问到。我只问他在开封府附近干什么,又为何见了我就走。他说只是路过,不愿徒惹麻烦,因此避开。我想起你说他追杀邵剑波,本想弄个明白,却不知从何问起,方能不泄漏你和灵公主的行迹,只好扯些没边的话。” 白玉堂无意间又扯了片叶子,问道:“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展昭苦笑道:“能说什么,还不是嘲笑我成了官府的——他没穿捕头服色,我既不能反驳,也懒得解释。他好像有事在身,不愿久耽,没两句就要走,说是要去窑子里找相好的。毫没来由,我不能再阻,更不好继续跟上去,只得让他走了。” “他居然好意思嘲笑你。”白玉堂呸了一声,道,“他忘记他一身捕头打扮跑去窑——” 他顿住了。叶子的汁液顺着口角流下,在白色的衣领上染了一点晕绿。展昭伸手在他面前晃晃,道:“你怎么了?” 白玉堂突然跳了起来,把叶子扔到一边,叫道:“嫣嫣要是因为收留灵儿出了什么事,我说什么也得向官家讨个公道!” 话音未落,人已跃过了院墙。 第72章 十一、永未央 “广……立……”公孙策捏着污渍已干的布条在厅中踱步,右手不时地在空中描摹着布上残字的形状,“大人,你说肖红韶会想写个什么字呢?” 包拯摇摇头,指上沾了茶水,也在桌上划起来:“难说。会不会是个‘廍’?但她似乎没理由写这个字,这与她的一生经历都毫不相干。”公孙策道:“还有其它可能的字吗?”包拯道:“[广歆]?这么生僻的字大约更不可能了。”公孙策嗯了一声,继续踱步。 展昭来回看看他们两个,欲言又止。包拯眼尖瞥见,道:“展护卫有话不妨直说。”展昭低头道:“是。属下想,这肖红韶与其夫其子占山为王,未必读过几年书。即如属下旧年江湖朋友,也大都是慷慨豪放之士,从来不做甚文章。何况是一女子,更不会舞文弄墨。因此她这也未必是写了个字,或者有其它含义也说不定。” 说到后来,他自己也没什么底气,声音不由低了下去。包拯却拈须点头道:“这话也不无道理。公孙你看……”公孙策皱了下眉,道:“我观她这几笔架构尚存,绝对不止写过一遍。若说不是字只是画,实在难以相信。” 他们说个不休,一边的赵灵早就听得烦了。只因不愿回宫,不好露面,又不想独处,偏生白玉堂又不在,才不得不与他们一起呆在这里。但人家在谈论正事,她毕竟是外客,不能置喙,只好大大地打个呵欠,聊表不满。公孙策扫了她一眼,道:“公主若是困了,请回房歇息。”赵灵噘起嘴道:“歇息歇息,歇了快一天了。早知道这么闷,我才不跟着展昭回来呢。嫣嫣虽然听五哥的话不许我出房,至少还肯陪我聊天。若不是展昭冒冒失失提到孙荣,我再回她那儿去,也没什么打紧。” “展护卫你也是,去接公主,接了就走也就是了,提什么孙荣——”公孙策说到一半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叫道,“我知道了,是个‘庞’字!” 包拯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拍了一下桌子,弄得茶水溅了一身。他也顾不得这些,抚掌道:“不错,是个‘庞’字!这可真是灯下黑了,原应第一个想到的。”公孙策道:“还好孤山案的卷宗已从钱塘县调来,学生这便去查内中可与太师有甚联系。” 赵灵与庞玉姣一向交好,与庞妃也算得上融洽,听闻他们怀疑庞吉,不免有些不痛快,冷笑道:“凭一个死人没写完的半个字就怀疑当朝一品,包大人当真铁面无私?” 包拯与公孙策面面相觑,都不知说什么好。展昭忍不住想为包拯分辩两句,话到口边,却又变了:“灵公主倘若无聊,展某陪你出去可好?”赵灵斜了他一眼,道:“去哪?”展昭道:“悉听尊便。”赵灵想了想,道:“我那时忙于躲人,离开客栈都没跟冯姐姐打个招呼,不如你陪我去找找她。她要是已经离开汴梁也就罢了,要是还在,说什么也要好好聚聚。”展昭愕然,道:“哪个冯姐姐?”赵灵道:“就是我去太师府之前——” 她这样一提,展昭当即想起,不禁瞠目,道:“你要去找冯念瑶?”赵灵奇道:“你认识?你怎知道她的闺名?你们是什么关系?”展昭颇为尴尬地揉了揉眉心,道:“此事说来话长——”赵灵打断他道:“我不管,再长你也得告诉我。”见他哭笑不得,便当先往门外走去,“快点,我们边走边说。”展昭无奈,只得向包拯和公孙策行了礼,跟着出去。 包拯和公孙策继续面面相觑。半晌,包拯才扯了扯嘴角,道:“展护卫此举堪称舍己为人,不如将这月罚俸免了。”公孙策板着脸道:“大年初一就弄坏了瓦片,去年的墙面大梁损伤还没修完。别的方面嘉奖我不管,罚俸是断然不能免的。”包拯道:“那是白少侠……”公孙策瞪眼道:“有什么区别?”包拯讪讪地住了口,又在桌上慢慢地划起了字。 却说白玉堂紧赶慢赶到了嫣嫣那里,一推门瞥见她好好地坐在房中,方松了口气,笑道:“突然少了灵儿叽叽喳喳,不习惯吗?”嫣嫣惊而回头,见是他,急忙站起,抿唇道:“五爷这么一说,还真有点。”白玉堂瞅见她双手背后,显然是藏着什么东西,笑道:“有什么不能给我看的?”嫣嫣绞着衣角,摇头不语。白玉堂本来只是顺口一问,见她如此,越发好奇,故意沉下脸色道:“从不这么扭捏的,跟着灵儿学坏了?”嫣嫣失笑道:“灵姑娘若知道五爷说她扭捏,一定要气得跳起来。” 她这一笑,习惯性地伸手去掩口,待到惊觉已然不及。白玉堂抢上一步,两指拈过她手中的黄色香囊,厉声道:“哪里来的?”嫣嫣吃了一吓,道:“我……”白玉堂方觉失态,柔声道:“是我急了些。但这是哪里来的?灵儿落下的吗?”嫣嫣摇头道:“不是灵姑娘的。”白玉堂一怔,低头看了看香囊上绣着的羊头,问道:“那是哪里来的?”嫣嫣却只是垂头不语。 白玉堂脸上神色变幻不定,轻轻打开香囊口,往里面看了一眼,一把抓住嫣嫣肩头,催道:“你快说,到底哪里来的?”嫣嫣被逼得没法,忽然掉下泪来,倒叫白玉堂慌了神,一个劲地安慰。 嫣嫣抽噎了几下,拭去泪道:“我得五爷垂青,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虽不得侍奉左右,也本该安分守己,在这里替五爷留一去处……但、但他闯了进来……我不知怎么,竟已念念不忘。他只走了这么一日,我却觉得好像已过了许多年……” 白玉堂初时有些尴尬,本欲打断,但到得后来越听越奇,吃吃地道:“你、你是说这东西是邵剑波的?”嫣嫣听到这个名字,脸上一阵潮红,偏过头去,算是默认。白玉堂瞠目结舌,又问:“这可是女子之物,他却从哪里得来?”嫣嫣垂首道:“我本以为是他心上人的,可他说他是捡的。本来一直放在身边,是走得急了,披衣时掉了出来。我也是整理床铺时才发现的。”白玉堂道:“捡的?几时捡的?”嫣嫣道:“不知道,这个没说。”她终于觉出不对,抬起头来,“五爷问得这么详细,莫非……”白玉堂笑了笑,道:“没事。”顿了顿,又道,“倘若他真的一直放在身边,发现失落,一定会回来找的。” 嫣嫣先是一愕,又是一喜,连忙举袖将眼角的残泪也沾干了。白玉堂瞧着她,摇头笑道:“你竟对他动了心,也可算是难得。”忽地一凛,暗道:“可惜你芳心错付。这个邵剑波要杀猫儿,我是万万不能留他在世上的。” 嫣嫣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顾着给他满了杯茶。白玉堂随手接了,刚举到口边,忽听窗外异响,急旋身隐入密室。嫣嫣疾步走到窗前,自缝中向外张去。一时却见不到人,只听见外面近处有很轻的呼吸声,想是那人攀在了檐下。嫣嫣略有些害怕,但想到白玉堂就在身边,也就不甚惧了。 一颗心刚刚放下,旁边一扇窗忽被撞开,一人迅速蹿进,打了个滚站起身来。嫣嫣一声惊呼还没出口,已被那人捂住,待她渐渐平静下来才松开。抬头看时,这人却是邵剑波。 “你……”嫣嫣退了一步,惊疑不定。邵剑波干笑了两声,道:“我不能久留。”说着向床上看了一眼,趋近了极快地抚了两遍,“我走时落下了个黄色的香囊,你可见了?” 那香囊已被白玉堂取走,嫣嫣如何能说,只好支吾道:“没……没见。”邵剑波只当她是被吓得狠了,也没起疑,只是焦急地一遍遍在被褥中搜寻,口中喃喃道:“去哪里了呢?”嫣嫣小心地走近两步,踌躇半晌,还是问道:“十分紧要么?” 邵剑波寻不见香囊本就焦躁,她这样一问,那股不耐顿时发作,高声道:“当然紧要!当然紧要!我已找不见她了,怎能连她的东西也——”说到这里猛然住口,似乎深悔失言。 嫣嫣起初吓得一颤,听了这话,忽想起白玉堂冲口便问是否“灵儿落下的”,不禁心生疑窦,试探着问道:“她?是个十五左右的小姑娘?” 邵剑波大吃一惊,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厉声道:“你怎知道?你认识?她在哪里?”嫣嫣痛得眼泪都差点流了出来,心底却是一片冰凉,淡淡地道:“我不认识。”邵剑波怒道:“你胡说!你若不认识,怎知她只有十五岁?”嫣嫣道:“我猜的。” 她既咬死不认,邵剑波也没法强逼,虽然眼珠都烧红了,也只好恨恨放开。嫣嫣揉着手腕,退到墙边,硬是把泪水忍了回去。邵剑波在房中转了几圈,忽然凶性大发,死死盯着嫣嫣,冷着声音道:“我是个杀手,从来不会怜香惜玉。你若不说实话,莫怪我不客气。”嫣嫣颤声道:“我冒险救治了你,虽不指望你报恩,可你也不能恩将仇报!”邵剑波道:“最多我将自己左臂砍了,只当你没救过我。” 他不等话音落下,便凌空一抓一挥。嫣嫣一声尖叫,被直直地摔在床上,头磕到床柱晕了过去。邵剑波慢慢走到床前,正欲弄醒她继续逼问,忽觉背心一凉,一柄钢刀指住了他灵台要穴。一个生硬的声音冷笑道:“孙指挥让你去杀人,可没让你追着女人跑。”竟是雷星河。 邵剑波身子一僵,道:“我一时不察,终于给你制住了。你要杀就杀,不必多言,更不配对我评头论足。”雷星河哼哼两声,道:“你可知我为何杀你?”邵剑波仰脖道:“左不过是那天坏了你的好事。”雷星河道:“错了。那个女人怎值得我费这般心思。老实告诉你,我并不是要杀你,只不过是令你熟悉我门下功夫罢了。”邵剑波冷笑道:“我为何要熟悉你门下功夫?”雷星河道:“因为展昭是我同门师弟。你若不熟悉,断然杀不了他。另外,展昭本在假中,不用值守,任你怎么准备也难以成功;你养伤用去了这么些天,正好他假也结束了,事情一多,难免分心。” 此话一出,邵剑波和密室内的白玉堂都呆了一呆。半晌,邵剑波方道:“你如此上心,为何不亲自下手?”雷星河假笑道:“我与他好歹也有同门之谊,怎下得了手。”邵剑波横了他一眼,道:“那你为何不直说?”雷星河道:“我听说你执拗得紧,不打服你,你肯听话?”邵剑波怒道:“莫以为你伤了我几次,我就服你!”雷星河道:“你心里服不服无所谓,口上不得不服就够了。”不等他说话,又道,“孙指挥曾催促过你,你说要等到有把握。与我打了这几场,你有些把握了么?” 邵剑波默然不语。雷星河哈哈一笑,道:“还有这个女人,你最好做了。”说罢转身从窗中跃出,扬长而去。 邵剑波慢慢走到床前,低头凝视了晕迷的嫣嫣一阵,略有些迟疑。手中短剑对准了她的眉心,喃喃道:“这些话既在你房里说了,我不杀你,雷星河也会来杀。与其被他折磨,倒不如我给你个痛快。”眼睛一闭,便要刺落。 猛然间听见身后机关一响,急转身看时,只见墙壁滑开,一个白影合身扑来。随后胸口一冷,继而剧痛,半张着口低头去看,却是一柄窄薄长剑贯穿了自己身体。邵剑波努力抬头想看清白影面容,却怎么也做不到了。 白玉堂又往前送了一送,确认他断了气,方抽出画影,在尸身上擦了几下。末了踢了踢他的脸,道:“要做杀手,就别碰女人。我已知你是孙荣所派,若还留着你,岂非夜长梦多。你阴魂不散,不如去缠雷星河,谁让他一口叫出‘孙指挥’的?” 河边,火烧得正旺。 白玉堂直等到邵剑波尸身化了灰烬,才抱起还没醒来的嫣嫣,回向开封府。 残阳如血。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卷完 注:[广歆],音xin,word中可显示,过于生僻网页上就没法苛求了… 另“庞”字繁体自行度娘 第七卷 月中天 第73章 一、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深宫内院,灯火通明。 庞妃端坐在椅中,拨着怀里的暖炉。身边侍立的宫女都有些困了,却是谁也不敢流露出半点倦意,只好勉力睁着眼看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挑弄着。其中一个特别伶俐叫月波的,估摸着庞妃在等什么人或事,隔一会就去剪一下蜡烛,好让屋内维持着的气氛不致被光线变化打破。 这般直到后半夜,庞妃仍没怎么动弹,外边也没什么动静。宫女们再也忍不住,偷偷地打了几个呵欠。庞妃斜眼瞅见,也没理会。月波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凑近了问道:“天也夜了,娘娘是否安歇?”庞妃瞥了她一眼,并不答话。月波也不敢再问,退回了原位。 “灵儿找到了没有?”眼见着沉默就要变成凝滞,庞妃自己将它打破了。月波一凛,忙回道:“还未听说公主回宫。”庞妃把暖炉往桌上一放,道:“孙荣是怎么做事的?找一个小丫头找了两个月,几千人都是吃白饭的不成?”月波讷讷不敢言声,只得赔着笑。庞妃却似突然被惹恼了一般,道:“你笑什么?白龙鱼服,多大风险?官家出访,至少有人陪着;灵儿一个人,又什么事都不懂,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担得起责任?”她越说越气,站了起来,吓得众宫女都跪了下来,“官家明令兵马司寻公主回宫,孙荣竟敢如此懈怠!月波,你明天传话出去,论职位我管不着他这孙指挥,可他逃不了是我妹夫,倘若三天内还找不着灵儿,家法伺候!” 月波连连应了,给她端去杯茶,小心劝道:“灵公主向来机灵古怪,汴梁城又这么大,她躲在什么角落里不肯出来,原是有些难找的。娘娘莫气坏了身子。”庞妃瞪了她一眼,接茶饮了,甩袖重新坐下。 月波暗自吐了吐舌头,躬身退出门去洗茶杯,却不防一转身与人撞了个满怀,茶盘倾倒,茶杯碎了一地。还不等她出声,已听得面前一个内侍斥道:“怎么走路的?”月波抬起头一看,满眼闯入一袭龙袍,吓得连忙跪地请罪:“婢子不知是官家驾临……” 赵祯笑着打断了她,道:“起来吧,又不是故意的,犯不着这么惊吓。”说着抬脚进屋,笑道,“迢儿这么晚了还未歇息?朕批阅奏章累了随便走走,不意听见你这里热闹。” 庞妃听见内侍呵斥声,早已起来迎驾,闻言盈盈一拜,垂首道:“妾担心灵儿,又恼孙荣办事不力,因此气大了些。惊扰了官家,万望恕罪。”赵祯扶起她来,挥手屏退了众宫人,方笑道:“灵儿鬼得很,手底下也还有两下子,孙荣找不到她,也算不得如何奇怪。” 这话庞妃虽不以为然,但赵祯既这么说,她也只有听着。又偷眼看了赵祯一阵,忽笑道:“妾记得灵儿刚失踪那会儿,官家急得了不得,尤其是过了快一个月还没找见人时,还把孙荣狠狠训了一顿。如今却一点都不着急了,莫非已知道了灵儿下落?” “哪有此事。”赵祯眼中一闪,急忙借喝茶掩饰过了,“朕是想,她这么久都没被找到,可见能照顾好自己,也不必过于担心。”说着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还有几份没看,你好好休息,朕先走了。” 庞妃送到门口,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赵祯几乎是逃回了寝宫,一进内室就吩咐紧闭房门,谁也不许打扰。半晌,又自去开了一条缝,唤护卫展昭入见。 这晚本来不是展昭值守。只因嫣嫣自受了惊吓后一直恹恹的,白玉堂认定是自己引赵灵去,才给嫣嫣惹来杀身之祸,心下愧疚,遂日夜陪伴。展昭也知道缘由,也可怜嫣嫣,但见白玉堂跟变了个人似的小心服侍,总是内心既不满又不愉,却又不好发作,干脆与值夜的侍卫们商量,给他们顶班,来个眼不见为净。大内侍卫众多,没一个是展昭敌手,有他在,旁人多少都可以轻松几分,自然是一拍即合。展昭本以为几天不见,白玉堂总该有那么点想念,谁知道一连值了好几夜,再回去看时,白玉堂依旧守在嫣嫣床边对他不理不睬,旁边还多了个不知内情话语伤人而不自知的赵灵,气得他掉头就走。 此时正呆呆看着月亮,眼神里有几分落寞,忽听见赵祯呼唤,赶紧整理好自己奉诏入内。正要行礼,被赵祯制止了。展昭奇怪地看向赵祯,不知出了什么事。赵祯探头瞅瞅周围没人,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府里有几个人知道灵儿在那里?” 展昭一愣,回道:“连臣在内一共四人。”赵祯道:“包拯、公孙策和白玉堂?”展昭道:“是。不过最近白兄接了嫣嫣进府——就是此前容留公主住了一段时间的那个烟花女子。她是认识公主的,只是不知道公主身份。”赵祯好奇问道:“为何突然接她进府?”展昭叹了口气,将嫣嫣、邵剑波、雷星河等情约略说了;犹豫了下,终究没说出孙荣来,只说白玉堂是为救嫣嫣,才杀了邵剑波。 赵祯听得津津有味,到最后那一剑时竟鼓掌道:“这白耗子还是这么干脆,深得朕意!不过这样一来,那雷星河必定有所防备,说不定会找更厉害的人来对付你,你可要当心。”展昭低眉道:“多谢官家挂怀。雷星河是臣师兄,有什么手段,臣大概也知道,倒是不必过于担心的。”赵祯道:“那指使邵剑波的人你查出来了么?”展昭顿了一顿,道:“还没有。不过既知道师兄与此相关,早晚也会查出来的。” “那就好。”赵祯背手走到窗边,吁了口气,“此是私怨,朕也不好明面上如何照顾你。那个叫嫣嫣的女子倘若和灵儿合得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倒是契丹使者咄咄逼人,说朕既不能交出公主,即是无意和亲,只怕他们回国就要宣战……” 这是军国大事,展昭不能插口,只得听着。赵祯长叹一声,道:“朕以为灵儿逃出了宫,说不定会有转机,岂知他们偏偏要定了灵儿。这样下去,朕纵有千般不舍,也只好把灵儿嫁过去了。牺牲她一个,总好过边疆血流成河。” 他推开窗户,看着天上的明月,苦笑道:“你看,多好的月色,在契丹和在汴梁,看到的都是一样的。” 展昭犹疑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灵公主生长在深宫,又尚且年幼,契丹王根本不可能认识她,又为何定要娶她呢?”赵祯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由笑了,道:“展护卫,不想你对情之一字如此单纯。灵儿若不是公主,契丹王是绝不可能要她的。正因她是公主,契丹王才定要娶她。因为娶了公主,就意味着大量的财物将作为嫁妆流入契丹,极大地充盈他们的国库;此外,边疆贸易将会打开,契丹将毫无阻滞地引入中原先进的农具、工艺,壮大他们自己的实力。而嫁了公主,意味着契丹是我大宋女婿,他们不能犯上作乱,也就不会在边境滋扰生事。总之,他娶的是公主,不是灵儿;我嫁的是公主,也不是灵儿。” 这些道理,展昭并不是一无所知;问那句话,只不过想探知赵灵远嫁,是否有一丝得到善待的可能。闻得这番赤裸裸的交易言论,展昭不禁打了个寒颤。 赵祯敛了笑容,揉着额头,道:“你回去吧。跟包拯说,别禁灵儿的足,她想去哪,就让她去哪,你和白玉堂有一个陪着就行。” 这明显是让赵灵挥霍最后的自由了。展昭感到一股冷流从顶心浇到脚底,轻声道:“臣遵旨。” 此时的赵灵却睡得很安详,一点也不知道皇兄的决定。开封府并非只有一间客房,但赵灵感念嫣嫣半月照顾,定要她与自己住一起。白玉堂没空跟她吵,便依了她,只是不许她打扰嫣嫣休息。 这会儿嫣嫣也睡沉了。白玉堂给她俩关好门窗,走到了院子里。抬头看见大半月亮遮遮掩掩地躲在云后面,长长地呼出了口气,心道:“嫣嫣这几日总算有了点精神,我也可放心些了。但灵儿还没回宫,嫣嫣还是莫离开的好,省得又惹上哪里的麻烦——这死猫今天怎么还不回,眼见着天都快亮了。” 他跃上屋顶,向皇宫的方向张望,什么也没看见,不由微愠,嘀咕道:“一连进宫好几个晚上,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难不成看上了哪个宫女,绊在里头不想出来?” 边嘀咕就边在屋顶上躺下来,翘脚看着夜空。瓦上很凉,正好降降内心燥火。看着星星和自己捉迷藏,倒也别有一番趣味。本想数数头顶上有几颗,还没数到三十就迷糊着睡着了。 故此展昭拖着沉重的心情和脚步回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屋顶上一只不怕着凉的大白耗子。 “这是做什么,身体再好也禁不住这么个折腾。”展昭摇摇头,上前把人给拖了起来。白玉堂朦胧间感到有人在拉扯自己,顺势将头歪过去,嘟囔道:“长得好看不?” 展昭一呆,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方道:“嗯,好看。”白玉堂一听就皱起了眉头,从齿缝里挤出话道:“哪里好看?”展昭又是莫名又觉好笑,道:“哪都好看。” 这话彻底将白玉堂弄醒了。睁眼看清了展昭,也不说话,一掌劈过。展昭吓了一跳,伸手接下,低喝道:“全府人都在睡觉呢,你打什么?”白玉堂怒道:“谁叫你说她哪都好看?”展昭愕然道:“她?哪个她?”白玉堂哼了一声,道:“你每天晚上去看的那个宫女!”展昭道:“我每晚值夜还忙不过来,哪有时间看宫女?”白玉堂全然不信,瞪眼道:“那你刚才说谁?”展昭暗中翻了个白眼,道:“说你啊。” “你……”白玉堂差点被他噎死,停了一时,转而质问道,“那你每天晚上这么勤快入宫是做什么?”展昭看了他一眼,凉凉地道:“你说呢?”白玉堂又瞪起了眼:“我怎知道?”展昭道:“你不知道?也是,你每天守着嫣嫣姑娘,大约别的什么事都不知道。” 白玉堂这下总算听出了他的醋意,先是一怔,随后失笑,笑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展昭颇有些无奈地看着他,道:“有那么好笑?那你也下去笑,把瓦踩踏了先生又要教训你。” 白玉堂一跃而下,倒是不笑了,正色道:“但你一直在宫里,总该听到些消息。譬如说,官家打算拿灵儿怎么办?” 展昭落在他身边,闻言叹了口气,道:“灵公主……只怕好日子不多了。”白玉堂一惊,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和亲是真有其事?”展昭道:“岂但真有其事,而且多半成行。”白玉堂跳了起来,道:“灵儿可是他亲妹子!他怎么舍得这样?”展昭苦笑道:“不舍得又怎样?他身为一国之君,莫非能为了妹妹,就置边陲百姓于不顾,任凭契丹铁蹄践踏?”白玉堂道:“他怕开战?”展昭道:“这个我不知道。不过朝廷历来重文轻武,朝中能带兵打仗的本来就没几个。而今西夏吐蕃虎视眈眈,若再与契丹为敌,只怕中原要被这几家给瓜分了。” 一席话说得白玉堂安静了下来。半晌,方轻声道:“可灵儿……官家就不能效仿汉元帝,另选昭君?”展昭道:“哪里选?宫中目前只有灵公主一个,普天下人尽皆知,若找个宫女冒充,岂能骗得了契丹?”白玉堂道:“是不是无论什么理由,只要和亲不成,契丹就会宣战?”展昭道:“听官家的意思,是。不过我想,他们既肯来谈和亲,想必还是讲道理的;若是他们理亏,或许尚有转圜余地。” 白玉堂沉默了。许久,忽然抬起眼来,一字字道:“若果如此,我有办法。” 展昭一凛,忙问:“什么办法?” 白玉堂直直看着皇宫的方向,道:“契丹使者就在汴梁城内。威逼利诱也好,坑蒙拐骗也好,总之,让他们当一回刺客!” 第74章 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年过完了,太师府的热闹却丝毫没减少,依旧日日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来往的人们倒也知道避嫌,虽则经过,却不上大门递拜帖,而是沿着院墙绕到偏门。而后是否能得到接见,就由不得他们了。 偏门对街有间小酒馆,坐在窗边能将偏门那边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但这个位置通常是不给坐人的,以免太师府中人疑心,徒惹麻烦。只不过少张桌子太不好看,才没有撤去。 这天窗边的桌子一如既往地空着,旁边不远的一张桌子边上则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裹着狐白斗篷的身后还站了个小厮。桌上摆着一壶酒,几碟点心。然而两人都没动筷子,只是轻声说着话。 “白耗子,你带朕——带我来这里做什么?”狐白斗篷蓬软宽大的帽子底下,微服出宫的赵祯又是好奇又是不满,“我觉得每天上朝见见太师就够了。” 白玉堂毫无顾忌地翻了个白眼,反正赵祯藏在斗篷下也看不见:“当然不是来见那老——太师。”他瞥了一眼偏门外十几辆马车,“至于那些来往的人,你要是想知道,随时都可以查,我却是半点兴趣也没有,所以当然也不是为了他们。” 赵祯也回了他一个白眼,道:“别绕弯子,有话直说。”白玉堂道:“说可以,但你得保证不发脾气。”赵祯道:“笑话,包拯进谏喷我一脸唾沫我都没发脾气,犯得着跟你发?”白玉堂笑道:“我只是提前说一声,何必在意。”他顿了顿,道,“去年岳州府君山银针被毁,孙秀在牢里莫名失踪,这些事你还记得吗?” 赵祯万万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事,很是呆了一呆,道:“记得。是展昭回来说的吧,那时你没在。”白玉堂道:“银针虽然是贡茶,毕竟与我没关系,若不是孙秀想嫁祸陷空岛,我也不致理会。那时你让孙荣去找灵儿,所以耽搁了这事,现在知道灵儿安全了,你还查吗?” 贡茶被毁一事可大可小,耽误了皇家御用自然是要担责的,但若赵祯懒得追究轻轻放过,也未尝不可。因此听白玉堂这样认真,赵祯不觉有些好笑:“你这耗子可真是小心眼。就算孙秀想嫁祸给你们,不也没能成功吗?你还专门让我来查这个。”白玉堂撇了撇嘴,道:“孙秀为什么要毁银针?不就是因为滕宗谅不肯依附庞太师吗?” “依附”二字闯入耳中,赵祯的脸色倏忽间阴沉了下来。听得白玉堂续道:“你想必还记得那幅汴城图。别人你都处置了,那个阮贵人却不知下落,听闻最后一次被人见到是在太师府附近。孙秀办砸了事情身陷囹圄,却被人劫出了牢,据柳青锋亲见,乃是庞太师派人所为;而他身上穴道被猫儿以独门手法点中,竟能无恙解开,目前看来只能是雷星河所为,这雷星河偏偏又是在太师府附近逗留。王明被人灭了口,当铺库房中的珍宝本来不知去向,我前日却不巧在庞太师身上见到其中几件。现在能为了外官不听话就毁去其任上的贡品,往后还会做出别的什么事来,又有谁说得准?” 他一口气说完,赵祯已是脸色铁青。半晌,才放松了些,吁了口气,道:“包拯教你说的吧?”白玉堂摇头道:“不是。”赵祯哼了一声,道:“我可不信你会想这么多,把事情都连在一处;更不信你会忧国忧民,担心太师逾矩。”白玉堂道:“真不是,是公孙先生分析的。” 赵祯一口将面前酒饮尽,冷笑道:“他们也知毫无证据动不得太师,因此就叫你来说上这么一段。反正你无拘无束,说得也不无道理,既谈不上僭越也算不得瞎扯,朕若和你置气就是小肚鸡肠昏君一个。” 这话说得相当重了。倘若包拯公孙策在场,非立即跪下请死不可。白玉堂却只是哈哈一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答应来说这些,只不过是不想猫儿数月奔波却没个结果,更不想我自己无端端被扯进来。”他也干了一杯,续道,“其实我只要问一声就够了,后面这些本来没想说的。可谁叫你说我小心眼。” 赵祯瞪了他好一阵子,方失笑道:“我只说了你一句,你便搬了这么一大篇,还说自己不是小心眼?”白玉堂一时语塞,无意义地歪了歪脑袋。 正在此时,赵祯身后的小厮突然上前一步,打横坐了下来。两人都是一惊,心知他站在食客身后毕竟显眼,此时这般动作,必是不能引起什么人注意。赵祯立即将帽子又往下压了压,白玉堂则倒满了三杯酒,看似无意地举起了筷子。 听得店门处一阵响动,小二恭敬的声音中带了几分颤抖:“几位客官里……里面请。”随后是个中年男子操着不甚纯熟的官话:“这店里太闷,我们坐窗户边上。”说着就往窗边那张桌子走去。小二赶忙跑上前,赔笑道:“客官见谅,这张桌子向来是不坐人的。”那中年男子哼了一声,道:“不坐人,摆桌子做什么?我们就坐这里。”一把推开小二,带着同伴大摇大摆在那桌边坐下,拍着桌面道,“上酒!” 赵祯和白玉堂的眼光不自觉地飘了过去。那边的三个人作契丹打扮,为首的名叫萧元武,正是朝堂之上逼要赵灵的契丹使者。赵祯近来几乎日日与他们打交道,既头痛又恼火,当即垂下了眼。 眼见得是异国来使,小二也不敢再忤逆他们意思,只好照吩咐上了酒菜,随后躲到了一边。白玉堂对他们这颐指气使的模样很看不顺眼,低声道:“他们和你说话该不会也这样吧?”赵祯苦笑道:“虽不是,也差不多了。”白玉堂道:“要不是不能暴露你身份,我一定给他们好看。”赵祯道:“你可千万别胡闹。大宋与契丹眼下关系微妙,他们的使者若在我京城出了半点岔子,就有十个灵儿也没法挽回了。”白玉堂抿了抿唇,虽不怎么服气,还是嗯了一声。半晌,仍忍不住道:“你真舍得灵儿……”赵祯沉着脸轻咳了两声,显然不愿谈及。白玉堂也就住口不言。 萧元武那边早已喝得酣畅淋漓,根本听不见周遭人的议论和指点,自然更别提听见白玉堂与赵祯的谈话。用不了盏茶功夫,桌面上已是风卷残云一般只剩了点汁水。末了萧元武一抹嘴,大笑道:“痛快!哎,你们看那边。” 他说的是契丹话,赵祯和白玉堂都不懂。但见他手指着窗外,也就顺着看去。虽然被窗框遮去了一半,还是能隐约见到太师府偏门开了一扇,外面本来三五成群散着的人们霎时都拥了过去。一个门子模样的人高高地站在台阶上,大声道:“别挤!挤坏了这门你们谁赔得起?” 听了这话,众人都后退了些,但口里仍是不住急急问着。那门子不耐烦地伸手将最近的几人推开,方清了清嗓子,道:“哪一位是钱塘县沈大人?” 便有一人费力地挤到前面,谄笑道:“下官就是沈源,见过小哥。”那门子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挑眉道:“哦,你进来吧。”说着侧身让开。沈源大喜,赶紧正正帽子,又理理衣襟,这才小心地从门子身边蹭过去。随后砰的一声,侧门又关上了,余人失望地重新散开,不少人口中都暗自诅咒着沈源。 “你们看,那客人对一个看门的都这么恭敬,中原果然是礼仪之邦。”萧元武一脚翘在凳子上,嬉笑着用官话发表意见,尤其强调了“果然”二字。两个同伴似乎听不太懂,敷衍地点了点头,又自顾自喝起酒来。 但这话听在赵祯耳里可是十分的不顺心。不等他起身,白玉堂已一把拉住,低声道:“你动作一大引起他注意,立时就被他认出来了。”随即提高了声音笑道,“关兄,你喝不过小弟想走,可没这么简单。” 萧元武果然在赵祯拂袖时便看了过来,听了白玉堂这话,哈哈一笑,又转了回去。赵祯吁了口气,恨恨地坐回凳子上,嘟囔道:“一个门子,架子比宫里内侍还大,简直岂有此理。”白玉堂道:“早知道他要进京,公孙先生也未必需要调卷宗,直接问他岂不是好。” 一言出口,赵祯脸色更阴暗了:“你不说我都没注意。他一个小小的钱塘县令,竟敢擅离职守,不奉诏就进京,还是来拜见太师的,都没知会我一声。岂但是岂有此理,简直是罪该万死!” 他激动之下,声音未免高了些。白玉堂连忙拿酒壶重重地磕了两下酒杯,道:“关兄,我看你是醉得不行了,再喝下去,只怕认不得路。小弟还是送你回去吧。”遂扬声道,“小二,结账!” 小厮扶着赵祯略微踉跄地走出了店门,白玉堂跟在后面,离开前特意朝萧元武看了一眼。只是不曾注意柜台后面,酒馆老板看着自己的背影欲言又止。 听完白玉堂的叙述,包拯和公孙策都沉默了一阵。半晌,公孙策才苦笑道:“白少侠辛苦了。”白玉堂挥手道:“辛苦倒不至于,只是说那些话可真别扭。”说着眼光在厅里一转,“那猫呢?陪着灵儿玩得乐不思蜀了?” 包拯没理会这话,沉吟道:“看官家的意思,并不想查庞太师,那么孙秀在岳州的一应事体,似乎也就不必深究。但见了沈大人进府,又听见契丹使者那样评论,是否会改主意呢?”公孙策道:“你希望他查,还是希望他不查?”包拯道:“君意难测,我也不好说希不希望。”但见他愁眉苦脸,显然赵祯的反应让他感到十分棘手。 白玉堂撇了撇嘴,坐了下来,道:“这个沈源我是见过的。去年在孤山上我和猫儿血战半夜,也没见他派人增援;第二天早上一打照面,他竟说天色太黑,贸然进人家老巢会迷失方向,反倒添乱。那时我就知这县令半点指望不上。阿敏虽算是被肖红韶蒙蔽,有句话却没说错:这沈源只顾仕途,在当地全无作为。猫儿那几天查访,百姓们固然说孤山寨主作恶多端,却也对县令怨声载道。他同庞吉勾结,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又说太师坏话呢?”赵灵漫不经心地从门外进来,随口扔下一句,而后整个人都倒进了椅子里,“我再也不出去了。” 三人六只眼睛都看着她,随后又齐刷刷地看向跟在她后面进屋的展昭。包拯小心地选择着措辞,问道:“是否展护卫哪里开罪了公主?”赵灵摇头道:“没有,他很好。但是……”她停了下来,端起茶杯一口干了,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展昭瞥到了白玉堂带有玩味的询问眼神,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展某只不过应公主要求,陪同去了城外爬山。公主执意不肯坐轿,因此骑了马去。谁知那马不慎伤了腿脚,驮不得人,展某便将自己坐骑让给公主。但展某那马略高了些,公主够不着脚蹬,乘坐十分不适,因此公主一怒之下弃了马,一路行回。此时大约是累了。” 公孙策和白玉堂同时发出了嘘声,惹来赵灵杏眼一瞪。包拯摇了摇头,道:“公主既然累了,不如回房歇息吧。”赵灵摆摆手,道:“我知道你们当着我面不好说话,但我现在实在不想走路,先在这坐会。” 她既这么说,也只好由她。展昭向白玉堂使了个眼色,两人即走到厅外,也没看见赵灵在背后冲着他们直做鬼脸。 “怎么?”白玉堂出来便往柱子上一靠,“你这陪玩的也累了?”展昭道:“我若累了还叫你作甚——我问你,你当时教灵公主武功,教到了什么程度?” 白玉堂一怔,道:“最最基本的几下子。寻常三五人不是敌手,再多就不行了。不过另有人教过她,不然她当时也劫不走阿敏和肖红韶。我也问过,只是她不肯说。”展昭道:“这个我知道,我就是确定一下你教了多少。”白玉堂道:“怎么,你看出了什么?”展昭道:“那次她卸了人家胳膊,可在我到之前就被邵剑波接好了,因此我也没看到。直到今天,我才见到她运起轻功……”他沉默了半晌,方道,“她功夫的路数你我都见过,就是滕宗谅手下那三个杀了王明、自身又被柳青锋所杀的执鞭兵士。” 第75章 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华灯初上,白玉堂领着展昭进了太师府偏门对街那间小酒馆。这会儿偏门附近已经没什么人围着,只有晚归的途人偶尔经过一两个。酒馆内也没有客人,只两个伙计在扫着地。展昭扫了一眼正窗边的那张桌子,道:“就是那里?”白玉堂嗯了一声,道:“已经打扫干净了——” 他忽然止住语声,扭头朝柜台看去。酒馆老板还坐在那,手里拿着账本,见他看过来,急忙移开了目光。白玉堂皱了皱眉头,背对着柜台坐下,挥手道:“小二,上酒。” 展昭也看了那老板一眼,方坐到他对面。小二小跑着送了酒过来,笑道:“小店再过一会就要打烊了,客官赶得可真巧。”白玉堂挑了下嘴角,举杯让他斟满,抿了一口,道:“我问你,白天那桌上的几个客人,是什么时候走的?” 小二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当即苦下了脸,道:“那桌契丹人啊,在这喝了足足两个时辰,又吵又闹的,把其他人都吓跑了。这不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白玉堂道:“你可见到他们往哪边走了?”小二冲对面扬了扬下巴,道:“等那边人都散了,他们进太师府去了。” “咳。”酒馆老板很重地咳了一声。见几人都向自己看来,他才挥挥手,让小二和伙计们下去,随后绕出柜台,走了过来。展昭和白玉堂对视一眼,都站了起来。 不等他们说话,那老板已赔着笑问道:“这位可是展大人?” 展昭在城中巡街办案,认识他的百姓实在不少,因此他也不如何出奇,点头道:“正是展某。”老板又转向白玉堂,问道:“那这位一定是白五爷了?”白玉堂不答,道:“你有话就直说。” 这话语气颇冷,老板不禁缩了缩脖子,连忙给二人各满了杯酒,道:“非是小的不直说,实在是不敢妄自揣测……二位爷可记得有个叫贾三的么?在分宁县开酒馆的?” “你……”两人万没想到他问出这么一句,都是一呆。展昭打量了他几眼,道:“阁下是贾三什么人?”老板笑道:“小的叫贾大,是贾三的哥哥。他当日为躲避邻家,带着芊芊来投奔我,说起此前遭遇。我细细听了他的形容,心想定是展大人和白五爷,但未得许可,又不好对他说。今日见到五爷陪同朋友进来,暗暗叫贾三在后面认了认,这就确实了。他当时激动,就想出来拜谢,是我拦住了他,怕他冲撞了五爷。本想不知几时才能再见,天幸您二位这时候又来,小的实在忍不住,多有冒犯,尚乞见谅。” 白玉堂笑道:“原来如此,他倒有心。既然认了出来,我们也不必否认,只是他可别激动过了头,到处说些闲话。”贾大忙道:“五爷说的哪里话。二位于舍弟有恩,我兄弟二人自然是甘供驱策,绝不敢有违。二位当日不曾表明身份,自然是不愿他人知道,小的今日斗胆来求问,只求自己心安而已,决不会学那等长舌妇人。”白玉堂点了点头,道:“他是说过要投奔兄长,谁知你却在汴梁,也可说是有缘了。”说着拉了贾大坐下,道,“那就陪我们喝几杯。”贾大又半站起来,小心问道:“贾三一直想当面拜谢,不知……” 展昭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天色已不早,他想必是休息了,又何必去扰他。我们救了芊芊,也不过是机缘巧合,谈不上什么恩情,也不须拜谢,贾老板言重了。不知芊芊身子怎么样?”贾大忙道:“谢展大人挂念。芊芊很好,只是住不惯城里,有时闹腾些。”他偷眼看了看展昭,道,“既然二位坚持,小的也只好代舍弟敬二位一杯,聊表谢意了。” 酒过三巡,贾大的眼睛开始迷蒙起来。他家卖的确是好酒。 展昭瞧了白玉堂一眼,见他脸色酡红,不禁担心,道:“你还好吗?”白玉堂放下酒杯,嗤之以鼻:“就这两杯能怎样,放心好了。”说着脱下外衫,披到贾大身上,道,“你看着他。”指尖微颤,在贾大背上点了两下。贾大微微一震,脑袋耷拉下来,埋进臂弯里不动了。 展昭拿起白玉堂的那只酒杯扣在手上一弹,酒杯稳稳地飞向柜台,轻滑过台面停在了账本边上。白玉堂取出面罩系好,掸了掸衣襟,道:“我走了。”转身便行。展昭倏然起身,在他肩上一按,低声道:“小心。” 白玉堂侧过头来,拍了拍他的手,笑道:“别学先生话多。”稍用劲捏了捏,窜进了夜色之中。 展昭注视着他消失在太师府院墙里面,才回头看了一眼已沉睡的贾大,随后挥袖灭了几支蜡烛,只留下自己桌上的一点微光。 太师府中依旧辉煌璀璨,白玉堂一身夜行衣蛰伏潜行,为防被发现难免慢了些。若非要紧事情在身,以他性子早就一把火点了出去。 府邸实在太大,巡夜的家丁又多,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地方。白玉堂好容易辨明方向,循着灯寻到庞吉书房时,已是三更时分。许是怕人听见谈话,书房附近并无家丁,连端茶的丫鬟也只留一个,远远地避在回廊尽头。白玉堂伏在屋顶,轻轻揭开瓦片,将眼睛贴上缝隙。 只见书房中共有三人。庞吉端坐在书桌后面,面色红润精神矍铄,显见心情不错;日间所见那契丹使者萧元武坐在下方左首椅上,瞧来喝得不少,整个人都有些疲软;另有一人侧坐在下方右首椅上,只沾了半幅椅面,塌肩缩背,一副畏首畏尾的模样,乃是钱塘县令沈源。与萧元武同行那两个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听得沈源道:“还请太师多担待。”庞吉皮笑肉不笑地道:“沈大人这话未免见外。老夫既请你来了,怎会不担待。”沈源忙道:“是是,下官失言了。”庞吉道:“你先出去吧。”沈源道:“是。”说着起身行礼,恭敬地退到门口。正要出去,又听庞吉道:“对了,肖红韶已经死了,你可放心。”沈源一颤,随即满脸喜色,连连作揖道:“多谢太师。”转身大步走进了院子。 白玉堂看了一眼大步流星的沈源,又看了一眼回廊里昏昏欲睡的丫鬟,倏地掠下地去,悄没声地捂住沈源口鼻,在他颈后用力一划。沈源哼也没哼一声便软倒下来。白玉堂脚尖一挑,将他踢入了花丛之中,随后又掠回了屋顶。 正好看见萧元武咳了两声,直起身来。庞吉拿杯盖撇了撇茶叶,道:“你看了一下午,还满意吗?”萧元武笑道:“人是多,但不知有几个有用的。”庞吉道:“只要来的,多多少少都有点用。”萧元武道:“那么有几个可靠的?”庞吉道:“我让进来的,就是可靠。”萧元武哈哈一笑:“那就只有方才那个姓沈的了。没看出他有多大用处,倒觉得他是个麻烦。” 白玉堂的目光落在萧元武脸上,扫视一圈,心道:“这家伙根本就是装醉,多半是为了免得沈源疑心乱想。早听说契丹人能喝,看来果真名不虚传。却不知他们在这勾勾搭搭的做什么。” 庞吉却似有些累了,轻轻吁了口气,道:“他的麻烦暂且不说,我只想知道,若灵公主一直找不到,你们就一直不走吗?”萧元武冷笑一声,道:“我们哪有那个精神。现在离三月三只有一个月了,我们还要回去,还要为节日做准备,算下来统共也只剩十几天在这里。你们的皇帝若是不肯把公主嫁过去,哼哼。”庞吉道:“据老夫所知,灵公主是真的失踪了,倒不是官家不肯。”萧元武道:“一直呆在宫里,偏偏我们来了,就失踪了?”庞吉苦笑道:“不瞒你说,找寻公主这件事正是老夫女婿负责,你总该信得过我们是尽了全力的。” 萧元武盯着庞吉沉默了一阵,缓缓道:“你老太师的面子,我们自然是信得过。可我若空手回去,也太不成话。这样吧,你把那件事应了,我就看在你份上,多做斡旋,否则一切免谈。”庞吉霍然起身,沉声道:“你如何斡旋?”萧元武把手放到脑后,仰天向后一靠,道:“灵公主长什么样,谁也没有见过,不是么?”庞吉冷笑道:“公主的体态气质岂是轻易由人冒充得了的。万一败露,你为脱欺君之罪,难免要栽在我大宋头上,结果还不是一样。”萧元武笑道:“太师,你真是糊涂了。你应了下来,到时候自然是站在我们一边。栽在宋国头上,又与你何干?”庞吉默然不语。 白玉堂越听越觉得有股冷气从背后直冒上来,又说不上为了什么。只觉屋中气氛凝滞,竟是不敢久待。见庞吉长久地沉默,一咬牙,回身挟了昏迷的沈源,便飞身出了太师府。 沈源昏昏沉沉的,好像做了一个长梦,却想不起梦见了什么。正在死命回忆,忽觉面上一凉,似是被当头泼了盆水。他打了个冷战,立时想起昏迷之前的事,不禁又惊又怒;但微一挣扎,发现手脚都被绑得死紧,这惊怒即刻化作了恐惧。 “你是什么人?”他勉力透过水珠看见面前站了个蒙面黑衣人,强打起精神喝问道,“你可知我乃当朝命官!” 那黑衣人嘻嘻一笑,点亮了一支蜡烛,嘶哑着嗓子道:“你不是命官,我还不稀罕绑你呢。” 沈源甩了甩头,渐渐看清自己被绑在一张床上;屋子里除了这黑衣人外,窗边背对着床还坐着个人。只是那人端坐在阴影中,连高矮胖瘦都看不清楚。沈源又使劲挣扎了一下,颤声道:“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黑衣人走到床前,忽然抽出把匕首直顶住他下颌,语声带着威胁,“想请问一下沈大人,是否还记得西湖孤山。” 他边说边仔细观察着沈源,只见他脸色苍白,目中露出惧色,哑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黑衣人眼珠一转,道:“我姓肖。”沈源大惊,脸色更白了:“你、你没死?”黑衣人冷笑道:“你没想到吧?”沈源拼命往墙角缩去,道:“你、你的寨子是展昭破的,你手下人是白玉堂杀的,可、可不关我事!你该去开封府才是!”黑衣人哼了一声:“我可没那么傻去开封府送死。我只问你,我娘呢?”沈源道:“我怎知道?”黑衣人道:“你不知道?满山尸体不是你带人清点的?”沈源扭开头去,道:“我清点的便怎样?那么多尸体,多半都是血肉模糊,谁知道哪个是你娘。”黑衣人怒道:“胡说八道!展昭和白玉堂再怎么杀人,总不会连我娘衣服也扒了!你怎会认不出来?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沈源抗声道:“我哪儿也没带她!那之后我根本就没见过她!” 黑衣人瞧着他咻咻喘气,似信非信,转而问道:“那么你不在钱塘当你的县令,跑汴梁来做什么?难道不是怕我娘没死?”沈源道:“笑话,你娘死也好活也好干我何事,我为何要怕她。”黑衣人道:“当真?我记得我娘跟我说过庞——” 他故意将那个“庞”字说得又慢又长,果然被沈源急急打断:“她跟你说了什么?庞什么?”黑衣人悠然道:“你若不怕,为何如此慌张?”沈源哼哼两声,道:“我堂堂朝廷命官,为何要怕一个贼妇,简直滑天下之大稽。”黑衣人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揪住了他衣领怒道:“你说什么!”沈源哈哈一笑,反倒挺起了上身:“你想杀我也未尝不可,可你休想再见到你的敏姑娘!” 黑衣人一怔,缓缓放开了手。沈源瞧着他,摇头笑道:“没想到你倒是个多情种子,只可惜她对你没那么贞烈。”黑衣人道:“她在哪?”沈源道:“她在哪?她在一个你惹不起的地方。你若放了我,我倒可以替你出面,去请她见你一面。”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黑衣人,似乎笃定他会答应。黑衣人却出了会神,又试探着道:“那么我……”沈源接口道:“孤山自然还是你的。老规矩,我们四六开!”黑衣人道:“我娘既然不在了,你总该跟我说清楚那姓庞的是怎么回事。”沈源道:“你娘跟你说了多少?”黑衣人沉吟道:“她只说是个大官。” 沈源似乎是松了口气,展颜笑道:“你放心。我这六成里头也有庞——大人一份,他那边包在我身上。好了,现下你总可以放了我吧。”黑衣人点头道:“好,我放了你。”说着起手一掌拍在他头上。沈源短促地出了口急气,垂下了脑袋。 阴影里的人急忙站起来,叫道:“白老鼠,你……”黑衣人扯下面罩,笑道:“放心,他没死。” 第76章 四、但饮恨脉脉同谁语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赵祯背着手在前厅里来来回回地大踏步,几乎忘了压低声音。旁人自然也只有看着,不敢打断他的宣泄。包拯几度欲言又止,末了只是对白玉堂道:“劳烦白少侠去看着灵公主,以免吵醒了她。” 赵祯猛地停住脚步,道:“等会。你确定那萧元武说的是让庞吉站在他们一边?”白玉堂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道:“你已经问了四次了。就是再问四十次,结果也还是一样。”赵祯哼了一声,想了想,又道:“照沈源说的意思,他和孤山群匪一向勾结,因此你们去剿灭时他才全无作为,才会在听到肖红韶已死时十分欢喜。但他说的那个姓庞的大官,未必就是——”白玉堂打断他道:“朝中姓庞的大官有几个?难道不是只有他一个?”赵祯颤抖着双唇,道:“但、但若不是朝中的呢?”白玉堂嗤笑道:“我乃一介草民,不懂政事。可我知道他若真是与强盗勾结,还要将赃物分一份给别人,这接受‘礼物’的官儿必定小不了。别的地方我不清楚,但两淮、江南、两浙这几路,可是一个姓庞的大官都没有。” 赵祯眉心深锁,颓然跌坐在椅上,喃喃道:“他养几帮土匪搜刮民财也就罢了,却怎么会与契丹有来往?这沈源于他们又能有什么用?”他忽然张开眼来,道,“朕要亲审沈源,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万万不可!”包拯一急之下不及请示,脱口而出。见赵祯看过来,忙解释道:“白少侠诈沈源时未曾露出面目,官家更是连声都没出,到现在为止,沈源只以为是孤山肖犯绑了他。官家倘若亲审,他必定不敢招供,岂非弄巧成拙?况且依白少侠所见,沈源同旁人一样在太师府门外候传,并未受到特别照顾,则太师与萧元武间诸事,他还未必知道,即便愿招,也招不出什么来。再有,沈源是私自上京,官家这一审,太师立即就会知道和自己有关,说不定不等沈源说出什么,他就能撇清一切关系。灵公主若不回宫,契丹那边更加无法交待,倘被萧元武倒打一耙,只怕……” 赵祯仍不甘心,却也知包拯所说句句属实,只得罢了,道:“也不用去看着灵儿了,我今夜就带她回宫。”他站起身,又踱了一圈,“那间小酒馆如果可靠,就把沈源留在那里,你们再作安排。否则就让展昭把他带来这里,绝不能走漏风声。” “那灵公主……”公孙策忍不住小心地多问了一句。赵祯道:“我容她跑了两个月,已对得起她了。国事为重,由不得她任性。”说罢拂袖而去。 展昭直等到东方泛白,还不见白玉堂回来,不禁有些着急。正在想如何是好时,总算听见门轻轻一响。白玉堂钻进酒馆,将事情简单说了,道:“你看把这家伙怎么办才好?” 展昭瞟了一眼酒馆内室,见沈源还昏迷着,沉吟道:“多个人知道总是不好,还是带回府里去。”白玉堂道:“带回去放哪?大牢?客房?你们那又没有密室。”展昭叹道:“也是。下狱当然不行,可安置在客房,他很容易就会认出来了。”白玉堂道:“我瞧这里也不错。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就在太师府旁边。”说着有些好笑地看了一眼犹自沉睡的贾大,做了个鬼脸。展昭道:“你想他靠得住么?” 白玉堂没有回答,只是走到贾大背后。回头瞥见天色亮了些,心知太阳就要出来了,遂拍了拍贾大肩头,笑道:“醒醒。” 贾大穴道解开,动了动,睁开了眼。但觉全身酸麻,伸手一摸,身上还披着白玉堂的外衫。这下又是惊讶又是羞愧,忙撑着桌子站起来,不免腿上一软。白玉堂一把扶住,摇头道:“你这卖酒的怎的酒量如此不济,一醉就到了天亮?”贾大揉了揉额头,笑道:“惭愧惭愧,小的从前也还能喝,后来慢慢喝得少了,却叫二位爷见笑。”他扭头一看,讶道,“都这么亮了!小的该开门了。” “慢着。”白玉堂拦住了他,“你跟我来。” 他望了一眼展昭,点点头,将贾大带向内室。贾大莫名其妙地跟进,一眼看见床上昏着个人,吓得一颤:“这、这是……”白玉堂道:“贾老板,我们信得过你,你可信得过我们?”贾大立即拍着胸脯道:“五爷说哪里话。但有吩咐,我兄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白玉堂笑道:“赴汤蹈火就不必了,只是这个人,拜托贾老板好生照顾。他要吃什么喝什么都给,只是不能让他离开这里,不能让你店里伙计知道,最重要的是,不能和他说话。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理他。” 贾大走到床前看了沈源一阵,转身道:“五爷放心。您二位的为人,整个汴梁都一清二楚,那是断不会有甚不妥的。既信得过我,我自然尽心竭力。因此这个人是谁,为何如此,我通通不管,只要他在这里一天,我就担保没人发现。”白玉堂喜道:“那就有劳了。”贾大道:“只是一条。我白天得在外头柜台看着生意,可否将他交由我兄弟贾三照管?”白玉堂道:“可以。但除了你兄弟二人,再不能有第三个。”他想了想,加了一句,“连芊芊也不行。”贾大道:“就是这样。” 白玉堂拍了拍他,道:“我和猫儿先走了,过两天再来。”回到外面,冲展昭扬了扬下巴。展昭向跟出来的贾大拱了拱手,随白玉堂步出门去。 太阳已露了半头,两人回向开封府,一路无话。 快到开封府门口时,展昭终于忍不住问道:“纵然贾大兄弟小心照管,可沈源既能说话,难道不会呼救?他一叫唤,必定引来旁人。你为何不干脆闭了他哑穴?” 白玉堂停住脚步,一条胳膊在展昭肩上一搭,附在他耳边笑道:“我就是要他说话。他以为自己落入肖红韶儿子之手,又从庞吉那得知肖红韶已死,自然害怕‘绑匪’迁怒于他。这种情况下叫出来的话,想必好听得很。至于如何不引来旁人,这就不是你我要考虑的事了。”展昭道:“客人也就罢了,要瞒过他店里伙计只怕不容易。”白玉堂大笑道:“呆猫,你莫非忘了我干娘是做什么的?我从小在江宁酒坊偷酒喝,有一次终于溜进了藏得最深的那一层。那窖里的酒果然味美,只可惜我当时年幼抵受不住,发了两个时辰酒疯,把坛子打破了二三十个。这般动静,愣是没一个人听见。若不是娘顺着酒香找去,我还不知要在里面昏睡到几时呢。”展昭也不禁笑了,道:“但你怎知这小酒馆是否有那么深的酒窖?”白玉堂朝他耳朵里吹了口气,悠然道:“我若看不出酒馆里是否藏酒,怎么对得起当年娘的那一顿好打?” 这口气吹得展昭一阵麻痒,刚扭头要做点什么,白玉堂已大笑跳开:“折腾了一晚上,我虽不至于困,却也没什么精神。你还是离我远点。”展昭眯起眼睛,道:“你是折腾了一晚上,却不知我既要在那里做出一副陪你喝酒不醉不归的模样,又要提防着太师眼线暗中盯梢,还得看着贾大不能被封穴太久也不能醒过来,是件多麻烦的事。现在你自凑了过来,还想跑?”白玉堂后退了两步,道:“官家不声不响地接了灵儿回宫,嫣嫣醒来一定会问的。我还是——” 他一句话没说完,便被眼前展昭放大的脸吓了一跳。听得展昭危险的语调在耳边轻颤:“你对嫣嫣姑娘可真是情深意重……”衣袂带风,人已被拉得腾空而起。 “咦咦,你怎么还直接动手了!”白玉堂叫的这一声只响了一瞬,旋即消失在空气里。 开封府门口两个睡眼惺忪的守卫猛然间打了个激灵,彼此对看了半晌,眼中都写着迷茫。 “你刚刚可有听到什么声音?”“没有啊,你还做梦呢吧。我倒是好像见到有个影子晃过去了。”“我看你才是在做梦吧……” 赵灵打了个哈欠,悠悠从梦中醒来,嘟囔道:“嫣嫣,你今天怎么比我起得晚了?——嗯?” 她猛然发现身下被褥香软,床边纱帘轻薄,绝非开封府这清水衙门所有之物,当下大惊坐起。掀开红帐往下一跳,脚底铺着不知什么动物的皮毛。抬头一望,窗边几上点着檀香,银制烛台在初阳下闪着光芒。扑到几旁推窗一看,外边静悄悄的没个人影,黄瓦红墙却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回事?来人!”赵灵顿足大喊,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她已看出这是皇宫之内,却不是她自己的寝宫,她甚至不知道宫中还有这么一间屋子。就算包拯把她给卖了,可也不能随便卖到这种地方来。 一想到这定是赵祯的意思,赵灵连哭都哭不出来了。虽然心里把包拯骂了个狗血喷头,可抗旨欺君之罪在头上悬着,似乎也怪他不得。半晌,她抹去了泪水,走到门边拍了拍,道:“我要见皇兄。” 门很快就开了。赵祯沉着脸背着手走进来,身后的内侍替他们关上了门。赵灵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后了半步,也沉着脸看他。 “怎么,出去了两个月,礼节都忘了吗?”赵祯冷着面孔问道。赵灵扬起头,道:“你现下若是皇帝,我就行礼;若是我哥哥,就免了。”赵祯神色一暗,斥道:“放肆!”赵灵道:“我是放肆,我打小就放肆惯了。可瞧你这安排,我大约也放肆不了几天,你又何必骂我。” 她强作平静地说完,才拭去的泪水又已在眼眶里打转。赵祯蓦地心下一软,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道:“你方才推开窗户,怎不直接跳出去?”赵灵哼了一声,道:“深宫守卫森严,我跳出去又有什么用。即便这处院子无人看守,难道我还能再跑出去一次吗?”赵祯道:“你知道就好。收拾收拾,过几天准备随契丹使者上路了。” “我早就该知道,你断不会为了我放弃和谈机会的。”赵灵哽声道,随即抬起了头,“皇兄,你拿我做交换条件,我也惟有遵旨。可你不会小气得满足不了我一个小小要求吧?”赵祯道:“你有什么要求,我一定尽量满足你。”赵灵道:“我要一个宫女。”赵祯奇道:“这一路自然有宫女服侍,你何需特地来要?”想了想,恍然道,“是不是你贴身那个?她是陪嫁,当然会跟着你。”赵灵摇头道:“不是,我要别宫的。”赵祯道:“哪宫的?”赵灵道:“庞妃宫里,有个叫月波的,我要她。” 赵祯一愣,道:“你远行在即,特地要她,这是什么缘故?”赵灵道:“你管我什么缘故呢,左不过是一个宫女。我这一去,只怕再也不能回来,你连这么个小小要求都不答应么?”赵祯吁了口气,道:“好,我应下了。你不要再回寝宫,一应事体,就在这里办完。我去和庞妃说。”说罢转身出门。 赵灵追了两步,怔怔站住。 开封府里,包拯和公孙策对面坐着,一人拿着一支笔在纸上圈点。公孙策皱眉看了许久,道:“官家没放出公主回宫的消息。”包拯道:“不错。除了我们几个,还有灵公主自己,没人知道她被官家趁夜接了回去。宫中负责服侍灵公主的,自然也都经过挑选,知道不说话。”公孙策道:“太师呢?”包拯道:“今日朝上他还提及兵马司找寻无力,请罪来着。”公孙策道:“这就奇了。官家早已受不了萧元武咄咄逼人,又本就有意和亲,却为何把这消息压下来呢?”包拯道;“我那晚被展护卫和白少侠吵醒,听到他们对话,说是想让萧元武当一回刺客,借以为灵公主脱身。”公孙策嗤笑道:“幼稚。他就算真被诱去做了次刺客,契丹只要把错失往他身上一推,另派个使者来,照样能强娶了公主。” 包拯站起身来,看了看门外耀目的阳光,道:“我想,这一定和白少侠听到的太师与萧元武那段谈话有关。只怕太阳出不了多久了。” 第77章 五、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自从赵灵住进了开封府,每天都叽叽喳喳没个清静。嫣嫣来后,赵灵就不太去扰别人了,成天腻在一起说说笑笑,整个后院都是她们的声音。如今赵灵回宫,嫣嫣也不便与谁攀谈,只是乖乖呆在房里,院子里便蓦然静了下来。 展昭巡街回来,一时之间还不太习惯这安静,感到有些沉闷,赶紧溜回了房。白玉堂刚洗完脸,听见动静,转头道:“这么快?”展昭道:“今天太平。”说着走到他身后,拿起梳子,“要帮忙吗?”白玉堂夺过梳子,啐道:“你离我远点。” 展昭失笑,信步走到窗边。望了一阵,忽道:“你看。”白玉堂咬着发带凑过来,只见赵虎拎着个小篮子在客房门口走来走去,几次停下要去敲门,似乎没有足够的勇气,又退回来继续徘徊。 “你才发现啊。”白玉堂含糊不清地道,“他不跟你巡街的时候就这样,好几天了。那篮子里是早点。”展昭奇道:“早点?不吃放在篮子里干什么?”白玉堂抬手绑着头发,闻言白了他一眼:“你真傻还是装傻?没见他在客房外头绕圈吗?”展昭微微张大了口,道:“你是说……你是说他对嫣嫣姑娘……”白玉堂扎好了发带,回身端起洗脸水,口中道:“你至于那么惊讶吗?嫣嫣哪里不好,给他喜欢上了有什么奇怪。”展昭道:“可他不知道嫣嫣姑娘是什么人吧。”白玉堂冷笑道:“赵虎以前是匪盗,不也是下九流?最多我给嫣嫣赎身。”展昭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总该了解清楚了,才对两个人都公平吧。”白玉堂撇了撇嘴,将洗脸水往外一泼,道:“那就看他敢不敢问了。”展昭道:“嫣嫣姑娘是你抱回来的,我瞧他没这个胆子问。”白玉堂呸了一声,道:“你这小心眼的猫,七弯八拐,还吃醋呢?” 赵虎被白玉堂泼的这水惊得猛然转身,一眼看见他俩站在窗口,又听见“小心眼”“吃醋”的字眼,还以为是白玉堂不满自己喜欢嫣嫣,赶紧抓着篮子就跑,不留神绊了一跤,篮子里的豆浆洒了一地。 展昭有些哭笑不得。刚要出声呼唤,被白玉堂一把捂住嘴拖到一边:“别不识趣!”展昭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放……手……”白玉堂松了一下手指,低声道:“别出声,看。” 两人小心地把头伸出一点,刚好够看到外面。只见装豆浆的瓶子碎了一地,房里的嫣嫣闻声而出,讶然脱口道:“赵大哥?” 赵虎尴尬地停了下来,慢慢转过身来,干笑着打了个招呼:“早。”嫣嫣笑道:“早。”眼光在地上一转,奇道,“这是……”赵虎忙道;“那个没什么,我马上清理干净。”说着又转头跑开,这次连篮子也不顾了。 嫣嫣笑了笑,抬头看见展昭房间窗户开着,想了想,走过去,轻轻敲了下窗沿,问道:“五爷在吗?” 白玉堂正偷偷望着赵虎落荒而逃的背影无声大笑,听了问话一个激灵,差点没咬到舌头,连忙推开展昭移到窗前,正色道:“什么事?”嫣嫣却也不防他这么近,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方低眉道:“五爷,我想我该回去了。” 若说方才那个激灵只是因为没想到嫣嫣过来,这句话可就是真的大出意料之外了。白玉堂瞪着嫣嫣,就好像她脸上长了朵花:“回去干什么?雷星河说不定还没放过你呢。”嫣嫣道:“可我一个烟花女子,老住在这里,总不成话。要是传了出去,知道的说开封府收容弱女,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什么……”她住了口,显然不好再说下去。 此言半点不虚,白玉堂一时也不知怎么反驳,只得吃吃地道:“可是……可是……那总没你的性命要紧啊。”嫣嫣笑道:“这怎么能比呢?再说,我本草芥之人,一条性命不足挂齿;可开封府的名声若因此受损,就算我多死几次,又怎么补得回来?”白玉堂摇头道:“不行,就算你不住这里,也不能回去。”嫣嫣道:“那我去哪里呢?” “展某倒有个提议。”一边的展昭忽然开口。见白玉堂和嫣嫣都转头看着自己,他笑了笑,道:“嫣嫣姑娘倘若不计较,可以暂时借住到贾大兄弟那里。”白玉堂扬起眉毛,刚要发问,展昭已解释道:“大人已经布置好了,那个地方现在只怕比开封府还要安全。” 他指的自然是沈源被监视住了,但白玉堂仍有疑虑:“可那就在太师府旁边。”展昭道:“那毕竟是侧门,太师自己等闲不会从那里走。来往官员则各存异志,谁也不会注意。”白玉堂道:“倘若他们发现——”他以口形说了沈源的名字,“失踪了呢?”展昭道:“前日先生已派人去探过,太师府暂时还没动静。况且他擅离职守欺君罔上,若被发现最少也得革职查办,因此就算失踪了,也没人敢大张旗鼓地找他。”白玉堂冷笑了一声,道:“兵马司要找人,未必就得说出那人的身份。”展昭道:“可找人这种事不该兵马司管。孙荣若没奉旨就敢动用兵马司,渎职之罪又要深一层了。” 白玉堂叹了口气,回首看嫣嫣。嫣嫣笑了笑,道:“任凭展大人和五爷安排。” 哐的一声,沈源砸碎了第二十个酒坛。酒香四溢,酒液横流,却丝毫没有减弱他的怒意。然而不论他怎么折腾,换来的始终只有从小窗口送进来的一盘子饭菜。他起初不肯吃,饿了便一坛坛地灌酒,灌醉了倒头便睡;然而时间长了,毕竟抵受不住,只好吃了。也不知道多久送一次饭,只知已送过了十几次;具体是多少,却也记不得。 这会儿正瞪着渐渐挥发的美酒生闷气,忽听门外传来响动。沈源大喜,心道:“莫不是太师发现我不见,派人来救我了?”赶紧凑到那小窗口跟前,恨不得将整个脑袋都挤出去,好看得更清楚一些。无奈外头一片昏暗,仅有的两盏油灯离门直有五六丈远,连个鬼影都瞧不见。 沈源失望地回过身,喃喃道:“莫非我听错了?”嘴还没闭上,猛然听见门被轻轻地敲了两下,一个怯怯的细小女声问道:“里面有人吗?” 沈源急忙扑到小窗口前,张大了口正要呼唤,蓦地身子一震,一个“有”字卡在了喉咙口——外头仍然昏暗,根本看不见有人。沈源瞪大了眼,竭力搜寻视线范围内任何一个活物,却一无所获。正在他惊惶不定的时候,那个女声又响了起来:“里面有人吗?”与此同时,门也又轻轻地响了两声。 沈源吓得脸都白了,大气也不敢出地背靠着门,耳朵紧贴在门上。虽然渴望听到动静,却又生怕真的听到动静。只听外面没得到回答的女声幽幽叹了口气,嘟囔道:“原来爹爹没有骗我,真的没什么好玩的。”随后是小步奔跑的声音。 如此具有活力的脚步声让沈源醒过神来。偏头往外一看,辨出油灯下一个娇小的身影,却是个看起来才七岁出头的小丫头,个头远比小窗口的位置要低。沈源松了口气,暗自笑话自己胡思乱想,忙呼道:“有人!有人的!” 那小丫头吓了一大跳,发出一声惊叫。回头一看,只见幽深的暗处露着一张看不清面容的脸,只有一对眸子闪闪发亮。这一下惊得不轻,腿一软摔倒在地,连忙爬起来就跑。 “喂!喂你别跑啊!叔叔不是坏人!”沈源边大叫边捶打着门。可小丫头听了更加害怕,转了个弯跑不见了。 沈源喊得嗓子都哑了,也没见她再出现,只好沮丧地靠着门滑坐下来,越想越气,猛地站起身大骂道:“姓肖的!你这个卑鄙小人!不自己出来和老子说话,派个小丫头来故弄玄虚是什么意思!你不就是想知道你娘和阿敏在哪么!老子告诉你,你娘早死了!你的敏姑娘在陷空岛!你有种就去找他们要人!哈哈,哈哈哈!”略喘了口气,又拍着大腿干嚎起来,“庞太师!我被人关了这么久,你也不来找找!哼哼,你和契丹那老小子勾勾搭搭,别以为我没见着!惹急了我,我就把这事捅穿了,让你们自个打去吧!” 没头没脑地乱喊了一阵,闷气是发作出来了,可侧耳一听外头毫无异状,细想自己喊的话,只觉一股冷气顺着脊梁直爬上来。这后怕翻涌起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指甲在门上慌乱地抓过,叫道:“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太师,您救我出去,我一定为您鞠躬尽瘁、死、死而后已!”顿了顿,又叫,“姓肖的,你娘的死跟我又没关系,你抓了我有什么用,白耽搁工夫不是?还是放了我,我帮你寻害死你娘的凶手。” 却说那受到惊吓的小丫头一路跑上地面,小脸惨白,泪珠在眼眶里抖动着。在外面刚卸下板子准备开门的贾大见了,急忙迎上,蹲下问道:“芊芊怎么了?” 芊芊看见亲人,抽了抽鼻子,总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贾大有些手足无措,挠着头不知如何是好。恰在此时,贾三从内室转出,瞥了一眼哭泣的女儿,向贾大低声道:“大哥,她看见了,怎么是好?”贾大一惊,道:“她跑下去了?”贾三点头道:“是啊。”说着抱起芊芊,轻轻拍着她后背,“可是你答应过不能让人知道的。”贾大站起来,原地转了两圈,搓手道:“那也没办法了,先哄哄芊芊吧。” 贾三点了点头,抱着芊芊进去了。贾大叹了口气,揉着额头转过身来,才放下手就吓了一跳:白玉堂带着一个女子,正挑眉看着他。 “五——”贾大脱口而出,没叫完就被白玉堂瞪了回去。贾大讪笑着靠近了点,小声道:“五爷,我们去内室说话吧。”说着让开路。白玉堂也不客气,遂举步往里走,见贾大带着疑惑的眼光往自己身边一扫,只笑了笑,道:“这是嫣嫣。我那里不方便,想让她在这里借住几天。房钱照付。”贾大笑道:“五爷说哪里话。既是五爷的朋友,自然是我们的贵客,一定伺候周到,谈什么房钱。”白玉堂道:“不行,房钱是肯定要给的,我怕嫣嫣住着不自在。”又小声嘟哝了句,“为这个被猫儿念叨死可不上算。”贾大没听清,奇道:“什么?”白玉堂啊了一声,道:“没什么。拿着,多退少补。”抛了一吊钱在他怀里,才拉着芊芊进门。贾大苦笑了下,只得接了。 内室里贾三正抚慰着女儿,又细细询问。芊芊抽噎着将之前的遭遇说了,才算镇静了些。贾三替她拭去泪水,安慰道:“那是个坏人,爹爹和伯伯好不容易才把他关进去的。你只要不去,他就不能把你怎么样。”芊芊乖巧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咳。”贾大在门口清了清嗓子。父女俩都抬起头来,看见白玉堂,不由一怔。贾三很快反应过来,喜道:“五爷!”拖着芊芊就要下跪,被白玉堂一把托住,道:“不必拘礼。”说着看向芊芊,冲她笑了笑。一眼瞟见芊芊腰间系着的白色剑穗,微微一愕,想起当时展昭解下来给她玩,竟恍如隔世,唏嘘道:“芊芊近来好么?”贾三忙道:“托五爷福,挺好。就是不能到处跑,有时会想念以前……” 芊芊挣脱父亲怀抱跳下地来,乖乖地向白玉堂和嫣嫣问好。嫣嫣喜欢得不行,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芊芊望着她手上的指环,好奇地摸了摸,嫣嫣当即褪下来给她,笑道:“就当见面礼了。”贾三赶紧阻止道:“那怎么好。”白玉堂道:“没事,由她们去吧。嫣嫣,你带她去院子里玩玩。”嫣嫣点了点头,牵着芊芊出了门。 贾大仍站在门口,不时向外面看看。白玉堂摸着下巴踱了几步,道:“怎样,这几天那家伙有没有说什么?” 第78章 六、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白玉堂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这才跨进厅门。刚放下手,就有杯酒凑了上来。白玉堂咬住杯沿仰首饮了,斜眼瞟着递酒的人,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声:“猫儿没事献什么殷勤?”展昭道:“我倒不是献殷勤,只不过怕你吓到,故特来阻上一阻。”白玉堂道:“笑话,开封府里头谁能吓到我——天哪!” 他吓得往后一跳,差点踩到门槛,还好被展昭一把拉住。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原来并不是自己眼花,半晌才深深吸了口气,问道:“怎么回事?” 也不能怪他反应如此之大,毕竟在他回来之前,府中众人早已经张口结舌过了。据说赵虎手忙脚乱地打扫完一地凌乱之后,又气喘吁吁地冲出去重新买了一份早餐;这次没敢再逗留不去,而是偷偷地把篮子放在了客房门口。谁知左等右等,怎么也等不见嫣嫣开门出来。起初还只是偶尔来看看,眼见快到午时,豆浆都凉成冰了,篮子还在门口没被动过,这可就着了急,也顾不上许多,趋前就举手敲门。门一推就开,发现嫣嫣不在,赶忙四下寻找。找了一圈没见人,又疲累又奇怪,没精打采地回到客房,指望嫣嫣已回,却仍是人去屋空,还不留神一脚踩翻了篮子,摔了个结结实实。待到动静闹得旁人来了,才知道嫣嫣已随白玉堂离开,这一下失魂落魄,也不洗脸,也不整衣,任凭鼻血横流,豆浆凝了满腿,周身散发着豆腥和血腥的混合气味。堂堂六品校尉弄得乞丐也似,眼神里全是哀怨。包拯和公孙策乍一见,还以为他被人打了,等弄清缘由,唯有哭笑不得。 “五爷——”赵虎自眼缝里发现了白玉堂,当即粗哑地嚎了一声扑过来,吓得白玉堂赶紧拧身避开。赵虎扑了个空也不在意,只直着嗓子道:“五爷,是不是我太粗莽,把嫣嫣姑娘吓跑了?你可得替我转告她,我真没想吓唬她。”白玉堂皮笑肉不笑地又后退了半步,道:“她没吓着。”赵虎骤然提高嗓门:“那她怎么走了?怎么走了啊?啊,她是跟你走的,是不是你把她藏起来了?你都有展大人了还藏她做什么呀?” 白玉堂本来还觉有几分好笑,听了最后这句倏地沉下了脸,道:“什么叫我都有展大人了?”赵虎大着舌头道:“你们俩白天同出晚上同宿,那还有什么说的,我赵虎虽然楞了点,可不是傻子——”这话没能说完,被张龙冲上来拼命捂回了肚子。 众人都不吭声,悄悄望着白玉堂。展昭近在咫尺,若想阻止赵虎说话,早就可以出手,却不知如何始终没动。 白玉堂的眼光从赵虎开始慢慢移向张龙,在房间里扫了一圈,经过公孙策时稍稍停了一停,最后落在展昭脸上。半晌,他忽然唇角一弯,道:“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呆猫,你有什么话说?”展昭道:“你的哥哥、大嫂,还有干娘,我会好生拜见,着力奉养。”白玉堂抿了抿唇,没有接话,而是走到包拯面前。 包拯一直努力地想表现出“这里发生了什么都不关本府事”,无奈人走到面前了总不能不理,只好清了清嗓子,道:“白少侠,其实我们没问没说,也是一番好意,绝不是想故意……”白玉堂提高声音打断了他,道:“包大人,我是说,我问话回来了,你要不要听。” 公孙策冲那边使了个眼色。张龙赶紧招呼了王朝马汉,拖着赵虎出去,还不忘给他们把门关上。包拯一时有些发愣,直到展昭也走到面前,才回过神,忙道:“那就有劳白少侠了。”说着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根本没注意茶杯其实是空的。 “你说什么?”赵祯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震得笔架一阵摇晃。包拯垂首重复道:“臣说,沈源似乎知道太师与契丹——来往。”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勾结”两个字咽了下去,“贾大、贾三两兄弟轮流监听着动静,数日来只听见他砸坛叫骂,并无所获。直到贾三女儿芊芊不慎闯入酒窖,他骤然起了希望,才喊了那些话出来。”赵祯怒道:“朕说了不许太多人知道,这个芊芊是怎么回事?”包拯忙道:“官家息怒。这芊芊年方七岁,还不懂事,乃是随父避难到京城,几个月来从没离开过酒馆,决不会泄露出去。”赵祯这才缓和了脸色,道:“那周围布置的人呢?”包拯道:“臣早已安排妥当。他们只知要负责保护贾大兄弟安全,其余一概不晓。” 赵祯点了点头,背手在桌边踱了两圈,缓缓道:“灵儿回宫也有些时候了,你可知我为何没撤回给兵马司的旨意?”包拯一愣,道:“臣不敢妄测圣意。”赵祯摆手道:“白耗子说,萧元武想让太师随便安排个姑娘冒充公主,便算有了他的把柄,才好合作。我本来不信,直到次日太师再次进宫请罪,说什么知道我找不着灵儿,又本就不舍得,何不使个李代桃僵之计;倘若被识破,只说是我认的妹妹或女儿便可。这番说话本来有理,可他眼神闪烁,虽然努力克制,手脚还是有些颤抖。我想,白耗子传的那些话说不定是真有其事。因此我软禁了灵儿,倒要看看到时候他两个怎么一搭一唱。等他们把话说死了,我再让灵儿出来,瞧他们怎么对付。” 包拯默然不语。过了一阵,方问道:“官家既定此主意,为何现在又告知臣呢?”赵祯道:“灵儿回宫后没吵没闹,唯一一个条件是让月波陪嫁。这个月波本是庞妃宫里的宫女,素来极得庞妃欢心,可从没听说和灵儿有甚交情。你替我查查她,看看是什么来头,何以灵儿到了这个关头,偏偏要她。”包拯道:“是。不知宫中存档可有她什么讯息?”赵祯道:“她不是采选入宫,是随庞妃嫁进来的,此前应当一直在太师府。宫中存档大约也有,但后宫事情难以全瞒过庞妃,这就不好查了。因此你往太师府去查,千万莫泄露了灵儿行迹。”包拯正色作礼接旨,方叩首辞去。 听了赵祯旨意,白玉堂第一句话便是嗤之以鼻:“灵儿和谁有交情又不必满宫中宣扬,他不知道有甚出奇?单凭这个便要查人,未免小题大做。”公孙策摇头道:“白少侠你有所不知,太师府中随从丫鬟俱是精挑细选的,绝非同寻常大户人家一样买来教训两日便罢,必是经过了长久的训练。他们也不是单纯服侍人,往往要代替庞家人做些他们不便亲自做的事。尤其像这个月波,能被选中随庞妃嫁进宫,定是有什么特别的能耐。说白了,月波是庞妃心腹,极有可能也是太师心腹。再有,各宫宫女尊卑等级森严,似月波这等身份,原不必端茶送水;灵公主到庞妃宫中作客,也就不该与她有什么交道。因此灵公主远行在即,不要自己宫中的人,却要月波,不可不说是件怪事。况且牵扯到太师,官家要查,是再自然不过。” 白玉堂撇嘴道:“先生对后宫事情如此清楚,也不可不说是件怪事。”见公孙策眼睛一眯,赶紧找补道,“——但十分的言之有理。可无端端的,连个借口都没有,怎么去查?” “我看这事还得靠你。”展昭沉吟道,“灵公主流落在外走投无路时,先是寻庞二小姐,然后便来寻你,可见对你十分信任。或许这缘由她会对你说呢?”白玉堂冷笑道:“猫儿,你实在是太聪明了,这么直接的办法都想得到。但你难道忘了她现在被官家软禁在不知道什么地方,连人我都找不到,上哪儿去问她?” 展昭尴尬地揉了揉鼻子。一旁的包拯却眼睛一亮,道:“展护卫说得没错。官家告诉我这件事,说不定也是看准了白少侠这条路。”不等白玉堂开口,已一气续道,“白少侠,你纵然找不到灵公主,可灵公主知道你在开封府,她要找你是十分容易的呀。”白玉堂哼了一声,道:“说得像她还能再跑出来一次似的。”包拯道:“假若官家真有此意,定会故意留个破绽给她;她就算自己出不来,也会想方设法传个话出来的。”白玉堂道:“但若她根本就不想找我呢?”包拯道:“灵公主对和亲一事如此抵抗,岂会在被官家关起来之后反而想通?因此她只不过是假作妥协,另寻机会。如果她真会乖乖去和亲,那查不查月波,恐怕也没什么关系了,至少当下没有。” 公孙策一手敲着桌面,仔细地听完了他们的每一个字,一句话都没有插。直到包拯说完,方缓缓道:“你这个算盘只怕要落空了。灵公主之前固然是很信任白少侠,但你莫忘了,她正是在来寻白少侠之后,才被接进开封府,继而才被官家软禁的。她现在不得自由,一定会想,倘若当初没有来寻白少侠,或许现在仍在宫外和兵马司捉迷藏呢。这种情况下,她又怎会找白少侠第二次?” 不等包拯反驳,白玉堂已先不服道:“照这么说,她该把账记到庞玉姣头上才对。要不是庞玉姣提议借拜年带她来,她也不会来寻我。”公孙策摇头道:“灵公主认识你时已满十岁,很有自己的小心思了;可她从记事起便是由庞二小姐带着一起玩大的。你说她是怪你,还是怪庞二小姐?” 白玉堂也有些尴尬地揉了揉鼻子,不说话了。 公孙策仿佛是说中了。几天过去,并没有什么进展。眼见得离萧元武启程返辽的日子越来越近,赵灵仍是半点消息都没有传过来。白玉堂倒是潜入太师府探了几回,却不知是否与沈源失踪有关,府中相当安分,故此一无所获。 但最后一次终于给他发现了什么。虽然是面无表情地回到了开封府,那略显着急的步伐和稍带喘息的语调还是暴露了他激动的心情。展昭既吃惊又好笑地看着他,问道:“怎么,有线索了?”白玉堂道:“关于月波的倒没有。不过你猜我见着谁了?”展昭道:“谁?”白玉堂道:“阮贵人。” 展昭一愣,道:“阮贵人?”白玉堂道:“就是和方紫芸勾勾搭搭的那个宦官!你忘了?”展昭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可他事涉方家,不是早该……”白玉堂道:“官家主要办的本来就是方子琪而不是薛锦谦,这个阮贵人既在太师府,定是被庞吉弄出来的,那也没什么奇怪。”展昭点头道:“不错。那么你见到他什么了?”白玉堂道:“我见到他在太师府很偏僻的角落,推着一个废人出来晒太阳。就是我们年前在那小巷中见过的废人。我听到他和那废人说话,可以肯定那确实就是孙秀。”展昭一惊,道:“孙秀?可我探过他经脉……”白玉堂道:“你忘了雷星河吗?”展昭叹道:“不错。我师兄既与太师来往,解他穴道再正常不过了。他们说些什么?”白玉堂道:“孙秀已经不能说话了,只是阮贵人一个人在说而已。还不是些鸡毛蒜皮的抱怨——”他微微仰起头,使劲回忆了下,“对了,他好像提到孙荣因为孙秀的事,对太师颇有怨言……” “我有一个想法。”展昭慢慢地道,“灵公主会不会再次求助庞二小姐呢?”白玉堂道:“怎么可能。她又不傻。”展昭道:“这可不一定。庞二小姐出嫁后并不住在太师府,也不会常常回去,完全可以不与太师联系。倘若孙荣真对太师有意见,那就更能说得过去了。”白玉堂沉默了一阵,道:“那么你去孙府查吧。”展昭道:“可以啊,不过为什么是我?”白玉堂假笑道:“因为我不想去。”停了停,假笑得更明显了,“还因为孙荣本来就要杀你,你去他们家干什么都可说得上是防患未然。”展昭道:“无凭无据,我这叫擅闯私宅;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白玉堂笑道:“你若被他发现,抓起来了,正好从内部查查兵马司,看看他们是找灵儿死活找不到是怎么做到的。” 展昭却没笑。半晌,轻声问道:“你其实很不愿意被牵扯进来,对吧?”白玉堂手一挥,道:“当然了,我最讨厌这些事情,只不过总有些心疼灵儿,这才勉为其难。” 他原以为展昭会暗中冲自己翻个白眼,这话就算揭过。岂知展昭定定地看着他,也不说话。这样的眼神,只在那晚客栈中见过,随后就是燎原之火。 “猫儿……”白玉堂不知怎的有点心虚,轻轻唤了一声。话音未落,已被展昭一把抓住手,耳中听得他压抑着道:“你不愿意,原也不该强求。可是……”他哽了一下,方续道,“可是实在也无人可做下,又不为开封府惹来话柄了……” “猫儿。”白玉堂反握了过去,正色道,“宋辽和亲也好,庞吉与地方官勾结鱼肉百姓也好,都是家国大事。难道我竟会分不清轻重,一味地使性子么?况且我若真不愿意,你们也强求不来,又何必耿耿于怀,学那等小女儿做派。” 四目交缠,沉寂下来的周遭似乎满溢着微笑。 第79章 七、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展昭没来得及去暗查孙府,因为孙荣来找他了。 孙荣自然也不是心甘情愿地来找他,相反,他恨不得将展昭食肉寝皮。在暗骂了一百遍那无用的已死去的杀手邵剑波和更加该死的明显有二心不知究竟为谁办事的雷星河之后,孙荣总算敲开了开封府的大门,对惊诧的王朝和马汉表明了来意。而闻听了动静的白玉堂立马将展昭赶出了房外,自己也从后窗跳了出去。 展昭苦笑着关上房门,转过身时,已换上了平常的那副笑脸。他有些奇怪孙荣为何绕过包拯直接来寻自己,但并没表现出来。 孙荣也并没有绕弯子,只生硬地打了个招呼,便道:“拙荆吩咐,让在下将这个送来给展护卫。”说着手一挥,身后随从低头两步上前,举起一个红木盒子,小巧精致,看来很是眼熟。 “这是……”展昭伸手接过,暗怀戒备。孙荣见了他动作,嘴角抽动了一下,道:“你放心,没有机关。我只是替拙荆跑腿罢了。”他嘲讽地扬起眉毛,转过身去,“虽然我……”他忽然吞下了后半句话,大步向府外走去。 “孙指挥!”展昭不及细思冲口叫出,见孙荣停步,方问道,“开封府一向与兵马司井水不犯河水,展某也自认没有哪里对不住你,可你看起来却像是对展某甚为不满,不知何故?” “甚、为、不、满?”孙荣一字字地重复了一遍,霍然转头直盯着他,咬牙道,“好,你既然看了出来,我也不必再瞒。要不是你制住孙秀,他怎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邵剑波失了手,可你最好还是给我小心了!”展昭跨前一步,道:“邵剑波果然是你指使?”孙荣冷笑道:“我说过吗?”说罢扬长而去。 展昭目送着他离开开封府,才捧着红木盒子向公孙策房中走去。 包拯和公孙策齐齐盯着红木盒子发呆。那盒子已被展昭打开了。他并不太相信孙荣的话,因此是立在远处以袖箭击断锁扣弹开的。盒中既没有射出毒箭也没有喷出毒雾,仅仅躺着一支单珠发簪。 呆了半盏茶工夫,公孙策方转头看展昭:“他说是替他夫人来的?”展昭道:“是。”公孙策道:“你以前见过这个盒子没有?”展昭道:“大年初一庞二小姐曾送信来给白兄,好像就是用的这样的盒子。”公孙策道:“不错。那封信是讲什么的?”展昭略有些尴尬,嗫嚅着答道:“信中说灵公主来寻白兄,庞二小姐托他好好照顾。” 包拯也直起身来,踱了两步,道:“不错。这次庞二小姐送了一样的盒子来,会不会也是同灵公主有关呢?”公孙策道:“上次是拜年,名正言顺,庞二小姐亲自领了灵公主来。这回无年无节,庞二小姐不便上门,又信不过别人,因此让孙荣来送——可是她怎么确信孙荣一定会来开封府,而不是把这盒子交到太师手中呢?”展昭道:“她既然送了这支簪来,定是簪中有什么古怪。”包拯道:“也或许是孙荣假托妻子之名,其实另有目的。” 说话间展昭已用衣袖包住手指,小心地拈起发簪,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随后退开两步,将簪尾的那颗单珠拨弄了一阵,发现果然可以拧开,遂顺着方向旋了几圈。只听一声轻响,珠子掉落,露出中空的簪身开口。展昭竖起发簪弹了一下,一张卷得很紧的纸从簪中落入展昭掌心。 展昭将纸卷置于盒内,用簪尖慢慢挑开展平。纸上写了一行字,瞧那字迹,与之前信封上“交白玉堂”四字一模一样。 “月下飞天镜,波撼岳阳城。” 白玉堂一只脚跷在椅背上,两手枕在脑后,斜了展昭一眼:“你开什么玩笑?一个是正经的龙图阁学士,一个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他们都看不懂,你来问我?”展昭道:“正因为他们学识渊博,所以一看到前半句就想到‘云生结海楼’,一看到后半句就想到‘气蒸云梦泽’,根深蒂固怎么也转不了。我是个少读书的,王朝他们四位就更不用说了,故此特来麻烦你。”白玉堂哼了一声,道:“别假惺惺地客气,我瞧你反倒更有可能猜破这哑谜。”展昭奇道:“那为什么?”白玉堂道:“不然开封府这么多人,送个盒子而已人人可接,孙荣为何单单定要交到你手上,还是在恨你恨得要死的情况下?” 展昭失笑,却也觉这话似乎挺有道理。然而乍然要他想,也想不出什么来。半晌,方挤出一句道:“我只看出她说的大约是月波……” 白玉堂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咳了两声,道:“难为你了猫儿,这么复杂的事情都看了出来……”展昭白了他一眼,道:“你取笑我倒不打紧,但总该有个说头。倘若你自己也看不出更多的——”白玉堂道:“我当然能看出更多的。” 他一翻身站了起来,指点着纸条,道:“我问你,有月有波的诗很多,为何偏偏选这两句?”展昭迷茫地看着他:“这两句好听?”白玉堂呸了一声,道:“当然不是!你就没看到什么熟悉的字眼?”展昭道:“我看到了啊,岳阳嘛。但是——” 白玉堂仰起下巴,道:“说下去。”展昭道:“但是我想不出庞二小姐和岳阳能有什么关系。”白玉堂啐道:“笨!你今日才见了孙荣的,难道想不起来他们和岳阳的关系?”展昭道:“可孙秀已经成了废人,我们所知的关系已经断了。”白玉堂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道:“滕宗谅那里,并非只有孙秀一个是庞吉的人。你难道忘了王明怎么死的?就算你忘了,你总该记得我是怎么中毒的。” 那只肿胀得如同皮球的手在眼前浮现出来,展昭打了个激灵,道:“你说的是那三个使鞭子的兵士,被柳青锋杀了的。”白玉堂道:“不错。王明那个当铺明摆着是为庞吉敛财,他死了之后库房空了,自然是被庞吉的人运走,说不定还是和孙秀一起带走的。”展昭道:“我上次说,灵公主的武功和那三个兵士是一路的。莫非庞二小姐的意思,是月波也与此有关?”白玉堂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只不过目前看来,这三个兵士是我唯一能想到与岳阳和庞吉都有关的人。她诗中既然提到岳阳,想必多少总有点联系。” 展昭盯着纸条上“岳阳”二字出神。未几,忽然一拍桌子,道:“你说,这个月波会不会就是教灵公主武功的人?” “你说什么?”白玉堂叫了起来,“你怎么会这么想?”展昭道:“灵公主住在深宫,接触不到几个人,因此你也教不了她什么。可你我都知道,她另有人指点。这个人必定也在后宫,如此才最方便;这个人必定有位分,方能不惹人怀疑。后宫除了嫔妃就是内侍宫女,而月波正好是个宫女。况且她在庞妃宫中,等闲根本没人会对她有任何猜疑。灵公主离宫谁也不要,偏偏向官家要月波,岂非正好证明她俩关系非比寻常?” “慢着,”白玉堂抬手打断他,缓缓道,“你的意思是灵儿和那三个兵士——或许还有更多的人——是月波教的?”展昭道:“这月波既然是庞妃陪嫁,年纪也不算小了,不过她与那些兵士份属同门也说不定。”白玉堂瞪眼道:“那三个家伙可还有几分本事,连我都差点被他们缠死,灵儿跟他们差得远。”展昭道:“那是当然。灵公主要是也有了那等身手,官家追究起来,谁担待得起?”白玉堂颔首道:“这事且放在一边。依你看,这前半句又是什么意思呢?” 展昭的手指缓缓虚描过“飞天镜”三字,喃喃念叨了几遍,慢慢地摇了摇头。白玉堂的眼光随着他的手指移动,忽道:“我记得南朝有人写过‘握天镜而授河图,执玉衡而运乾象’,你可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展昭道:“听这气量,似是帝皇之言。”白玉堂道:“不错。倘若庞玉姣也读过此序,引这‘天镜’多半不是指月亮,而是指官家。”展昭悚然一惊,道:“可大人说,官家并不知道月波来历,因此才要查。”白玉堂白了他一眼,道:“我不是说官家和月波有关系,而是说月波的来历也好背景也好,说不定会对官家造成什么影响。至于究竟是什么,那好像就不关我事了。” 展昭尚未答话,忽听敲门声。开门一看,公孙策在外面抚着胡须:“展护卫,你们可有什么猜测?”展昭道:“有是有,却不知对不对。”公孙策道:“那学生先告诉你们一个不必猜测的事实。”他摊开手掌伸到展昭面前,“这支簪子不是庞二小姐的,而是灵公主的。” 展昭和白玉堂一齐凑到近前。只见簪尾那颗被旋下的单珠内侧,留有贡品的标识。公诉策微微弯了弯手指,道:“去年官家回京的路上,很是问了薛锦谦一些克扣贡品的事情。据他交代,下面贡上来的东西都有标识,官家赐到哪宫,就在标识上略作修饰以示区别,免得惹些不必要的纠纷。你们看到的这种,正是给灵公主宫中用的。” 汴河之上,船只往来交错,一派繁荣景象。纵然是阴雨连绵,也未能阻住纤夫的号子、船夫的吆喝。几个姑娘躲在伞下,冲着河里叽叽喳喳。即将远去的后生见了,在船上招手喊话,姑娘们遂笑成一团,你推我让,终于扑了一个出去。后生急急叫了一声,被推出来的姑娘一抹脸上的雨珠,羞红了两颊,一跺脚转身跑了。 一顶小轿从路那头抬来,差点被这姑娘撞上。轿夫赶紧避让,身子一晃,轿子却竟然纹丝不动。待到姑娘连连道歉走远了,轿帘才颤了一颤。轿夫稳住轿杆,又继续前行。 不远处的茶楼中,展昭和白玉堂对视一眼,盯上了这顶小轿。白玉堂拿盖拨了拨茶叶,道:“你怎知今日有古怪?”展昭道:“我不知道。是孙荣送来那只盒子的锦缎夹层中另有纸条,说月波近来日日都出现在此处。看字迹,也是庞二小姐写的。至于先生怎么发现的夹层,我就真不知道了。”白玉堂两指绕着杯盖钮,斜睨着他道:“你说轿子里的是月波?她可是个宫女,哪能轻易出宫。”展昭道:“倘若她真有功夫在身,出宫倒也不难。灵公主开口要了她,庞妃现在大约也不会管她了。”白玉堂道:“若灵儿要管她呢?”展昭道:“我想,灵公主若是用她,便可以不管;若是避她,只怕巴不得她不在宫里;若是防她,也不会主动要了。” 白玉堂摇摇头,眼睛盯着那小轿,不再说话。 只见小轿抬到码头放了下来。帘子一掀,走下一个女子,款款步至水边,欠身将什么东西递了出去。码头边拴着一只小船,船上人自舱中接了那东西,即刻解了绳子,撑杆荡开。待到小船划入河心,那女子才回身上轿。 “是月波吗?”白玉堂问。展昭耸了耸肩,道:“我也不认识她。”白玉堂翻了个白眼,道:“你去追船。”说罢抓起画影,从茶楼后边一掠而下,悄没声地跟在小轿之后。 展昭哎了一声,讪讪缩回手,苦笑着暗道:“就你怕水。”慢慢步下了楼。 雨渐渐大了。无论什么声音,似乎都被淹没在了这潺潺雨雾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jj什么时候抽风完!屏蔽你妹啊! 第80章 八、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假如展昭不曾因袖箭而练就一双明目,或许早就迷失在了雨帘中。然而,即便他看得清那艘小船也无甚用处,因为它正悠悠划向对岸,而他碰巧不会水。 “要是蒋四哥在就好了。”展昭叹了口气,紧紧盯着小船。小船很小心地不让任何船只靠近周边一丈之内,似乎舱中人防备甚紧。但展昭觉得这是件好事,因为这至少说明这人在河上没有同伙。 没过多久,小船转了个弯,在对面码头靠了岸。船身一晃,从中走出一个大汉,其体格不禁让人惊讶他是如何在这样小的舱内待了许久的。展昭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那大汉在船边弯腰站了一会儿,似是在系绳子。半晌,他直起身来,向着汴河随意地张望了一阵子,方才转过身走开。只这一会已足够让展昭看清他的脸——窄额、低眶、狭鼻。尽管他戴着帽子,看不出是否髡发,但那高高的颧骨和长长的鼻梁分明昭示着他是个契丹人。 展昭立在河边游目四顾,视线所及既无渡船也无桥梁,又不能贸然拦人家的运船,只得罢了。刚要举步离开,忽又停下,眼光落在岸边垂柳之上。 正值二月中,新发的柳叶已是万丝绿绦,既长且韧。汴河宽不过五丈,若算准了落脚点,攀了柳枝一掠而过,以他轻功并非难事。只是下着雨,脚下难免湿滑,倘若不慎落水,动静一大,说不定便会打草惊蛇。 但只这一举步一停,那大汉已经走出了三四丈远,再过去几尺,就要隐到民居之后了。展昭不及细思,一把拉住垂柳,足底在树干上一蹬,顺势荡了出去。及至河面之上,方才放开柳枝,借着余力扑向那小船。 眼见着就要落在船头,猛然间听得疾风扑面,几点寒星自舱中激射而出。展昭心中一凛,急拧腰堪堪避开,身子却不可避免地下落。百忙中感到脚尖触到船舷,当即死死勾住,在船头平平绕了个大圈。好容易稳住了刚要直起身子,却觉几滴雨珠斜斜飞来,打在脸上生疼,心知有异,急忙偏头。也不及瞄准,袖箭朝着寒星来的方向甩手挥出。只听叮叮两响,袖箭被人打落。 好在这么一阻,展昭已缓过气,在船沿上一踢,重又冲天跃起,于半空中翻了个跟斗,顺手抽出了巨阙。剑鞘在身前一横,轻飘飘落在舱顶上。低头看去,见自己的袖箭躺在甲板上。方一凝神,忽觉脚下有异,吃了一惊,忙自船后滑下。还没站稳,就见一柄长剑冲破舱顶刺出,倘若慢了半步,自己脚底早被刺穿。 展昭定了定神,跃起身来,挥袖卷住剑身向上一抖。那剑应手飞出,远远地落入河中,舱顶随之破了个大洞。洞中黑影一闪,是舱中人匆匆躲避。展昭眼神一厉,随即跳入洞中,原地转了一圈,袖箭连珠一般向四面八方射出,霎时间已出了三十多支。 船舱毕竟太小,那人避无可避,要打破船板也已不及。一阵急雨般的骤响夹杂着四五声压抑住的呼痛,终止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恶战。展昭缓缓回头,道:“师兄,你就那么想置小弟于死地吗?” 舱中人动了一动,没有回答。展昭抬眼看去,见他脸上蒙着黑布,叹了口气,道:“师兄,你既然亲自动手,又何必蒙面;难道你打落了我的袖箭,我还会认不出你吗?” 话音未落,猛觉小船抖动异常,又瞥见蒙面人眼中一道凶光,当即猱身而上,连点了他十八处大穴,一把抓起,就着舱顶的破洞直冲而出。小船本就系在码头上,虽经几番激斗,也没离岸多远。展昭抓着人扑上岸连打了几个滚,已去岸数丈。刚回过头,就听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舱底被引燃的炸药将小船炸成了碎片。 展昭慢慢站起身,低头看着蜷在脚下的人。那人避开他的目光,眉心微微皱起,不知是在遗憾还是在哀叹。展昭吁了口气,手腕轻颤,巨阙干净利落地挑下了黑布。 此人果然便是雷星河。 与此同时,追着小轿而去的白玉堂对这场恶斗全然不知,反倒相当惬意地喝上了天下数一数二的美酒。因为小轿在城中绕了几个弯子,颤悠悠地抬进了皇宫。 这条路白玉堂从未走过,甚至根本不曾知道。小轿走得虽慢,路却是弯弯绕绕的,何况还下着雨,也无暇去辨明方向。宫中一向守卫森严,这个角落却不知是疏于防范、懒于管理还是有意为之,转了好几个弯也不见一个侍卫。尽管如此,白玉堂还是小心翼翼地落后着几丈远,随时准备反身就走。 听得一声轻响,小轿落了地。轿帘一掀,那女子款款步出,轿夫后退着抬轿离开了。白玉堂屏息躲过,偷眼看去,见那女子走入旁边一间小室。半晌,换了一身宫衣出来,一手整理钗环,一手托着个茶盘,穿过小路走向小室后面。白玉堂暗中抽了抽鼻子,悄悄蹑上。 跟着她又转了两个弯,来到一处小院,院中立着一座二层小楼。那女子抬头望了望,笑着呼道:“公主,吃些点心可好?” 楼上立即就传下了赵灵怒气冲冲的声音:“你若要送点心,直接进来就是,还喊什么?难道怕我不在吗?”女子赔笑道:“公主说哪里话。婢子是怕公主有什么不方便,怎好贸然闯入?”说着轻轻推门入内,“公主,今天是酪,官家担心公主吃不惯,特意吩咐依着往日的口味调了些。”赵灵气哼哼地道:“那有什么用?难道契丹人也会特意为我调吗?” 好一阵子没人说话。随后是那女子叹了口气:“公主,这么多天了,你还没消气。”她忽然压低了声音,“若是心中不忿,婢子再教你一套拳法如何?”赵灵道:“不必了,我今天乏得很。我既找庞妃要了你,往后有的是时间。你先出去吧。”那女子应道:“是。”退出小楼,关上门离开。 听到这里,白玉堂已明白这女子确是月波。但赵灵一直呆在这里,又怎知月波会日日去汴河码头呢?赵祯明知赵灵不愿远嫁,月波又是赵灵主动要的,却为何放心只留她一人,而不设一个侍卫?眼望着月波走远,白玉堂吸了口气,翻身纵上了二楼。 赵灵感到异状,大惊抬头,还没出声嘴就被白玉堂捂上了。直到确定她看清了自己,白玉堂才放开手,挥袖甩上窗户,冲她眨了眨眼睛。赵灵怒视着他,低声叱道:“上次展昭一招把我手弄脱了臼,这次你一上来差点闷死我,你们两个还真是挺有默契的啊!”白玉堂奇道:“他几时把你手弄脱臼了?”赵灵呸了一声,道:“你问他去!”白玉堂一掀衣襟,在桌边坐下,道:“这种小事没什么好问,我倒是想问你些别的。” 也不待赵灵插口,他三言两语便将庞玉姣送来的那只盒子说了。赵灵越听眼睛瞪得越大,道:“那支簪子是我很久以前送给她的,什么盒子什么纸条,我可半点不知道。自从包拯——”她重重地哼了一声,“——让皇兄把我接走,我就再没离开过这里。除了皇兄偶尔来一次,月波每日伺候,我根本连个鬼影都没见到过,更别提给二姐送什么消息了。”白玉堂道:“这么说,那些东西是庞玉姣自己送到开封府的。这可奇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看了赵灵一眼,“算了,先别说她。我问你,你要月波做什么?” 赵灵却不回答,撑着下巴呆了一阵,反问道:“你说月波近来每天都去码头?怪不得这几天老也看不见她。”白玉堂道:“不错。我还要问你,你的功夫就是月波指点的吧?”赵灵吓了一跳,失声道:“你怎知道?”白玉堂翻了个白眼,道:“我跟她过来的,你们方才的说话我都听见了。我还知道月波和庞吉派到岳州府去的几个兵士功夫原是一路。你特意把她从庞妃那要来,总不会是真想学什么拳法吧?” “去岳州府的兵士你也知道?”赵灵愈发讶异,但见他瞪着自己,只得撇了撇嘴,道,“你既知道,我就不瞒你了。我住在开封府这些日子,每天听了很多,也想了很多,和以前的一印证,觉得太师有些行为是挺奇怪。不说别的,单是兵马司两个月找不到我,就相当说不过去了。月波是庞妃陪嫁,从小就是太师的人,在太师府中时曾随那几个兵士习过十几年武,直到他们被派去岳州府。我要了她来,无非是想探知些太师的行迹罢了。可是她守口如瓶,我又不能直问,只好就把她留在身边,将来总有她着了痕迹的时候。”白玉堂道:“可她这几天总是出去,你也好像没注意到。”赵灵瞪眼道:“谁说的?我只是碰巧还没来得及问!” 白玉堂失笑,向后一仰,道:“行吧。雨下大了,我这会儿也不想走,你这可有什么好酒没有?对了,你皇兄怎么放心不留人在这看着?”赵灵瞥了他一眼,道:“有什么不放心?我已想过了,弄不成这桩婚事有很多办法,我干嘛非得自己跑到宫外遭罪?你还是喝你的酒,少说点话的好。” 一回到开封府,白玉堂便看见雷星河紧闭双眼躺在大堂上,不禁奇怪,问道:“这怎么回事?” 包拯道:“问得好。展护卫,你从头说说。” 展昭看了一眼雷星河,稍稍迟疑,但想这一连串事情什么细节都隐瞒不得,也就老实交代了。白玉堂跳脚叫道:“他那样待你,你还只是点了他的穴?你怎么不挑了他手脚筋免得他再害人?”展昭白了他一眼,道:“那叫滥用私刑,大人会怪责的。再说,他究竟是我师兄。”白玉堂呸了一声,道:“他可有把你当师弟么?他教邵剑波你的路数,还挑唆他杀嫣嫣,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这种情分,不要也罢。”展昭道:“这不重要。我们只需要知道他和那个契丹人是什么关系,那女子又送了什么给他们就够了。那女子是月波吗?” 白玉堂吁了口气,道:“是。”简略地将事情说了。眼角瞥见雷星河动弹了一下,飞足一点,又将他踢晕了过去。 公孙策抚掌道:“白少侠,你还找得到灵公主那小楼吗?”白玉堂道:“或许找得到吧。虽说那院子没有侍卫,却不知最近的侍卫究竟多远。我怕被人看见,一气奔出几十丈才去辨方向。”展昭斜睨着他,道:“你肯定还有什么没说完。就算有再大的雨,你也不会耐烦和灵公主喝酒的。她又不会喝。”白玉堂躲闪着他的眼光,道:“我全当她不在屋里,一个人喝不行吗?”展昭道:“灵公主一说起话就停不下来,你怎么当她不在?你到底让她做什么了?”他一想起上次白玉堂自作主张把赵灵送进妓院就觉头痛,不由问得急了点。包拯和公孙策虽未出声,面上却已流露出赞同的神色。 白玉堂来回扫了他们几眼,道:“你们真要知道?”包拯与公孙策一齐点头,展昭却只是看着他。白玉堂叹了口气,道:“好吧。猫儿,你记得我那块被孙秀拿走的玉佩吗?”展昭道:“我当然记得。为它我还被八百两银子砸了个半死。”白玉堂道:“我怎么找到它的?”展昭道:“你说在上面抹了香料。”白玉堂点头道:“不错。所以我就让灵儿想法把香料抹到月波身上。若她真只是个中间传话的,便不会总重复送东西这一件事;若不是,更加有其它行动了。”展昭道:“你想怎样?就跟着她吗?”白玉堂道:“不然怎样?”展昭道:“可是你并不清楚她的底细,倘若被发现……”白玉堂打断他道:“她要是能发现我,今天我也找不见灵儿。”展昭道:“万一她是故意引你去呢?她坐的轿子被人突然一撞,她竟能令其丝毫不动,这份功力也不可小觑。倘若她其实发现了你却故作不知,你贸然追踪,只怕多有不妥。” 或许是他口气有些生硬,白玉堂静静看了他一会,脸色也冷下来:“展昭,五爷不欠你们的。我原本就不必操这份心,就算答应了帮忙,也没必要自己去想心思。你这话反倒是在怪我多事了?” “不,”展昭冲口道,眼神中一丝慌乱一闪而过,“我只是……” 他不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可看着白玉堂冰冷的眼神,又不能不加以解释。等到脸都快憋红了,才总算理清,垂下了眼:“统共也不到半盏茶功夫,我几乎是死里逃生三次,此事凶险可说是前所未有。我自己伤了死了也就罢了,可万一累得你……” “什么‘也就罢了’?你伤了死了,我就很开心吗!”白玉堂气得挥手就打,“姓展的,你简直是个没心肝的混蛋!” 展昭硬挨了他一拳,一把将人拉近,声音低沉如同呜咽:“是我不好。” 包拯和公孙策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第81章 九、皇皇望绝心如之何 雷星河自醒来后便不发一言,不管包拯是循循善诱还是威言恫吓都不为所动。包拯因他是在职捕头,处置时须更加谨慎,无奈之下只得一边往陈留县发公文询问雷星河历来表现,一边暂且以杀人未遂将他收押。雷星河并不反抗,任衙役将自己押进大牢,却在跨入牢门的一刻顿了一顿,似有些迟疑。衙役没当回事,一边押送的马汉却注意到了,暗暗记了下来。 公孙策闻报一怔,问道:“你们押他进了哪间牢房?”马汉道:“是尽头那间。一来那里与其他犯人隔得远些,比较安静,省得他多心;二来那间最是扎实,他既有武功在身,自然安稳些好。”公诉策颔首道:“你考虑得不错。”忽然将手中茶杯一搁,“那是不是之前关押肖红韶的那间?”马汉一愣,想了想,道:“是。”公诉策道:“是了。” 包拯抚须看了他一眼,道:“先生是说,雷星河就是给肖红韶下毒的人?”公孙策道:“必是如此。肖红韶死的那天展护卫觉察有异,追上去发现正是雷星河。况且太师又与沈大人说过肖红韶死了,想必就是雷星河回报的。否则开封府大牢内死了人,太师怎么会知道;若与他无关,他又焉有得知后放过之理,定会在官家面前参大人一个渎职之罪。”包拯道:“雷星河是陈留捕头,肖红韶案发在钱塘,何以……”公孙策道:“大人忘了,白少侠转述过,太师提到此事是让沈大人放心,可见肖红韶与沈大人之间必有来往。”包拯道:“那太师——”突然顿住语声,摇了摇头。 公孙策叹了口气,道:“这事官家已经知道,雷星河如何参与其中已无关紧要。只是肖红韶……只怕是白白送命了。”包拯道:“钱塘卷宗写得明白,她死得倒也不冤。” 正说着,白玉堂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进来,瘫倒在椅子上不住喘气。厅中几人都是与他熟识的,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当即起身围到近前。白玉堂擦了擦额头,咳了两声,问道:“那猫呢?”马汉忙道:“还没回来。”白玉堂摇头笑道:“这次他可输给我了。”说着坐直了些,拿过茶壶灌了两口。马汉看了看他,垂手退出了门。 公孙策打量了他几眼,奇道:“你们该不会是比轻功去了吧?”白玉堂道:“怎么可能,比轻功哪有这么快就能分得了胜负的。不过也差不太多——我好几次差点被月波看见,还好我躲得快。”包拯道:“看见?你是说她知道你在跟着她,只是没看到你?”白玉堂道:“她知道有人在跟着她,却不知是我,还以为是庞吉的人。”包拯道:“你怎知她以为你是太师的人?”白玉堂道:“因为她中途打了几次暗号,正是太师府中人惯用的,我曾见过。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想来总归是叫我离她远点之类。我自然没理会,她也就不再费神,只是越走越快,我几乎就要跟不上。好在灵儿抹的分量够多,就算看不见,也没跟丢。” 他彻底坐直了身子,道:“今天她没有去码头,大约是要递的东西已经递完了。她出宫的时候装扮成了个老太婆,那易容手段虽不敢恭维,骗骗寻常人还是够了的。你们猜,她去了哪里?”包拯与公孙策一齐摇头。白玉堂笑了笑,道:“她去了驿馆,找萧元武。我不好跟进去,那房间又不靠院墙,因此说了什么我也不知。”公孙策道:“然后你就回来了?却为何喘成这样?”白玉堂摆手道:“我自然是等到月波出来。不知那姓萧的和她说了些什么,她一出来就直奔我所在的方向。我吓了一跳,回身就走,听得她赶了上来,心知她确是冲我来的,因此奔得急了些。等我绕了个大圈子终于甩掉她之后——”他忽然住口,怎么也不肯说下去了,心道,“若让你们知道我为甩掉月波不慎踩了狗爪子才被追成这副德行,我还有什么颜面——就算是因为本已累得不行,也一样太丢人。” 公孙策催问不出什么,只得罢了。转念一想,又笑道:“如此说来,白少侠只是见到了月波与萧元武碰面,但为何说展护卫输给你了呢?”白玉堂哼哼两声,理所当然地道:“因为他回得比我晚啊。” “回得晚也未见得输给你。”展昭在门外笑道,眨眼间已掠至面前。白玉堂斜了他一眼,翘起脚道:“哦,此话怎讲?”展昭道:“城中契丹人只有萧元武一行,因此我直接去了驿馆,果然见到了上次船中那个。我虽然没有看到月波进去,却发现了那天她送去的东西。”白玉堂道:“那天隔得远,她身子又挡住了,你怎知是什么东西?”展昭道:“我至少知道大概的尺寸,而且那东西绝不可能是萧元武他们自己的。”白玉堂挑眉道:“是么?那是什么东西?”展昭道:“是灵公主的香囊。” 白玉堂呼地站了起来,瞪着展昭。展昭耸耸肩,道:“是不是你从邵剑波那里拿回来的那个我不知道,不过外观一模一样,想来也不会是其他人的。”白玉堂张着口呆了半天,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公孙策叹了口气,“萧元武已经知道了灵公主的下落,官家的计划怕是落空了。”白玉堂道:“但他可不能明说。官家倘若咬死不知,他又能怎样?”公孙策道:“他为何不能明说?不管怎么得来,这香囊就是个把柄,官家若当面否认,我大宋颜面何存?莫非你以为他还会顾及月波死活,为她隐瞒?” “他不见得会说,没准还会装糊涂。”包拯忽然插口,“别忘了,这个萧元武,可是打算拿这事来要挟太师的。等等,这不对——月波要真是太师的人,怎会做出这种事,岂非陷太师于两难之地?”公孙策道:“灵公主说月波是太师的人,却说不定她已被萧元武收买了。”包拯叹了口气,道:“那就麻烦了。展护卫,你怎么说?” 展昭将白玉堂按回到椅子上,道:“属下不太明白这些。不过属下想,既然庞二小姐和孙指挥会送信来开封府,或许太师另有深意也说不定。”包拯皱眉道:“送信来似乎是向我们示好,那就更不该向契丹使者透露消息了。难道月波真的被收买了?” 白玉堂冷笑道:“我可不信那老家伙会来示好,更别说孙荣恨猫儿恨得牙痒痒。”包拯奇道:“那是为何?”展昭苦笑道:“他说若不是我制住孙秀,孙秀就不致成为废人。”包拯默然。 公孙策忽地一合掌,道:“学生倒有个想法。孙荣若因此就深恨展护卫,那么对直接造成他弟弟残废的庞太师便决不会半点怨言也无。只不过身在其位,不得不小心谨慎,并且要顾及妻子。倘若孙荣暗中做些手脚……”包拯道:“他光明正大地走进开封府,便不是什么暗中。即便另有手脚,至少送信这件事瞒不过人去。因此本府以为,这一行为确是太师授意或默许的。”公孙策沉吟道:“依大人说,该怎样呢?”包拯道:“本府这就进宫向官家禀报萧元武已知灵公主下落一事。距他启程之日已近,此事迫在眉睫。”说罢整了整衣服,抬步出门。 公孙策目送包拯去远,回头见展昭和白玉堂还在原地没动,不禁奇道:“你俩还在这做什么?不去喝一杯?”白玉堂斜眼瞟了瞟展昭,道:“先生让我们去哪里喝一杯?”公孙策道:“自然是贾大那里。”白玉堂撇了撇嘴,嘟囔道:“就知道没好事。”展昭道:“这不算好事?展某还以为你会有几分想念嫣嫣姑娘呢。” 白玉堂看着展昭,展昭也看着白玉堂。未几,两人忽然都大笑起来,笑得公孙策背上一阵发冷。 白玉堂的确有些想念嫣嫣,可惜嫣嫣好像并没有想念他。展昭与白玉堂到贾大的酒馆时,贾三正帮着贾大招呼客人,嫣嫣则陪着芊芊在后院捕蝴蝶。芊芊正值活蹦乱跳的年纪,绕着院子跑了一圈又一圈也不嫌累;嫣嫣却是个少动的,追不了几步便抚胸停下,笑吟吟地在一边看着。 芊芊逐着一只特别大的蝴蝶跑到院门,收势不及一头扎进了刚好跨进来的展昭怀里。抬头一看,赶紧跳开,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乖乖叫人:“展叔叔,白叔叔。” 嫣嫣似乎呆了一呆,才连忙走近,盈盈作礼:“展大人,五爷。”白玉堂笑道:“你们两个丫头几时变得这么乖,还和我们客气起来了。”嫣嫣也笑了一下,没说什么,悄悄退开。 展昭摸了摸芊芊的头,问白玉堂道:“你还妆扮了去?”白玉堂道:“那是自然。你在上边看着,可小心着点。”展昭道:“放心。”说着瞥向墙头,递了个眼色。白玉堂顺着他目光瞟去,笑道:“听声音人还是不少,可别砸了贾老板生意。”说罢在脸上一抹,已罩上了块寻常黑布。 “白叔叔要捉迷藏吗?”芊芊睁着大眼睛在一边问道。白玉堂嗤地一笑,蹲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道:“白叔叔有事出去一下,让你猫叔叔陪着捉迷藏。”展昭板着脸道:“快去吧。” 恰好嫣嫣端了茶盘回来,见白玉堂往外走,侧身让过,随后将茶盘放到院中石桌上,招呼展昭和芊芊过去。一时间院中沉默下来,只闻茶水泛起之声。半晌,芊芊耐不住先跑开了,只留展昭和嫣嫣坐在桌边相对无言。 “展大人,”大约半刻钟之后,嫣嫣好似刚下定决心一般忽然开口,“五爷最近好么?”展昭忙放下茶杯,闻言一怔,道:“还好吧。”嫣嫣低头捏着衣角,道:“那、那他为何不肯告诉我邵……大哥去哪里了?我本以为他还在气我喜欢上了别人……”说到后来,已是声如蚊纳,双颊也早羞红。 展昭这才知道白玉堂压根没告诉她邵剑波已死,不禁有些不知所措。倘若说了,徒惹她伤心不说,只怕还会让她怨上白玉堂;就算不怨,也难免心下郁结,落下病根。故此尴尬地沉默了会,苦笑道:“这个……我也不知……”嫣嫣道:“展大人与五爷向来亲厚,怎会不知?”展昭道:“再亲厚的关系,也总有些对方不知的事情,并不出奇。”嫣嫣抬眼看他,略带急切地道:“那展大人……能否帮我请问一下五爷?我想,此事本与展大人无甚关连,五爷想来不会定要瞒着展大人的。” 展昭虽觉不大妥当,却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只得应了。嫣嫣顿时就笑弯了眉眼,笑得展昭一阵内疚。 却说白玉堂下到酒窖,轻轻打开了最后一道门。进门一瞧,浸泡在最后一点油里的灯芯燃得有气无力,沈源仿佛去了半条命似的蜷在墙角。屋子里早没了酒香,取而代之的是这些日子来积攒的秽物臭气。白玉堂死拧着眉头,扬手灭了灯。 突如其来的黑暗如同爆亮的火星一样惊醒了沈源。他努力撑起身子,嘶哑着嗓子喝问道:“谁?”白玉堂冷笑道:“我。” 沈源过了一会才听出这声音,挣扎着怒骂道:“姓肖的,你还敢来见我!”白玉堂道:“为何不敢?”沈源道:“你、你私扣朝廷命官,该当何罪?你不赶紧逃命,竟然还敢来见我!”白玉堂道:“我若走了,谁知道你在这?你岂非应该感谢我才是?”沈源哼了一声,道:“自然有人会找到我。”白玉堂大笑道:“有人?你是说庞吉吧?他可没找你,他正忙着向开封府通风报信呢。” “你说什么?”沈源大惊,一只手抠得墙上粉末簌簌而下,“通风报信?”白玉堂道:“你不否认是庞吉么?”沈源狠狠地捶了一下墙,道:“什么通风报信!”白玉堂道:“也没什么,就是派他女婿孙荣去开封府送了个盒子,盒子里有张纸条。” 此话固然不假,只是这盒子与沈源毫无关系。但听在沈源耳里,自然有如晴天霹雳,一时只会颤抖着问:“他、他把我卖了?”白玉堂冷笑道:“你值很多钱吗?最多只是把你扔了。” 沈源沉默许久,问道:“此话当真?”白玉堂道:“我骗你作甚?你想,我若不是亲眼所见,又怎知你同我娘说的那个大官是庞吉呢?” 这无疑将前话坐实了。沈源重重喘了两口气,喃喃道:“庞太师,你不仁,也休怪我不义。” 作者有话要说: 简直满满都是跟破网络的斗争血泪…… 第82章 十、黄鹂翩翩乍迁芳树 包拯正襟危坐,公孙策执笔在侧。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四人直直立在门口,院中并无一个衙役。屋内外均是一片静默,整个开封府都笼罩在一种奇异的紧张之中。 等了许久,才有人走近。包拯当即立起,稍显迫切地倾身向前,果然见到有一人被夹在展昭和白玉堂之间,头上蒙着块黑布,身子萎顿,似乎是半昏迷的。待三人进屋,王朝与马汉同时伸手,关上了门。 那人仿佛被关门声惊醒了,整个人都抖了一下。白玉堂放开手,颇为嫌弃地掸了掸袖子,让他顺着展昭滑坐到地上。展昭看他坐稳了,也松开钳制,方扯下黑布,向包拯道:“禀大人,已请到钱塘县令沈源沈大人。” 沈源听见自己的名字,努力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见到梁上匾额,不禁一惊。他被贾大和贾三灌了两碗热粥,这才有力气随白玉堂前来,说好但凡“你姓肖的”有问便知无不言。只是万万没想到白玉堂竟会将他带来了开封府。一惊之后自然脸色大变,猛转头喝问道:“你疯了?你竟和开封府有所关联?”白玉堂冷笑道:“我为何不能和开封府有所关联?”沈源道:“你不想再见到你的敏姑娘了吗?”白玉堂道:“阿敏上月已死了,我最好还是过个几十年再去见她。”沈源眼珠暴凸,颤声道:“你、你怎知道?”白玉堂道:“她就死在我面前,我怎会不知。”沈源道:“你——” 他就算再傻,听白玉堂这冷漠语气,也早知道他不是那孤山匪首,然则自己竟是被人所欺,如何不惊怒交集。恰在此时,包拯啪地一拍惊堂木,道:“沈大人,你今日上堂,原未经过首告,按理本府该以上宾之礼相待。只不过你擅离职守,到京师暗会庞太师,这其间种种官家已然尽知。你若好生答话将功折罪,或许还可保全性命,如若不然,只怕谁也救不了你。这一点点礼节,本府也就不好同你计较了。” 沈源身子颤抖不休,显然全未听进去。白玉堂瞥了他一眼,不由好笑,道:“沈大人这模样只怕说不出什么。不如这样吧,他随我们来之前,也曾说过两句,就由我来转述一下。若有出入遗漏之处,沈大人随时纠正补充就是。” 这两句“沈大人”叫得极是讽刺,倒将沈源说得清醒了几分。回头看着白玉堂,他哑声问道:“从一开始,掳我走的就是你?”白玉堂道:“不错。”沈源道:“你为何不直接送我来开封府,却叫我受这一月折磨?”白玉堂道:“直接送来,你肯说半句实话么?”沈源缓缓点头道:“不错,那时我满怀愤愤,定不会说一个字。”白玉堂道:“再说了,那时庞吉还未曾来通风报信,我们自然要先看看他对你失踪作何反应。”沈源浑身一震,失声道:“他是真将我卖了,却不是你骗我?”白玉堂撇了撇嘴,却不回答。 这神态充满了不屑,沈源已是信了,一时之间只会大口喘息,说不出话来。展昭看了一眼沈源,向包拯道:“大人,当日官家曾道绝不可走漏风声,虽则如今内外都是可靠之人,毕竟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无不便,属下就同白兄出去了。”包拯沉吟道:“也好,你二人且歇息几日。”展昭作了一礼,拉着白玉堂返身出门。 白玉堂任他拉着自己回房,方伸了个懒腰,道:“你拉我出来作甚?我可是问了话才上来的,谈什么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展昭道:“你问得到的,大人也问得到;可是大人能问到的,你未必问得到。沈源在酒窖中郁怒交织,兼且又饥又冷,能答上的就算不是无关痛痒,也毕竟有限。”他沉默了一会,又低声道,“其实不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是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知你意思。”白玉堂叹了口气,眼中忽然一闪,“但你既说了这话,又同我出来,便不能再瞒着我什么。若不让我知道,你自己也不许多掺合。”展昭闻言一怔,随即笑道:“原来你叹这个。展某已不是孤身一人,自然与玉堂同进退。” 这是他第一次唤他的名。白玉堂猛然抬起头来,直望入展昭眼底。早不是初次对视,但这次,似乎别有意味。良久,方发现不知何时已执手相拥,仿佛身外万物,俱不过耳。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只见着天已快黑了。展昭靠在床头,白玉堂枕在他腿上,两人都不说话。半晌,展昭才低头问道:“你饿了么?”白玉堂摇摇头,翻了个身。 忽听赵虎的大嗓门喊着“展大哥”从院外一路响过来,随后就是门上重重的两响,吓得白玉堂赶紧坐起,差点撞到床锐。展昭忙将他拉回来,边急急应门道:“什么事?”赵虎接着捶了两下门,才叫道:“贾老板说,嫣嫣姑娘不见了!” 正手忙脚乱穿着衣服的白玉堂一下子就顿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冲向门边。展昭一手拦住他,向外面回道:“贾老板来了吗?”赵虎道:“来了,就外边偏厅等着呢,专程来找五爷的。”展昭道:“你请他再等等,我们马上就来。”赵虎应着飞跑回去,显然内心已是急得不行。 白玉堂匆匆整理好,也不及拉门,回头就从窗中扑了出去。展昭苦笑着将房间草草收拾了一下,才快步跟上。到得偏厅,赵虎已在那不停地转圈子,一见他们来了,连忙将人迎进门去。贾大果然在那里,也正来回兜圈搓掌,见到展昭和白玉堂,立即上前,跌足道:“展大人,五爷,小的实在对您二位不住。”白玉堂道:“少说那些有的没的。嫣嫣怎么了?”贾大道:“您二位带着那个人走了之后,嫣嫣姑娘还呆在后院陪芊芊。后来芊芊困了,要回房去睡,嫣嫣姑娘就带她进去。我兄弟两个在前头忙,也没管她们,心想那个人既然走了,只怕不会再有什么事。谁知道没过多久,有个客人醉酒,很闹了一会。好容易把他劝走了,芊芊就哭着跑了出来,说有个男人闯入房间,将嫣嫣姑娘掳了去。我们赶紧跑去房间,果然嫣嫣姑娘已经不在,地上还散着她的钗环,想必很是挣扎了一阵。” 赵虎一拳打在桌上,怒道:“什么人对嫣嫣姑娘如此无礼,被我逮着非卸了他膀子不可!”贾大被他吓了一跳,退开了半步。 展昭叹了口气,道:“我们带他走了之后,酒馆周围的人也撤去了。那人既是直奔嫣嫣姑娘,想必早有预谋,只是一直不得机会。”白玉堂愤愤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懊恼道:“当初送嫣嫣过去,也正因那边人多。谁知今天提了人走,却忘了这茬!”展昭道:“你想是谁干的?”白玉堂道:“那还用说,除了你那狗头师兄再无别个。”展昭苦笑道:“我想别人也不会同嫣嫣姑娘过不去。但他会在哪里呢?”白玉堂冷笑道:“管他在哪里,我找庞吉要人去。” “回来!”展昭一见他说了就走,赶紧拦下,“你找太师要人?且莫说无凭无据,就算证据确凿,你也没法从他那要来人。况且也不一定在太师那里,甚至太师都未必知道。”白玉堂顿足道:“那要怎样?雷星河好容易等到人撤了,不把她带回太师府,难道带去陈留么?” “赵兄弟,”展昭回头对赵虎道,“劳烦你送贾老板回去。”赵虎瞪大眼睛,咋呼道:“送回去?”贾大忙道:“小的自己回去,不敢麻烦校尉大哥。”展昭道:“还是送回去的好,最好同马汉一起,若见到什么,务必记下。”他不待赵虎再出声,向白玉堂道,“我们且去问问先生,看他可有什么想法。”白玉堂嘟囔道:“就知道问他。”却还是跟着去了。 出乎展昭和白玉堂意料的是,公孙策把嫣嫣失踪这件事看得比他们严重得多。毫无疑问,那绝不仅仅是对嫣嫣生命的担忧。倘若嫣嫣真的是被雷星河带走,则至少有两件事存在隐患:一是雷星河在蹲守嫣嫣期间是否见到沈源,或发现沈源与开封府的联系;二是庞吉是否会发现嫣嫣识得赵灵。至于雷星河为何掳走嫣嫣,反倒不那么重要了。虽然并不知道到底会引起什么后果,毕竟已不在开封府控制之中,难免惹些麻烦。故此公孙策一再确认了展白二人离开贾大酒馆的时间,方拿起笔开始写写画画。 恰在此时,送贾大回去的赵虎和马汉返回府中。赵虎一脸愤愤不平,显然还在为了嫣嫣失踪一事着恼。马汉倒是沉静得很,向公孙策与展昭禀道:“贾大酒馆外面没有什么。嫣嫣姑娘房间内还未收拾,我依样草草画了张图形来。”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展昭接过纸铺在桌上,公孙策和白玉堂都凑了近来。图画虽然简单,标示却甚是明确。床铺上被褥有些乱,是芊芊睡过的;钗环从床前散到窗边,窗户大开,窗台上留有两个脚印。此外别无异状。公孙策看了一会,问道:“那窗外你可检查过?”马汉点头道:“查过。除了窗下石板上很浅的两个脚印外没有别的。”公孙策道:“那人到达和离开时的脚印呢?”马汉摇头道:“没有。” 展昭嘘了口气,道:“很有可能就是师兄了。他轻功纵然及不上我,差得也不会太多,不留下脚印并非难事。”白玉堂冷笑道:“既如此,不管你怎么说,我总是要去一趟太师府的。” “去一趟也好。”公孙策道,惹得展昭和白玉堂都大出意料地看着他,“沈源向大人交待,孤山案发后不见肖红韶尸首,一直心下不安;因为与太师有关,几是惶惶不可终日。后来辗转闻知王明身死,孙秀被废,更加吓得不行。正好太师传话让他上京,他就来了。在太师府外等了三日三夜才让进门,其间总是见到萧元武在附近大摇大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天好不容易见到太师,被半真半假地训斥了一顿,训到一半,萧元武大大咧咧进房就坐,太师也没说什么。”展昭道:“他识得萧元武?”公孙策道:“他自然不识。不过萧元武是契丹人,容貌特征明显,他一描述,我就知了。”白玉堂道:“庞吉叫他上京做什么?”公孙策瞅着他似笑非笑,道:“他说挨了半日训,已是夜晚,那萧元武显然与太师有话要说,因此太师就叫他出去。他想第二日再去,多半会有明示,谁知一出门就被人打晕了。此后的事,还用我说?” 白玉堂想起那晚情状,不由失笑,道:“这可不能怪我,实在他那小人模样叫人看了生厌。”想了想,又问,“因此你说去一趟太师府也好?想找他和萧元武勾结的证据?”公孙策抚须笑道:“白少侠说话可得注意些。是‘来往’,不是‘勾结’,现时‘勾结’未免也太重了。”白玉堂啐了一口,道:“偏你们这些个穷讲究。怪不得我学问虽有几分,却连个秀才也不是。”展昭奇道:“你几时去考过秀才?”白玉堂笑道:“猫儿果然是个武人,竟不知秀才不必考的。”展昭道:“那便是你自己不要,怎怪得人讲究。”白玉堂道:“正因他讲究我才不要,不然弄个头衔玩玩倒也无伤大雅。”展昭道:“你一向瞧不起做官的,弄这头衔作甚?”白玉堂道:“知己知彼总是好的。若弄到了,骂那些昏官岂非更容易。” 他二人说个不休,公孙策已觉头大如斗,忍不住打断道:“白少侠,你去得越晚,找见嫣嫣姑娘的可能就越小……” 话音未落,白玉堂已截口道:“好,我走了。”掠出房门,眨眼不见。 第83章 十一、隋堤远波急路尘轻 开封府大牢,尽头那间牢房房门大开,本来关押在里面的雷星河果然已经不见。展昭查了一圈,沉声问守卫道:“犯人几时走脱的?” 守卫吓得浑身筛糠也似抖个不停。上次肖红韶死在里面他没发现,已被记了一笔;今次犯人走失他又没及时上报,还不知要受到什么惩罚。故此只知战栗,不敢说话。展昭皱起了眉头,道:“人死了躺在里面,你未曾注意也就罢了;怎么门是开的,人都不在,你也看不到?” 语气并不甚重,守卫却已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哭道:“展大人,非是小的不曾用心,实在是这犯人狡猾得很。他从进来起就没说过话,给他食水倒也照吃。今天早上忽然发出异声,好像犯病。小的本该去报知公孙先生,但那时大人上朝去了,先生据前门小钱说是出门去买药,您和五爷也不在府中,小的找不见人。”展昭道:“王朝他们呢?”守卫道:“小的不知,但确是也没见到。”展昭道:“说下去。”守卫俯首道:“小的见犯人痛苦不堪,生怕他也死在里面没法交代,就隔着牢门喝问了两句。他只是呻吟不理。小的又叫了几声,他突然朝小的扑了过来,出手点了两下,小的就不能动了,话也说不出来。几个兄弟听见响动,都跑了过来,却被他一指一个点倒,也不知他隔着好几尺是怎么做到的。然后他手一扬,就把我们几个都拖到了近前,摸出钥匙打开了手上铁链和门,扒了一套守卫衣裳,穿在身上扬长而去。直到刚刚您进来之前,我们才勉强能动能说。”他连连磕头,额上已见了血。 展昭叹了口气,道:“你起来吧。这大牢困不住我,自然也困不住他,原也怪不得你们。” 跟着他来讯问的王朝干咳了两声,道:“早上我和马汉随大人上朝,张龙赵虎巡街去了。也是我们过于疏忽。”展昭不置可否,又向守卫道:“你说清楚,是早上几时?”守卫方站起来,闻言又跪了下去,低声道:“小的找人回来,进牢之前看了看天,是辰时到巳时之间。” “那时大人上朝未归,我与白兄在贾大酒馆……”展昭喃喃道,“但我们回来时尚未到午时,怎么直到赵虎来说嫣嫣姑娘失踪,大牢这边依然毫无异状?”王朝道:“想必那犯人身法轻灵,虽然制住了牢内守卫,却丝毫没惊扰到外面的。”展昭道:“即便如此,牢内众人瘫软了整整半日,必然有异于寻常,外面竟一无所知,无人上报,未免蹊跷。”王朝苦笑道:“展大哥你有所不知,这大牢威名在外,一半是靠大人和先生正气凛然,一半是因有你和五爷近在咫尺,故而无人敢犯。偶有劫狱,都被你二位拿下了,久而久之,众守卫自然懈怠。今日碰巧大家都不在府中,这犯人又本就是一身本事,这才钻了空子。” 展昭摇摇头,喟然不语。 包拯和公孙策闻报,也只得叹气。公诉策道:“如此说来,雷星河几乎就跟在你们后面到了贾大酒馆,岂非正好见到你们带走沈大人?”展昭道:“先生忘了,我们带沈大人走时给他蒙了头,师兄注意力都在嫣嫣姑娘身上,未必能认出他。”包拯道:“你们且慢将这事记在雷星河头上。万一不是呢?”展昭道:“听到嫣嫣姑娘失踪,我和白兄第一个便想到他,甚至都忘了他本该在牢里的,实在是因为没有别人会做出这种事。就连先生,岂非也未做第二人想。”包拯道:“嫣嫣失踪,也未必就和这些事有什么关联,假若是她从前惹下的仇家呢?”展昭摇头道:“白兄说,嫣嫣姑娘从未和人结下过梁子,唯一一个对她起过杀念的是邵剑波,却是师兄教唆的。再者,以嫣嫣姑娘身份,要惹下有本事劫人不留脚印的仇家,恐怕也非易事。”公孙策道:“我却在想,雷星河越狱而出,不一定是为了嫣嫣姑娘,毕竟他也不知今日恰好会撤走酒馆四周的暗哨。或许是发现撤人,临时起意。但他怎会知道今日府中无人,因此放胆装病去制住守卫呢?”包拯道:“想必只是试探,也未见得就料到一击便中。” 这般说着,展昭心里不知怎的越来越乱,好似有个隐患就要发作,却怎么也寻不出究竟。 却说白玉堂到太师府时,夜已深了。星光从云间散下,将树影织出一片斑驳。白玉堂悄步走在石子小道上,仔细聆听着周围每一个动静。 这正是往常笙歌最盛之时,但自从萧元武来京,太师府中就安静了许多。今晚同上次来时一样,没有歌舞之声,巡夜的家丁也个个沉默不语,于白玉堂倒是一件好事。 但白玉堂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他已看过府中大部分房间,莫说嫣嫣,就连庞吉也没看到。剩下的是太师府内眷居所,却是不太好贸然潜入的。然而万一嫣嫣正是被藏在庞吉某个姬妾房中呢? 一盏灯笼悠悠晃来。白玉堂闪身避到树后,见又是一列巡夜家丁走过,心中暗自不满:“这老家伙,府里巡得比大内还频繁,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忽心里一动,欺身跟到了队列最后。 他脚步轻盈,呼吸又慢,跟了一圈也没被人发现。巡完之后,家丁们陆续回房歇息,竟是看不出异状。听得这些轮休的家丁们纷纷除衣上床,口里免不了讲两句闲话,扯些不着边际的言语。内中有个粗嗓门笑道:“小于,你今夜怎不去寻你那个相好的?莫非那天还是被夫人撞见了?”那小于嗨了一声,道:“别提了。我白日里偷摸着去了两回,头一回没找见人,第二回好容易拦住了,她却只说有事抽不开身。我问她什么事,她又不肯说,还叫我这几天都不用去找她。”粗嗓门道:“那你小子可有得受了。”小于道:“这倒没什么,就是她那神色,像是受了密令一般。我就奇怪了,就她那两下子,能担得起什么重任,还在那跟我装模作样。”旁边一人笑道:“左不过是伺候人。呀,该不会是老爷看上了要收房——”话没说完,早被小于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笑骂道:“胡说八道!若真有此事,我就把你家那个抢了来!” 白玉堂听得不耐起来,转身欲走。忽听又一人道:“你们这些个里头有相好的,怎的消息还没我灵通?”粗嗓门奇道:“你有什么消息了?”那人压低了声音道:“前几天不是给几位夫人做衣裳?今天下午任总管命我去看看进度,我回来时正好瞧见两个人悄悄进了后院。是一男一女,男的把女的挟着。那男的我不认识,女的你们猜是谁。”粗嗓门道:“瞧你说的,莫非我们尽都认识?”那人笑道:“便不认识,也多半听说过。”小于啐道:“大老爷们爽快些,卖什么关子。”那人道:“告诉你们,是南边牌楼子里的嫣嫣姑娘。” 家丁们轰地一声都议论起来。粗嗓门道:“你怕是看错了吧。不瞒你说,我昨天还去过,那老鸨说嫣嫣病了一个多月了,怎么可能出现在我们府里。”那人道:“别人我能看错,这嫣嫣我还能认错?她可是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晕了还是怎么,总之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粗嗓门道:“那男的是什么人?”那人道:“我都说了不认识了。不过我想,倘若这嫣嫣真在府里,说不定小于小邓你们家那几个,便是拨过去服侍她了。”小于哼了一声,道:“她再漂亮,也不过是个卖笑的,还配人服侍?”另一人立即接口道:“你可别瞧不起卖笑的。听说这嫣嫣善解人意,温柔体贴,还写得几个好字,将养得比寻常人家闺女还好。况且府里现有位如夫人,也是这么来的。说不定老爷早就悄悄接了嫣嫣出来,只不过碍着几位夫人,一直没有进府,最近才商量好了。不然那老鸨是什么人,肯让她安安稳稳养一个多月的病?”粗嗓门道:“这说得也是。不过我听说,这个嫣嫣同开封府那位白五爷关系很是紧密,老鸨也未见得会难为她。”众人都笑起来,打趣道:“奇怪,这层关系你又能听谁说?就你争那几钱银子,怕是没福分听嫣嫣姑娘自己说吧?” 白玉堂听见嫣嫣消息,本来心下一喜,但听他们扯到自己头上,又语涉暗昧,登时不悦,在外重重咳了一声。家丁们吃了一吓,忙跳起来喝问道:“谁?”吵吵嚷嚷地涌出门看时,自然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反引来了任总管。 这任总管等闲也懒理会家丁,今晚却刚被如夫人没头没脑骂了一通,正一肚子闷火,遂在府中四处转悠散心,恰好听见这边吵闹,当即寻来,拉着脸叱道:“三更半夜,吵什么吵?不知道老爷夫人要休息吗?”家丁们都低下头,偏那个奉命去瞧了进度的胆大,咕哝道:“老爷夫人离这远着呢,哪里就吵着了。”任总管大怒,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骂道:“离得远你们就可以吵吗?”那人捂着脸分辩道:“我们是听见外头有人,才出来看的。”任总管斥道:“废话!我不是人吗?”那人还待再说,被小于暗中拉了拉衣襟,遂吞了回去。 任总管骂骂咧咧地将他们训斥了一顿,方转身离开,嘴里犹自不停:“如夫人给我气受也就罢了,你们这些东西也来添乱!呸,什么如夫人,不过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贱人!要不是那嫣嫣送走了,怕你也嚣张不了几天!” 话音未落,猛觉颈间一凉,剩下的抱怨仿佛被利刃截断。战战兢兢地斜过眼光,赫然竟是把剑横在肩上,登时一动也不敢动了。听得一个刻意放粗了的声音低低问道:“嫣嫣在哪里?” 任总管喉结滚动了一下,立时感到剑刃压进肉里,赶紧嘶声道:“送……送……”觉得剑松了一分,忙一口气说完,“送进宫去了。” 握着画影的白玉堂怔了怔,又阴森森地道:“我认得你。你若敢诳语欺我——”任总管一迭声地保证道:“不敢不敢,确是送进宫去了,是、是老爷亲自送去的,老爷这不还在宫里没回呢。” “怪道没见着那老杀才。”白玉堂暗自嘀咕,口中又恫吓了他几句,方撤开手。任总管抖着身子回头去看,一个活物都没见到,几乎软倒在地。 “送进宫?”包拯、公孙策和展昭都瞪着白玉堂,就好像他刚才说的是胡语一般。白玉堂耸了耸肩,道:“雷星河越狱也没见你们这么惊讶。”展昭道:“你还说是太师亲自送去的?”白玉堂道:“不是我说,是他家总管说的。那姓任的我也打过几回交道,虽然忠心事主,毕竟贪生怕死,谅他不敢骗我。” 包拯抚须沉吟道:“记得那日进宫,官家得知月波或已将灵公主下落告知萧元武之后,只是稍稍诧异,并未焦急或震惊。以本府之见,官家像是已有了其他打算。”公孙策道:“这会与嫣嫣姑娘进宫有何关系呢?”包拯道:“官家知道嫣嫣识得灵公主么?”展昭道:“知道。属下曾禀过。”包拯迟疑道:“莫非这就是嫣嫣进宫的缘故?” “他该不会让嫣嫣冒充灵儿去和亲吧!”白玉堂忽然一拍桌子叫道,吓了几人一跳。公孙策当即摇头道:“绝无可能。且不提嫣嫣姑娘此等身份,即便她是王公之女,也冒充公主不得。”白玉堂道:“不然让她进宫做什么?” “嫣嫣进宫,多半是太师主意。”包拯道,“灵公主知道嫣嫣在开封府照顾之下,倘若是官家的意思,直接下旨就可以了,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现在看来,雷星河在这里安稳待了几日,说不定便是为了寻出嫣嫣下落。”公孙策道:“大人此言有理,太师只怕是先斩后奏。” 一时间沉默下来。眼见得清晨的阳光已快洒进屋子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对不起开封府的大牢……> < 第84章 十二、夫何茕读而不予听 朝堂之上,赵祯正襟危坐,大臣侍立阶下。两列队伍中间,萧元武正捧着个奏章模样的纸卷慷慨陈词,历数和亲种种好处,强调契丹人重信,一旦结亲决不会再越境。赵祯一言不发地听着,余人自然更加连大气也不敢出。 “……伏惟陛下存仁善之心,承先帝之志,忆燕云动乱而舍玉帛,思澶渊余惠而止干戈……” 萧元武的脸渐渐模糊起来,赵祯感到体内升起一股闷火,烧得他快要焦了。澶渊之盟后,大宋年年赐辽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至庆历二年,与西夏交战时受辽胁迫,又各赠十万。如此优渥待遇,萧元武却竟敢叫他来“思余惠”!而今强逼和亲,不过是契丹内讧迟迟未决,生怕大宋觑见端倪,惹出些他们控制不了的事罢了。然而真宗在时即一味退让,连寇准那般苦谏亦置之不理,他身为人子,又岂可忤逆先父意思。况且如今朝中莫说庞吉极力主和,自八王爷以下,欧阳修、王拱辰,以至包拯,只怕并无一个支持开战。故此忍了半日,见萧元武总算陈毕,方缓缓开口。 “朕知契丹王是愿两国通好,这本也是朕的意思。边境百姓不必活于水深火热之中,自然是件好事。但公主失踪数月,生死尚且未卜,这和亲之事,如何成行?” 萧元武将纸卷一合,交给身后同伴,闻言露出了一丝讥笑:“公主失踪,陛下不曾派人寻找吗?”赵祯立即道:“兵马司寻人不力,朕早就重重苛责过了。但实在找公主不到,也没法凭空变一个出来。”说着瞥向庞吉。庞吉急忙步出队伍,行礼道:“禀官家,孙大人昨天已找到了公主。”赵祯怒道:“岂有此理!你既找到公主,为何不报?”庞吉道:“只因公主身体不适,老臣不敢耽搁,立时延医诊治,又怕公主劳顿,才没及时送进宫来。”赵祯稍稍缓和了脸色,道:“那么现今如何了?”庞吉道:“公主只是疲惫过度,并无大碍。老臣今日上朝时,已将公主接进宫来了。” 这番话半点不合礼制,朝上众人除了萧元武,个个都知道是胡说八道。但看赵祯一本正经,自然谁也不敢开口质疑。包拯暗中觑着赵祯,见他虽作出一副震怒未消的样子,眼中却无半分惊诧之意,显然这是早已商量好了的。又看看萧元武,脸上却好似是七分兴奋三分得意,仿佛一切都在他预计之中。包拯虽然聪明绝顶,一时却也摸不着头脑,感到御座下的展昭向自己看来,只得微微摇头。 只听环佩叮当,众人都回身向殿外看去。两个宫女搀扶着一位盛装女子款款走来。那女子虽然打扮得富丽堂皇,却绝非赵灵。 是嫣嫣。 包拯吃惊得张大了嘴。他与公孙策都断定赵祯决不会让嫣嫣去替代赵灵,非但不合情理,更兼有辱国体。谁知这当口庞吉竟真把嫣嫣迎进了殿,而且看这架势,定是已经过赵祯同意。 萧元武眼中却放出了光,就好像有什么事情终于照着他的意思发生了一样。包拯注视着萧元武,见他一直瞟着庞吉,庞吉却刻意回避他的目光,若有所思。猛然间想起那天白玉堂说的情景来。 “灵公主长什么样,谁也没有见过,不是么?”“公主的体态气质岂是轻易由人冒充得了的。万一败露,你为脱欺君之罪,难免要栽在我大宋头上,结果还不是一样。”“太师,你真是糊涂了。你应了下来,到时候自然是站在我们一边。栽在宋国头上,又与你何干?” “可就算太师向官家请了罪,又为何要演这一出呢?”包拯心中一动,好像已经明白了些。 嫣嫣已走到大殿正中,向赵祯行了礼,随后就站在当地不再动弹。宫女退了下去。萧元武绕着她走了一圈,负手问道:“这当真就是灵公主?” 赵祯不愉道:“朕自己的妹妹,莫非还会弄错?”说着起身走下御座,关切地道,“太师说你昨日身体不适,可好些了?”嫣嫣低声道:“已经好了,多谢皇兄。”赵祯点了点头,又走近了些;展昭不动声色地跟在后面,维持着两步远的距离。 萧元武又打量了嫣嫣一番,笑道:“陛下息怒。只不过听说一千年前,中原有个汉元帝,为了不让女儿嫁去匈奴,另选了个宫女。敝国生怕陛下效仿先人,为免日后纠纷,故有此一问。” 赵祯怫然不悦,冷笑道:“贵国既然遣使和亲,要做我大宋的女婿,就该有些规矩。”萧元武点头道:“这个自然。既是灵公主,就请陛下选个良辰吉日,在下也好安排行程。” 驿馆。 萧元武仰天大笑,笑得两个同伴也只得跟着笑。庞吉坐在他对面,脸上颇为不自然,道:“小声一点吧。”萧元武大笑道:“我何必要小声一点?”庞吉道:“你不担心隔墙有耳?”萧元武道:“你放心,我带了三十多个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尽可守得住。”庞吉道:“这毕竟是驿馆,还是收敛点好。”萧元武道:“不必。” 他站起身来,来回大步走着,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太师,一年,我答应你只要一年。”庞吉道:“为何是一年?”萧元武道:“一年之后有了孩子,更是铁证如山。”庞吉皱眉道:“有了孩子如何就铁证如山?”萧元武道:“外甥像舅,这话可是有的?”庞吉道:“这话固然有,却并非全然如此。单凭这点,又怎能证明公主是假的?况且你契丹人本就特征明显,万一孩子更像父亲,岂非正好掩盖过了。”萧元武道:“你放心。公主是假的,这是事实,要找个证据出来还不容易。” 庞吉默然不语。过了一阵,又道:“有了证据,又如何呢?”萧元武冷笑道:“有了证据,岂非师出有名?太师,到时你来,至少也可接管燕云十六州,强似在这里受那包黑子的气。”庞吉道:“我闻得你国中尚不甚安定,一年当真足够?”萧元武道:“本来不甚安定,可皇上娶了‘灵公主’,就大大不一样了。”庞吉道:“即便公主是假的?”萧元武冷笑道:“正是。除了我手底下这些人,没有人知道公主身份。乱党再胆大妄为,也不敢内忧外患一齐惹下。”庞吉道:“原来你们定要公主和亲,不仅要借她身份镇压叛贼,还要以此为柄,将来进军中原。当真是一石二鸟。”萧元武道:“什么鸟?”庞吉笑了笑,反问道:“但倘若灵公主不曾失踪,你这进军的把柄岂非没有了?”萧元武冷笑道:“那确实比现在麻烦些,但也不难。公主在中原娇生惯养,怎么受得了长白山。只要任她闹出些事来……”庞吉恍然道:“无怪乎你虽然日日催逼公主失踪之事,却并没当真怎样。”萧元武道:“她跑了出来正合我意,我又何必当真怎样。她不回来,就是现在这样;就算回来了,看她这脾气,不用我们放任,也是非闹事不可的。” 他越说越高兴,最后竟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庞吉的肩膀,笑道:“太师,我们明日就要走了。明年今日,我们在燕州再见。” 庞吉笑了一下,站了起来,也拍了拍萧元武的手背,发出轻轻的两响。 奇怪的是,门外竟忽然也有拍掌声传来。萧元武一惊,向门口看去。庞吉疾步走到门前,打开门道:“只怕不用等到明年今日了。” 萧元武如蒙雷击,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赵祯一边拍掌一边走进来,展昭和白玉堂跟在他身后。再后面一点是公孙策,正托着块垫板奋笔疾书。庞吉没见到包拯,吁了口气,向赵祯跪拜下去。 “朕只有一句话想问,”赵祯笑盈盈地看着萧元武,没理会庞吉,“你怎么就确信太师一定会带个假公主上殿呢?你就不怕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像现在这样?”猛地脸一板,“兵马司遍寻数月毫无结果,偏偏顾着大辽颜面,不曾搜索驿馆。莫非真公主就在你手里?展护卫,与朕搜查!” “臣遵旨。”展昭应得干脆利落,向白玉堂使了个眼色。两人自门后一左一右掠入驿馆,瞬间不见。 赵祯看着他们去远,向萧元武笑道:“忘了向你介绍。展护卫虽然武功高强,却素来宅心仁厚,但他身边那只白耗子可就谁也管不了。你带来的三十八人,眼下还没死,不过若再不诊治,大概也活不长了。”说着瞥了庞吉一眼,冷冷地道,“起来吧。” 直到庞吉接旨站起,萧元武才反应过来,怒吼道:“庞吉!你胆敢叛我!”庞吉冷笑道:“老夫是大宋之臣,套你几句说话,何来背叛?”公孙策点了点头,最后勾了几笔,道:“萧先生若是没有异议,不如画押吧。”将垫板上的纸递到萧元武面前。 萧元武瞪着那张记满了他方才言行的纸,手一伸就扯成了两半。公孙策叹了口气,又拿起一张,道:“学生已写了十几份,还可以再写下去。萧先生若不砍了学生的手,只怕是撕不完的。”萧元武哼了一声:“你当我不敢?” 话音未落,庞吉高喊一声:“护驾!”两列兵士应声鱼贯而入,挡在赵祯身前,长矛对准了萧元武三人。公孙策和庞吉自然也被护在了矛圈之外。兵士后面一人缓缓走近,萧元武认得正是庞吉女婿孙荣。 没等他再出声,展昭和白玉堂已经回来,一人搀着一名女子。萧元武定睛看去,见展昭扶着的是盛装的嫣嫣,白玉堂怀里那人却不认识。正奇怪处,赵祯已快步走向白玉堂,以一种不大却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的声音焦急地唤道:“灵儿,你怎么样?”那女子虚弱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萧元武就算再傻,也看得出这才是公主赵灵了,不禁大怒道:“我从来没见过她!”赵灵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指着萧元武脚下叫道:“皇兄!你看!我的香囊!” 众人都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就连萧元武自己也忍不住低下头。当日月波送来的那个香囊本来收在怀中的,竟不知什么时候滑了出来。一名兵士快步上前取了香囊,恭恭敬敬地交给赵祯。赵祯接了一看,冷笑道:“灵儿属羊,这羊正是她的标记。除了后宫,也没人敢用这黄色。灵儿的香囊在你这里,你怎敢说从没见过她?你既有她的贴身之物,你对她做了什么?” “你……你们……”萧元武颤抖着指着庞吉,又指着赵灵,一时竟说不出话。赵祯哼了一声,甩袖走出。孙荣挥了挥手,兵士们一拥而上,将三人押了。 庞吉待赵祯一行都走了,才踱着方步走到萧元武身边,在他耳边道:“老夫虽与包黑子怄气,可怎么也是朝中不可或缺的重臣。虽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至少也算权势滔天。更别说大女儿是官家宠妃,二女婿现掌着兵权。这般地位放弃不要,跟着你去那苦寒之地,就为了一个口头承诺看不见摸不着的十六州总领?你当老夫跟你一样,被猪油蒙了心眼!”说罢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包拯闻知经过,大是感叹,道:“这般曲折,也难为太师。”白玉堂冷笑道:“我可不信他是为国为民,还不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包拯正色道:“不论他为了什么,做下此事,已经足够。”白玉堂撇了撇嘴,转而道:“灵儿又见到嫣嫣,开心得了不得,死活闹着把她接进宫玩去了。这小丫头可比我们反应快。我听猫儿说官家传召时,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展昭道:“这也算是大事了。倒是难为先生,手一刻不停地写了那么许久。” 公孙策笑道:“写字于我就似舞剑于你,哪里就至于难为了。你们俩没事打一宿,也觉累么?”白玉堂不知怎的脸上一热,扭过头去没有答话。展昭笑着看他,凑过去悄声道:“不如今晚‘打’上一宿试试,瞧累是不累。”白玉堂瞪了他一眼。 包拯却没注意他们,只是来回看了几遍公孙策记下的言语。半晌,喃喃地道:“倘若月波是奉太师之命去栽赃,孙荣又怎会来报信呢?难道庞二小姐写的那两句诗,当真不是太师的意思?但若不是,太师又怎会对女婿来开封府一事毫不追究呢?” 第85章 十三、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对包拯的疑问,公孙策认为不宜过多纠缠。毕竟萧元武得意忘形,这和亲看来已无法成行,契丹王只怕还要来信赔罪。则其间庞吉是什么意思,似乎也不用太过追究。包拯虽心下念念不忘,但看公孙策坚持,也就没再提起。展昭自然更不会去过问这些事。可惜,白玉堂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而且比包拯想得更多:“那老家伙要和官家唱这出戏,所以掳走了嫣嫣,这是瞒着我们的。可最后去到驿馆,不论是皇宫还是太师府,内中高手也不在少数,怎么偏偏要我和猫儿去?这也罢了,能写字的那么多,怎么就偏偏指定要先生记录呢?” 他却没包拯那么头疼。因为他想了一晚没想出来,第二天就直接进宫去了。 赵祯忙于处理和亲余波,没空理会。白玉堂在外等了半晌,听内侍说官家不得闲,遂辞了出来。才转过弯,觑见内侍走远,立即翻身掠到了树后,辨明方向,径向赵灵寝宫而去。 赵灵却不在宫里。白玉堂不好找人问,遂瞅准了几个正收拾茶盘的宫女。眼见她们分成几组,端着点心行往御花园,便跟了上去。果然远远听得赵灵在花架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偶尔有两声嫣嫣的回应。她才知道赵灵身份不久,难免有些拘束,应声便也不大自然。 待到宫女退下,白玉堂方要闪身出来;忽一转念,又缩了回去。只听赵灵道:“你也先下去吧。”一女子道:“公主独自在这里只怕不好,婢子还是留下吧。”赵灵道:“嫣嫣在这里陪我,哪里就独自了?”那女子道:“嫣嫣姑娘毕竟是宫外之人,有些事情,恐怕不大方便。” 白玉堂听得清楚,那女子正是月波。本是赵灵要了陪嫁的,如今眼见远嫁不成,却也没还给庞妃。听得月波再三进言,赵灵只是不允,末了更是不耐烦起来。月波无奈,只得道:“那婢子先出去了。公主若有需要,只管叫一声。” 语声未落,她忽然倒翻而出,叱道:“滚出来!”出手既快且狠,正是冲着隐在墙边的白玉堂而来。赵灵和嫣嫣都吃了一惊,急忙站起身。 白玉堂也大出意料,匆忙中一掌拍出,将面前树枝上的新叶激得全部离枝飞射,人也跟着冲天跃起。月波甩袖击开树叶,猱身迎上,手上不知何时自腰间抽出一条丝带,绕着圈儿斜斜劈下。 当日君山上一场激战瞬间闪现在脑海之中,眼前月波的手法与滕宗谅手下那三个兵士如出一辙。白玉堂吸了口气,突然将身一沉,堪堪从丝带绕成的圈子正中落下,随后足尖勾住树杈,整个人平平飞起,画影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那丝带本无着力处,偏偏被月波真气一激,恰好撞上利刃,当即断成两截。 电光火石间两人都已落下地来。赵灵早已认出,见月波还要再上,急忙喝道:“住手!”月波瞪了白玉堂一眼,虽依言退开了,口中却道:“此人擅闯宫禁,公主为何要婢子住手?”赵灵眼珠一转,道:“我请他来的,你管得着吗?快快退下。”月波道:“公主怎可请青年男子到后宫之中?”赵灵沉下脸,道:“皇兄都不管我,用得着你多嘴?再不退下,休怪我不客气。”月波被噎了一下,颇不情愿地敛衽作礼,转身出了御花园。 白玉堂望了嫣嫣一眼,见她气色还好,稍稍放下心来。赵灵撇嘴道:“就惦记着嫣嫣,也不见你问候我。”白玉堂白了她一眼,道:“你能跑能闹,有什么可问候的?嫣嫣无端端被牵扯进来才是说不好的事呢。”嫣嫣笑了一下,道:“五爷言重了。”赵灵冲他做了个鬼脸,道:“你大白天跑进宫来,总不会是来看嫣嫣的吧。找我什么事?”白玉堂道:“我是来找官家的。他没空,只好先来看看你。”不待赵灵说话,又道,“不过看见月波,我倒忽然想问你,萧元武掉出来的那个香囊,真是你的?怎么跑他那去的?” 赵灵挠了挠鼻子,道:“是我的,怎么去的我也不知道。反正这玩意我有好几个,何时少了一个,也不曾注意。”提到这事她开心起来,“我是不是不用去和亲了?”白玉堂道:“这话你问我?”赵灵哼了一声,道:“想也知道没用。” 白玉堂走近了些,仔细打量了嫣嫣一番,倒叫她不好意思起来。问及被掳经过,嫣嫣似乎有些迷糊:“那天我哄芊芊睡着之后,也准备躺下,忽然窗户一响,一个男的跳了进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待到醒来,已经在皇宫里,有人教了我几句话,让我到时候在殿上讲出来,其余的什么也不用管。后来过了几天,又有人送我去到别的地方,才呆了半个时辰,你和展大人就进来了。”白玉堂道:“跳进芊芊房里的那个男人长什么样,你还记得么?”嫣嫣想了想,摇头道:“没有看清。”半晌,又道,“不过他把芊芊吵醒了,所以他冲着芊芊吼了声‘别吵’。细细想来,他的声音……倒好像……听见过的……” 她眼中忽地起了一层水雾,声音也越来越低,近似呜咽:“就是、就是他冲进来的那天,追杀他的那个捕头!”说完这话,身子一软,竟已站不住。赵灵扶了她一把,颇奇怪地看着她。 这话明明指的就是雷星河了。话中那个“他”,自然是已死的邵剑波。白玉堂想起嫣嫣对邵剑波那一缕情丝,又见着她泫然欲泣,不禁有几分内疚,连忙转而问赵灵道:“对了灵儿,你几时从那小楼搬回寝宫的?”赵灵道:“从驿馆回来那天。”白玉堂沉吟道:“这么说,此前你也不知庞吉动作了。”赵灵摇头道:“我连他何时进过宫都不知。只是那天皇兄忽然来找我,叫人把我送去驿馆,直到见到你们,才知和太师有关。” 白玉堂还想再问点什么,忽闻花园外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忙转头看去。只见庞妃端着架子走过来,到了近前,劈头盖脸冲着赵灵就是一顿训斥:“公主也老大不小的了,怎的越来越没规矩。接了个妓女进宫陪伴,没什么岔子也就罢了,竟还请了男人回来,像什么话!” 赵灵被她骂得一呆,瞥眼见月波在庞妃身后低着头,方知她竟告状去了,不由气往上冲,叫道:“月波,皇兄叫你来服侍我,你竟敢背着我去别人那里搬弄是非!” 庞妃本就心下不满,见她竟不理会自己,还责骂自己的陪嫁宫女,遂冷笑道:“公主出宫去了几个月,果然变了。我倒不知我几时成了‘别人’。月波劝你不听,来告知我,也是一番忠心为主之意,你有什么好怪她的?”说着又转向白玉堂和嫣嫣,上下打量一番,向身后手一挥道,“这两个人擅进后宫,本该监禁,看公主面上,轰出宫去便了。” 嫣嫣方才忆起邵剑波已是珠泪盈眶,这会儿生怕庞妃误会,赶紧偷偷擦了擦眼睛,偷偷瞟着白玉堂。白玉堂也知原不该贸然找进御花园,可要他对庞妃低头却是万万不能,当即扬起下巴,道:“不错,我未经许可擅入御花园,确该认罚。却不知擅自将公主之物交由契丹使者,便该如何。” “果然是你跟着我!”月波脱口而出便知不对,却已不及收回。赵灵同时叫了起来:“原来那个香囊是你送出去的?”白玉堂也不看她俩,只盯着庞妃道:“月波只不过是一介宫女,恐怕不敢自作主张。官家虽拨她服侍公主,可看眼下这情况,显然她对公主怀有贰心。然则暗中勾结萧元武一事是受谁主使?” 庞妃怒道:“白玉堂,你这话什么意思?”白玉堂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没什么意思。我也不用你轰,这就走了。”说着揽起嫣嫣的腰,向赵灵点了点头,回身就走。 “白玉堂!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了!”庞妃在身后跺足急唤。白玉堂停下脚步,道:“你要是知道内情,也用不着我说清楚。你要是不知道,问令尊去!” 赵虎见白玉堂带嫣嫣回来,高兴得就差手舞足蹈了,弄得张龙、王朝和马汉都离他远远的。嫣嫣不知赵虎心意,见他如此,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白玉堂打了个哈欠,看赵虎围着嫣嫣献殷勤,偏又不敢太着痕迹,不由好笑,也不理他们,径自往后院走去。 公孙策正与包拯在院中下棋,展昭站在一边观战。白玉堂瞥了一眼棋盘,见执黑的公孙策已经占领了大半河山,包拯的白子却纠缠在角落里做着圈套,不由笑道:“大人下棋原来这么不老实。”公孙策道:“他除了办案,干什么都不老实,你是没见过。”包拯一窘,道:“什么老实不老实,下棋嘛,赢了就行。”说着落下一子。公孙策一愣,细细算了半晌,长吁了口气,道:“这儿等着我呢。但我方才若是见到,你之前五六手岂非白下了。”包拯道:“那也未必。” 公孙策出了会神,推秤问白玉堂道:“你当真进宫去了?”白玉堂点头道:“是啊,我还把庞妃挤兑了一顿。”遂将宫中事情说了一遍。 “月波可有伤到你?”展昭一把拉过白玉堂上上下下开始检查,烦得白玉堂给了他一掌:“爷有那么没用吗!”展昭道:“我那不是怕你今天不太方便……”“闭嘴!”白玉堂补了一掌,扭头瞪着极力忍笑的公孙策。 包拯手上拈着颗白子一直没动,听他们闹完了,方缓缓道:“这样捅明了只怕不太好。假如庞二小姐来送信不是太师意思,岂非陷她于不孝之境。即便是,这暗中来往何必说穿呢。”白玉堂道:“我瞧庞妃那气急败坏的模样,月波送香囊一定是庞吉让干的。月波如今知道是我跟踪了她,这却找不到庞玉姣头上。” 公孙策忽然起身奔回自己房间,不一会儿拿了个红木盒子出来,正是当日孙荣送来的那个。那支单珠发簪还躺在里面,簪身中已空无一物;盒子的夹层也拨开了,里面的纸条亦已取出。公孙策将盒子往桌上一放,把所有能拆开的部件都拆了开来。 四人八道目光由外盒红木扫到内盒锦缎,又扫到孤零零躺在一边的单珠,最后到了那两张纸条。白玉堂拈起内盒,道:“先生当时如何发现夹层的?”公孙策道:“我只是想,这盒子对于一支发簪而言未免大了些。”白玉堂又取过外盒,比划了一会儿,两指一捻,红木立时裂了一条缝。 “实心的。”白玉堂向缝中张了一张,随手将外盒扔到一边,又盯着内盒看了一阵,抓过发簪在锦缎上用力一划,顺着破裂的方向扯开。只见锦缎里面包着一层薄薄的棉花,棉花里露出一角灰黄。取出一看,竟又是一张纸条。 展昭吁了口气,道:“这个孙荣,藏得也太分散了些。”白玉堂道:“他亲自送来的,自然不会是怕落到别人手里。莫非他虽然送了来,却并不太希望我们发现么?”说着将那纸条平铺在内盒上。 纸条上的字迹被棉花磨得有些淡了,但仍可分辨得清楚。这字刚劲有力,却毫无架构歪歪斜斜,似是武人所写,多半就是孙荣了。纸条上自庞吉开始,下边写着十数个官员的名字,有京官,也有外放的,沈源赫然名列其中。最底下一个名字墨迹较新,应当是刚加上不久的,却是薛锦谦。孙荣自己却不在里面。 包拯微微颤抖着拿起纸条,道:“这莫非是太师来往众人的名录?可这能证明什么呢?”白玉堂立即道:“别人我不知道,可看到沈源,也猜得到是些什么勾当。”包拯道:“话虽如此,却算不得什么有力凭证。”公孙策道:“这最多只是把柄,也用不着是甚凭证。现今太师自去向官家出首了与萧元武往来一事,虽救下了灵公主,可功盖不了过,必定会受到惩罚。但也正因如此,别的事情,官家这时候未必会去追究了。大人手中有了这份名录,无论如何,对太师总算是个牵制,待这阵子风头过去,想必仍有后用。” 展昭和白玉堂听得迷迷糊糊,见包拯若有所思,彼此使了个眼色,悄步退出了后院。 第86章 十四、哀喜交并不知所措 二月底,萧元武一行垂着脑袋离开了汴梁。或许是后悔自己在驿馆中口出狂言,萧元武从辞别赵祯起就一个字也没说过。孙荣奉命护送其出城,一路亦无话。倒是庞吉看着女婿远去的背影,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包拯注意到了庞吉的异样,微觉奇怪。未及细思,听得赵祯唤他道:“包卿,你随朕来。”当即接旨前行。赵祯顿了一顿,回首看了看庞吉,欲言又止,转身上了龙辇。 刚回到宫中,赵祯便屏退了内侍,问话单刀直入:“这几天太师是否向你传递过消息?”包拯一怔,道:“孙大人来送过信,却不知是不是太师意思。”赵祯道:“信中说了什么?”包拯道:“是庞二小姐写的,有关月波的行踪。”赵祯道:“收到信后如何?”包拯道:“展护卫和白少侠依信中所言,果然寻到月波,得知其将灵公主下落告知萧元武;展护卫追踪时被陈留捕头雷星河伏击,反将其制住带回府中,臣审问无果暂且收监;后雷星河趁空脱逃,掳走嫣嫣姑娘并送到太师府。”赵祯皱眉道:“你说慢些。这个雷星河怎能逃出开封府大牢,又和月波、和嫣嫣有什么关系?”包拯道:“是。”遂将孙荣送信、沈源招供、嫣嫣失踪等情从头说来,约摸用了顿饭工夫,才解说完毕。想了一想,毕竟不敢欺君,将月波教授赵灵武功一事也说了,又提及赵灵对庞吉产生怀疑云云。 赵祯边听边在殿中绕着圈子,听到赵灵那点小心思时不由一哂:“这丫头人小鬼大,有事不明说却在那藏着掖着——就这些?” 包拯心里一紧,不知是否该交出那份名录。好在赵祯虽然问了,却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自顾自续道:“太师送嫣嫣进宫那天,已向朕请了罪,这都不必提了。但他说曾派孙荣向你送信,朕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殿内沉默了一阵,气氛仿佛一下子凝滞了。包拯迟疑半晌,终于开口道:“臣不敢妄自揣测。”赵祯道:“猜测一下也无妨。”包拯沉吟道:“臣想,太师断然不愿受契丹诱惑,但又不便与萧元武正面冲突,因此暗示臣,以扰乱萧元武的计划。”赵祯点头道:“有理。但你做了什么呢?太师最终仍是亲自来的。” 这话竟似在责怪开封府不曾作为。包拯身子一颤,急忙跪下,惶恐道:“臣有负君望。”赵祯挥手道:“起来吧。太师说得不清不楚,你又正好在审沈源,查岔了方向,也怪不得你。”他背手望了御案一眼,叹道,“朕闻太师说曾与你通气,才特意传了你开封府的人去驿馆,也是让你们为太师所为做个见证,免得众臣疑心太师一家之言;钱塘县的事,就不要扯上太师了。你退下吧。” 阳光洒满院子。 白玉堂打了个哈欠,扭头见展昭在桌边握着笔发呆,奇道:“你干什么呢?”展昭道:“萧元武画了押的那份记录,先生让我抄几份副本。”白玉堂跳下床来,取笑道:“让你抄?你那字能看?”展昭白了他一眼,把笔放下,道:“能不能看也就这样了,谁叫你昨晚喝多不来帮忙,王朝他们又不识得几个字。”白玉堂拿起他抄写的东西扫了几眼,道:“要抄多少份啊,还需要我来帮忙?”展昭道:“不多,也就三十来份吧。”白玉堂吃了一惊,叫道:“那么多?”展昭道:“是啊,”说着掰起了手指,“宫中存档三份,开封府存一份,大理寺存一份,下发京东东路一份,京东西路一份,京西南路一份,京西北路一份……”“停!”白玉堂赶紧打断他,“不必数了。对了,说到大理寺,我们身上那两宗命案怎么办?” 展昭将记录副本收拾好,起身道:“当日肖红韶与阿敏争执,已说出周家大小姐一案因由;阿敏指晓晓是肖红韶所杀,她也没否认。灵公主亲耳听闻,已向官家奏过。此外,沈大人还供出晓晓本是孤山寨中丫头,我们上山那日随阿敏出去了,因此才未曾见面。”白玉堂冷笑道:“他对匪窝情形倒清楚得很。”展昭道:“总之,这两宗命案都是孤山一案牵出来的。我们回京时大理寺官员尚在假中,后来又出了这许多事,现下灵公主和亲告一段落,我们本该去一趟大理寺的。不过先生昨晚告诉我,说太师已命大理寺将这两宗命案销了。” 白玉堂张大了口,简直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你说什么?那老家伙会放过这个机会?”展昭做了个无意义的表情,道:“谁知道呢。许和沈大人有关吧。”白玉堂道:“什么意思?”展昭道:“沈大人招供之后,大人就把他送回了太师府。如何处理,我也不知道。” 白玉堂呆了半晌,喃喃地道:“奇怪,我不过喝了个酒睡了一晚,怎的发生这么多事。”展昭望了他一眼,笑道:“别想这些了。今日我放假,你想去哪?” “吃点东西再说。”白玉堂懒洋洋地回答,向门口走去。 汴梁城并没有因为萧元武的到来和离开而发生半点改变,人们依旧来来往往,专注于自己的生活。 但在太师府偏门对街,贾大的酒馆却是面貌焕然一新。不仅门和墙壁重新粉刷过了,就连桌椅都换成了上等货,碗碟更是刚烧制出的流行款式。展昭和白玉堂走到这里时,几乎没认出来。 “贾老板,发财了?”白玉堂一步跨进门,刚好一把接住闻声朝他怀里撞过来的芊芊,抱起来转了个圈。展昭跟在他后面,笑着摸了摸芊芊的头。 贾大和贾三急忙绕出柜台,将两人迎进了内室。贾大笑道:“说来您二位不信,这钱是庞太师出的。”白玉堂把芊芊放下地,奇道:“无端端的,为什么出钱给你修葺?”贾大道:“我也不知。不止我,太师府周边半里以内所有的店家,每户都发了五千文。”展昭一愕,道:“这么多?”贾大道:“是啊。说是府中有喜事,大家街坊同乐。可是这几天府中安静得很,就连平常挤在这的人都一个没见了,根本不似有喜事的模样。”展昭和白玉堂对视一眼,笑道:“管他呢,横竖你落了好处,又不吃亏。”贾大道:“可不是。我简单地弄了弄,也才花了千文不到。余下的,寻思给芊芊找个娘呢。” 贾三本来只在边上笑着,听了这句,顿时面红过耳,道:“大哥,芊芊从小就是我一人带着,找什么娘啊。还是你赶紧娶个媳妇是正经。”贾大摇手道:“我年纪大了,没姑娘肯跟的。芊芊大了,没个娘照顾,总是不方便。女儿家的事情,你知道个什么?”贾三急道:“我这带着个女儿,更加没姑娘肯跟。再说,就算肯,我还不放心把她交给后娘呢。”贾大道:“这是什么话。汴梁城这么大,终不成一个老实本分的都没有?”贾三辩不过他,只是一味不应。 芊芊仰着小脸看父亲和伯父争执,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是与自己有关。眨了眨眼,忽扯了扯白玉堂衣角问道:“姨姨去哪里了?” 四个人都低头看她。“姨姨”就是嫣嫣,那日被雷星河当她面掳走,此后再无见面,问起也不出奇。白玉堂只怔了一下,笑道:“她很好,就是受了些惊吓,将养几日就好了。”贾大却忽然一拍手,道:“兄弟,你看芊芊问的,都有感情了,倘若能成,岂不是好?”贾三急摆手道:“大哥你胡说什么,嫣嫣姑娘怎是我能高攀得起的。五爷,我大哥是个粗人,心直口快,您别见怪。” 他俩并不知嫣嫣身份,但想她当日是由白玉堂亲自送来,两人关系自然非同一般。贾大本想求白玉堂牵根红线,被贾三这样一说,背后又被他狠狠一拧,猛然间意识到嫣嫣或许本就是白玉堂的人,然则自己这要求简直是当面无礼,赶紧也赔不是道:“是小的鲁莽,五爷全当没听见罢了。” 白玉堂看着芊芊出了会神,笑道:“我知你意思,那也不错。不过嫣嫣心思,我也不太清楚,还得问过她。”说着望了展昭一眼。展昭知他为自己杀了邵剑波,虽然不悔,总是对嫣嫣有愧,自然想替她寻个好归宿,遂从旁道:“贾三兄弟为人我们都是知道的,当然不会亏了嫣嫣姑娘。倘若嫣嫣姑娘愿意,我与玉堂难免要叨扰两杯水酒了。” 贾三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方垂首道:“任凭展大人与五爷安排。”竟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白玉堂取笑道:“那天我送嫣嫣来,她也说了这么句话。你们两个,倒是半点都不操心的命。” 开封府后院里,赵虎正在小心翼翼地给嫣嫣斟茶。他一向粗衣粝食,茶具这种东西本来是瞧都不会瞧一眼的。那抓惯了刀柄的手捏着茶壶把儿抖个不停,一杯茶水倒有半杯洒在外面。嫣嫣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接过茶壶道:“赵大哥,还是我来吧。”赵虎讪讪地松开手,挠挠头站到一边。 嫣嫣给自己和赵虎都倒了杯茶,忽听白玉堂在身后叫她,忙站起来笑道:“五爷,展大人,你们回来了。”白玉堂道:“我本来打算与猫儿大醉一场,都进了酒馆子,却还是一口没喝。”嫣嫣奇道:“那是什么缘故?”白玉堂瞟了赵虎一眼,笑道:“那酒馆老板央我说个媒。”嫣嫣一怔,道:“说媒?”白玉堂道:“是啊。我看你和芊芊相处挺好,故此答应来问你一问。” 嫣嫣明白过来,顿时飞红了双颊,低下头去。赵虎不知芊芊是谁,可“说媒”二字听得清楚,又见了嫣嫣这模样,岂有看不出之理,当即急道:“五爷!你怎么答应的?” 白玉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说话。赵虎更急了,忙转向展昭,问道:“展大人,你们答应了谁什么?”展昭道:“我们……”话没说完,已被白玉堂打断:“我说赵兄弟,我应承人家来向嫣嫣说亲,你急个什么?嫣嫣又不是你妹子,嫁给谁也不需你操办,自有爷照应着。”赵虎跳了起来,叫道:“我怎么不急?你们给嫣嫣说亲,我当然急!”白玉堂道:“你怎么个当然法?” 赵虎大口喘着粗气,脸都憋红了,看着白玉堂那悠哉游哉的样子,恨不得狠狠捶他两拳,却又万万不敢。一旁的嫣嫣捏着衣角,简直快要把布料搓出个洞来。一时间只听见赵虎的喘息声,夹杂着几个结结巴巴怎么也说不下去的词。最后他终于一口气转过来,大声道:“我当然急!我喜欢嫣嫣!” 话音落下,院里鸦雀无声。白玉堂促狭地笑着,展昭带着几分无奈看着白玉堂的笑脸。嫣嫣猛然抬起头,面上带着惊讶。赵虎这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脸上更红了,心道:“都逼出这话,难不成还收回去?不如试试。”攥紧了拳头,深呼吸了两口,走到嫣嫣面前,认真地道:“嫣嫣,我喜欢你。”不知怎么,越说声音越小。 嫣嫣张了张口,回头偷偷看白玉堂,却见白玉堂只顾着与展昭说话,并没往这边看。许久,才又低下头去,轻声道:“对不起赵大哥,我、我配不起你,我是窑子里出来的……”赵虎急道:“我不在乎!”嫣嫣摇头道:“不,不行……最多再过两天,我就一定要回去了,不然妈妈会打我的。”赵虎道:“我替你赎身!”嫣嫣笑了笑,道:“赵大哥,那种日子我都惯了,赎身出来,反倒不好。”她抬眼看着赵虎的眼睛,狠了狠心,勾起一个媚笑,“当然,赵大哥往后若去光顾,嫣嫣一定扫榻以待。” 赵虎脑中一晕,下意识地扬起手来,像是想打她。可看着她那笑容,怎么也下不去手,末了狠狠一跺脚,转身冲出了院子。 展昭与白玉堂虽在说话,这边动静也自然尽收眼底,此时不禁面面相觑。白玉堂掠了过去,道:“你何苦呢?”嫣嫣咬着下唇,忽转头问展昭道:“展大人,我托你向五爷问的事,你还没答我。”展昭尴尬地揉了揉眉心,支吾了两声。白玉堂道:“她要你问我什么?”展昭苦笑道:“她问邵剑波去哪里了。” 白玉堂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轻轻地抱住了嫣嫣。嫣嫣浑身一颤,仿佛听到了答案,慢慢地合上了眼。 第87章 十五、惟是深红浅白而已 一地凌乱。 白玉堂眯着眼睛瞅了瞅,只觉头大如斗,没好气地大叫:“死猫你吃错东西啦竟敢不收拾——嗯?” 他一骨碌爬起来,才发现身边空空如也,被他一醒来就骂的展昭居然根本就不在。白玉堂掀开被子抖了几下,又踢了踢床帏,跪坐在床边弯下腰去向床底扫了一眼,这才直起身,顺手从地上捞了件衣服扔到床尾,嘀咕道:“这混帐猫儿,一大早的跑哪里去了,明明今天不该他巡街……” 磨磨蹭蹭地起来梳洗干净,正拉紧腰带时,忽然心中一悸,好似感觉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也不及细思,急匆匆地就奔出了门。抬眼四望,均是寻常,遂跃上屋顶。 天色晴好,纤尘可见。极目远眺时,果然见着城门方向似有两个小点,当即袍袖一展,如飞掠去。到得近前,倏地滑下地来。他已看得清楚,城墙上展昭和雷星河隔着三四丈对峙,气氛凝滞;守城的兵士却个个立在原位,目不斜视,就好像这两人是透明的。 白玉堂行近了些,拍拍城下一个兵士的肩膀,指了指上面,低声问道:“多久了?”兵士看也不看他,嘴唇几乎没动:“半个时辰。”白玉堂道:“一来就这样?”兵士道:“嗯。”白玉堂道:“从哪边来的?”兵士道:“城内。” 白玉堂退后两步,仰头看去。只见展昭握着巨阙的手自然下垂,仿佛没有用力;双脚不丁不八,如同钉在砖上。雷星河一双空拳,摆了个架势;腰以下似是马步,却又不甚正宗。两人都一动不动,宛如两尊雕像。 “小心看着点!”挑菜进城的小贩一路吆喝着埋头走了过来。恰好对面一人正东张西望地往城外走,闻声急忙看路,仍是避让不及。小贩感到面前有人,赶紧将扁担一偏,自己却立足不稳,脚下一绊,连人带筐撞上了路边的树。树干随即微微一晃。 小贩爬起身来冲那人大嚷,那人不甘示弱,嗓门比他还大。两人吵到激动处,一递一拳地砸在树干上,似乎这样就能表示自己占了上风。 这棵树很有些年头了,几乎与城墙一般高,许多枝桠伸到墙上,还未来得及被兵士剪去。随着底下两人的挥拳,顶上的树枝晃动得越来越频繁。有一片叶子承受不住,自枝头飘离,打着旋儿落到了展昭和雷星河中间。 就好像触发了什么机关。雷星河猛然大喝一声,合身扑上,双拳擂鼓般打出,霎时间已递出了三十六招。展昭不避不让,只巨阙微调着方向。雷星河打到近前,倏地跃起,自空中俯冲下来,拳头直对着展昭顶心。展昭向后一仰,扬起右手。雷星河一惊,翻身避开,却并不见袖箭飞出,不禁脸色一沉,双脚在墙垛上一蹬,如箭向展昭射来。展昭仍未避让,只是举起巨阙在身前一封。 雷星河发出一声似嘲讽似愤怒的低吼,双拳堪堪碰到巨阙。便在此刻,展昭借力跃起,手指在雷星河腕上迅速划过。雷星河拳下一空,仿佛打进了棉花;没等他收回再出,已觉颈上一凉,登时身子僵住。 自始至终,巨阙根本连鞘也没出过。 城墙下吵架的小贩和路人早就吓得跑了个没影。白玉堂不知几时悠然坐到了树顶,见墙上战局已定,方拍了两下掌,笑道:“猫儿的爪子倒是越来越利了。” 展昭瞥了他一眼,眼里似有笑意,口中却对雷星河道:“师兄,小弟实在不知到底何时何处得罪了你。” 雷星河捏着的拳头慢慢放松,昂首道:“你没得罪我。”展昭道:“那师兄为何数次相逼,先是邵剑波,再是萧元武?”雷星河冷笑道:“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展昭叹道:“既然如此,想必师兄与小弟也无话可说了,这就请吧。”说罢撤了剑,向树顶招手道,“玉堂,我们回去。” 白玉堂跳了过来,上下打量了雷星河一番,道:“奇怪,这家伙从开封府大牢擅自逃出,你制住了他,却竟然不带回去,可算是假公济私?”展昭道:“官家有旨,与契丹一行有关的事情概不追究。”白玉堂道:“咦,这是几时下的?”展昭道:“今早大人上朝回来说的。”白玉堂哦了一声,道:“这么说,我若再找他麻烦,就该和契丹啊太师什么的无关了,是吧?” “这个……”展昭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得含糊支应了几声。白玉堂侧过身子,忽然抬起手来,迅捷无伦地打了雷星河一耳光。雷星河听了他那句话本在提防,无奈来得太快,出手又毫没预兆,竟没躲过,不禁怒道:“你做什么?”白玉堂冷笑道:“这一掌是为了你几次三番找猫儿麻烦,”说着左掌在他面前一晃,趁他伸手挡架时,反过右掌,在他脸上又着了一耳光,“这一掌是为了你挑唆邵剑波杀嫣嫣,”手握成拳,击在他下巴上,“这一拳是教训你跟着庞吉和孙荣胡作非为,没得叫人恶心。” 这几下丝毫不容情,雷星河双颊和下巴登时红肿,一张脸变成了个烂桃子,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可是白玉堂出招既快又狠,更有一个展昭在旁边站着,决计讨不了好去,只得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白玉堂眼睛一扫,已知他强自忍耐,却偏要挑事:“怎么,你不服气?当年猫儿投入开封府,江湖中人没少骂他,只怕也有你一份。谁知你自己进了公门,却是副偷偷摸摸的德行——” “玉堂,”展昭打断了他,“打也打过了,我们走吧。” 白玉堂望了展昭一眼,见他面上无甚表情,撇了撇嘴,道:“好。”转身飘然掠下城墙。展昭叹了口气,道:“师兄,保重。”跟着跃下。 雷星河恨恨地望着他们的背影,一言不发。 “你说他早上来引你出去的?我怎么没听见。”白玉堂瞪着展昭,就好像展昭刚才并不是去应战,而是背着他偷吃了糖。展昭手上叠着衣服,也没抬头,闻言不觉好笑,道:“昨晚我给你擦身,你知道么?”白玉堂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摇头道:“不知道。”展昭道:“那你没听见人来,岂非正常得很。”白玉堂呸了一声,转而问道:“他为什么要引你出去?”展昭道:“他几次对我不利都没得手,偏偏官家又说契丹一事就此了结,之后便也没了理由,自然总要做个了断。”白玉堂道:“你的意思是他找你麻烦,是因为他在为庞吉做事?”展昭道:“各为其主,原属寻常。” 白玉堂接过叠好的衣服,摇头道:“我瞧他是嫉妒你。”展昭奇道:“嫉妒我?”白玉堂道:“庞吉这次和大人其实站在一边,孙荣虽然恨你,却不会敢违抗庞吉的意思,因此雷星河本不该跳出来杀你的。”展昭道:“那么他嫉妒我什么?”白玉堂歪头打量了他一阵,笑道:“那可说不准。也许是嫉妒你本是师弟,官职却高他许多;也许只是嫉妒你比他长得好看。” 展昭翻了个白眼,抖开被子铺好,没有接话。 三月三,上巳之夕,赵祯以庆公主回宫为名在宫中设宴,京中五品以上在任官员均获邀。展昭本来也在其中,但赵祯知他不善周旋,若言语间应对不当,泄露了赵灵在宫外遭遇,反而不好,故此干脆命他留守开封府。展昭乐得清闲,欣然领旨谢恩。 当晚漫天繁星,春风拂体,展昭与白玉堂照旧躺在屋顶聊天。难得没了包拯翻书和公孙策打算盘,府里显得格外安静。 “嫣嫣回去好几天了,赵虎缓过来没?”白玉堂闭着眼问。展昭苦笑道:“这几天巡街都没精打采的,我瞧还很是要一阵子。”白玉堂嘴角抽动了一下,道:“可惜那位冯小姐早就回家了,不然他俩这痴情性子倒是挺配。”展昭道:“冯小姐?哪个冯小姐?”白玉堂道:“冯念瑶啊,你认识几个冯小姐?”展昭啊了一声,道:“你还记着她啊。”白玉堂道:“废话,我记性好得很。再说,那天在驿馆的时候灵儿还问起过呢。”展昭道:“一会是贾三和嫣嫣,一会是赵虎和冯念瑶,你还是别给他们添乱了。”白玉堂撇嘴道:“什么叫添乱。” 展昭支起半边身子看着他,见他扭过脸不理,不由好笑。正要说话,忽见远处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在半空中炸成万千金线,忙拉了白玉堂一把,道:“你看,宫中赐宴在放烟花。” 白玉堂坐起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方位果然便是皇宫,只这么一会儿空中已是五彩纷呈。可惜离得太远,光华不盛,更有许多小的根本升不上宫墙,徒见火光闪耀,却见不到烟花绽开。白玉堂站起身来,眺望了一阵,忽笑道:“猫儿,还记得我要罚你的三件事么?” 展昭一怔,道:“你是说岳州那回?自然记得,”笑得颇有些暗昧,“暖床办得好么?”白玉堂横了他一眼,道:“勉勉强强。”展昭道:“你现下提起,莫不是想到了第二件么?”白玉堂道:“不错。”展昭道:“是什么?”白玉堂道:“我要看烟花。”展昭瞥了眼宫中刚刚升起来的一朵红云,道:“你看就是了。”。白玉堂道:“那太远了。”展昭道:“那我们过去?”白玉堂道:“不去。文武百官一半儿在那里,想想就浑身难受。” 展昭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瞠目道:“你要在这里看?可是现在这么晚,卖烟花的早就打烊了。”白玉堂似笑非笑地瞅着他,重又躺了下来,还翘起了二郎腿:“要不然,还算什么惩罚?”见展昭没动,又加了一句,“你可快着点,一晚上也就这么几个时辰。” 他笑得简直要比烟花还绚烂。展昭重重地喷了口气,转身跃下地去。 白玉堂并没有等很久,动静就来了。趴在瓦片上向下一看,只见展昭从厨房拖来了个火炉,还在炉上架了只锅。展昭晃火折点燃了柴禾,又摆弄了一阵风箱,很快扇起火来。白玉堂大为讶异,取笑道:“猫儿生火倒快,莫非从前当过厨子?”展昭边拉动风箱边道:“我入师门晚,本来就要给师兄师姐们烧茶煮饭的,很奇怪么?”白玉堂翻了个身,道:“好吧,可你这是在做什么?”展昭道:“你等会就知道了。” 这次可比刚才等得久。眼看着发亮泛白的炉火在锅边跳跃,锅里的东西渐渐映出了一点点火光,但再往后,又看不见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白玉堂都有些不耐烦起来,方听见展昭唤他:“去屋后折根柳枝来,拳头粗细,均匀的最好。”白玉堂打了个哈欠,依言而行。 转回来到了近前,才明白展昭烧了一锅铁水,不由奇道:“猫儿,你这……”展昭接过柳枝,摘去叶片,道:“你站开点,小心烫着。”白玉堂退后两步,口中却道:“你怎不怕烫着。”展昭一笑,道:“我练过。” 他放开风箱站起身,伸指搭在柳棒一端潜运内力,那里很快就出现了一个直径约摸一寸的凹陷。展昭又调整了一下姿势,才将柳棒伸入锅内,舀起了一些铁水。白玉堂饶有兴致地观望着,脚下不觉走近了些。 下一刻,他便吃惊地张大了口。 展昭挥起柳棒,将铁水洒向空中,随后自下而上猛力击去。那铁水遇冷本已渐凝,忽受了这一击,顿时四下飞溅,迸出数千点火星,便如一棵伸展了枝叶的参天大树,在白玉堂眼前突然显现,又倏忽消逝。展昭纵身跃起,在火炉四周游走翻飞,柳棒蘸着铁水越挥越快,火星划出的金光便也越来越多。到得后来,只见到空中一片光幕,展昭竟已隐身其中。 白玉堂直看得意气勃发,忽转头奔向屋后,自又去折了根柳枝。也照展昭的样儿在一端点了个小坑,凝神瞧了一阵,试着舀起铁水,运力挥出。第一下没掌握好,铁水洒了一地;第二下偏又击得歪了,没等散开就已落地。第三次终于找准了方向,顿时也绽了一手夺目。 星空下,铁花大朵大朵地盛开。柳棒伸入铁锅时偶尔擦到锅底,便发出一声闷响,与击中铁水的清朗之声交织在一起,如同一曲华丽的长歌。有时白玉堂把持不稳,离屋子或树近了,展昭便一掠而过,挥袖将铁水打落。 一锅铁水很快散尽。两人掷下柳棒,并肩而立。 晨曦初露。 红衣白裳。 作者有话要说: 惯例伪后记 ┏-┓ ┏-┓ ┃ ┃ ┃ ┃ ╭︿︿╮ ┃ `~⺌~` ┃ ( 书香 ) ┃ ▂▂ ▂ ┃.o○╰﹀﹀╯ ┃≡ o≡┃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由【潋滟旧梦】为您整理=(ˉ﹃ˉ)= --━┻┻┻━━━━━━━━━━━━━━━━━━━★★━━━━